{拾壹}观心

{拾壹}观心

喜欢,是最初的嫉妒。

楔子

冬荨一巴掌拍在了管家脸上,发出了人类的惨叫声:“管家你快点想想办法啊!我们的魂器被这家伙逼出来了啊!”

浑身雪白的冬荨说完挠了挠胡须,艰难地抬腿试图离开观心盘。

“没用的,我腰都快扭断了!但就是纹丝不动!”一坨黑乎乎的秤砣用力地扭捏着,喘着粗气说道。

与此同时,手托着观心盘的长桑缓缓起身,步出了药斋。

外面飞雪飘絮,整个院落轻飘飘地落了一层薄雪。

冬荨和管家扯着嗓子朝托着他们原形往外走的长桑抗议:“混蛋你要带我们去哪?快点放了我们,我家主人阿碧还等着我们去解救呢!”

长桑低头看了一眼愤怒的冬荨,以及无法从五官上看出愤怒的秤砣:“看来你们的记忆都回来了。”

“别岔开话题,你先解释清楚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几个意思!”冬荨气呼呼地吹着胡子瞪着眼。

“这是一场很多年前就已开始的赌局,你们和我都无法置身事外。”长桑伤感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药斋的大门,转身步入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中,身后雪中留下一串若隐若现的脚印。

冬荨和管家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药斋,因为刚刚它们肆无忌惮的抗议,周围已经有不少路人在偷偷瞄着长桑怀里的它们了。

“你这是要去浮屠船?”管家压低了声音,努力让秤砣形态的自己在黑乎乎的原形上浮现出五官,随着几声清脆的气泡破碎的声音,两只小眼睛挣脱了秤砣原形的束缚,冒了出来,管家欣喜地转脸看了一眼橱窗里自己的影子,浓眉小眼,好猥琐……

“我带你们去见阿碧,还有你们找了很久的令仪。”

“胡说!”冬荨发出呼噜声。

“撒谎!”管家高喊。

不时有路人侧目。

长桑把他们塞进自己的怀里:“再说话,我们还没到浮屠船就会被当作神经病抓走!”

冬荨愤怒地打了个呼噜紧紧闭着猫嘴,管家愤怒地瞪着长桑,显得更加猥琐了……

“暂时就先相信你。”冬荨舔了舔自己的猫爪,回头蹭蹭黑乎乎的管家,“再说我们跟着阿碧这么久,不就是想要帮她凑齐十三件执念之物找到她的师傅令仪嘛。”

“现在加上你的我的,还有这个家伙的心,不就十二件了。说起来,再有一件执念之物阿碧就能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了。”管家的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附和着冬荨,边说边努力在原形上挣扎出两只细细的胳膊……

“其实你们和阿碧一起找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一直就在你们身边。”长桑拨弄了一下观心盘说道,“事到如今,也不用瞒着你们了。一切就要结束了啊。”

冬荨和管家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其实之前的故事只说了一半,等你们听完就什么都明白了。”长桑说罢,修长的手指在观心盘上虚晃了一下,光芒四射,冬荨和管家同时被耀眼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睛,心里同时一万匹羊驼奔腾而过,要不要每次都这么刺眼啊!能不能照顾一下小动物们脆弱的眼睛啊!

而后,一片澄明的鸟语花香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一颗五彩的石头,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歪七扭八趴在自己面前的冬荨和管家,下一秒,彩石欢呼了起来:“呀呼!妖怪?神仙?呀呼!太好玩了!你们可以陪我玩吗,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了!”

1

作为一颗神石,一颗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神石,本来是应该乖乖待在女娲娘娘的神石篮里,等待下一次补天重任来临时英勇献身的,但总有那么一两颗调皮的家伙是不会老老实实待在篮子里的。

作为一颗成功逃出了篮子的神石,她有时候也蛮想念曾经在篮子里的时光的。她还记得篮子里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的有巴掌那么大一块,有的则只有指头那么大,像她一样有磨盘这么大的,则有成千上万。

没错儿,他们还分性别,男神石补天,女神石造人。

女娲娘娘平常除了和自己的老公吵架、打架、夫妻双方比赛砸家具之外,一天的安排往往是这样的:早上提着篮子出门去巡视天空,看有没有漏的地方;中午回来吃饭,顺便和老公斗嘴吵架;下午提着篮子出去捏人。

她就是在女娲娘娘捏人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河边小溪里的。

她记不清自己在小溪里待了多少年,总之,她掉进小溪的时候,小溪还只是小溪,人们还不穿衣服每天跑来跑去。等到她终于被小溪冲到大河里的时候,人们开始穿衣服并且见面再也不拿兽骨砸来砸去了,人们开始说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反正她都听不懂。

不过她关心的却是那些好玩的事情。

比如河里的鱼儿很好玩,凡是碰过她身体的鱼儿就都会说话,然后一下跃出水面,化作美丽的少女,永远消失在河里。

比如那些停靠在她身上的鸟雀,等到再次振翅高飞,已经是千里之外。

再比如,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开始到处寻找她的踪影,说她能助他们得道升仙。

这些家伙,难道也想做女娲娘娘和盘古大叔那样每天吵架的神仙吗?真是脑袋“短路”了。

她总是躲着他们,她开始明白自己身上的魔力,她也渐渐觉得离家出走似乎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一件事情了。

在天上的篮子里的日子,她和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说着凡间多好玩,盘古大叔劈开的家园鸟语花香,女娲娘娘精心造出的百兽和人类美丽无比,那简直就是一个花花世界哟。所有的神石都在想,要是能去见识见识,那该有多棒。

于是男神石们整天雄赳赳气昂昂挺胸抬头,等着被拿出去补天,这样就能见识到啦。女神石们婀娜多姿都往篮子的最上面挤,希望下一个人类的身体是用自己捏的。

神石们等了无数年,终于,有一颗神石成功地离开了篮子,而且不是被拿去补天,更不是被捏成小人,而是不小心被娘娘掉到了凡间的小溪里。神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都说掉落凡间的那个家伙真是幸运,不用补天,不用捏人,直接就可以游荡世间,领略花花世界。

想到这里,神石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其实,她自从掉落凡间,除了刚开始的那几年感觉有趣好玩之外,之后,她越来越觉得,这里好无聊哦。百兽都不和她玩耍,人们来来去去不肯低下头看看路边河边山巅的她,因为她只是一颗石头。

而且最无聊的是,她自己根本不会跑,从小溪里被冲进大河又从大河里被冲到岛上,后来一只大鸟抓着她飞去山巅的鸟窝垫窝,做了几年鸟粪石头之后,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挣扎了几次,终于从缝隙里掉进悬崖,落在一处山谷里。

山谷里还算鸟语花香,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个把人。

神石乖乖地躺在草丛中,四季更迭,风吹日晒。她偶尔抬头看天,开始怀念那些叽叽喳喳的兄弟姐妹,她觉得如果有一天能回去天上,一定要告诉所有兄弟姐妹,凡间的日子真不是石头该过的!

然而我们总说世事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倒霉的咸鱼都有翻身的那一天,只要你的这一面已经倒霉到不能再倒霉……

她一直记得自己翻身的那一天,她首先看到了一双美好的手,是一双男人的手。那双手轻轻拨开了草丛,一张说不上怎么形容,但就是好看得让她立刻惊呼出口的面容,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欢呼了一声,就被那双修长而又温暖的手捧在了手心。

2

老实说,这个男人她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先前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男人在山谷里呼吸吐纳,似乎在修炼。直觉告诉她,这样的男人和那些臭道士没啥区别,要小心为妙。

但在看见男人面容的那一刻她忽然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点带我回家炼丹然后吃到肚子里和我结为一体!

她觉得,这个家伙长得比盘古大叔还要好看呢!

“终于找到你了。”这是男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话像一整罐蜂蜜一样缓慢地漫进了她的心窝里,让她忍不住害羞起来,变成了一颗红灿灿的宝石。她觉得凡间还是很好玩的嘛,如果喜欢上一个人,那么这就是最好玩的一件事情了。

她从不避讳自己喜欢他的想法,男人从看见她的那一天开始,就每天都来山谷里,呼吸吐纳,她就静静地待在男人的手心里,享受着男人掌心的温存。

他说他叫令仪。

哇!好好听的名字!神石在他的掌心跳跃着,她没有五官,所以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只能跳来跳去表达自己的喜悦。

然后好事儿来了,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把她捧在掌心,对着月光淡淡地说:“你想要像人那样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人?

难道这个男人会女娲娘娘才会的本领?他也会捏人?

哇!好厉害好厉害!

神石像是之前那条碰过她的鱼跳跃出水面那样,在他的掌心翻滚着。

男人领会了她的喜悦,于是轻微地拍了拍她的身体。七道七彩的气息自天地间聚拢,在他的指尖萦绕,随之盘旋着注入了神石的身体,跳跃的神石猛地掉落在他的掌心动弹不得,三道更加耀眼的光芒自男人的掌心缓慢溢出,一道接着一道注入了神石。

只是那三道光芒中最后一道一直在神石的身边徘徊,始终不肯注入,神石和男人都在静静等待着。直到,那道光似乎打定了主意,呼地一跃,顺着山风,消失在山谷的夜色里。

神石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她从男人失落的表情里判断出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她看见他眼里的失落渐渐隐匿,随之是一闪而过的欣喜,和他嘴角那一抹她从未看见过的温柔。

她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两个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幻化为人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算不算美。在她的记忆里,她很少看见美丽的女人,最美的大概就属女娲娘娘了,可是盘古大叔也经常喊她丑老婆。

不过没关系,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很高兴。他的脸颊眉宇本就那么好看,好看到让她词穷,那样好看的面容有了一层温柔,就变成了让她沉沦的爱情。

她第一次觉得,胸口的某个位置,明显地跳跃了一下。

她成为一个人,第一次的心跳,是在看见他眼里的温柔的那一刻。

她也是在那一天,拥有了自己的魂器——观心盘。

在她幻化成人的那一刻,她看着自己的掌心浮出的那个旋转着的奇怪盘子,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他告诉她,每个修炼成人的妖怪,都有一个魂器,而她并不能算是妖怪,她的魂器,是由她的原形神石所幻化。它叫观心盘,虽无船,却可渡人,唯有渡人,方可渡己。他说他住在山谷外的山上。

她欢呼了一声,牵住了他的手说:“我跟你回家呗!”

他笑着点点头。回去的路上她开心得要飞起来。一个女人,却像是个孩子似的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这么开心?”他笑问,眉宇里说不尽的温柔。

她抬起头对着他咧嘴笑:“对呀!以前只能做石头,好被动的,现在可以跑来跑去啦,当然好开心的。你没做过石头,是不知道我们的日子的,风吹日晒啊,淋雨也不能躲啊,只能待在一个地方,好无聊的。”她笑眯眯地说着。

他静静地听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他说话的声音始终软软的,非常好听。

她浑身过电般轻颤,她一抬头,看见夜色里他明亮的眸子,一时怔在原地。她嘿嘿笑着,点点头:“你说的!以后我都跟着你!”

3

观心盘倒是挺好玩的!

她随着他回了一处山坳,他的家就在那里,几间茅屋,院落里栽满了雪白的花,山风吹过的时候,满院子都是清香。

他就经常坐在院落里的石桌旁,慢慢饮一石杯苦苦的水。那是他用山涧的雪水汇聚的水,采摘了山腰的小树叶泡在水里,味道苦苦的,神奇的是喝一口就能神清气爽,喝一杯则浑身温润舒畅。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种叫茶的饮品。而他从来不跟她提起这些,她最常干的事情是托着掌心的观心盘,满山遍野地跑。有时候会遇见一只丢了小兔子的兔妈妈,兔妈妈睁着红宝石般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观心盘里焦虑地跑来跑去的小兔子的影子,于是兔妈妈根据观心盘的指引去找小兔子。

她还遇见过一个进山打猎的樵夫。樵夫的斧头不见了,于是她用观心盘偷偷在樵夫的手心下滑过,告诉樵夫他的斧头被山里那头大熊藏到桥下的河里去啦。

最好玩的是那些小动物。以前她是神石的时候,小动物们都不理睬她。现在,她每天只要往山林里一坐,双手做喇叭状朝头顶的树冠“呀呼”一声,树林里的百兽就乖乖开始排队:老虎爸爸要找自己的另一半母老虎;小狐狸的第九条尾巴怎么都长不出来很着急啦,问她有啥好办法没有;蜂蜜小王国排着仪仗队寻找自己的蜂窝,抱怨狗熊一家又偷它们的蜂蜜……

在这些小动物里,阿碧也遇见了很多撒谎的家伙,比如大灰狼撒谎说它的亲戚小鸭子找不到了,黄鼠狼先生说它丢了自己的老婆,一只俊俏的小母鸡……遇到撒谎的,阿碧都会毫不留情地拆穿对方,然后号召百兽把它们赶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

阿碧最讨厌撒谎的家伙了,不过抛开这些不愉快的,这个世界还是很好玩的!

这样的日子她能玩一整天,回家的时候,往往有香喷喷的饭菜在等着她。

令仪坐在院落里喝他自己泡的奇怪的水,她风一样跑进来,洗洗手,坐在石桌边,乖乖地搓搓手,等待小师傅端来一盘盘山中的珍馐。

哦对了,除了令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还有个小师傅。阿碧一直不知道小师傅的名字,她曾经问过师傅令仪,师傅说小师傅的名字是个秘密,以后你会明白的。因为她喊令仪为师傅,所以就喊了会做很好吃的饭菜的那个人做小师傅。小师傅总是笑眯眯的,小师傅脾气很好,小师傅还有一头很好看的长发,她很喜欢小师傅,可小师傅总是逗她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我才一岁好吗!”她大呼。

“她倒是没说错。”令仪淡淡地笑了笑。

“哪有一岁就长这么大的。”小师傅嘿嘿笑。

她低头看自己曼妙的身姿,红了脸颊,现在她无比确定自己是个美人儿了,山中偶尔出现的樵夫往往第一眼看见她,都说她是女神仙。在她的心里,只有女娲娘娘才能算得上女神仙,女娲娘娘那么美,那樵夫的意思是说她也很美嘛!

她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

“不过阿碧好像又变年轻了呢。”小师傅伸手揉揉她乱糟糟插着不少树叶的头发,没办法,一只喜欢扑人的小狼为感谢她帮它找到妈妈,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在树叶中打了几个滚。

她摸了摸脸颊,跑到井边,照了照自己的脸颊,她最近也有相同的感受,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小了,简直是在逆生长。哦不!她本来就不老好吗!只是越长越年纪小的样子。

“阿碧,再不过来我们可就吃完了。”小师傅朝她招手。

他们喊她阿碧,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这个名字。大概是有一天,她在溪水中洗澡不小心被一条鲤鱼撞倒在水里,然后一挣扎被缠进水草里,挣扎了许久才跑回家,被小师傅笑话浑身裹着水草像个碧绿的稻草人。

于是他们就阿碧阿碧地喊开了。

搞什么嘛,人家也要像师傅那样的名字,令仪,令仪,多么温润的名字呀。

他说那就叫你子碧吧。

咦?好像比阿碧好听那么一点点了呢。

“观心盘呢?”令仪夹了菜给她,淡淡地问。

阿碧回过神来:“唔,在这呢!”她狼吞虎咽着,自手心浮现出观心盘,放在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注意到,除她之外的两个男人,神情在瞬间有了些微的变化。

他伸出手放在了观心盘里,久久地不言。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努力吞咽着嘴里的米饭,定定地看着浮现在脑海里的那道身影。多少次,只要他的掌心放进观心盘,她就能看见那道身影,大约是一个美妙的女子吧。曼妙的身姿,始终别过脸,在一片血红的花海中徐徐漫步。

他不无期待地看着她:“阿碧,你看见了什么吗?”

她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摇摇头。

他怔了怔,呆呆地杵着,直到坐在他对面的小师傅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别着急,逃离的魂魄又能去哪儿呢,一定是在须弥山了。她大概不愿意用自己的三魂七魄完全占用阿碧的身体,最后一刻才抽离了一魂逃掉,她就是这样子的人。”小师傅说着,他才回过神来,终究抽离了放在观心盘上的手掌。

阿碧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继续狼吞虎咽。

然而阿碧知道,接下来师傅会一整天都不再言语。不论她跟他说什么山林里好玩的事情,他都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坐在山风徐徐的院落里,举杯自饮,一直到夜色深沉。而阿碧就依偎在他的腿边,轻声问他:“师傅要找的那个人,对于师傅来说很重要吧?”

他看了身边的阿碧一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声地拍了拍她的头。

她乖乖地偎在他的身边,靠着他,她真的可以做到欺骗自己没有看见过那个女人的身影,她依然可以理直气壮地靠在他的身边,只因他是她喜欢的人。喜欢一个人,就是无限制地让自己堕落下去吧?为了喜欢,可以让自己撒谎,甚至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阿碧之前最讨厌别人对她撒谎,可现如今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个满嘴谎言的人。

阿碧还发现,不论何时,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站在他们身后的小师傅,小师傅站在茅屋的窗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看到阿碧回头看他,便摆摆手笑笑,转身消失在窗口。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阿碧每天都会看着师傅把手放进观心盘,问阿碧同样的问题,她给他的答案始终是摇头。

她并不是想要欺骗他,她只是在每次看见那道女人的身影的时候,莫名地,心里就会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总觉得那道身影,要是消失了就好了。可是她明明还不认识那身影,甚至没有看见过她的模样。

她第一次感到疑惑,原来人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存在,竟然会去讨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阿碧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她变成人形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以前她有什么不懂的,都会问师傅。但她始终压制着内心深处的这个疑惑,不让自己说出口。她偷偷地决定,要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种酸酸的感觉,叫嫉妒。而喜欢,是最初的嫉妒。

4

阿碧是在一个下了雪的清晨看见那只大白虎的,真是一只漂亮的大家伙,皮毛油亮雪白,其间点缀着黑斑,威风凛凛地蹲在茅屋外的石桌旁。

在它的身边,是师傅和一个陌生的道人,师傅的神情谨慎而又惊慌,那个陌生人则把一只金光闪闪的小物件推给了师傅。

“哇!那是什么?”阿碧欢呼着就要奔跑出去。一双修长的手拉住了她,阿碧回头,看见小师傅站在她身后,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师傅告诉她,那个金闪闪的东西叫玉凰簪。

“那是用来干吗的呀?”阿碧好奇地趴在门缝看着师傅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支簪子,陌生的道人起身,恭敬地鞠躬,老虎咆哮一声,钻进了花丛里。道人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阿碧被那双阴森森的眼睛吓得后退了几步撞在小师傅怀里。

小师傅扶住了她:“那是我们大商朝的公主用来别在发间的饰物。”

“饰物?公主?”阿碧还是不懂,她回头看见小师傅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就像站在院落里的师傅脸上的神情。阿碧觉得那个金光闪闪的什么簪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可能让她的两位师傅都心神不宁。

那个送来簪子的道人就更不是什么好人了,看着就坏坏的。

对付坏人,阿碧的小动物朋友们有很多有趣的主意,比如兔妈妈采摘了可以让人拉一整天肚子的野草。

兔宝宝吃多了萝卜肚子胀胀的时候,兔妈妈就给它舔一下这种草。

阿碧在道人的饭里添加了一整棵野草。

在道人拉得快要虚脱在茅厕里的时候,坐在院落里的师傅掏出了怀里的簪子放在了阿碧的面前。小师傅皱眉喊了一声师傅的名字,但师傅却好像并没有听见,只是淡淡地对阿碧说:“阿碧,可否看下这支簪子的主人何在?”

阿碧撇撇嘴,不情愿地抓起簪子,放进观心盘里。伴随着观心盘“咔嚓咔嚓”的转动声,一道耀眼的白光升腾而起,阿碧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道她已经看见过无数次的身影,血红的花海,孤单的背影在花海中缓步而行……

阿碧松开了簪子,她明白只有自己看见了白光里的幻境,还有那道身影。所以她几乎是赌气似的摇摇头,低着头开始扒饭。

她偷偷瞄了一眼师傅,他的脸上满是失落,而小师傅只是紧紧盯着那枚簪子,然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碧,如果你看见了,就告诉我们吧……”

她皱了皱眉,耳畔是长久的沉默,豆大的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她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委屈从心里升腾而起,迅速地涌出她的眼眶,她抹了抹眼泪,将筷子放在石桌上,起身飞快地跑出了院落。

“阿碧!”小师傅急忙起身。

“我去。”令仪按住了他,急急地追了出去。

山里的夜色总是来得很急,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他满心焦虑,在山路上寻觅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到处都找过了,他急得开始慌不择路,这么长久以来的记忆里,他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刻。

他呆呆地站在山路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猛地,一个念头跳入他的脑海。他满脸的慌张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划过眼底的欣喜。

他转身,一袭颀长的青色身影没入夜色中。

她果然是在这里,他远远地看见她坐在山谷的一处青石上抹着眼泪。他疾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杵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

她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撇撇嘴,用力擦掉眼泪,赌气似的不看他。

“怎么生气了?”他挑挑眉,对她笑笑。

她不说话,只是瞪着前方。

“是师傅哪里做错了吗?”他耐心地看着她。

“哼!”她故意地重重哼了一声。

他笑了笑,伸手去摸她的头,她灵巧地躲过了。他不置可否,最后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两个人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许久,他才淡淡地开口道:“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躲在草丛里,也像现在这样,一句话也不说。”

“石头怎么说话呀,笨!”阿碧撇撇嘴。

他也不和她计较她没大没小,搁平常,阿碧很少这样揶揄他,许是她真的生他的气了吧,他想。

他自顾自地说着,清亮的眸子里尽是温柔:“师傅这么些年来,都在找那个人。”他淡淡地说着,月光自他的发梢滑落,洒了一地的银光,仿若银河,“那个簪子就是她生前的饰物,那天,我注入你的原形中的魂魄,也是她的游魂。”

阿碧不说话,只是她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了。

“是师傅错了,生死由命,其实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更何况,沉湎于过去的寻找,终究也只能是徒劳一场吧。”他说着叹了口气,“阿碧,是师傅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吗?”

阿碧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地扎入手心之中,她现在真的一点儿气都没有了,就在她回头看见师傅低垂的眼眸的片刻,他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阿碧只是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大讨厌鬼!

5

“阿碧,随我回去吧。”他朝她伸出手。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手,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刻。

他似乎是觉得她依旧不愿意回去,于是淡淡一笑:“师傅以后再也不让你找她了。”他说完,皱了皱眉,又无奈地笑了笑。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告诉身边的男人,她看见了他要找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自私让她撒了谎。

他捉住了她的手,她乖乖地跟在他身边,徐徐往回走去。

“师傅……”阿碧低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艰难地开口说道,“我……”

“阿碧,你不欠师傅什么。”他打断了她,深吸一口气,望着弥漫了雾气的山路,仿佛望着他们各自不明的未来。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后半句话,他说:“阿碧,如果师傅那天在山谷里,找到的不是你该多好。”

阿碧听不懂他说的话,所以她只能更加紧紧地握住师傅的手,让自己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中:“如果那天师傅没有遇见阿碧,那么阿碧大概会一直在草丛里待着吧。”

“我以为阿碧会想尽办法找到好玩的事情呢。”他强压着内心的歉意,笑着说道。

“因为我想,只要阿碧等待得足够久,就一定还能遇见师傅吧。”她无比满足地闭着眼,任由他牵着她的手在夜色中漫步。

“其实师傅是一个坏人呢,而阿碧是真正善良的人。坏人是不值得善良的人等待的。”夜色里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可是阿碧喜欢师傅啊。喜欢的人,再坏也是好人!”她口没遮拦地嘻嘻笑着说,“而且,师傅才不是坏人呢。要阿碧说,来我们院子里的那个道人才是坏人。”

“所以你千万不要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郑重地警告她,她怕怕地瞪大了眼睛,继而又搂着他的胳膊,像个孩子那样摇来摇去:“有师傅在身边,阿碧不怕不怕啦!”

他怔了怔,眉宇间是散不开的忧愁:“也许,这些年来,并不是阿碧的身边有了师傅,而是师傅的身边有了阿碧。师傅的身边有了阿碧,才恍惚觉得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师傅之前想的那么决绝了。”

她嘿嘿狡黠一笑:“那师傅喜欢阿碧吗?”

他无奈地笑笑,握紧了她的手:“以后师傅不让你找那个人,你也不准再这样没大没小。”

“唔。”她不甘心地撇撇嘴,心里琢磨着哪天换个说法,最近她从樵夫那里学到了一个新词——爱。

据樵夫说,杀伤力五颗星。正好,改天试试效果。

那晚直到很晚他们才回到山坳的家中,阿碧辗转反侧睡不着。一则是因为开心,师傅终于不会再让她找那个奇怪的背影了;二则是纠结,师傅那么相信她,可她却欺骗了他,始终没有说出真相。后半夜实在睡不着了,她偷偷跑去院落外的山崖边,抱着膝盖吹山风。她不时摸摸自己的脸颊,觉得自己似乎又变小了一些。

从她跟着师傅来这里,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从一个妙龄少女,渐渐变成了一个孩童的模样。她不知道是为何,问过师傅几次,他都只是说:“不要担心,师傅不会让你有事的。”

山脚下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声,阿碧想起来她第一次看见令仪的情景。她躲在草丛里,那一张好看的面容透过隐隐约约的青草,渐渐浮现在她的视线里,夜色尽管很深但她却看清了他的面容,还有那一抹欣喜的微笑。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被一个人找到的感觉,被一个人需要的感觉。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你漂泊了那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注定漂泊也无所谓停留。但终于,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你忽然意识到,原来,你生来并不是注定漂泊,你只是之前并没有遇见这个人。

阿碧想到这里,想起师傅执着地让她寻找的那道女人的身影,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微凉的夜风里,师傅温润的声音穿过篱笆传进院落,像是山涧的清泉般悦耳,只是这种好听的声音马上被那个讨厌的道人那尖细的声音打断了。

“她怎么可能没看见?师兄!她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这支簪子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那些被烧毁的废墟里挖出来的。”

“也许这簪子并不是她的……”

“你会认错她的簪子吗?”陌生人冷笑的声音,“就算你认不出,我想跟你一起住的那个家伙总不会认错吧!”

“让我再想想。”

“如果她一直不说出那一缕魂的所在,那我们就这样浪费时间下去?师兄,最后的期限就在眼前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家伙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不会再找那一魂了,现在我会把所有精力放在观心盘和执念之物上。”

“真的不找了?要我说凑齐十三件执念之物开启时空轮回之道,回去了,你依然可以见到她的,何必现在执着于见她一面?况且她的魂魄已经脱离了原来的三魂七魄,早已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就算是找到了,她也认不出你了,你又何必呢?”道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师兄,你当真打算开始寻找执念之物,重开时空轮回之道?你不会是另有主意吧?”

“申琛,我自有安排。”

“你最好是真的有安排!而不是犹犹豫豫下不了手!”随之是摔门的声音,他其实不傻,早就看出师兄是在拖延时间,难道这么久不去收集执念之物,不启动观心盘,就是为了先找到那一缕魂魄再说吗?师兄啊师兄,你怕只是不想伤害你面前的这个叫阿碧的小姑娘吧。心软误事,到时那只鸟发起怒来,他们几个人根本不是对手。申琛如此想着,狠狠地叹了口气。

一声虎啸,陌生的道人骑虎自阿碧头顶掠去。在那道人低头看着脚下的山崖的瞬间,电光火石间,一道长衫的衣袖把阿碧藏在了身旁。

阿碧闻到一股清新的草药味,她欣喜地掀开长袍,抬头看着身边的小师傅,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双可爱的虎牙,以及一颗缺失了的门牙。

“你现在真的变成一个孩子了。”小师傅怜惜地摸摸她的小脑袋,从第一眼看到她,她是一个曼妙的女人,到现在,她的身体越来越小,几乎只到他的腰间,俨然十岁出头的小丫头。

然后小师傅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陪着她坐在山崖边,静静地抬头看着头顶的月亮。

阿碧记得那个夜晚,小师傅在她的面前拿出了那枚簪子,金光闪闪的簪子,凤凰一样的好看模样。他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认真地打量着她,最后将她拥进怀里。阿碧听见小师傅轻微的声音,他说:“阿碧,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超出你想象的险恶,譬如人心,譬如欲望,甚至是爱,这支簪子兴许能让你活得久一些。”

阿碧靠在他的肩膀上点点头,伸出小手摸摸头顶的簪子,她觉得,小女孩子戴这个,超奇怪的,不知道师傅会不会喜欢她这个样子。

6

阿碧与师傅令仪在次日的清晨告别了小师傅,也告别了山坳里的那个家。

按照师傅的说法,他们这一去不知时日。

阿碧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远门,她离开的那天小师傅只是匆匆出来和他们见了一面,阿碧还以为她只是下山和师傅去采购,却没想到,一走就是七年。

这七年的时间里,阿碧一直跟在师傅的身后,他们遇见了数不清的人,繁华的城池、破败的村落、古灵精怪的妖怪、悲悲戚戚的人们、逍遥来去的神仙。他们有的要找人,有的要找物,有的,只是单纯想要回到过去找找当时的感觉。

当然,每个人都会付出自己的代价,比如沾染着他们执念的魂器。每个实现了自己目的的人都会留下自己的魂器的幻象在她手中的观心盘里,虽然那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魂器,却足以影响到他们的修为。

能来找他们的非妖即仙,个个都明白其中的利害,但个个都眼不眨就付出了自己的魂器。

师傅说,那些人眼里有自己的世界,在没有找到自己的世界之前他们什么都不会付出,但在找到的那一刻他们会为它付出自己的所有。

欲望如是,爱也如是。

阿碧似懂非懂,她依然喜欢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大胆而热烈的她曾在雪天钻进他的袍子里,曾在天劫来临的那一天被劈得像是一块焦炭,但恢复人形的刹那,她想的只是能紧紧抱着他,哭着说她不怕天劫,只怕再也看不见他了。

而师傅再也没有让她找过那道女人的身影。

她的身体越来越小了,七年下来她几乎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了,蹦蹦跳跳的倒是可爱,就是看上去不那么和眼前的男人般配了,她感觉到苦恼。

不过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路过繁华的城镇,他总会替她买一串糖葫芦。她喜欢吃这种人类的食物,酸酸甜甜的。再比如她越来越小了,走路越来越不方便,当她走累了,他就背着她,走过山川与大河,走过春雨和冬雪。

她趴在他温暖的背上,想象着日子就这么走下去,想象着自己藏匿在心底的那道孤单的身影。

阿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收集十三件执念之物,她也没有问过他,能和他在一起就可以了。随着年龄的缩小,她的问题也越来越幼稚可笑。她的记忆和面对这个世界的能力似乎也在随着年龄的缩小而消失,但没关系,她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喜欢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是她的师傅,他是她的唯一。

她相信他会像当年把她从神石变成人一样,带着她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等他们找到了十二件执念之物,就差最后一件的时候,他们回到了从前的那座山里的家,推开院门,小师傅坐在石桌旁捣药。阿碧欢呼着一把扑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的青衫衣襟旁。

阿碧坐在师傅身边,看他们喝茶听他们说这些年的见闻,不知何时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那个孤单的背影在花海中缓慢地走着,阿碧朝她伸出手,背影缓慢地回过头,阿碧就要看见她的模样了……

“阿碧,阿碧,醒醒……”阿碧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了小师傅坐在她的睡榻旁。

“唔,就差一点点……”她惋惜地叹一口气。

“我听令仪说,你们收集到了十二件执念之物?”

阿碧一个鱼跃起身,笑眯眯地在掌心里浮现出观心盘,献宝似的笑起来:“喏!好棒的吧!”

小师傅笑笑,只看了一眼,忽然认真地看着阿碧,满脸歉意地说道:“阿碧,不如这最后一件执念之物,就由我来给你吧。”

她愣愣地看着小师傅伸出的手指,观心盘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动,开始旋转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可是……可是师傅说这最后一件执念之物,得是观心盘的主人,才能开启时空轮回之道,这样才能扭转时空,回到真正的过去,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她解释道。她从来没有拒绝过小师傅,小师傅是那样好的人。阿碧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只是藏匿着手心的观心盘。

小师傅叹一口气:“阿碧,你这个傻孩子。”随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尝试着要把手放进观心盘。

“住手!”一道厉喝声骤然响起,吓得阿碧手上的观心盘跌落掌心,一声虎啸自院落里穿窗而入。

“走!”小师傅伸手抓住阿碧,阿碧急忙抱起观心盘,两个人自窗户跃出,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

7

阿碧听见耳旁呼啸的夜风,他们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山路颠簸,她一下子没忍住,胃里翻腾,吐了出来。

小师傅站定了脚步,急忙帮她捶着后背。

阿碧吐啊吐,摆摆手说自己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

“快!阿碧,把观心盘拿出来。”他焦虑地朝她伸出手。

阿碧犹豫着。

“不然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不知道最后一件执念之物会要命的!”小师傅大声吼。阿碧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小师傅,小师傅从来都是笑眯眯的,那才是小师傅啊。

阿碧眼睛一酸,看着面前的男人,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男人似乎顾不得她哭了,直接伸手去抢她怀里的观心盘。阿碧慌乱之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面前的小师傅。

“吼!”一声呼啸凌空而下,阿碧抬头看见一只吊睛白虎的血盆大口,被推得后退的小师傅横挡在阿碧面前,撞进了虎口之中,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阿碧看见小师傅的肩膀流了血,吓得她抱着观心盘一步一步后退着:“对……对不起……”

“阿碧,快,听话,把观心盘拿来,我给你我的执念……”小师傅朝她艰难地伸出手。

她看着眼前因自己受伤的小师傅,脑海里却浮现出师傅叮嘱她的模样,她紧紧咬着嘴唇,她怎么能背叛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呢?她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决绝,她忽然朝小师傅大喊了一声:“不!”转身跑进了夜色之中。

阿碧喘着粗气,慌乱地跑着,夜里的山风吹得她流着泪的脸颊刺疼。树林里有几双红亮亮的眼睛,忽然跑出来在她的面前带路,那是一条回家的路。

阿碧认出来了,那是兔子一家。

她在心里谢谢它们,更加急速地跑着。

撞到一个人怀里的时候,阿碧同时看见了站在夜色中那道熟悉的身影:“师傅!”阿碧扑进来者的怀里。男人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紧,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观心盘,叹一口气,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师傅,我没有把观心盘给小师傅。”阿碧坚定地看着男人说。

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地,他对阿碧笑了笑:“阿碧,带我去找他。”

兔子一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前面带起了路,沿着来时山路,一行人跑进了浓得像墨水的夜色中。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小师傅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骑着老虎的道人伺机而动。

吊睛黑斑虎刨着地面,怒吼一声冲向血泊中的男人。

阿碧大呼一声,身边的师傅已经飘飞出去,几个简单的手势,挡住了攻击的白虎。

道人站在夜色中,看看令仪又看看躲在他身边的阿碧,冷哼一声。阿碧避开了道人刀子般的眼神,躲在了令仪身后。

“别怕。”他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摸摸她的头,“去看看你的小师傅怎么样了。”他头也没回地淡淡地说道。

阿碧蹲在奄奄一息的小师傅身边,眼泪无声地顺着下巴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她的小师傅只是对她笑了笑,他伸出手艰难地触碰了一下阿碧的脸蛋,之后无力地垂落。

“小师傅……”她低着头,嗫嚅着,满脸的歉疚,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捂住了他冒着鲜血的小腹,剧烈地哽咽着。

“哎,别哭啊,小师傅我还没死呢。女人心海底针呐,小师傅我疼了你那么久,还是比不了你师傅呢。”他戏谑地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在你小师傅我生命强大,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对不起……是阿碧不懂事,阿碧不该丢下小师傅一个人跑掉……”

他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她的手,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她:“阿碧什么都没有做错。现在,可以给小师傅看看你的观心盘了吧。”

“休想!”道人隔着令仪朝躺在血泊中的男人怒吼道。

阿碧吓了一跳,令仪皱了皱眉,在他与道人之间撒下一道禁言咒。令仪回头看了一眼阿碧,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微笑走到阿碧身边,替她擦拭掉眼泪,又卷起了阿碧的衣袖,在那里,阿碧扭扭捏捏写着几行字——“阿碧喜欢师傅”“师傅说最后一件执念之物得是阿碧的魂器”“这两件事阿碧绝对不能忘记”。

阿碧不好意思地撇撇嘴:“阿碧怕忘了,所以就写下来了,这样每天早上醒了看一眼,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这两件事,阿碧一直记得。”

他怔怔地听她说着,摸摸她的头:“傻孩子。”

阿碧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晚上,她的两个师傅都说她傻。

“去吧,听你小师傅的话,把观心盘拿出来吧。”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师傅,无奈地摇摇头,“你的小师傅,很疼你呢。阿碧,观心盘的事情是师傅骗了你。”他说着,抽离了摸着她额前刘海的手,“跟你的小师傅说声对不起吧,剩下的路,师傅替你们走。”说罢,他转身朝道人走去,逼得白虎步步后退。

“师兄,错过这一次,再想扭转时空回到过去就要等三千年,那只鸟不会放过我们的。”道人面前的禁言咒语瞬间解除。

“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跟你回去。”

道人冷哼一声,看着逐渐浮现在阿碧手心的观心盘,重重地哼了一声,忽然掉转虎头,“你们好自为之吧!”道人说罢,白虎咆哮着,腾云驾雾而去。

周围一片寂静。

“最后一件,我来。”师傅伸手挡在了小师傅的手指前,“你带阿碧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小师傅对着师傅笑了笑:“我受伤太严重了,带着阿碧走不远了,还是你带她走吧,至于那个要找我们算账的家伙,我想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说着,一双手悄悄环绕过阿碧的手腕,放在了她手心的观心盘里。

夜色中一道耀眼的白光自阿碧的掌心溢出,一件人心的魂器镶嵌进观心盘,十三件执念之物剧烈地晃动着,最终纷纷击向中间的人心,刹那间,人心被击碎,十二件执念之物飞散在夜色中。

阿碧的最后意识里,是小师傅挂在嘴角的笑容,而她,躺在师傅的掌心里,安安静静的,像是一颗神石。

一声尖啸的鸟鸣声贯穿长空,阿碧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只大鸟在她的意识里展翅而过。一粒灰尘,自那遥远的苍穹徐徐落下,落在了她的眉心,只是一眨眼工夫,便渗透进了她的眉心里。

模糊中,她听见师傅大声疾呼的声音,让她不要沉睡过去,她还看见师傅背着她,搀扶着小师傅,艰难地在山路上跋涉着。

耳旁是呼啸的夜风,阿碧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沉睡了过去。模糊的意识里,那道大鸟的黑影,挡在了她和师傅的面前,那道身影跟她的师傅说:“你知道的,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她再也不会醒来了吗?她是不是死掉了?阿碧不知道,阿碧只是想,凡间还是很好玩的。只要你喜欢的人,始终陪伴在你的身边,就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留恋的好时光。

哪怕这样的时光只有过一秒,哪怕这样的时光是如此来之不易,是混合着背叛和爱才能换来的一小段快乐,那也是值得押上自己的所有去冒险、去尝试、去付出的好时光。

只是那时的阿碧不知道,沉沉睡过去的她很快就会背弃自己,因为她就要看见那个在花海中徘徊的孤单背影了。

尾声

“后来呢?”冬荨皱了皱眉,用胡须蹭了蹭长桑的掌心,希望他一不小心可以把观心盘跌落在地,然后他就可以趁机和管家逃跑。

长桑的嘴角带着笑容:“我们没想到那粒灰尘会让阿碧沉睡那么多年,而且沉睡的同时,她的生命也在不断倒退,一直到她变成一个小婴儿。”

“她会一直一直缩小,直到消失吗?”管家发出惊恐和担心的疑惑。

“是的。”长桑叹一口气,“不过好在我们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让她再次长大的办法。”

“就是之前你说的故事的前半段?用天蚕制造的四件衣服来保住她的身体不消失?”

长桑点点头:“不仅可以让她的身体不再缩小,甚至可以让她再次长大。”

“怪不得阿碧每个季节都要穿一套不同的裙子。”冬荨舔了舔自己的猫毛,悠然地说道。

长桑收起观心盘,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叔把车停在了他们面前,冬荨认识他。这个城市总共有三十四位妖怪开出租,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一头修炼于清末的牛妖。与此同时,冬荨和管家发现自己能离开观心盘了。

“你们的魂器是被观心盘强行夺取的,所以修为尽失,你们现在只是普通的猫和秤砣。”长桑说。

“那我们还怎么救阿碧啊!”冬荨暴躁地挠了一下长桑,被对方巧妙地躲过去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只能先用你们的魂器了。观心盘三千年启动一次,这是自上次之后,最后一年的最后一天了。”长桑说。

“什么三千年?”管家问。

“其实观心盘并不是找到十三件执念之物就能启动,而是找到了之后,还得等到三千年一轮回,才能开启时空轮回之道。”

“时空轮回之道是个什么鬼?”冬荨问,“不是说找到十三件执念之物是为了找令仪吗?”

“这说来话长。”长桑感慨。

“好吧,那你先告诉我们,不是说只是魂器的幻象吗?怎么最后一件还会要人命?”

“前面十二件的确是幻象,但是第十三件,必须是观心盘的主人的真正的魂器。”

“为什么?”冬荨和管家齐声问。

“只有最后一件是观心盘的主人付出的真正魂器,才能开启时空轮回之道。”长桑说。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别人随随便便的魂器的幻象呢?”管家问。

“那之前收集的十二件执念之物就会烟消云散,而第十三件执念之物的人会因此失去魂器,被打回原形。”长桑轻声说。

“那你被打回原形还活了这么久?”冬荨问。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长桑笑。

“好吧,那阿碧呢?怎么被一粒灰尘给砸到沉睡过去了?”管家疑惑地用细细的小胳膊挠挠脑袋。

“心里有愧疚,才会被人抓住小辫子。那个时候的阿碧因为一粒灰尘而长久沉睡过去,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那粒灰尘很厉害吗?”冬荨和管家瞪大了眼睛,关切地问。

“嗯,一粒可以让人沉睡不醒的灰尘。”长桑皱眉道。

“听起来好像安眠药。”冬荨吐槽。

“那后来她是怎么清醒的?”管家问。

长桑长叹一声,看着车窗外絮絮而落的雪:“那已经是十四年后的事情了。或者说,阿碧在一个叫须弥的地方,待了十四年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