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长桑
不忘初心,方能找到来时的路,不论路的那一头是家,还是遥远的未来。
楔子
传说,七月七躲在葡萄架下,透过手中的九孔针,就能看见月光里翩翩起舞的,哦不,是认真织造美妙衣裳的天蚕。
它们雪白又肥硕,扭动娇嫩的腰肢把五彩丝线缠绵成好看的绸缎;它们可爱又骄傲,扬起精巧的小爪子把绸缎缝织成美妙的衣裳。
而躲在葡萄架下的少女们若窥得一丝半缕的机巧,便能缝织出这一年最美的衣裳,笑傲群芳。
对于少女们来说,每年双七的乞巧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但对于阿桑一家来说,每年的乞巧节是天蚕忙成天狗的繁忙时刻。
如果更准确点儿来说,那就是繁忙的其实只是阿桑一只蚕。
没错儿,阿桑一家就是天蚕一族,平常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天上的神仙们做做衣服,偶尔在瑶池举办个时装派对。每年双七和天帝他老人家的女儿们去天台上织造衣裳,七个仙女再把衣裳往身上一裹,来一段天庭新近流行的小曲儿小舞蹈,人间的葡萄架下便发出少女们的一片痴迷声。
阿桑喜欢这个节日。
哪怕老爸总是偷懒,织到一半儿就跑去人间打酒喝去了。老妈呢,老妈总是喜欢混在仙女中跳舞,按照老妈的说法就是,如果当年晚一刻去轮回司,她也是水溜溜的小仙女。到时候追她的神仙还不从南天门排到蓬莱岛去,哪轮得到白白胖胖的阿桑老爸……
阿桑觉得无所谓啦,仙女有仙女的好处,天蚕有天蚕的自由。老爸老妈溜空儿摸鱼,阿桑就努把力多织造两件衣裳,把老爸老妈落下的给补上。有时候小伙伴们也偷溜出去,阿桑织造完自己的,又拿起别人的五彩丝线开始织造。别的天蚕都说阿桑有孝心,又老实,真是只好天蚕,但给外人织造,总免不了会吃亏的。阿桑总是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身上白色的皱褶,又低头织造起自己那一件衣裳。
阿桑不怕累,也不怕因为多织造了几件衣裳最后会比别人晚一点回天界,阿桑只是觉得织造是一件能让它开心的事情。更何况,老爸老妈也时常谆谆教导它,告诉它,作为一只天蚕,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织造出美好的衣裳。如果我们忘掉自己的初心,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初心,不忘初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存在。
阿桑还记得,老爸老妈每次义正词严地对它教导完这句话,下一秒就分头摸鱼去了,或者一个去小酒馆打酒喝,一个去瑶池广场和老神仙们跳舞去了……
阿桑想到这里,笑呵呵地摇摇大脑袋,认真织起了手中的绸缎。
又是一年双七,眼看着今年又要多织造两件衣裳,阿桑得立刻开工,否则就完成不了一家人的量了。
但今年阿桑刚把老爸的那一件衣裳织造完毕,正准备拿起老妈那一份开织,星光璀璨的夜空里,忽然一道刺眼的银光从它的身边划过,凌厉的气势夹裹着阿桑朝下界坠去。
头顶这时传来老爸老妈浑厚的吼声:“七姑娘跑下凡啦!”“还把我们的孩子拐带走了啊!”
于是阿桑转了个头,于是白白胖胖的天蚕阿桑看见了银光里一脸决绝的七姑娘美好的侧脸,而它正站在七姑娘的肩膀上,瞪着迷茫的小蚕眼,不知所措。
下凡?!
阿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这两个字对于它意味什么,急速的坠落让它脑袋瞬间充血,顿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1
子碧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冬荨的原形了。
此刻,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咪,正竖着两只耳朵,警惕地看着面前那个漆黑的秤砣。对了,在冬荨原形显现的那一刻,管家好死不活地拉扯了一下冬荨的猫尾巴。这世上有三样东西碰不得,老虎的屁股、猫的尾巴,再加上别人家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管家和冬荨双双中招,被逼出原形这种事情竟然就发生在子碧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就在他们一行人送走了阿多和小黑之后不到两分钟。那个倒霉的小妖怪就扭动着肥硕的身子,吱里哇啦怪叫着要死要死从大门口闯将进来。
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啃地,一向高冷的冬荨竟然破例地伸出了自己优雅的爪子,扶住了这只软绵绵的……咦?好像是条蚕的家伙的小爪子。然后冬荨就被这只足足有一米多长的蚕给压倒在身下了……管家立刻去拉扯冬荨,再然后,当冬荨的猫爪还搭在跌倒在地的那个陌生妖怪的身上时,一道流转的荧光自陌生妖怪的身上流向冬荨和管家,于是冬荨和管家也同时被逼出了原形。
忘形咒。
很显然那个冒冒失失跑进药斋的家伙是一只被人下了咒语的蚕妖。此刻它已经缩小到只有正常蚕宝宝大小,正趴在冬荨的脑袋上吐着五彩的丝线。
忘形咒虽不是什么狠毒的招数,却能逼出妖怪的原形,然后一点点蚕食掉他们的记忆,直到他们脑海里空空一片。死倒是不会,但子碧很介意身边带着两个大傻瓜。显然,忘形咒在冬荨和管家身上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不然冬荨不会把秤砣放在屁股底下,并且还摆动肥硕的猫屁股揉来揉去。
这世上能用一只小妖的身体做诱饵使出忘形咒的妖很多,但是用来对付她子碧的妖却并不多。
在冬荨驮着蚕妖满院子飞奔着撵那坨可怜兮兮的黑秤砣的时候,药斋的主人长桑终于同意她回一趟浮屠船,但前提是,冬荨和管家必须留在药斋。
把冬荨和管家交给长桑照顾,她很放心,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高明的医生了,再加上长桑提议用观心盘稳住冬荨和管家的元神,这样他们的记忆会丧失得慢一些。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她开启了观心盘,交给了长桑。
蚕妖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样等你回来,这俩妖怪也只是失去了一点点记忆,不然就算你带回了解药,他们也早已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试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初心都忘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真是一只啰唆的蚕妖啊。冬荨用肥硕的屁股坐扁蚕妖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不耐烦。
不过阿碧倒是觉得这只蚕妖颇有意思,本以为它只是一只被利用的小妖怪,没想到还懂得这些道理。
“我叫阿桑,你呢?”蚕妖艰难地从冬荨的屁股下挤出来,向子碧的脚边蠕动,沿着她的裙子一点点攀爬上去,看它那么吃力,她便伸出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我叫阿碧,这是长桑,猫是冬荨,就是你刚跑进来准备扶你却被你身上的忘形咒逼出原形的那个银发小男孩,这位是管家。”子碧的手指最后停留在靠着走廊木柱正喘气的秤砣。老实说,被一只猫追,可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尤其是当这只猫还特别喜欢用自己的屁股蹂躏所抓到的一切事物时。
阿桑一一望过众人,视线在长桑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哎呀,我们的名字有一个字是一样的!”长桑怔了怔,忽而淡然一笑,微微点头。然后阿桑转头笑眯眯地对托着自己的子碧说:“你的衣服真好看,是冬梅飞雪裙吧。还有春柳、夏竹与秋葵,四季的每一季,都对应着一条裙袂,顺应了天道,方能长生。”
阿碧正疑惑这样一只小妖怎么会知道她裙子的名字,不等她问,阿桑自己先嘿嘿笑起来:“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去找那个养老虎的坏蛋拿解药吗?事不宜迟,我跟你去。”
“你刚刚才逃出来,又要去?”子碧惊讶于这个小家伙身上表现出来的勇气,明明前一秒还怕得要死地逃进来呢。
阿桑仰着头,瞪着小蚕眼:“我们天蚕一族,族语就是为大家服务,在所不惜。”
“好奇怪的族语。”变成了秤砣的管家在观心盘里一跳一跳地说道。
“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了喵。”冬荨彻底把观心盘坐在了自己的屁股下,“痛痛痛!”秤砣挣扎着,一时被压着出不来。
“我们天蚕一族很厉害的!”自称阿桑的蚕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阿碧把他捏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肩膀上,告别了长桑,步出了药斋,往停靠在城中那条河里的浮屠船方向走去。
长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药斋大门外,低头看了一眼观心盘旁边蹲着的冬荨,和不断在冬荨身边跳来跳去的秤砣。
“啪嗒啪嗒”的秤砣撞击木地板的声音此起彼伏,天上飘下的雪粒渐渐淹没了子碧离去时的一串脚印,长桑低叹一声,静静地坐在了屋檐下的走廊里。
冬荨一巴掌把管家拍晕在身边,这个家伙跳来跳去实在是太烦了。冬荨抬起头看着身边仰头望着满天雪花的男人,伸出猫抓挠了挠对方的衣袖,骄傲地问了句:“喂,你谁呀?为什么一脸悲伤地坐在我身旁喵!”
2
“我是谁?”长桑伸出手,轻盈飘零的雪在他修长的指间萦绕,“我是长桑啊。”他淡淡地说道。
“喵!”冬荨一爪子拍在他大腿上,“胡说!别以为我是只猫就可以随便骗我!”冬荨瞅着眼前的男人,男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袭松松垮垮的旧针织长衣,瀑布般的淡蓝色长发随意地飘散在身侧,一枚古朴的木质发簪别在他的发间,散开的头发宛如淡漠的帘子,若隐若现地遮住了他半张俊逸的面颊,凤目流转间,冬荨又想起了之前软塌塌趴在自己脑袋上的蚕妖。嘁,还是想不起来这家伙是谁!
秤砣气喘吁吁地又问:“那刚刚跑出去的那个女人是谁?”
“女人?”冬荨疑惑地抬头斜眼白着头顶的秤砣,“我怎么不记得还有个女人?先别管什么女人了,对了我们刚在说什么?”
“你打了个岔,我也不记得了。”秤砣耷拉着脑袋从冬荨头顶滑下来。
长桑起身抱起观心盘和冬荨,把秤砣放进冬荨怀里。
冬荨和怀里的秤砣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了句:“我到底是谁啊?”然后两人同时抬头看着头顶正抱着他们往室内走的男人。
“你是冬荨,你是管家。你们刚问的那个女人,是你们的主人,阿碧。”长桑指指冬荨又指指秤砣,“想要保住记忆,就乖乖待在观心盘里吧。”
“阿碧?阿碧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主人不是一只母猫而是一个女人?”冬荨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然后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发出了尖叫,“我的神啊!我怎么是只猫?!”
“猫其实还不错啦。”秤砣发出不自信的嘀咕,冬荨敢打赌,秤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是个秤砣。
“你们中了忘形咒,阿碧去帮你们找解药去了。”长桑伸出手摸了摸冬荨的脑袋,冬荨享受地发出呼噜声,转眼又瞧见秤砣一脸醋色,好吧,虽然是黑漆漆的一坨,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它也是有五官的,只要你够仔细,不近视。于是长桑又伸出手,敲了敲秤砣的铁壳,算是安慰。
不然,还怎么安慰一块秤砣啊……
“不管怎么样,找解药对于我们来说是件好事,那个,你认识我们主人很久了吗?”冬荨横眉冷对。
“很久了。”
“有多久?”秤砣努力歪着跟身子一样粗的脑袋,看向男人。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长桑把冬荨和秤砣放进观心盘里,观心盘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缓慢地转动了起来,被观心盘的金芒包裹在光晕里的两个家伙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依旧是呆呆地盯着男人看。
“那你怎么看起来和她一样年轻?”冬荨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那是因为我们心里都藏着一个人,在没有见到这个人之前,我们不愿意老去。”男人淡淡地说道。
“好复杂的样子,有简单点的说法吗?”冬荨问。
“有啊,”长桑微笑,提醒他们注意身下旋转的观心盘,“这个叫观心盘,能带人进入当事人的过去,如果你们感兴趣也许可以自己去看一看。”他说着,伸出手指,轻轻地覆在了观心盘里,“故事有点长,真怕你们没耐心,不过好在你们已经坐在了观心盘里,再后悔,也没有什么后路可退了吧……”男人呢喃着的声音让两个家伙莫名觉得心慌,但没等冬荨和秤砣反应过来,一道耀眼的白光顷刻间淹没了他们的视线。
3
这只蚕妖真的是她见过的仅次于冬荨的啰唆鬼了。
子碧有点儿后悔带这个家伙一起来浮屠船了。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它应该已经忘掉了很多事情,但这只顽强的蚕妖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忘记,反而更加精神焕发。一路上子碧已经差不多认识了它曾经在天界的所有亲戚朋友。
整天和这种啰唆的家伙待在一起,唐僧也会疯掉的吧!
但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和它纠结,几分钟前她已上了浮屠船,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浮屠船里格外安静,没有一点儿妖怪的气息。这只蚕妖不是说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抓妖公司吗?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确实一个妖怪的影子都没有。师叔也不在,她有点搞不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咦?人呢?”小蚕妖在船舱的玻璃上蠕动着,往里面打量着。
阿碧伸手捏住它的小脑袋,把它放在肩膀上,走进船舱里,一切都和她走时一模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让她很不安,蚕妖也闭了嘴。
“后来呢?”她忽然打破了宁静,真没想到,极致的安静竟然让她有点怀念这个啰唆虫的声音。
“后来?”蚕妖嘟了嘟嘴巴,耷拉着脑袋,“哎,七公主实在是太调皮了,谁让她喜欢上了那个放牛的家伙呢!于是我就被下凡的七公主连累了,一起夹裹着下了凡间。不过好在我记得我来自哪里,我的家在天上嘛!我只要记得这一点就好了,我就能回去,嘿嘿。”
她看着蚕妖傻笑的模样说:“天那么高,不是很厉害的妖怪,很难上去的。”
“那你能上去吗?”蚕妖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温柔的期待。
她摇摇头:“那需要很多很多的造化,我还不够,何况,我并不想去天上。以前我认识一个人,就来自那里,他说那里很冷,我怕冷。”子碧说着,看着又一次低下头去的蚕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再后来呢?”
“刚说到哪里了?”蚕妖问。
“忘形咒终于在你身上起作用了。”子碧笑,“说到你掉下天了。”
蚕妖嘿嘿一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片桑叶,咔嚓咔嚓吃了起来,于是子碧看见了它露出缺了一角的牙齿。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蚕是有牙齿的,密密麻麻的上下两排,咔嚓咔嚓,像是执着的记忆,在桑叶上留下咔嚓咔嚓的印迹。
“然后我就遇到了大师傅和小师傅,当然,还有那个喜欢哇哇哭的小婴儿!”阿桑嘿嘿笑着说。
阿碧在蚕妖咔嚓咔嚓边吃边讲的声音里,眼前渐渐浮现出一片洁白的雪景,雪的尽头是个山坳,山坳里一处搭建着院落,几间木屋,世外桃源般的宁静。落雪徐徐,山湖缥缈。屋子里,烧着红红的火盆儿,两个男人面对面席地而坐,那是被阿桑称之为大师傅和小师傅的两个男人,男人长得极好看,甚至在阿桑的描述中,子碧觉得他们的长相并不亚于她这一生看到的最好看的两个人,长桑与令仪师傅。
而那个叫阿桑的男孩坐在落满积雪的屋檐下,他穿得极为单薄,却并不冷,那是他自己为自己织造的衣裳,御寒而又轻薄,神奇得紧。他手里捏着两颗明亮的夜明珠,夜明珠在雪地里散发着洁白的光芒,他嘿嘿笑着,把夜明珠在眼前摆来摆去,哦不对,其实,是在他面前的婴儿面前摆来摆去。因为在他的面前,一个可爱的女婴正在非常不可爱地哇哇大哭着。
阿桑说,大师傅和小师傅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哄孩子,不过好在他非常喜欢这个爱哭鼻子的小家伙。
哄人什么的,他最有一手了!
4
阿桑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两颗夜明珠,在女婴面前轻轻撞击着,嘴里唱着轻缓的歌谣。夜明珠一看就价值不菲,是那日在山涧里相遇的老伯送他的,阿桑帮他织了一件蓑衣,老伯说什么也要送他夜明珠做报答。阿桑推辞不过,就带在了身上。回来跟大师傅小师傅说起这事儿,他们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夜明珠是老伯送的,歌谣却是阿桑织造衣裳的时候常常哼唱的。
红腾腾的丝线哟,大大的日头小小的果儿。
白莹莹的薄纱哟,清清的月光多多的兔儿。
绿油油的粉儿哟,悠悠的青草长长的河儿。
蓝澄澄的针脚哟,高高的天庭大大的屋儿。
……
阿桑不记得这是谁教给他的,印象中他从来就会唱这首歌。除此之外,那时的阿桑并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生身父母是谁,更别说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阿桑和大师傅还有小师傅以及面前的这个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已经在开心地玩着夜明珠的婴孩住在山里。
勉强算是一家子的四口人,虽然看上去充满了奇怪的违和感,但住的时日久了,倒也有了一抹相依为命的温馨。
阿桑不知道大师傅叫什么,也不知道小师傅叫什么,更不知道这个爱哭的婴孩叫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叫阿桑,手艺很好,会织造很多美丽而又好看的衣裳,山里也常常会有一些人慕名拜访,希望求得一件衣裳。阿桑每次都尽心尽力,为他们织造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衣裳。
要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件事是可以让阿桑废寝忘食的,那便是织造。什么样的粗布麻衣,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飞之后,都会变得美好而又舒适。他的一双手,能抽出最细最细的麻,能剖离最长最长的丝。更加神奇的是,他只要在夕阳下做衣,那些和煦的余晖便会成为他手里衣服的颜色。如果是雨天呢,就是淡青色的雨暮色。春天的绿草,秋天的银杏叶子,他坐在青草上,他靠在银杏树干上,那些颜色就会缓慢地透过他的手指,渗透进衣物的纹理里。有见过的人甚至称赞,那些丝和线,还有那些五彩斑斓的美妙颜色,甚至就是从他的手指头里吐出来的。
这些都是让阿桑不理解的事情,好在那些求他做衣的人不害怕,那么他也见怪不怪。唯一的麻烦是,每次做完一件衣服,他都会好累好累,然后就会睡上好多天,等他醒来,看见的一定是小师傅那道颀长的身影。
“说了很多次了,不要随便答应给他们做衣服。”小师傅皱眉,修长的手指缓慢地从他的头顶徐徐拂过,一道暖流便溢满了他的全身。阿桑嘿嘿笑着,他知道小师傅是在给他治疗。小师傅是很厉害的药师,说话时常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小师傅长得很好看,做事专注的样子最吸引人,阿桑非常喜欢看着小师傅背着药篓在山涧寻找草药的模样。
阿桑每次问他在找什么草药,小师傅就呆呆地愣一会儿,然后回头对他微微一笑,淡然而又真诚地说:“找能治好阿桑的药。”
“阿桑以后尽量不答应给那些人做衣裳啦。”阿桑伸手擦擦小师傅额前细细的汗珠。
小师傅微笑着摸摸阿桑的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倒映在山涧的溪水里,一只鱼儿游过,碎了一片的影子。
“答应了不去给人做衣裳,又做不到。”小师傅叹一口气,“你这个孩子啊。”
阿桑嘿嘿地笑,也不说话,就只是笑。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师傅生气,甚至没看见小师傅大声和谁说过话,小师傅像是山里春天的那些雨水,温润而又谦和。连带着警告都像是和风细雨。阿桑也知道其中厉害,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帮助那些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那个老伯说下雨没有蓑衣,淋湿了好冷的。”阿桑说。
小师傅开始收拾药箱,他没办法告诉眼前的阿桑,那个老伯是山涧里的一只鱼妖,被渔夫伤了鳞片,只能用阿桑的蓑衣修补自己残破的身体。
“还有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那么瘦,山里雪那么大,她没有大棉袄会走不到山路尽头的镇子上。”阿桑从被窝里爬出来,认真地对着小师傅的侧脸说道。
那个瘦弱的女人,是来不及去南方的燕子,冻伤了翅膀赌了运气来这山里,谁知道她运气那么好,正好碰见了背着婴孩在山林里采摘蘑菇的阿桑。
“早点睡吧。”小师傅背起药箱,抚了抚阿桑的小脸蛋。
这时从隔壁传来婴孩的哭泣声,阿桑条件反射地跳将起来,裹着小棉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徒留在他身后的男人,皱了皱眉,缓缓跟了出去。
5
“她喜欢晚上盖桃花丝线做的小被子,白天用枫叶做的小毯子,她醒着的时候喜欢闻桃子的味道。”阿桑忙不迭地从大师傅身边抽出粉色的被子,轻轻覆在婴孩身上,婴孩神奇地止住了哭声。
两个大男人站在屋子里,看着阿桑做着鬼脸逗得婴孩咯咯地笑,一时间百感交集。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烧着火盆,温暖如春。
两个男人面对着火盆席地而坐,手里举着的是新酿的桂花酒。半大的孩子手里捧着夜明珠,嘴里哼唱着莫名的歌谣,轻轻拍打着婴孩的小肚子。婴孩呢,婴孩已经甜甜地入睡了。
真好啊。
阿桑看看眼前沉睡的婴孩,又看看大师傅小师傅温润好看的侧脸,窗户外是积雪压断了树枝的脆响。
阿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股暖意,让他遗忘了以往心里的那个疑问,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股暖意只让阿桑觉得,大师傅和小师傅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而与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日子。
尽管,尽管大师傅总是不爱说话,冷冰冰地像是山里永远不会化去的雪。阿桑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傅笑,大师傅也很少和他说话。阿桑觉得大师傅和小师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阿桑知道大师傅也是个像小师傅那样的好人,大师傅也许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不过没关系,他还能哄这个总爱哭鼻子的婴孩。阿桑能看得出来,婴孩是大师傅最心爱的人,大师傅没事就会守在婴孩身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可以一动不动一整天。
每当这个时候,小师傅就会坐在院落里,静静地望着遥远的天际,满脸的心事,阿桑想要问问小师傅在担心着什么,想着什么心事。可阿桑每次只能依偎在小师傅身边,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阿桑隐隐觉得,大师傅和小师傅的世界,不是他一个只会织造衣裳的小屁孩所能理解的。
而那个时候依偎在小师傅身边的阿桑呢,就会想起另外一些莫名的问题,比如他的家在哪里。阿桑想起家的时候,总是隐隐想起两双焦虑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似乎是饱含了无数的爱意,但又充满了无可奈何。阿桑还会听见一个声音不断响起在他的心底,那个声音不断告诉他要不忘初心。
“阿桑想家了吗?”小师傅似乎总能看透他的心思。
阿桑于是点点头:“小师傅知道阿桑的家在哪里吗?”
一时间风静云停,阿桑感觉到婴孩呼吸的声音,还有大师傅停在婴孩颊边的手。小师傅喝了口酒,仰头望着天边,淡淡地道:“阿桑的家,在天上啊。”
阿桑觉得小师傅一定是喝醉了吧。
可是小师傅坚持说阿桑的家在天上,直到大师傅走过来,说你喝醉了,然后搀扶着小师傅走进屋里。阿桑于是就看着天边的云彩,幻想着自己在天上的家,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
因为小师傅还说:“第一次看见阿桑的时候,就知道阿桑的家一定是在天上,等阿桑做好了最后那件衣裳,就带阿桑回家。”
阿桑于是开心地伸出三根指头:“阿桑已经做好三件啦!”
小师傅的眼神里带着一抹复杂的韵味,本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但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一口气作罢。
第一次看见阿桑的时候,他就知道无法带他回家了。
那个叫董永的牧童已经老去了,他的妻子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王母带回了天庭。垂垂老矣的董永把掌心的那只天蚕交给他的时候,说:“它是我妻子当年从天上带来的天蚕,我没有办法送它回家了。如果你们有办法,就尽量送它回去吧,如果实在不行,也请对它好一点。”他看着它在掌心里从一只天蚕幻化成一个孩童,第一天就长出了牙齿头发,第二天就落地跑来跑去,第三天,他告诉他们说他叫阿桑。
阿桑好像并不对自己忽然出现这件事感到疑惑。
他知道这是天蚕一族的本性,辛勤付出,不求回报。所以这个傻孩子,才会在明知道自己每次织造都会伤及原形的情况下,还不拒绝那些妖怪。
他不知道带阿桑回这里,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确实在努力,尝试着为阿桑做一些什么,比如找到能治阿桑每次织造完毕都会伤及自身的药方。只可惜,时间似乎总是有那么多的来不及,眼看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
就像阿桑总想不起他想要记起的那句话,就像他总想不起的家和亲人,似乎一切总是被时光所迫被世事所累,没有人可以轻易逃脱。
连那么善良的阿桑也不能。
6
阿桑第一次看见小师傅生气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大师傅和小师傅吵架。
那是在冬天的最后一天的清晨,阿桑准备开始织造小师傅和大师傅交代给他的最后一件衣裳。
阿桑站在院落里,不知所措,可屋里只传出小师傅一人说话的声音。
“你总说是为了社稷,可是你好好想想,如今这天下难道不太平吗?一定要起干戈才算是为了社稷吗?”
“我都可以放下,你怎么就不能呢?”
“你不能这样做啊,阿桑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啊。这最后一件衣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了,阿桑他会扛不过去的啊!”
“还有那个孩子,她还那么小啊!”
屋里一直,一直就只有小师傅在说话。
久久地,大师傅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我答应过你父王的,要帮你拿回本属于你的一切。而你父王他,死得太惨了,也太冤枉了。我还答应过你的姐姐,要照顾好你。”
屋内重新归于平静,有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似是有人哑口无言。顷刻,女婴的哭声响起。
阿桑一溜烟跑进屋里,看见哇哇大哭的婴孩,阿桑做着鬼脸,抱起她,往屋外走去。他同时看见,自己从前织造好的三件衣裙,两件摆放在两人之间,一件穿在婴孩身上,只差最后一件衣服要在冬天结束前织造出来,于是阿桑懂事地小声说:“大师傅,阿桑一定会在今天,把最后一件衣服织造出来的。”
阿桑记得,他最后走出屋子的时候,大师傅都没有看他,一直无动于衷地呆立着,而小师傅也只是喊了他一声“阿桑”。
阿桑抱着怀里的婴孩,漫无目的地在山里徐徐走着。穿着阿桑织造的衣裙的婴孩已经一岁多了,偶尔也能跑几步。阿桑便由着她在旁边捉蝴蝶,也不怕她弄脏了衣服。他们天蚕一族织造的特殊衣裙,不仅不会脏,还能随着穿戴人的身高体重而变化。
所以他此刻只是躺在最爱的那棵大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头顶树枝外的天空。
“阿桑,你怎么还在这里?”那个头发花白,总是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从树后慢悠悠地拄着拐杖走出来。
“阿槐婆婆!”阿桑最喜欢阿槐婆婆酿的蜂蜜了,老婆婆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蜂蜜,递给阿桑。阿桑很久之前替婆婆做过一双鞋子。婆婆便时常给来大槐树下休息的阿桑一些好吃的蜂蜜。
“快走吧,孩子。”婆婆满是风霜的皱纹里流出两滴眼泪。阿槐婆婆似乎身体哪里都可以哭泣,阿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今天的婆婆看上去格外难过。
“阿桑不能离开,阿桑答应了小师傅和大师傅,要替他们做好四件衣裳,然后小师傅就会送阿桑回家。”阿桑低着头,看着在地上咿呀学语,扯着婆婆裤脚的婴孩。
“傻孩子。”婆婆擦擦眼角的眼泪,“我们让你做衣裳固然会消耗阿桑的体力,但那四件衣裳是要命的呐。你看那个孩子穿的衣服,阿桑难道忘了,在你织造出这件衣裳之前,那个孩子不是一直在变小吗?若不是阿桑做的衣服,她现在估计已经是一个连哭都不会哭的婴儿了吧。”
阿桑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老婆婆在讲什么。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缩小,他想,这也大概就是大师傅要他织造四件衣裙的原因吧,保住那个孩子的性命,让她健康长大。阿桑都明白,阿桑只是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大师傅和小师傅的样子:“如果不留在这里,阿桑又能去哪里呢?”
“天大地大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强啊。”婆婆拄着拐杖,慢悠悠踱步走回巨大的树身后。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了,空留残音还萦绕在阿桑耳畔,“阿桑,你愿意相信他们,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阿桑你啊。”
阿桑一直低着头,久久地,他终于站起身,独自一个人朝山路慢慢走去,那里的尽头就是镇子,到了镇子,他就能离开山里的一切了。身后的女婴完全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还在咿呀叫着,扑着蝴蝶。不知道是脚被石块割到了,还是被草给刺疼了,婴孩忽然哭泣起来。
阿桑远远地听着,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他站定了脚步,握紧的小拳头缓缓地松开了。漫天的雪花忽而飘落,小小的阿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那首歌谣似乎回响在遥远的天际。他深吸一口气,回身跑向哭泣的婴孩。
这个世界上的相信有很多,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弃之如履,有的人拼命去守护。阿桑觉得,活着,就总得相信点什么吧。阿桑最能干的事情是织造,那么便没有理由放弃啊。阿桑在这个世界上只认识大师傅和小师傅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家伙,那么就没有理由要放弃他们啊。阿桑觉得,他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一切。
那是冬天的最后一个晚上,阿桑坐在院落里,就着雪光,织起了最后一件衣裳——冬梅飞雪裙。之前的每个季节,他都会在最后的那一天,遵照小师傅和大师傅的意思,织造出那个季节的一件衣裳。
这是最后一件。
那晚大雪纷飞里,小师傅撑着伞,说阿桑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雪落满了阿桑的头发、眉头,身躯的每一寸,他像是个雪人那样,席地而坐,手里织造出的,是月光般皎洁的衣衫。
他说他马上就要织造好了,真是一件漂亮的衣衫,他还说,他织好了衣服,就能回家了。因为他知道小师傅会送他回家的,只可惜,吃不到他一直想要吃的冰糖葫芦了。他真想在回家之前,最后再吃一次冰糖葫芦。
阿桑记得,那晚小师傅站在雪地里,哭了很久很久。他从没看见小师傅哭过,他没有想到,小师傅哭起来的样子,比那个小家伙还要难看。
清晨的时候,阿桑收起了最后一针。衣裳织造好的那一瞬,天空晴朗,第一缕阳光顺着雪光洒在院落里时,阿桑看见大师傅自风雪中徐徐走来,推开了院门,大师傅的手里,捏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阿桑想,也许大师傅并没有不喜欢他,大师傅也许真的只是不喜欢说话呢。
可是阿桑好怕,小师傅和大师傅会不会送阿桑回家之后,忘了阿桑呢?阿桑躺在小师傅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丝线。他是一只天蚕,天生就心灵手巧,能织造出世界上最美妙的衣裳,可那衣裳的每一根丝线,用的都是他的血肉。他把自己的所有血肉都给了不爱说话的大师傅,和总是摸着他的头让他早点睡的小师傅。而他最后担心的只是,怕大师傅和小师傅,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家伙,忘了他。
天蚕一族的族语是——宁为世上一切生灵织造,生生世世,永不遗忘。
“阿桑的名字是叫长桑吧,以后阿桑的名字就是小师傅的名字,这样,阿桑就不用担心会被忘掉了。”这是阿桑最后听见小师傅的声音。
那个叫阿桑的男孩在听见了这样的许诺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而且,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还有那句时常萦绕在他心底的话,其实是老妈老爸时常告诉他的那一句——作为一只天蚕,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织造出美好的衣裳。如果我们忘掉自己的初心,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初心,不忘初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存在。他们总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论路的那一头是家,还是遥远的未来。
尾声
“长桑?这是你的名字?”子碧回过神来,面前的蚕妖笑着点了点头。
“不可能。”她皱眉,“长桑怎么可能是你故事里的那只蚕妖,况且,你才是那只蚕妖,不可能你和他都是那只蚕妖。”
“的确不可能。”蚕妖撇撇嘴,“蚕妖并不是长桑,故事里的小师傅才是你认识的那个长桑。”
“那阿桑呢?”
“阿桑回家了。”蚕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起来,阿桑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最后一刻,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竟然肯为他付出一身修为。”
子碧静静地听着,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是因阿桑的守望初心的执念,也是因为,在这个故事里的人,她似乎每个人都认识。
“哇,这是真的假的?”冬荨张圆了嘴巴,“感觉那个阿桑好厉害,能织造出那么美丽的衣裳。”
“可惜阿桑相信了大师傅和小师傅,就这样死掉了。”秤砣抹抹黑漆漆的眼泪。
冬荨和秤砣顿时抱在一起为阿桑的离去而感到遗憾难过。
冬荨身边的男人挑了挑炉子里的火炭:“阿桑没有死。”
“没死?!”冬荨和秤砣抱在一起惊叫的样子真是诡异至极。
“阿桑也许不记得了,他的大师傅最后给他买了冰糖葫芦,还把自己的所有修为给了奄奄一息的他。因为大师傅答应过阿桑要送他回家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因为,阿桑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相信自己是能回家的,那么,愿意赌上性命去相信一件事的人,同样也值得另外一些人为他赴汤蹈火。”长桑说着,淡淡地笑了笑,“而献出自己所有修为的那个家伙,说到底,也是和阿桑一样,坚持着某些执念啊。”
“那阿桑呢?”冬荨问。
“他回到了天上的家,说不定现在正看着我们。”男人微笑道,观心盘在此刻发出亮光,天上的场景浮现,一只天蚕正在吐着五彩的丝线,织造着美妙的衣裳。
冬荨和秤砣蹲在观心盘里,身边男人的手依然牢牢覆在盘上。冬荨和秤砣想要跳出来活络活络筋骨,但是很快,他们发现,那双手已经牢牢把他们锁死在了观心盘里。
从冬荨的身上冒出一颗猫眼石,一粒石铁心则从秤砣的头顶冒出来,一颗鲜红的人心自长桑的胸口飘出,三件魂器,缓缓飘浮于观心盘之上。冬荨和秤砣哭天喊地地吼着那是他们的魂器啊!难道这个混蛋陌生男人要把他们的魂器献祭给这个破盘子?!
“喂喂!我们的魂器怎么跑出来了!你在干吗!”冬荨大吼,“既然阿桑还活着并且已经回家了,那和我家主人一起的家伙又是谁啊?”冬荨害怕的当口不忘解疑。
男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也是阿桑,只不过,那只是阿桑留在人间的一段记忆而已。”
子碧看着面前的蚕妖渐渐变得虚弱,浑身的光芒正在退散,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可是却不知该先问出哪一个。
蚕妖还在努力回答她的问题:“至于你心里的疑惑,小师傅是长桑,我只是阿桑的一段记忆,被坏人收集了去利用了。你现在需要立刻赶回药斋,否则冬荨和管家就没救了。观心盘已经有九件执念之物,再加上他们三个的,已经接近启动它的十三件执念之物的临界线了……”
“怎么不早说!”子碧急忙起身。用观心盘收集执念之物是一回事,不会伤及妖怪本身,但用妖怪的魂器充当执念之物,则会毁了妖怪的所有修为乃至肉身……
蚕妖无辜地耸耸肩:“你也没问啊,而且我一直以为你是知道的……”
子碧来不及和蚕妖啰唆,迅速起身朝舱外走去,但忽然,她站定了脚步,她猛地想起那个故事里的四件裙子:“那个女婴……”
“是你。”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回头看着蚕妖所在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它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循声望去,自屏风后步出一位穿着麻布的素衣道人。
“申琛师叔。”阿碧冷冷地注视着那个男人。
男人只是望着她笑而不语,忽然恭谨地低下了头,自屏风后徐徐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随之她看见一张寻觅了千年之久的面颊,听见了那一声许久未闻的问候。
那个人淡淡地对她笑了笑,说了句:“阿碧,好久不见。”
“令仪师傅。”她愣怔着脱口而出。
那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