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天命

{捌}天命

金缕衣者,天命所归。

楔子

余慧子孤零零地在校门口徘徊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盯着漆黑的校园。

她低头用手机拨出那个打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号码,长久的忙音之后,手机屏幕的亮光在她的眼底跳跃了一下,像是最后的烛火,片刻间熄灭了,她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了。她盯着手里被握紧的手机,鼻头一酸,两行清泪簌簌地涌出眼眶。

“还不回家吗?” 清脆的女人声音忽然响起在她的身后,“已经放学了。”

余慧子抬头看见一顶渲染着瓣瓣梨花图案的油纸伞遮住了她头顶的雨幕。余慧子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陌生女子,随即擦了擦两行眼泪,有点不知所措。

她抱紧了胸前的书包,本想一扭头冲进夜幕中跑掉算了,但是站在她身边的女子身上像是有一种魅惑,让她忍不住把心里想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有看见一件衣服吗?金灿灿的,像是金子做的。”

年轻女子随即把伞朝余慧子头顶移了移:“这么贵重的衣服,怎么弄丢了呢?”

余慧子张了张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余慧子的同桌叫冬荨,冬荨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余慧子家里的这件衣服,说是要看一眼,余慧子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偷偷拿出来给冬荨看一眼,毕竟那是奶奶临终前传给妈妈的,妈妈把它藏在家里最隐蔽的地方,只有每年奶奶的祭日才拿出来,对着它说一些话,就好像说给了奶奶听。说好了放学归还的,结果放课后余慧子死活没有等到冬荨。倒是一个女生好心提醒她:“冬荨在外面打游戏欠了别人不少钱呢,你赶紧回家告诉你妈妈吧,我看这事情悬了!”

余慧子觉得天都塌了。

“一定是卖了,一定是冬荨把它卖了!”余慧子泪如泉涌,小鹿一样清亮的眸子里全是绝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前的女人好像冥冥之中在哪里遇见过,于是绝望的她死马权当活马医,试探地说道:“你能帮帮我吗?”

年轻女子其实刚从教导处出来,听完女生说的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出来,从身后揪出冬荨:“是这个家伙吗?!”

女生立刻停止了哭泣,好像不敢相信似的,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冬荨。

冬荨挠挠头:“阿碧不要!”看见女生泪眼蒙眬的双眼,冬荨一下子蔫了,“哎呀,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那件衣服一放进观心盘就会消失啊……”

余慧子“哇”一下哭得更大声了,阿碧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冒了出来,揪着冬荨的猫耳:“你看着办吧!”

“阿碧救命!”冬荨哭丧着脸,“我以为那件衣服就是一件执念之物呢,为了早点让你找到第八件执念之物,我可是费尽心思才让她把衣服偷偷拿出来的!”

阿碧愤愤地戳了戳冬荨的脑袋:“你还费尽心思!知道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啊!知道不知道管家马上就要到大限了啊!”冬荨低垂着脑袋,一个劲儿撇嘴:“阿碧有话我们回家说嘛,这里好多我的同学呢。”

阿碧气不打一处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哭泣的女生,收敛了下语气说:“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回来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可能也会看见一些事情,你要有心理准备。”

听说能找到衣服,女生抹了抹眼泪:“只要能找回衣服,我什么都不怕。”

阿碧犹豫了下,握起女孩子的手,轻轻地放进了她掌心不知何时浮现而出的观心盘……

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吧,其实如果不是冬荨这次闯祸,她大概早已忘了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经认识了面前这个满脸泪珠的女生。

1

公元前216年。

正值数九寒天,韩信牵着自家小妹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在清冷的阡陌间。

自家小妹今年才八岁,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跟在他身边,哆嗦着小声问自家兄长:“哥哥,我们又要去亭长家吗?”

韩信听得出来自家小妹心里的不情愿,老实说,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自己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再去亭长家蹭饭。

可是没办法啊。

他今年十五岁了,和小妹相依为命。世道凋零,到最后他也只能流落到靠儿时的伙伴接济,三天两头去蹭一顿饭食。

他自己倒无所谓,三天两头吃一顿也饿不死,可是不能饿着了小妹。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八岁多了,却瘦得跟个奄奄一息的小鸟似的。韩信想到这里,看了一眼身边脏兮兮的小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哥哥,快看,亭长家的房子好像大蘑菇!”

韩信顺着小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亭长家的院落就在前面不远了,草堂三栋,远远看着,落了一层白雪在屋顶,倒真是像三个大蘑菇。

他深吸了几口气,提了提精神,牵着小妹的手多用了几分力气。

敲了半晌,门还是没有人来开。

韩信思索着,兴许家里没有人?

“哥哥……”

“再等等吧,亭长估计正在穿衣呢。”韩信微笑着,伸手刮了刮自家小妹翘翘的小鼻尖。

“是谁啊?”院落里传来亭长敦厚的声音,院门随即“吱呀”一声开了。韩信施了礼,亭长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小女孩,伸手捏了捏小女孩嫩嘟嘟的小脸蛋儿:“阿虞,怎么不叫我叔伯先生啊。”

“叔伯先生好。”

亭长笑着牵着阿虞进了屋里,韩信随其后,进屋见了亭长夫人,又是施礼。

那女子只是冷哼一声,便坐在下堂,不再说话。屋内四壁清冷,四人面面相觑,越发尴尬。阿虞紧紧偎依进自家兄长的怀里,水灵灵的眼睛瞅瞅亭长,又瞅瞅自家兄长。

“夫人,可有饭食?”亭长终于开口了。韩信松了口气,脸却羞红到了脖子根。

“才吃过,又吃?”夫人冷声问。

亭长尴尬地咳嗽了数声:“再张罗一些来。”

“家中无米。”

“可有别的?”

“别的也没有。”

“哥哥……”阿虞轻声呢喃,扯了扯兄长的衣角。

韩信心里一阵泛酸,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家小妹的额角,起身对亭长施礼:“时间不早了,韩信就先告退了。”

“这,你看你才过来,要不,夫人……夫人……”

那女子径直走进了里屋,只留下一句:“七尺男儿了,也不害臊。”

韩信深吸一口气,牵起了自家小妹的手,走出了亭长的草堂。亭长愣了愣神,追了出来:“这些你拿着。”亭长满脸愧色,从怀里摸出一个饭团。

“万万使不得……”韩信连连推辞,肚子却咕咕叫起来,羞得他顿时满脸飘红。

亭长转而递给女孩:“阿虞拿着。”

阿虞刺溜一下滑到韩信背后,可怜兮兮地瞅着亭长,也瞅着亭长手里那一个小小的饭团。

“拿着吧!”亭长拍在韩信手里,转身走进自家院落,徒留韩信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阵风雪袭来,他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冷到了极点。

“哥哥,我不饿。”自家小妹懂事地把他递过来的饭团推入他的手心,“哥哥肚子叫了,所以哥哥吃吧。”阿虞吞了吞口水,脏兮兮的小脸灿烂一笑。

韩信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崩塌了。他心里烦乱不堪,牵着自家小妹的手,在阡陌间踱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河边。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也是在河边,他孤独地坐在那里钓着鱼,那是他一天的口粮。一个婴儿坐在盆子里,哇哇哭着从上游漂了下来,他用鱼钩钩起了木盆,捡到了阿虞。

韩信抬头望着宽阔的河流,咽了口口水,把怀里的饭团拿出来,塞进小妹手里,见小妹不动,韩信只好自己掰了半个:“我们一起吃。”

“好!”阿虞兴奋地跳起来,把饭团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啪!”韩信手里的半个饭团被打翻在地,骨碌滚了几下,停在一个硕大的草鞋边。

阿虞抬头看见几个高大的愣头小子兀自在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阿虞一个激灵躲在了哥哥身后。

那当头的愣头青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韩信,大喝一声:“喂!韩信!饿了吗?想吃的话,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吧,啊?哈哈哈!”

无赖奸笑着冲躲在韩信背后的小妹龇牙咧嘴着,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韩信深吸一口气,他看看站在面前的无赖,又看看躲在身后的小妹,他的身体颤了颤,僵硬在寒风里。

随即,他回头轻轻地捏了捏阿虞的脸蛋儿,似乎在说,别担心,马上就好了。然后他看着阿虞噙满眼泪的眼眸,转身朝为首的无赖缓缓地跪了下去……他听见自家小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还听见一声清脆的呵斥声在身后响起。

跪倒在地的韩信顺着交头接耳的无赖们的眼神回望了一眼身后,一名身披赤色长袍的少年,一手执剑,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河边。

韩信一直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项羽。

2

阿虞手里捏着半个饭团,在大街上转来转去,这是她所有的财产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她却还没有为自家哥哥买到一件像样的衣服。阿虞所指的像样,是和那日在河边救下哥哥的少年一样鲜艳的红色风袍,绲边的狐狸毛,看着就暖和。楚国尚红,哥哥说那是贵族才能穿的颜色。

她想起那日,贵族少年扶起她哥哥,那少年长得像是个美人儿,丰神俊秀的身姿,柔和而又不失俊朗的眉宇间尽是惋惜:“在下项籍,字羽,若是兄台不嫌寒舍卑微,可随项某至府上一叙。”

哥哥拒绝了他的好意。

算了,还是叫他羽吧,阿虞觉得“羽”字真好听。

想着想着,阿虞一抬头,发现自己又跑到了河边。梳着羊角辫的阿虞轻轻晃悠着小脑袋,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溜达着。

一道微弱的金芒这个时候从草丛的间隙里闪耀出来,在日暮余晖中看起来是如此夺人眼目。阿虞被这道光刺了一眼,随即用小手遮住了脸颊,等她慢慢靠近,拨开草丛,几只蚱蜢跳跃着奔逃了,她顾不上去追那些好玩的蚱蜢,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件金光灿灿的衣服。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家里大人会担心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阿虞回头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的年轻女子,她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裙,长裙上刺绣的无数竹叶飘飞在她的裙摆里。一看就是她买不起的裙子!女子清冷的面颊望着滚滚的河水,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倒是站在女子身后的小男孩凶神恶煞一样盯着阿虞,嘀咕了一句:“小偷!”

阿虞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把草丛里的衣服抓在手里,抱进怀里。

长相俊俏的小男孩一身漆黑的长袍,衣袍间刺绣着栩栩如生的赤色麒麟不威自怒,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年轻女子拦住了:“冬荨。”女子的声音清冷而又不失威严。

小男孩愤愤地站在原地,盯着阿虞手里的衣服,朝女子说道:“金缕衣者,天命所归,给这个小乞丐吗?我可看不出来她身上有什么天命。”

女子只是看着阿虞:“也许这也是天命吧。”之后又问阿虞:“为什么你要这件衣服呢?”

阿虞皱了皱小眉头,默默地说:“给哥哥找一件像样的衣服,这样哥哥就会变成羽那样厉害的人了。”

“羽?”年轻女子笑了。

小男孩不屑地哼了一声:“破落贵族有什么厉害的。”

年轻女子不置可否,随即她伸手摸了摸阿虞的羊角辫:“我懂了,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衣服。它叫金缕衣,金缕衣者,天命所归。人的命运一如天上的星星,这是件可以让一个人的命运改为帝王命的衣服。你回家拿给你哥哥穿,他就有了皇帝的命,皇帝去见一个破落贵族,自然是很厉害了。快回去吧。”女子神秘兮兮地说罢,随即转身望着仍旧一脸气鼓鼓表情的小男孩:“冬荨,我们也该走了。”

小男孩不甘心地跺跺脚,朝女子抗议:“这样子胡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师傅啊!”

女子怔了怔,青色的长裙倒映在河流之中,宛若浮萍:“反正还有那么多物什没有找到,既然她捡到了,也许是天意吧,就先让她拿着回家给她哥哥穿吧。我们先去找别的物什。”女子说着,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托了一个古铜色的观心盘。

小男孩气鼓鼓地瞥了一眼阿虞:“哼!小家伙!等着吧,我一定会再拿回来的。”语毕,追着女子消失在了远方的暮色之中。

阿虞看着女子离开之后才跑回家去。

韩信看到自家小妹交给自己的那件衣服后震住了。

阿虞百般解释,他才信了自家小妹的话,敢情是自家小妹沾了一个弥天大光啊。不过那句话倒是挺有意思的,金缕衣者,天命所归?穿得上就是皇帝命?韩信心里觉得好笑,不过看在自家小妹一番好意,再加上这件衣服看上去确实挺名贵的,韩信也就不以为意地穿在了身上。没想到还挺合身的,衣服是内衣,贴着皮肤,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甚至连衣服的纹路都是贴着肌肉变化。但是不知是错觉还是他想多了,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在瞬间模糊了一下,脑袋里似乎有几千只蚊子在嗡嗡地拍打翅膀。他摇摇头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脱下了那件衣服。

韩信只觉得奇怪,他看看自家小妹,爱抚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只想着不能枉费了小妹的心意,哪天抽个时间去谢谢那个叫羽的少年郎搭救他。

想到这里,韩信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件金灿灿的衣服上。

3

屋内青铜的香炉徐徐冒着青烟。

项羽看着面前穿得单薄的韩信,从自己的肩上解开玉扣,把赤色风袍披在了韩信的身上。韩信急忙后退一步,却已然来不及了。

“天冷,韩君不必拘束,可往里面移坐。”项羽微微欠身,身体往红泥小火炉边靠了靠。

“公子使不得,信乃布衣,不足以同座。信今日来是感谢公子那日搭救之恩。”韩信恭敬道,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的项羽。他并不像外面流传的那样,是勇武无敌手可举鼎的少年,韩信甚至觉得,项羽长了一张美人的脸。

只是不知为何会有那样不相符的谣言流传在外。

那少年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摆摆手示意不必道谢,纤长的手指提着一支笔,在竹简上书写着什么,见韩信微微一瞥,便把竹简递给了他:“叔父怕我生疏了,派人送来的兵书,我闲来无事,适才打发时间。”

韩信仔细看着那竹简,行云流水般的小篆,仿佛是墨迹自己飞在了竹简上:“公子写得一手好字。”

项羽笑而不语。

“只是公子,”他刚开口就后悔了,项羽感兴趣地看着他,他不得已,只好接着说,“只是公子似乎心思并不在兵书的精髓上,反倒刻意把精力用在了这书法上,此乃舍本求末之法。”

项羽怔了怔,随即认真地打量了一眼低着头的韩信,他竟然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公子?”韩信抬头看着陷入沉思的项羽,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项羽回过神来,刚好与他四目相对,坦然一笑:“实不相瞒,叔父一辈子都想着反秦大计,自然是把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可我生来柔弱,叔父为了楚国的大业,才有了外面关于我的那些流言。”

“公子背负甚多。”韩信恭敬道,“韩信不该信口雌黄。”

“言重了。”项羽摆摆手,身姿微转,和韩信同排坐,目光重新放在了竹简上,“韩君对兵法知之甚多吧?”

“年少时也曾拜过师傅,略知。”

“可否讲给我听?”项羽欣喜道。

韩信拿起竹简,身体轻靠在项羽旁边:“公子所抄乃秦人兵书,秦人剽悍,打仗靠的是苛刻的铁律。所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秦人是割不断的铁绳,攻防皆以斗志为前提。但若摧毁了秦人的气,则败局必定。”

项羽凝神,清亮的眸子泛着如痴如醉的光芒。

“对付这样的军队,必然需要超常的斗志,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矣。”韩信说罢,一拳砸在卧榻上。

项羽击掌称好:“自断后路,绝境逢生啊……”

门外忽而响起小姑娘的哭闹声,韩信微怔,急忙起身:“想必是小妹等我不及,在哭闹了。”

项羽朝门外击掌,跑进来两个下人,站在俩人之间的,是一个哭花了脸蛋儿的脏兮兮的小姑娘。

“哥哥!”看见自家哥哥,阿虞扑了过去,和韩信来了一个熊抱。

韩信心疼地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怎么又哭闹起来了?”

“他欺负我!”阿虞咋咋呼呼地指着门外的院落。

韩信顺着自家小妹的手指看向门外,院落里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的背对着他们,看样子是个曼妙的姑娘家,矮的正回头朝他做鬼脸吐舌头。

“你们怎么办事的?”坐在榻上的少年缓缓起身,揉了揉额头,几个下人急忙解释:“是小的疏忽,没看住阿虞姑娘,方才那术士带着的小后生和阿虞吵闹起来。”

韩信明白了,是自家小妹和外面的那个小男孩闹矛盾了。

“还不快去招待子碧姑娘他们去北房。”少年不怒自威。

几个下人很快跑了出去,少年长吁一口气,对韩信施礼:“韩君见笑了。小妹无碍否?”

韩信这才想起来,急忙道:“小妹,快见过公子。”

阿虞看着那个叫羽的少年,脸红红的,刺溜一下躲在了韩信身后。

项羽哈哈笑着:“小妹不必拘谨,叫我羽哥哥就行了。”

“哼!小偷!”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朝阿虞做着鬼脸。

“我不是小偷!”阿虞回头大声嚷嚷。

“小妹!”韩信制止了自家小妹继续放肆下去。他随即歉意地看向面前的项羽,项羽微笑着摆摆手,随即朝小男孩道:“冬荨,还不快去找你家姑娘。”

“这个我心里自然有数,就是不知道项公子心里有没有数呢?”小男孩戏谑地笑着,黑乎乎的大眼睛亮堂堂的。

韩信摸不准他们是什么关系,只好紧紧把阿虞护在怀里,不让她再放肆。

项羽沉默地看着小男孩,久久地,施了一个礼:“冬荨可回复你家姑娘,子碧姑娘方才与我所说的那些,项羽已记在心里。”

“那就好!可别浪费了我的金缕衣!等你得了天下!可要记得帮我家姑娘找她师傅!”小男孩说着,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项羽急忙拉韩信再次入座:“适才韩君所见姑娘乃是叔父请来的方士,给这座宅子看风水的,韩君见谅。”

“哦,无碍,就是自家小妹没见过世面,让公子见笑了。”

“什么嘛!人家才不是小偷。”被放开的阿虞气鼓鼓地蹲在屋子角落里,“那件金缕衣明明是那个姐姐给我的!我哪里有偷嘛!”

“金缕衣?哪个姐姐?是外面的那个吗?”韩信疑惑地问阿虞。

“小妹怕是早饿了吧?”项羽微笑着看向阿虞,很自然地打断了韩信的疑惑,语毕吩咐仆从端了点心上来。蹲在角落里的阿虞起初还很固执,可惜那糕点的样子实在诱人,不一会儿便跑过来狼吞虎咽起来。

韩信静静地看着自家小妹狼吞虎咽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小妹跟着自己受了太多苦了。

对面的少年也是叹息一声:“日后若是韩君无事,便常来府上吧。”韩信自是知道项羽的意思,只是觉得难堪而又感激,眼中一阵酸涩,只能拜倒在地。项羽忙扶起他:“不如你我结为兄弟!”

韩信怔住了,只觉得心潮澎湃。

项羽却早已执起他的手:“那韩君就是兄长了,我为义弟,既然如此,我该送义兄一件礼物!”项羽说着,拉着还未回过神来的韩信就往院落里走去。

项羽站在马厩里,伸手抚摸着一匹匹的高头大马。

“这些是叔父从齐国旧地托人运回来的,义兄可挑选一匹为坐骑。”

韩信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猛地拜倒在项羽面前,眼眶中噙满泪水。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这个世上于他韩信早已没有了人情冷暖,但此刻他却分明感受到了沁满心口的暖意:“信,定当不负义弟!”

项羽执着他的手腕,心下也甚是激动,只是把缰绳交予了他:“义兄与我去城郊放马如何?”

俩人去了城郊放马。只是韩信发现项羽的骑术实在是不敢恭维,好几次险些摔下马来,一路上韩信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摔下来。最后不得已,只好与他共骑一匹马,方才得知项羽在这之前根本就没有骑过马,韩信哑口无言,英武的少年英雄项羽,原来真的是他叔父项梁用来蒙蔽周围的谎言。可是当他对上项羽明亮眸子,他便也忘记了这些俗世的豪言壮志,只想着,骑马奔腾,还有剑舞。

他们骑累了就停下来席地而坐,项羽的剑术一般,歌喉却极好,长啸时如凤鸣龙吟。于是,他长啸,他剑舞。小妹阿虞站在一边转圈圈鼓掌。

项羽似乎醉了,他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没有生死,就不能分开啊。”

韩信也醉了,他注视着躺在草地上合着双眸的少年,亦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山风微伏,有风来兮,宛若佳人。

4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一年,始皇帝崩了,即位的不是天下人都喜欢的大公子扶苏,而是秦二世胡亥。天下人人心知肚明,这是赵高和李斯的诡计。

于是陈胜吴广反了,六国的贵族反了,连他的项公子也反了。

他们在一起认识的时间已经跟他们不认识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了。现下,项羽的一个眼神韩信就能猜到有几层意思。

韩信看着浑身是血的项羽走进军帐里,两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又是一场败仗。

兵法易读,真正打起仗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韩信还记得第一次相见时,他们亦曾说起兵法,彼时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而现在他们是真的站在了死地上了,却根本没有生的局面。

“秦军已连攻下我们十余座城池。再这样下去……”项羽皱着眉,灌下一口浊酒。

韩信记得他这位义弟是不能喝酒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拿走了他面前的酒杯。待项羽再想喝酒,却发现没有了杯子,只得一怒之下把酒壶摔碎在地上。韩信恭敬而又尴尬地伏在地上默默捡着酒壶的残片,义弟还在气头上,他自然是闭嘴的好。

自家小妹这时闯了进来,一袭雪白的狐裘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平常人家的年纪都该是带着孩子的娘亲了,可两位哥哥对她的宠溺让阿虞行事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一看俩人的面目,阿虞就知道一定又是打了败仗,于是嘟嘴道:“定是哥哥没有穿那件金缕衣。”

韩信只觉得好笑,行兵打仗岂是儿戏?

倒是项羽感兴趣地多问了一句:“阿虞所言,是什么样的衣服?”

“是阿虞多年前拿给哥哥的。”阿虞说,“羽哥哥还记得吗?当年第一次看见你时,那个小男孩说我是小偷,他就是说的这件衣服,羽哥哥不记得了吗?”

“哦?那位方士吗?”项羽看向阿虞,随即又扫视了一眼站在旁边沉默着的韩信。他当然记得,他不仅记得,甚至可以说是一日也没有忘记那位方士,以及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是啊是啊就是她!她说,穿上了就可以有皇帝命,你们想啊,皇帝还能打败仗啊!”阿虞说完笑了起来。

听到“皇帝”两个字,韩信急忙喝止了自家小妹:“休得乱说!”

阿虞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赌气地瞪着自家哥哥,不相信他会吼自己,委屈得眼泪都开始在眼眶打转。韩信还想说什么,阿虞却一转身跑出了军帐。

韩信叹一口气,沉默了许久的项羽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义兄不必多虑,阿虞不懂事,戏言罢了。”

韩信深吸一口气,也释然了,兴许是真的,是他太紧张了。这六国贵族都想着复国,自然是没有人喜欢“皇帝”这个字眼的。说到底,他只是担心义弟误会。

回到自己的军帐中,韩信始终在想那件衣服。七八年前小妹拿回来这件衣服时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竟然神奇地一个字都没有忘记。他从行军行李中翻出那件衣服,七八年了,人都老了,它却丝毫没有变化,在烛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金缕衣者,天命所归。

穿上之人可获得帝王般的星相,帝王,还会败吗?他轻轻捻起那件衣服,脱下厚重的外衣,神不知鬼不觉地缓缓披在了身上,冰凉的触感在贴上肌肉的瞬间消失,衣服像是鱼鳞一样长在了身上。不,韩信低头打量着,怎么可能是鱼鳞,这样的鳞片,就是龙麟啊。

那样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好像有无数的战鼓在心中擂起,轰天的巨鸣里,他站在星辰下,睥睨一切。那种帝王般的压迫感让他迅速冒出一身冷汗,眉宇间蒙上了一层幽暗的神色。

“哥哥?”阿虞盈盈立在军帐中,犹如一朵盛放的红莲,看着韩信一身妖异的金色光芒。

韩信皱眉,朝军帐外大喝:“你们是怎么守帐的?!”

士兵跪在地上吓得磕头求饶。

“哥哥息怒,是小妹……”阿虞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自家哥哥发这么大的火气呢!她本来是想要为今天的事情道歉的,可是她没有想到哥哥竟然还在生她的气。

“还有你!军中岂是你可以闯荡的地方!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出入我的军帐!”

阿虞呆呆地看着自家哥哥扭曲的眉宇,她只好低垂了眼眸缓缓退出军帐,她隐约觉得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发生了变化,只想着也许是哥哥心情不好吧,毕竟吃了那么多败仗。

有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她身侧,报了军情。韩信瞥了一眼自家小妹,他也觉得不应该这么苛刻,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前方军情紧急,他来不及多想,提着宝剑就出征了。

只是这一次,背水一战,他三千铁骑,冲杀了秦将十万兵马,以少胜多!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然后是彭城一役,被合围的项羽兵马在最后关头终于等来了韩信的救兵。义弟执着他的手走过三军,韩信听着呼天喊地的“韩大将军”,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意。

他竟然真的开始赢了,难道小妹说的关于这件衣服的预言是真的?他站在军帐里,脱下了战袍,抚摸着金灿灿的贴身金缕衣:“金缕衣者,天命所归吗?这世间真的有可以改变命运的衣服吗?想我韩信一生落魄,受尽屈辱,却不曾想……”他越想越觉得得意,这时,有士兵报项将军召见。

韩信收敛了笑容,披上战甲出了军帐,朝义弟的军帐大步走去。

中军帐中,韩信恭敬地垂着头,看着伏在案几上看着行军图的项羽。

项羽一直沉默着,韩信也只好一言不发。

久久地,项羽终于从案几上抬起眉眼,扫过站在案几下的韩信:“兄长用兵如神,彭城之役若不是兄长的救援,只怕是糟了。”

韩信微笑,中军帐中只有他们二人,但他还是谨慎得足够恭敬,自从他们领军出征以来,便很少有先前那般的亲近,韩信自然懂得保持适当的距离。

项羽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只是我这样败下去,怕是兄长的战功也无法抵消了。”

这笑容让韩信心里咯噔一下,他抬头看着项羽意味深长的笑容,自家义弟很少有这样的笑容,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那天,自家小妹在中军帐中说到金缕衣时,他这位义弟也是在场的。而且……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猛地跳了出来!他被自己瞬间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年,是那个方士给了自家小妹金缕衣,然而方士又出现在义弟的府上……他抬头看了一眼正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义弟,他努力回想着当年的那些藏在遥远岁月里的细节。

“穿上了就有皇帝……”自家小妹那天所说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天命所归,有皇帝的命还会败么?

不知道那个方士当年有没有跟义弟说起过这件衣服,看起来,就算是没有说,在自家小妹和那个小男孩闹了那个乌龙之后,义弟怕也是会问及自家小妹和小男孩的吵闹缘由的吧?

那么……

想到这里,韩信不禁开始冒冷汗。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项羽挂在墙上的宝剑,那把剑距离他有五尺远,但是距离他的义弟只有一尺。

他的目光从宝剑上移向对面的项羽,这才深刻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那个坐在高位上的,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和他一样,对军功对天下对取胜都有着强烈欲望的男人。他缓缓地拉了拉衣袖,遮住了裸露在衣服外的金缕衣。

“义兄是穿了那件衣服吗?”项羽看着他拉上衣袖,淡淡地笑着问。

韩信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扑倒在地:“信,信只是……只是觉得我们不能再败下去了,只好一试……”

他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说,他明白,只要现在自己说错一个字,也许就会脑袋搬家。他这才忽然想起,眼前他一直认为虚弱的义弟,就在上个月,在彭城之役中斩杀了和他称兄道弟的楚国大将军,自己取而代之。要带领这么大的一支军队,怎么能不心狠手辣,这样的他,又如何会放过自己潜在的敌手,因为这场游戏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啊。权力的游戏里,每个人都仅仅只有一次机会啊!

韩信趴在地上,颤抖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一双温暖的手扶起了他:“义兄不必紧张,阿虞的玩笑话羽怎么会相信呢?只是当年有方士曾经跟我说起过……”项羽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留给韩信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随即摆摆手,“罢了罢了,方士的话怎么能相信呢?是吧,义兄?”

韩信僵硬地抬头看着项羽,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色,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前他相信那是兄弟之间的信任,而现在,韩信再也看不清他的笑容了,也再不肯相信了。

是夜,韩信整晚都睡不着,小妹那天在中军帐所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还有自家义弟面对行军图时长久的沉默,是在对他无声警告么?韩信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家义弟嘴角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越想越是后怕。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他一刻也等不及了,后半夜匆匆起身,去了小妹的帐中。

5

阿虞只是觉得好笑,为什么兄长非要她嫁给羽哥哥?

“只有你和羽哥哥一起回到我们楚国,兄长我才能放心地为你们征战天下啊!”韩信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

阿虞呆滞在原地,这是要她去监视羽哥哥吗?

“是哥哥和项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阿虞问。

韩信无言以对,别过脸不再看面前的小妹,月光自中军帐外挥洒进来,无限惆怅,这让韩信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小妹住在草庐里时的那一缕月光。久久地,他望着头顶的月盘,淡淡地说道:“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其实兄长当初在河边第一次看见你时,是去寻死的,若不是年幼的你的哭声让兄长止步,怕是也走不到今天这境况啊。退一万步讲,若不是那天你在军帐说起那件……”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要是没有说,一切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吧。”

阿虞呆呆地盯着自家兄长:“是那件衣服吗?”她想起了兄长近来不败的战绩,她也想起了当年拿到这件衣服时那个女人说的那些话,金缕衣者,天命所归,可以让一个人有皇帝命的星相。

“这件事就这样吧。”韩信说,“也算是把你养大的一个交代吧,你嫁给他,下半辈子哥哥就不再担心了。”

她看着兄长的背影,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于是她微微朝自家兄长恭敬地施礼:“兄长放心,阿虞承蒙兄长抚养,自是知恩图报的人,唯有谨遵兄长安排。”

韩信没有看自家小妹一眼,他只是望着头顶的月光出神,心口一片冰凉,强迫自己说出了那句话:“哥哥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拜托小妹。”

阿虞一直低着头,眼泪不知何时溢出眼眶。多年前,她跟着哥哥忍饥挨饿,风餐露宿,没有哭过;行军打仗,看着哥哥血肉模糊抬回来,她也没有哭过;现如今,面对着这个想要把自己当作筹码推出去的哥哥,她却哭了。

真不争气啊。她在心底责怪自己。

“等你嫁过去之后,关于那件,那件衣服的事情,哥哥希望只有你知我知。”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最后一滴眼泪,看着那滴眼泪滴进军帐的沙土里,嘴角浮上一抹微笑,抬头看着自家兄长:“兄长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韩信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扎进了一把刀子。

他猛地回头,揪起面前小妹的衣领,颤抖着,剧烈地摇晃着她:“我……我也是!被逼得没有路走了!你以为兄长我!愿意这样子吗!”

她一直沉默着。

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忽而松开了手。

韩信看着自家小妹整理好衣领,她再次恭敬地施礼:“不过,阿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韩信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兄长忘了当初在河边项王说的那一番话了吗?”阿虞自嘲地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人,转身离去,站在军帐门口,她停住脚步,“哥哥怕是还忘了一件事,那件衣服,说起来,也不是哥哥的。”

韩信静静地站立了很久很久。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匹夫见辱,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此乃真英雄也。”这是当年项羽对他受胯下之辱的评价。

他一直记得的,记得死死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说这番英雄之语的项羽听闻这个消息时,只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韩信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他这一出如此明显地利用小妹和项王攀住亲家关系,再留一手让项王退居后线,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在赌。他在赌自己手里的军马和战功,足以让项王接受这些看似合理的要求。

见项羽久默不语,韩信冷冷地打破了沉默:“义弟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我身为义兄,也该替你谋划。”韩信淡然道。

项羽呆呆地看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抹青烟,虽然看似飘逸自由,实则却被困在铜炉里无法脱身。

韩信恭敬施礼:“如今楚国已复国,等成婚之后,义弟便可与小妹回故土,信自当替义弟争霸天下,等信扫清暴秦残兵,自会归来与义弟团聚。”

项羽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他尊称为兄长的韩信。这么想让他退出吗?他裹紧了身上的长袍,他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他缓缓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最后看着面前的韩信:“我明白了,就按照兄长的意思办吧。”说罢,他转过身,和那几缕青烟融为一体,赤色长袍下,他攥紧了瘦弱的拳头。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方士给他讲过的那些话,还要继续相信那些话吗?他苦笑一声,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韩信看着义弟的背影,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成了亲家,他就等于拿到了那道护身符。

“义兄还记得当年在府中看到的方士吗?”项羽忽然侧过身问。

“记得。”韩信冷冷地应了一声。

项羽苦笑一声:“有些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要跟义兄说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信的项上人头都是义弟的,义弟想要什么?但说无妨。”韩信死死地盯着义弟的侧脸。

项羽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帐中的青烟也随之缭绕,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只是没想到小妹成婚没过几天,秦军就趁机袭营。将士们苦等了半天,韩将军还是没有出现。

韩信正满头大汗焦虑地在军帐中翻箱倒柜。

怎么可能不见了?他不过是睡了一觉,甚至连睡觉都穿着它,怎么会不见了呢?

军令已经催了七八次了,韩信终于叹一口气,颓丧地领兵出征了。只是在出军营时,回头看见了和项羽站在一起的自家小妹,她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哥哥自当努力杀敌,小妹等你消息。”小妹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口,随即似笑非笑地道了句:“找不到了,其实也是天命所归吧。”

韩信一怔,她曾对他说过,那件衣服并不是他的,是啊,那是她送给他的。韩信明白了,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找不到那件衣服了。而她纤细的身影在这时决绝地闪过他的身侧,消失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

一定是她!

韩信又气又恼,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上了战场。

这一战,秦将几乎生擒了韩信,幸好项羽及时出现,以三百死士切进秦军军营,换上楚军大旗,秦军误以为中军已被攻破,几十万大军慌忙撤退,楚军趁机劫掠,转败为胜!

自家义弟原来这么会打仗?

韩信越想越觉得蹊跷,他刚丢了金缕衣,自家义弟就打了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胜仗……

还没有回营,韩信就被降了军职。

中军帐里,韩信死死地盯着项王的衣角。

“前次义弟说起当年的那方士,话只说了一半,今日可以讲完了吧。”

项羽沉默地背对着他。

“那方士究竟和义弟说了什么?义弟但说无妨啊。”韩信步步紧逼。

项羽转过身来,长久地注视着他:“当年义兄也曾说过,羽背负甚多。义兄自是该懂得这些瓜葛。”

韩信发现自家义弟是越来越会跟自己拐弯抹角了。

项羽皱眉,随即说道:“羽自然是懂得,兄长如此焦虑,是因败仗而起,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兄长不必太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项羽伸手拍拍韩信的肩膀,转身走到帐中行军图旁。

想到那道背影里面穿着的是本属于他的金缕衣,韩信心里顿时起了一股恶气。他猛地站起来,面对着自家义弟的搪塞,正准备直接问出那句他忍了许久的问题:到底是不是他,拿走了那件衣服!

然后他看着项羽从墙上取下那把宝剑,拔出了寒光毕现的利刃。

韩信愣愣地看着项羽手中的兵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义兄,你……你这是怎么了?”项羽挂好宝剑,扶起了他。

韩信战战兢兢地起身,他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当年孤苦飘零时的心情。比死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

韩信呆呆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义弟,他心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穿着他的金缕衣,对他拔出宝剑,却还能如此微笑,金缕衣,果然是可以让弱者变得强大的宝物啊!

韩信恭敬地对面前的项王施礼:“信无事,只是一时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

项羽不置可否,松开了他,忽然感慨了一句:“我们好像很多年没有一起骑马,一起舞剑了。”

“是啊,很多年了。”韩信冷冷地瞥了一眼义弟的衣角,淡漠地道。

也许,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了。

6

短短一载,韩信如今又变成七八年前的他。自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败,直到降为守门的士兵,再也无职位可降。项王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项羽,他已经是威震秦帝国的楚霸王。

想到这里,韩信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日落余晖,他又多活了一天。

他知道这是他义弟的游戏,不杀他,也不囚禁他,可是却又提醒他:如果他想要我的项上人头,只是一句话的事情。皆是因为那件衣服吗?韩信知道战无不胜的自家义弟现在肯定就穿着那件衣服,而且他更加确定小妹已经把金缕衣的细节悉数告知了她的夫君。

项王和小妹每天都从他面前经过,他守的就是他们的军帐,小妹似乎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他却根本不想和她说一句话。若不是她,他估计也不会有今天,他对她的恨意,埋在心底许久,如今已是参天大树,他几乎都想不起来那些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而项王则是每每看见他,都要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微笑闪身进入军帐,和那些将军讨论军国大计。大家都觉得项王够义气,还记得他这位落魄义兄。但那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侮辱,像是主人在拍打自己的狗一样,不是吗?

他其实很多次想到了死,却总在最后一刻想起那件金灿灿的衣服。于是他活了下来,静静地忍受着一切,也等待着。

只不过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件金缕衣。他几乎每天都在看着项王的衣角,渴望着有那么一刻可以证实他的想法。与此同时,他也看着项王成为打不败的西楚霸王,他现在还要杀刘邦,那个当年和他们一起打天下的老头子,当年自己可没有少嘲笑刘邦,说他这么大岁数了就别出来凑热闹了,那时义弟还时常阻止自己嘲笑刘邦。如今呢?如今义弟要在鸿门这个地方,杀了刘邦。

他也变了啊,是因为那件金缕衣吗?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萧何追出来的时候,眼看着刘邦骑着马跑出军营,才松了口气。回头看见站在军帐外的韩信。

韩信对刘邦这群人素来没有好印象。

“韩将军辛苦了啊,这么冷的天还守在外面。不如随我去汉营一叙,刚好有一些秦王宫的好酒哇!”

“萧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现在不便前行。”

“有何不便,”萧何眯着眼睛微笑着,“韩将军是放不下项王还是小妹啊?”韩信沉默不语。萧何坦然一笑,直起了身子,“莫不是除了项王和小妹,还有别的东西?”萧何从怀里露出一角金灿灿的光亮来。

韩信一下被震住了,直到被萧何拽出营门,他才顾得上回头看一眼背后越来越模糊的军帐。

巴蜀的岁月是漫长的。韩信在萧何为自己安排的府中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他本不该相信刘邦这个人的,金缕衣是天命,他竟然小儿科到相信刘邦会把这件衣服让给他韩信吗?真是可笑。

“韩将军好雅兴。”萧何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的塌下,这府中本来就是萧何安排的软禁他的地方,萧何想什么时候来自然就是什么时候来。

“萧大人有什么指教吗?”韩信冷冷地问。

“听说将军每日无聊,我特地送上一件衣服,给将军消遣消遣。”萧何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赤色的包裹。

包裹一层一层地掀开,金灿灿的衣服呈现在韩信的眼前。

“你们早据为己有了,又何必拿我消遣。”韩信冷冷道。

“汉王知道这是将军的爱物,这次是真的要带给将军,将军要是有意,那就随萧何走一趟,去见见汉王?”

韩信缓缓伸出手,抚摸着那抹金芒,时光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亭长家的残羹剩饭,河边无赖们臊气的裤裆,跪在地上向自家义弟求饶的自己,小妹冷淡的目光……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些饱受屈辱的日子了,再也不想了!

那种让人沉迷的眩晕感嗡嗡地拍打着翅膀又来了。

一抹幽暗的微笑浮上韩信的嘴角,他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那件衣服。

时间在这一刻,伴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轧过一切障碍。

7

“兄长被封齐王了吗?”虞姬轻轻把一袭赤色红袍披在项羽身上。自从几年前自家兄长受了刘邦的大将军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已经连攻下了几十座城池,项王军队节节败退,他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合眼了。

“若大王肯给兄长发一封……”

项羽回过头柔柔一笑,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掌灯,为他撑开一抹光亮,伸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温暖的灯光照亮了项羽轮廓分明的脸颊,他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身侧的虞姬,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天,曾经也有一位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地将手背覆上,告诉他,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现如今再想起从前,他却再也记不起那人温润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的感觉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韩信轻抚着手臂上覆着的金色鳞甲,满意地笑了,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啊。

才短短四年时间,他就征战了大半个天下。汉王和项羽如今在乌江一带对峙,据说实力不相上下。而他坐拥半个天下,汉王的使者一波接着一波来,可见前方战场形势凶险。

而他在等另一个人的使者。

“齐王,如今汉王和项王争霸,已到强弩之末,将军占据三分天下,进可成王霸之业。刘邦小人,不容人,将军要三思啊。”站在阶下的老人清了清嗓子道。

“你是让我帮项王?”

“据我所知,项王实则柔弱之人,不如先战刘邦,再退项王,可成帝王霸业。”

“帝王霸业?”韩信饶有兴趣地念叨着,“你说项王柔弱,那大概是多年以前的项王吧。现在的楚霸王,可一点儿不羸弱呢。”

蒯通阴恻恻地看了一眼韩信,道:“要说项王的过往旧事,那还是将军您知根知底。但天下人知道霸王威武,亦知将军旧事,难道将军不想雪耻吗?”

韩信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老人,蒯通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俯首。

“我倒是想帮他,可他倒是有骨气,至今一个使者都没有。看来只能发兵攻楚了!”他一手提起兵符,捏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垓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虞姬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歌声,将士们怆然泪下,项羽只是呆呆地站在帐篷中看着夜空中的天象,虞姬望着自己的夫君,心里像是刀绞一样。

“阿虞,你过来。”尽管成婚那年,她有了自己的名字虞姬,可他还是喜欢喊她的乳名。

“过了今夜,一切就都结束了。”项羽将虞姬抱进怀里,裹紧了单薄的红袍。

“大王,我……我可以给兄长书信一封……”

“不必了,这么多年了,我也累了。”他深邃的眸子望着夜空,“多年前,有一位方士姑娘曾到叔父府上,说我是天命所归。若不是那位姑娘,叔父大概也不会策划这么大一个谎言吧。我背负着这个谎言,走了这么多年,是真的累了。”

虞姬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抬起头,替她擦干:“阿虞不必担心,你家兄长,自然会护你周全,只是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虞姬誓不会独生。”

项羽叹息一声,修长的手指滑过她冰凉的脸颊,他深邃的眼眸望着她,就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的兄长在他的面前坐着,那个少年单薄瘦削,却在看着他时,满眼的期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记得这些,只是没有想到,到最后这一切都变了。时至今日,他终于有机会说服自己,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有一个秘密,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一直想要说,却没有勇气。现在终于到了要说的这一天了。”他负手望着外面苍茫的夜色,“其实当初看见你们,提拔了你家兄长,娶了你做妻,也是因为那位方士。她说啊,如果我遇见了那个叫韩信的人,就一定要相信他,娶他的小妹为妻,这样我就可以得天下。她身边的小男孩还说天命之所以归,是因为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不过是人心的聚合罢了。我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你们啊。只是我不知为何你家兄长要离开我们,没有战功了,他还是我的义兄啊,哪怕不能再打天下,可他终究还是我的义兄啊,他为何要不告而别,又为何要投靠刘邦……”

阿虞愣在了他的怀里,她想起了那个在河边遇见的女人和小孩。她抬头看着面前的项羽,他的眼睛里噙着闪烁的泪珠。她认识他那年,他还只有二十出头,俊秀得像是神仙一样的男子,而如今,如今……

“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他淡然一笑,松开了怀里的虞姬,“我和义兄,也该见一面了。”他淡然说着,呼叫左右牵了他的乌骓马来。

虞姬却在此刻拽紧了他的手腕:“大王,虞姬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大王,还有一件事,虞姬也藏在心里许久了。”

项羽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姬,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8

韩信看见他了。他比之前苍老了很多,眉目间却更加俊朗,倒是有点像霸王了。

“项王。”他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紫色的风袍,袍子里面的金缕衣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项羽淡然一笑,抬手指着他身上的那件金缕衣:“听阿虞说你当年丢了这件衣服才离开的,我本想着把阿虞给我的那件衣服还给你,可她执意不肯,却不曾想你还有一件,不过义兄,打仗真的靠这个可以取胜吗?”

韩信冷笑一声,自家义弟终于是长大了,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得跟江东的鸭子一样。

项羽微笑着,从马鞍上提出一瓶酒:“要一起喝一杯吗?还记得当年你我策马奔腾时,你唱歌,我舞剑的事情么?”

韩信松开了握着的缰绳,金缕衣在夜色中透着妖异的金芒。

项羽拧开酒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韩信,兀自吟唱了起来:“式微兮式微,问卿胡不归?若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韩信仰头喝了一口酒,看向远方的夜幕,接着唱道:“式微兮式微,问卿胡不归?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项羽拔出宝剑,在月光中舞起了剑,韩信仰头喝酒,两个人四目相对,边唱边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项羽仰天长啸,忽然低头看向韩信,定定地说了句:“要是能回到最开始,该有多好。”他顺势举起宝剑,抹向自己的脖颈。

鲜红的血液从红袍上溢了出来,顺着剑锋滴入沙土里,韩信愣愣地看着矗立在风中的项羽,他的身影晃了晃,倒在了地上。韩信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盯着奄奄一息的项羽,强忍着悲恸和恨意,咬牙切齿地道:“要是能回得去,人还用像狗一样厮咬么?”

项羽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润的光亮,韩信蹲下身子来,像是当年第一次看见彼此时那样,解开身上的玉扣,把一袭紫色的披风,披在了项羽瑟瑟发抖的身上。“算是还给你了。”韩信低沉地道,“我们现在互不相欠了,只是阿虞在哪?”

“兄长这么着急要见我吗?”女子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夜幕里。

韩信抬头看见自家小妹,牵着乌骓马,缓缓走了过来,她蹲下来,抱起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项羽,把他的脸颊藏进自己的怀里。

一件金缕衣被扔在地上,韩信倒抽一口冷气,看着那件被扔在血泊里的金缕衣。

那是一件和他身上的金缕衣一模一样的衣服。

他抬起满是狐疑的脸盯着自家小妹,一股凉意从脊背直袭头顶。而她始终低垂着眼眸,用雪白的狐裘裹紧了瑟瑟发抖的项羽,用自己的脸颊贴紧了项羽失去温度的掌心。

“这金缕衣,是我当年拿走的。只是我从没有给项王,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件衣服可以战无不胜。”

“你……你没有穿过?”韩信攥紧了拳头,不可置信地看看阿虞,又逼视着阿虞怀里虚弱的项羽,“你告诉我!她在胡说!你穿过的对不对?”韩信说着,几乎是瞬间,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血液顺着他的唇角滴进沙土里,他看看项羽,又看看阿虞,举目四望,自顾自地呢喃着:“不!不对!不可能有两件金缕衣的!你们……你们死到临头还诈我……你们……”他感觉到头顶的天也在旋转,他猛地跌倒在地上,颓丧地喘着粗气。

项羽微微抬起眼皮,望着披头散发的韩信,惨然一笑,自顾自地说着:“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原来你过得这么辛苦,是义弟不好,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兄长,是义弟背负了太多东西,兄长……兄长……”他抬起手,徒劳地想要扶起韩信,“时至今日,我其实就是想要死得风光一点,也不枉天下人给我的霸王虚名,能死在兄长手里,是我所愿。其实这天下,谁要谁拿去吧。我只是怀念我们一起的那段时光,可是天命所归,天命所归,为何偏偏选中你我,选中阿虞。如若我不是项王,你不是韩信,一切该多好。我们就这样长啸,舞剑,阿虞温酒,也是一辈子啊。”

韩信低垂了布满血丝的眸子。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伸手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强撑着跪在项羽身边,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其实当年的他何尝不明白,项羽革了他的将军之职,却让他守护自己和小妹的军帐,其实是在告诉他,他项羽和小妹还是记挂着他的啊。否则怎么会把最重要的军帐交给他守。只是,只是等他明白,一切却迟了。

紫袍被鲜血浸湿,项羽胸前剧烈起伏着:“我演了十几年,不能功亏一篑,霸王怎么能投降?那是我走过的所有路途,我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兄长,你想要这天下,我就送给你,只是我抢不过那个糟老头子。兄长,好在你已经那么厉害了,再也不需要像当年初出茅庐的我们,置之死地而后生,走那么险恶的棋子。”

韩信强忍着泪水,低头不去看他:“你是说,你和刘邦争霸是为了求得两败俱伤,好让我渔翁得利?”他终于恍然大悟,“蒯通那个老狐狸,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吧。”

项羽不置可否,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一如多年前韩信以为是杀戮的那一抹笑容,他又相信了,他相信那是兄弟之情,可是自家义弟清亮的眸子却在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

韩信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牙切齿地道:“放心吧,我会送你上路的,天下人从此都会知道,你是霸王,你是西楚霸王,这天下我会帮你夺回来,那史官,我也会让他写你的事迹,你放心吧,金缕衣,这件金缕衣……”韩信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扒下来,扔在沙场的血泊里,“我本来想,亲自跟你说声对不起的,当年若不是我权欲蒙心,我们本来可以……”

披在项羽身上的绛紫色袍子在风中再也无法飞扬,阿虞站在不远处,听到了乌骓马凄厉的嘶鸣声。

是非功名利禄,转眼成空。韩信看着沾染了鲜血的金缕衣,长啸一声,悲痛欲绝。这些年,他从无名无姓到齐王,仗是一次一次打,城是一座一座夺,起初是为了小妹为了自己不被人看低,到后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人和马一步一步走,到最后早已身不由己。

天命所归吗?呵,天命所归啊。

听闻霸王已死,将士们冲上来抢了霸王的尸体,要回去领功。韩信看着这战场成为屠杀的炼狱,看着夜色落下,朝阳升起,看着士兵们把那两件金缕衣当作金子撕碎了,看着刘邦抢了他的兵符,却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地上那一摊血。

也许,他又想起了什么吧?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得到,不是那件衣服的原因。之所以穿上那件衣服他就会变得战无不胜,是因为它消除了他心中的懦弱。一个勇者,自然是战无不胜。就像给他假金缕衣的萧何后来在他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哪怕没有这件衣服,其实你还是会变的。因为你就是那样的人啊。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在你的心底,其实是不肯相信任何人的,甚至包括你自己在内。而项王则完全是另外一种人,他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他所谓的变都是你臆想出来的。所以就算项王根本没有穿过那件衣服,却也通过苦苦研究兵书成了战无不胜的西楚霸王。汉王呢?他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只是把金缕衣当作一件掌控人心的工具,所以天下落在了他手里。金缕衣,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作祟罢了。你现在该懂了吧。”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乌江自刎,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朝。

再后来,韩信谋反,被诛杀在宫中。据说是萧何丞相说韩信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他。史书上却从未提及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连史官都在猜测,可以让齐王冒着生命危险独自去送的东西,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一起让人猜不透的,还有他的字,项羽名籍字羽,而韩信只是叫韩信,并没有字。

而韩信始终记得,很多年前,他遇见了一个叫羽的贵族少年,他给他起了一个字:重言。承诺的意思。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到,所以,不如抹去了罢。

尾声

余慧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脑袋有点疼,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可是她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她听见老妈在房门外喊她出来吃饭,否则晚上别想着看什么“吸血鬼笔记”,她挣扎着起身,冲出去对老妈喊:“是‘吸血鬼日记’!不是笔记!”

“咦?这是什么?”老妈捻起了她肩膀上的一缕金线,“谁的头发?”

余慧子瞥了一眼,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又没有染发!肯定是老妈你的啦!”

站在余慧子家窗外的冬荨像个小大人似的整理着深蓝色的校服小西装:“好啦,衣服她已经重新从观心盘里找回来了,我们回家吧。”他刚刚把余慧子从窗户里塞进去,此刻累得气喘吁吁的,“话说,为什么她能从观心盘里重新把那件衣服找回来啊?”

“只有与那些物什有关的人,才能从浩瀚的时空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就是可怜她又经历了一番那些前尘往事。”

冬荨歉意地龇牙咧嘴笑笑:“好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随随便便乱找东西往观心盘里丢了。”说着,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观心盘,漆黑的凹槽里,一件虚无的金缕衣已飘浮在观心盘里,缓缓地镶嵌入凹槽之中。

“看!我就知道有执念之物!”冬荨大惊小怪地喊。

阿碧扶额:“将功补过吧,回家记得写作业,马上中考了,我可不想再被老师喊去教导处了。”

“你放心了啦!”冬荨臭屁而又优雅地摆正着脖颈处的红色小领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余的执念之物啦!到时候就能看到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师傅啦。”

冬荨的声音让她出了会儿神,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就这样浮现在她的眼前,原来她已几千年没有见过他了。

“师傅,又要见面了吗?”

清冷的夜色里,一声轻微的呢喃飘散在夜风里。

“唉,话说他是不是超级帅啊?能让阿碧惦念了这么多年的人一定……”冬荨叽叽喳喳地在唠叨着。

一记爆栗敲在他的脑袋上,冬荨捂着脑袋,还来不及抱怨,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抓起来一看,是管家发来的微信。

冬荨看了半天,嘀咕了句:“管家的PS技术越来越棒了,阿碧你看,他把自己下半身都P没了!”

阿碧侧过身子看了一眼,惊呼一声不好,拉着冬荨往浮屠船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