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簪爱

{伍}簪爱

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而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是覆水难收。

楔子

阿碧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船舱外的躺椅上睡了过去。

她是在看一本记录妖怪事迹的古籍时沉睡过去的,本想着从古籍里找到能救管家命的那一味药的制作方法,却总是徒劳。飘摇伞虽然能稳固住他的魂魄,但肉身终究需要灵气,看来她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再见一次师叔了。只有他有那一味药。

只是这次之后,浮屠船怕就得交出去了。

整个浮屠船安静极了。

冬荨那个不消停的家伙前几天被她打发去找她的簪子去了,她难得有几天清静日子。

事情还得从观心盘迎来第四件执念之物说起,冬荨一时开心,就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簪子,扮起了皇上,非要管家扮演娘娘。说实话,她也不懂冬荨这个家伙怎么会迷上后宫剧……

然后脚下一滑,一个不小心,手中的簪子被他丢进了观心盘中……

观心盘连接着未来和过去的时空之道,她找了好几天,才看见那簪子落在了一处古朴的街道巷子里。

于是冬荨撇着嘴,十分不情愿地被阿碧扫地出门了。

找不回簪子就别回来!

冬荨欲哭无泪,好说歹说,说动了管家陪他一起去找簪子。

于是她才落了几天清静。

说起来,簪子丢掉,真不知道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她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起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古籍,看着不远处的暮日,发了会儿呆,转身朝船舱里走去。

“但愿那两个家伙能顺利找回簪子,可是最好别这么快回来。清静日子真是过一天少一天呢。”她在心里想着,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说实在的,头上少了那簪子,倒真觉得心里空了不少。

簪子叫玉凰簪,说起来,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药斋的主人亲手交给她的。

她记得那个男人把簪子轻轻插进她的头发里,对她说:“阿碧,有了这个簪子,也许你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都已经忘掉了。

她摇摇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兀自起身步入了船舱之中。

她应该收拾收拾动身去见师叔了,管家的身体可当真是不等人的。

1

公元200年,许昌。

天色将晚,春寒料峭的许昌大街上行人稀少。

才九岁的曹植蜷缩在街边的小巷子里,皱着小眉头,盯着街对面的烤肉摊。烧烤摊的小贩随即像是挑逗似的,迅猛地摇动着手中的蒲扇,炉火一时更旺,肉串在炉火上滋滋地冒着黄澄澄的油光,空气里顿时香气四溢。

曹植猛地咽了一下口水,肚子“呱呱”地叫起来,对面的小贩得胜似的嘴角上扬,大声叫卖起来。

明显是在诱惑他,要是此刻在父亲的府中,他估计早冲过去大快朵颐了,但是现在……

曹植有点后悔从书馆里溜出来了,要是留在书馆里,现在大概也吃上香喷喷的饭食了吧。膳房的下人们做饭可有一手了,香脆的烤野兔、酥软的糕点、可口的肉糜汤……

啊啊啊!他越想越饿,伸出袖子擦了擦口水,下定决心打算回去。可刚迈出一步,心里立刻又开始打鼓,现在回去,夫子怕是还在书馆里等他,万一要他背诵今天早上教的《诗经》怎么办?他当真是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他真是恨死了这些功课了,更让他难堪的是,书馆里五个学子,除了兄长曹丕,就全都是他的弟弟了,说起来他要做表率的,可他偏偏是拖后腿的那个——每天被留堂,由夫子监视着再学一遍当日所教文章,用父亲交代给夫子的原话来说就是:植儿愚笨,有劳夫子,多教一遍吧。

曹植知道兄弟们私下里一直在嘲笑他。

想到这里,小小的曹植心中更加委屈,眼看天色愈来愈黑,烤肉的小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有烤肉摊旁边支起的占卜摊位依旧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浑然不知天色将晚。

巷子外的大街上不时有士兵匆匆走过,偶尔一两个兵丁停下来询问那一高一矮的算命人,两个人便指指巷子里的他,士兵们在夜色中眯着眼睛看他一眼,然后又摇摇头离去。

曹植越发心焦,那些兵士是在寻找他吗?他从小便不喜华衣,怕是那些士兵也没有认出他吧。不过自己跑丢了大半天了,父亲也该发现了,假若父亲没有发现,兄长曹丕也该发现了。曹植心里纠结着,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被所有人给遗忘了。他眼见一高一矮两个人也开始收摊了,顿时一股巨大的委屈从天而降,曹植一时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

“啊哈!我赢了!我就说他一定会哭的嘛!”占卜摊位上那银发少年的欢呼声响起。曹植抽噎了两下,停止了哭声,嗫嚅着走向那个摊位,他只是想着,等会儿再有士兵走过,他就承认自己是曹植,哪怕是让他背诵《论语》《诗经》他也认了。

他站在占卜摊位前,才发现那是一个长得奇高的年轻人,脸颊清瘦,面貌俊逸,身上的服饰却奇怪至极,白色的短衫竟不及腰,结实的胸膛在短衫里若隐若现,最奇怪的是,他竟然把一条黑色的内里长裤外穿……当真是不害臊。那奇高的年轻人身边的小矮子长相更为奇特,竟然是一头银发,浑身套着麻布的长衫,两只猫耳朵从头发里冒出来,一双赤瞳圆睁着,双手极力从高个男人手中抢夺过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币。

“说好了愿赌服输的!管家!快点!五百块!”银发少年大呼小叫着,“喂喂!松手啊!阿碧每个月还给你发工资的好吗!不要小气!”

奇高的男子依依不舍地捏紧着手里的纸币,少年终于抢夺过去,开心地点数起来。高个男子颓败地捂着脸,像是被割了肉一样沮丧。

曹植呆呆地看着这奇怪的一幕,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们在干什么?”

银发少年看了一眼曹植,挑挑眉:“去去去!大人做事,小孩退让。”

“大……大胆……”曹植皱眉,他毕竟是当今丞相的三公子,再愚笨,也没有人敢这么呵斥他,一时间竟然是本能地呵斥了一句。

“呃……我胆子是挺大的,你要怎么的?”银发少年把花花绿绿的纸币塞进兜里,戏谑地瞅着他。

曹植涨红了脸,对方明显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还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气结,指着摊位说:“我,我要算命!”

“算命?”高个子男人眯起眼睛凑过来,狡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曹植,“很贵的。”

曹植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温暖的手掌在此刻抚在他的肩头,随即是一声曹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多贵?”

曹植心中一喜,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回头大声喊了句:“曹丕哥哥!”

2

曹植依偎在曹丕的身边,抬头看着穿着软甲的自家兄长,觉得心里像是吃了秤砣一样踏实,那种巨大的委屈瞬间被兄长温润的大手一扫而空。

自家兄长曹丕虽只比他大五岁,但身上已有一股威严庄重之气,高大的身影此刻在朦胧的夜色里,当真是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曹植嘴角带着一抹骄傲,重新审视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算命的。

“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高个男子揉了揉褐色的短发,意味深长地对银发少年挤了挤眼睛,银发少年立刻警觉地开始迅速收拾摊位。

“我听闻南山之北有独玉,东海深处有珍禽,西域漠北有汗血,北冥之极有风鸟,皆是世间奇贵之物,但就是没有听说过,算命也可以贵不可言。”

“贵不一定是价格,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呢。”高个男子神秘地笑了笑,“时间不早了,将军既然找到了令弟,怕是也该回去复命去了。”

曹丕本来心情还不错,毕竟是找到了偷跑出来的弟弟,总算是可以对父亲有个交代了,但他自小到大除了父亲,还没有谁敢这么跟他说话,该回去复命了还需要一个江湖术士来提醒他吗?当下脸色一沉,把自家幼弟护在怀里,一手轻敲着腰间的剑鞘,朝那高个男子冷冷一笑,赌气似的大声说道:“我今天还非要算上一卦,而且,植弟也要算。”

高个男子为难地看看曹丕,又看看曹丕怀里的曹植,狭长的丹凤眼眯了眯,他不想惹事,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于是回头对银发少年低语:“冬荨,簪子给我一下?”

银发少年皱着小眉头,不情不愿地从胸口摸出一支簪子递给高个男子:“我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等了半个多月了,前前后后也有几百个人模狗样的家伙试过了,不过这两位嘛……”银发少年上下打量着曹植曹丕兄弟俩,“我可不觉得他们能插上这支簪子。”

“不试怎么知道?说不定他们其中某一个就是簪子的有缘人呢?”

银发少年撇撇嘴,抓狂似的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试吧试吧,反正试不到有缘人我们是别想带着它回去了。”

高个男子随即把簪子放在手心,面向曹植兄弟,眯起狭长的眼睛笑眯眯地说:“我们算命有一条规矩,插得上这支簪子的才给算。”

曹植盯着男子手里的翠绿色簪子,眼睛一亮,要说簪子他也见过不少,但是像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簪子在正面看是翠绿色的,但是只要稍微一转眼睛,立刻又变幻成了褐色,尤其是簪头,翠绿色时是凰头,褐色时又是玄武模样,当真是奇妙好玩。

“这是玉凰簪,”男子眯着狭长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插得上此发簪的就是有缘人。二位,谁先来?”

“我先来。”曹植抓紧了自家兄长的衣袖,曹丕随即宠溺地一笑:“那就植弟先来。不过,”曹丕面向高个男子,狡黠一笑,“要是插得上呢?”

高个男子随即微微一笑:“那就送给令弟啦。”

曹丕轻笑着从男子的掌心拿起簪子:“那可说好了!”说罢轻轻插进了曹植的发髻之中。

银发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漆黑的发髻间的玉凰簪,莹润的翠绿和黝亮的褐色不时变换,高个男子则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拢在曹植发髻之下,防备着簪子掉落在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曹植晃动着小脑袋,回头看看自家兄长,又看看面前的两个奇怪的家伙,嘟着嘴问了句:“插上了吗?”

曹丕摸摸他的小脑袋,戏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算命人,他早就觉得这两个服饰奇怪的人有招摇撞骗的嫌疑,此刻只想看二人出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高个男子兴奋地眯着眼睛笑道。

“得来全不费功夫。”银发少年难得地咧嘴嬉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位小兄弟看来就是玉凰簪选定的有缘人了。我们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只等……”高个男子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只等我给小兄弟占卜一卦了。”

高个男子随即从身上掏出一个闪烁着光芒的块状物体,迅速在上面划拉了几下。曹植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玩的东西,忍不住踮起脚尖多看了几眼。曹丕虽然也好奇,但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心里的蠢蠢欲动,努力维持着戏谑的笑容。

“喂!你把苹果手机也带来了?!万一扭曲了时空隧道,改变历史进程……”银发少年大惊失色。

“安啦。”高个男子随意地摆摆手,“我这不是方便我们生存嘛,你看,我还存了各种穿越指南。”

“……”

高个男子脸上涌上一丝窃喜:“找到了,曹植曹子建嘛。”随即看看曹植,“你要算什么?姻缘?寿岁?前程?”

曹植皱着小眉头,咬着小手指,努力思索着。曹丕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家幼弟,半晌,曹植说了句:“算算我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背诵文章吧。”

曹丕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也是,自家幼弟确实有那么一点,嗯,愚笨,背诵文章向来是背一句忘一句,几个兄弟之中就属植弟最是为此苦恼了。为此别说夫子头疼不已了,就连父亲也是连连叹气。

高个男子愣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小家伙要算这个。不过很快,高个男子看了一眼手中发着亮光的物什,欢快地念诵起来:“这个嘛,就是才气是吧。我找找啊。”高个男子努力翻找着,表情随着亮光起伏,忽然眼睛一亮,眯起眼睛看着曹植:“曹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文章骨气奇高,词彩华茂,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堪称诗家仙才呐。”

“翻译过来就是,”银发少年耷拉着脑袋,“你十岁就能背诵数十万字,长大后写的文章冠绝今古。”

噗!

曹丕差点一口老血吐在两位算命的脸上。

这不是信口胡诹么!

曹植有点似懂非懂,撇撇嘴看着自家兄长。曹丕此刻却莫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好玩了,忍不住笑着问:“那先生看我呢?”

高个男子一双手挡在了曹植的发髻之外:“玉凰簪已经找到了有缘人,也是我们的好事儿,我就送将军一卦吧。”

“有劳。”曹丕刚刚伸向自家幼弟发髻的簪子的手缓慢地缩回了衣袖之中,干咳了两声,“就测测寿岁吧。”

高个男子随即又投入了手中闪光物什之中,久久地,才抬起头,一脸愕然:“将军寿命八十,四十会有小难,愿您多多保重。”

“哦?”曹丕心下骇然,但细细思量,却也心安,他身体一向不好,倒是真没有想过可以活到掌朝之年。心情一时舒爽,随即从袖口摸出一些散碎小钱,丢在算命的面前,拉着曹植就往回走。

身后响起高个男子的叮嘱声:“簪子一旦插上,插簪之人便不可让簪子损坏,否则性命堪忧。而且,还要赔钱给我们!”

曹丕觉得真是好笑,不是说插上了就送给他幼弟了吗?这么小气!目光却不自觉地移向身边曹植发髻上的玉凰簪上,朦胧的月色里,那簪子流光溢彩,让曹丕心里也是一阵恍惚,仿佛被摄去了心魄似的。

此刻的曹植被兄长牵着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算命的摊位上的那两个人,夜风夹杂着他们的声音飘进他的耳畔。

“喂,这钱我能带回去吧?古董欸!”高个男子两眼冒星星。

“带什么带啊!这个时代的东西除了玉凰簪,我们什么都带不回去……”

“好可惜……”

“不过话说你用百度百科来替人算命真的好吗!”

“……”

“而且玉凰簪必须要在这个时代找到一个有缘人才能把我们从时空隧道带回去,这种设定也太耗费我们的生命了吧!”

“你这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还在乎这点时间么……”

“谁老妖怪啊!你见过这么可爱的老妖怪吗!”

真是两个奇怪的人呢。曹植在心里嘀咕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一股清凉之气瞬间沿着指尖袭遍了他的全身。

3

公元205年,曹丕府中。

十四岁的曹植坐在宴席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父亲身边的兄长,心中很是替自家兄长感到高兴。兄长不日才随父亲出征返回许昌,这一次征战不仅让父亲彻底消灭了袁绍势力,而且整个北方再也没有人可以和父亲抗衡。父亲一开心,就许了一门亲事给兄长。

曹植是见过那位嫂嫂的,当真是国色天香,配上自家兄长的英武俊朗,满座宾客都说是佳偶天成。不过唯一让曹植心里有一点芥蒂的是,那位嫂嫂据说之前是袁绍之子袁熙的原配,据说兄长就是在袁熙府中发现了嫂嫂的。兄长当场把父亲赏给他的白玉钩交给了这位女子,以示拥有。

想到这里,曹植不禁笑出声来。

兄长今年业已十九岁,再有一年便是及冠之年,可出征为将军,可入侍为朝官,自然是少年热血,对美人儿无所适从。不过当场交给她白玉钩,曹植还是觉得兄长真是有些焦急得可爱了。要知道那白玉钩可是用来钩住内衣的别扣,当真是极为隐私之物。

曹植忍不住想象着当日兄长的动作,只觉得好玩至极,抬头看向坐在父亲身边的兄长,阴差阳错间,他的目光忽然与父亲鹰隼一样的目光相对,他急忙收敛了肆意的笑容,恭敬地低下了头。

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是那个规规矩矩,有点愚笨的孩子。

大殿之上响起两声清脆的拍掌声,所有的热闹景象瞬间影子一样溜进了角落里,每个人像是瞬间被噤声了般盯着高高在上的曹操。

“植儿,听说父亲离开的这几年,你文才大有进步?已是能出口成章,挥笔成赋?今日你兄长曹丕大婚,不如为你兄长作赋一篇吧!”父亲的声音慵懒而又威严,在曹植听来,却是一声声炸响在他心里的爆竹。

这几年父亲和兄长征战在外,他和众兄弟依然在书馆里与夫子一起做学问,所不同的是,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总是被留堂到最后的愚笨的曹子建了,相反,他进步神速。时至如今,他依然记得自己几乎是在一日之内,就诵读了《诗经》《论语》等诸子百家数十万言,而且倒背如流,一字不差。不仅是夫子和兄长震惊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簪子,还有那两个奇怪的占卜人。

难道是因为那支簪子吗?曹植不止一次仔细观摩过那支簪子,但是除了时而变幻的奇异表象之外,和别的簪子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文才却是一天天增长了。直到今日,他已是风靡了整个许昌的大才子。真如那位高个男子所言,也确实有人开始说他“骨气奇高,词彩华茂”。但此刻被父亲忽然提及,他心里莫名心虚起来,顿时乱如一团麻绳,所有的文才似乎也在瞬间飞离到了九霄云外,整个大脑一片亮澄澄的空白。

“丕儿,给子建出个题目吧。”父亲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

曹植抬头看向坐在父亲身边的兄长,曹丕兴致高昂,丝毫没有注意到幼弟的脸色已经惨白:“就用迷迭香吧。”

迷迭香?曹植的思绪迅速开动了起来,但是毫无头绪。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仅仅是心虚吗,还是他紧张了?他感觉到心跳加速,身上的袍子整个地被汗水沾湿了,夹裹着他的身体,让他想要逃离这个大殿。

兴许是感觉到幼弟的沉默,曹丕急忙打圆场,表示自己作为长兄,要先来一首,自家兄长洪亮的声音顿时回响在大殿之上。

“生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干而结茎……”

曹植汗如雨下,努力思索着脑海中的辞藻。

“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而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是覆水难收……”清冽的女子声音忽然回响在他的脑海里,曹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摇摇头,试图再次思索辞藻,因为兄长的赋就要念完了。

“要我帮你吗?”那个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也许这一次你做不出来这篇赋,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而且,你父亲会失望的。”那个声音充满了诱惑,让曹植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些问题。

“我可以帮你做出一篇完美的赋,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那个声音毋庸置疑而又缓慢地说道。

“不愿意就算了。”女子的声音透着一股调皮,渐渐消散。

兄长的声音在此刻也停滞了,轮到他了。曹植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兄长,又看看父亲,整个大殿的人目光都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不,不。”他嗫嚅着,“你是谁?你在哪里?”

“这么说你愿意咯?”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窃喜。

“我……”曹植刚开口,声音陡然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变化,“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芳暮秋之幽兰兮,丽昆仑之芝英……”

4

曹植已经没有任何心思留在兄长府上了,在东吴使者进贡大象的时候他的心思就已经飞出了身体,甚至来不及见证幼弟曹冲称象的方法到底行不行,他就偷偷跑了回来。

曹植刚进府门就摘下了发髻里的簪子,惊慌失措地远远看着。

是他出现了幻觉吗?不,不是的。那篇赋,根本就不是他想到的,他只是念了出来!

簪子在灯火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仔细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大殿里那些臣子自然是惊呼好赋,甚至呼声高过了兄长的那篇,就连父亲也是满眼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曾经是他所有孩子中最愚笨的植儿。

曹植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他重新拿起那支簪子,手指在触碰到簪子的瞬间,一阵凉意自指尖鱼贯而入他的身体,整个脑海里瞬间一片澄明,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摸向头上这支簪子时的感觉,时隔多年,这种感觉再一次袭来。

“我帮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啊?”清脆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他的脑海里,曹植僵硬的身体慢慢转过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背后的卧榻。

一袭明黄色的窄袖织纹衣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俊俏清新若雨后新竹,贝齿轻启,戏谑地看着他,一双美目却是盯着他手里的簪子。

曹植惊得一身冷汗,即刻避开卧榻上的女子,只是呆呆地凝望着手里的簪子,语无伦次:“你……你是今天的那个声音?”

“是我啊。”女子轻笑,婀娜地起身,伸手系好腰间的红色束带,伸了个懒腰,一袭长发披散开来,胜却无数美景,“啊!好久没有出来了,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呢。对了,今天的那篇赋你可满意?”

曹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卧榻,女子依然明亮地对他微笑着。曹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女子,心下淌过一股暖流,直到女子用手在他面前挥舞了两下,他才急忙别过脸颊,小声地说了句:“赋很好,很好,谢谢你帮我。”

“哎呀,不用客气。”女子大大咧咧地说着,跳下卧榻,凑近曹植,“就当是第一次吧。”

曹植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子,鼻中一阵异香,他急忙往后悄悄退了两步。男女授受不亲,他作为七尺男儿,可不能坏了人家姑娘的贞洁,自然是要注意一些的。“第……第一次?”

“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就住在那支簪子里,今天是我第一次帮你,你还有三次机会,反正,我就在这里面,你有困难喊我一声,我就出来帮你啦。”

曹植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帮我?”

女子眨巴了一下眼睛,神秘莫测地对曹植笑笑:“反正帮够你四次,我就可以和那两个家伙回去啦,不然我就会被时空隧道给踢出来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每次都是这样,必须找个主人帮他四次,我才能融入时空隧道之中。哎呀,你不懂啦。你记住还有三次机会就好啦!要快点光顾我的生意哦!就这样我先走啦!”

“你要去哪儿?”曹植确实听不懂,不过听说对方要回去,心里顿时莫名焦虑起来。

女子嘿嘿笑了笑:“当然是回簪子啦!”

“哦。”曹植呆呆地应着,眼前一道黄光闪现,等他再注目四周时,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他猛地想起来一个问题,急切切地对着簪子喊了一句:“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就叫我簪儿吧。”玉凰簪通体闪过一道黄光,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唯有曹植的那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着,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紧张,还是因为刚刚那名女子的出现……

5

自此之后,曹植每日都佩戴着这支簪子,虽然簪儿再也没有现身过,但是却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和他聊一会儿天。

曹植也渐渐地相信了自己忽然变得文才冠绝是因这支簪子。簪子曾经的主人们大多文采斐然,光是其中的那位屈子,就让曹植佩服不已,所以簪子自然也是浑身才气,后来的佩戴者自然而然会被感染。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一年过去,自家兄长在及冠之年,有了第一个孩子,曹睿。孩子长得很水灵,像极了那位国色天香的嫂嫂,父亲也是极为喜爱这位小孙子,每每带在身边,曹植心里为兄长感到高兴。

但兄长却日日郁郁寡欢,只在公开场合才强颜欢笑一下。曹植心里不明白兄长为何如此,但也不好发问。兄长这几年随父出征,已经锻炼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尽管还没有任何的官职,但曹植知道自己和兄长之间的差距,假如兄长都无法解决的困局,怕是他问清楚了也是徒劳吧。

“你不问就永远不会知道哦。”簪儿戏谑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曹植已经习惯了簪儿时不时冒出来和他聊上几句,想必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又是知道了什么。

“其实你家兄长啊,是在担忧你父亲百年之后的事情。”簪儿说得轻松,但在曹植听来,这却是大逆不道的话,当下皱眉。

“别生气嘛。”簪儿说着,“别生气别生气,我这不是要帮你嘛!”

“我不要你帮。”曹植冷冷地说道。

脑海里一时清静,曹植等了许久没有声音,心下忍不住想象着簪儿嘟着嘴说别生气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又太小心眼了,叹了口气,缓缓地道:“那你倒是说说,兄长都在不开心些什么?”

“嘿嘿,不生气啦?”簪儿嬉笑着问。

曹植嘴角浮上一抹微笑:“不了。”

簪儿这才把他兄长心中所想娓娓道来:“你父亲功高盖主,这天下有一半都是他打下来的,若不是他挥斥方遒,怕是这天下早就称帝者无数了,全天下都知道汉朝已是名存实亡,曹家,才是真正的朝廷。你父亲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已是贵不可升,接下来怕是就要废除三公,恢复丞相职位了,试问,谁能阻挡得了你的父亲?再之后呢?称异姓王?王之后呢?然后在你父亲百年之后呢?谁又能接替他的基业?谁又不想接替?”簪儿循循善诱说得倒是轻松,却听得曹植一身冷汗,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你当然没有想到过啦,榆木脑袋!”簪儿嗔怪着,她虽然身体在簪子里,魂魄却游离在曹植的周身,此刻凝望着呆呆地靠在卧榻上的曹植,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成长为丰神俊秀的翩翩少年郎,心里竟然瞬间划过一道暖流。但很快,她压制着心中所想,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你兄长曹丕早就想过这些问题了。所以才郁郁寡欢。因为你们兄弟之中有一个叫曹冲的让他坐立不安。”

“冲弟?”曹植更加疑惑。

“你父亲啊,他是多么喜欢你们这位冲弟啊。”簪儿意味深长地说着。

曹植明白了。

他幼弟曹冲确实是聪明过人,五岁便有成年人的智力,品性又温良,每每决断事务,父亲都是赞许有加。

“自古以来都是立长不立幼,可你们这位冲弟,实在是逆天啊。”连簪儿都开始赞赏他这位天才幼弟了。

曹植叹口气,看来果然是这样,就算自己知道了兄长郁闷之事,也是毫无办法啊。

“你也要注意一下和你兄长的距离了。”簪儿忽然说。

“我?”曹植心下一惊。

“你文才名满许昌,你兄长可是看在眼里的。”簪儿淡淡地说着。

曹植愣住了,但随后便无所谓地轻笑道:“簪儿多虑了,兄长只是一时想不开,等到心结解开了,自然就好了。”

“不要觉得无所谓,记住我说的话。”簪儿说着,她定定地看着浅笑着的曹植,知道自己说再多,他也不会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做的。其实在很久之前她遇见的那些主人中,她又何尝没有给过他们诸多建议,但那些她从前的主人现在又在哪里呢?有的投江了,有的只能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她强制自己不去想这些,她不敢想象眼前的少年重蹈那些人覆辙的惨况。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反正,你还有三次机会让我帮你渡过难关的。”簪儿说着,本想鼓励对方要尽快使用她的三次帮助机会,但话到了嘴边,看着曹植忧郁的侧脸,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也许,连她自己也应该要注意和他之间的距离了。

6

公元208年,丞相府。

真不知道该说簪儿料事如神,还是世事皆如此。父亲在这一年废除三公,恢复了丞相制度,自任丞相,总揽朝政。人们都说,曹丞相有篡汉之心,实为奸臣。

哼!那些凡夫俗子懂什么!他们还不是眼红父亲的功绩!曹植俯首在父亲面前,心里如此想着。可是功绩再大,也是要忍受生离死别的。

年仅十三岁的冲弟弟,几日前被发现中了蛇毒,没几天就去世了。

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刚刚给冲弟弟送葬完毕,父亲就召集他们一干兄弟齐聚丞相府。此刻大家正拜服在父亲面前,噤若寒蝉。

曹植微微抬头,看见了为首的自家兄长的武冠。曹冲弟弟刚死几天,兄长便被汉帝封为五官中郎将,拜副丞相。簪儿说汉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是在向他的父亲挑衅。父亲这几年公开表示要立冲弟弟为继承人,如今冲弟刚亡,汉帝便赏赐了兄长,明面上是安慰父亲,实则是在向父亲昭示,你的继承人看来不得不改为长子了啊。

曹植也想不出这样做,到底对兄长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们知道曹冲是被什么蛇咬到的吧?”父亲沙哑的声音传进曹植的耳畔,也传进所有兄弟的耳畔。

所有人都沉默着。

“金环蛇呗。”簪儿淡淡地在曹植的脑海里说道。

曹植沉默着,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我听人说,你们兄弟之中有人圈养小蛇。是哪一位啊?”父亲叹了口气问,但是连曹植都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杀气和愤怒。

“你不说,也许别人就先说了哦。”簪儿叹息一声。

曹植皱了皱眉,眼睑微微抬起,望着兄长的背影。前几日他和兄长一起骑马出城去闲逛,在街上看见几个东吴的耍蛇艺人,一时兴起,便把艺人叫回了自己的府上,兄长说过几日来一起看杂耍,倒是一直没有出现,紧接着,冲弟弟就出事了。曹植心下大骇,等到他回头再去找杂耍艺人,却是再也寻不到了。

“植儿,你说说看。”父亲说。

曹植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父亲。

“要我帮你吗?”簪儿的声音魔咒一样响起来,“你还有三次机会的。”

“植儿?”父亲盯着愣怔的他,加重了语气。

“父亲,是丕儿不对。”曹丕忽然插话,曹植的目光落在自家兄长身上,父亲的神情更加严峻,显然是对曹丕插话大为不满。

“你说说看。”父亲看着兄长说。

曹丕缓缓起身,瞥了一眼身后的曹植,淡淡地叙述道:“前几天我和植弟去街上闲逛,叫了东吴耍蛇艺人,要说,这都是儿臣的主意,和植弟无关。”

曹植的指甲掐紧了掌心,钻心的疼痛提醒着他,也许他应该说点什么,也许,他应该赶在兄长之前说点什么,簪儿说得对,他不说,自然会有人说。

“现在那艺人和蛇何在?”父亲的声音已经变得冷漠。

“在,在……”曹丕看向曹植。

曹植始终低着头,周围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在我府中。”曹植在心里叹了口气,颓然说道。

“是什么蛇?”父亲大声问。

曹植张了张口,曹丕兀自接茬说道:“金环蛇。”

曹植看到父亲的脸色在瞬间失去了血色,那鹰隼一样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游离着,像是在剜着他的每一寸骨骼缝隙里的肉糜。

“口说无凭,植儿,父亲问你,是你吗?”

曹植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父亲。

“好,你不说,为父便查!”

左右兵丁迅速包围了整个曹植所居住的官府,曹植自始至终只是沉默着。

“我可以帮你的。你可以选择让我帮你的。”簪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如果不呢?”曹植漠然地问。

簪儿叹息一声:“我不知道,选择在你自己。当然,也许……也许你会被发配,最差,大概是会死掉吧。”簪儿说着,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会死掉吗?曹植定定地望着兄长的背影,那道背影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他,兄长知道这个结果吗?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那些在书馆里的岁月……在这个非常紧迫的当口,他想起的却是那些虚无的从前。那时兄长什么都能替他挡下来,甚至在父亲提问他诗词歌赋时,兄长也能在旁边悄声提示……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

曹植叹了口气,看着无动于衷的兄长的背影,淡淡地应了一声:“簪儿,帮我。”

“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而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是覆水难收……”这句话再一次响起,曹植愣了愣,上一次响起时,还是在兄长的婚宴上。

时间过得真快啊,曹植静静地想着。

7

曹植又饮完了一坛青梅酒,单薄的身子倚靠在屋子外的石柱旁,手中握着的白玉钩滚落在酒坛之间,这是兄长大婚那天送给他的,大概当时的寓意是让他也早点找到心仪的人吧。他抬起清秀的面庞,呆呆地仰望着头顶的月盘。

一阵凉风起时,一抹黑影自后门遁入,那黑影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自门廊走来,幽灵般游离在月华之中,武冠下的一张脸藏进阴影里,更显几分阴戾。

黑影停留在曹植的身边,盯着发呆的曹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植弟。”

曹植缓缓地看向那道黑影,待他看清楚面前的黑影是谁时,浑身的汗毛顿时全竖了起来。他警觉地望着面前的兄长,满眼的惊慌。才一天的工夫,他却觉得,好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的兄长了。

曹植定定地看着兄长俯身捡起了自己丢弃在酒坛之间的白玉钩,伸手拭去上面的灰尘,放在月光下打量着,曹植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惋惜,还是漠然。

“你知道这白玉钩是谁送给为兄的吗?”

“不是父亲吗?”曹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前的惊慌失措也变成了冷漠。

“那你知道这白玉钩之前又是谁的吗?”

曹植沉默不语。

“这白玉钩之前是灵帝的,后来父亲送给了我们的长兄曹昂。”

曹植不知兄长为何今夜如此怀旧,他们的长兄曹昂早在多年前就战死沙场了,曹植那时年纪尚小,但也知道父亲是极为喜爱曹昂的,据说长兄战亡之时,父亲哭了许久。要知道,曹植长这么大,还没有见父亲哭过一次,哪怕是落一点眼泪。

“你可知父亲为何送给我?”

曹植定定地望着他。

隐藏在武冠下的那张苍白的脸勾了勾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若不是曹昂大哥战死,我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这白玉钩了。父亲送给我,只是因为除了我,他再无人可送。”

曹植僵硬地保持着喝酒的姿势,手中的酒杯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玉钩又被塞回了他的掌心。

“收好了,下次再掉的话也许就找不到了。”那张阴戾的脸重新隐藏进武冠的阴影里,缓缓转身离去。

“冲弟,冲弟的死……是你吗?”曹植忽然用尽全力,抓住了曹丕的衣袖,极为隐忍地小声嘶吼着,“是你吗?!”

曹植看着那个身影回头盯着他,而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武冠下的脸颊,那张脸真的是在笑:“你以为父亲真的不知道是谁吗?”

曹植用力扯住对方的衣袖,咬牙切齿地发出压抑的低吼,那道身影却重重地撇开他,重新隐入了门廊的阴影之中。

曹植呆呆地坐着,夜色越来越晚。

“父亲真的知道吗?”他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簪儿叹了口气。

要不是那天她施法让那几个江湖艺人记忆紊乱,顺便用一条无毒的小草蛇替换掉了那条金环蛇,怕是他现在早被发配边陲小城了。簪儿如此想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曹植的单薄的背影。月光在他俊秀的侧颊拂过一抹清冷。夜风渐凉,院落里的竹影婆娑地扫过他的薄唇,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向他散乱在背的发。曹植的身体微微蜷缩了下,嘴里呢喃着喊了一声:“簪儿……”

簪儿的手停滞在他颊边,急忙缩回手,低垂着头,久久地,才肯再次看向他。

“你说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是我选错了么……”

他选错了吗?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有这么复杂的情愫,难道是因为他和之前她所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样吗?她遇见过比他更有才的,但是那位主人一心为国,向死而生,最后投江而死,她像所有人那样尊敬他,怀念他,但却也疏远他,他太高大了,高大得让所有人望而却步,包括她。还有那个被赐死的公子扶苏,至死她都在为他惋惜,但也仅仅是惋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无法为他们做出选择……历史的长河里她几易其主,遇见的人太多太多,可是却没有一位,让她如此心心念之。

曹植回头看了一眼她,他看见簪儿对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就算你父亲知道了真相他又能怎么样?就像当初你父亲把白玉钩给他一样,现在,你父亲也不得不把身后的一切都给他了。可是,还有你,你还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曹植凄楚地望着身后的女子。

“我警告过你的,你的才华,也是一种威胁。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其实自从你的弟弟曹冲去世,你父亲就已经在询问左右该立谁为继承人了,而你和他,就是你父亲的两面啊,你像是父亲充满文才的那一面,而你的兄长曹丕则继承了你父亲谋略的一面。你的父亲一直在犹豫不决,而你兄长其实在曹冲去世之前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才有毒蛇这一出啊。一石二鸟,果然厉害啊。”

曹植如坠冰窖般地听着簪儿的分析。

“我帮你把那些杂耍艺人的记忆抹去,把金环蛇换成了无毒的草蛇,他以为这些都是你的心机,你现在是真的危险了。”

所以……所以他也要成为兄长的下一个被除掉的兄弟了吗?他愣愣地看着手掌心的白玉钩。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关照你,是因为你的愚笨啊。一旦有一天你变成了他的威胁……”簪儿还在说着什么,曹植已经听不清楚了,他只是缓缓地裹紧了身上的麻衣,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世真的是好冷啊。

8

次日,曹植看了一眼被扔在酒瓶中间的白玉钩,吩咐仆从收拾行装。今天是随父出征的日子,他不能怠慢。

只是在仆从递上那个白玉钩的时候,他竟然说那不是他所丢之物,是仆从认错了。

等他到了丞相府的时候,才被通知大军已经出发了。曹植只看到了父亲留下来的一封信,信中痛斥他醉酒误事,让三军蒙羞!

连她也不得不称赞那曹丕的计谋,怪不得昨晚忽然出现,原来只是为了刺激傻瓜曹植多喝一些酒而已,那个人的计谋,当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曹丕的对手?她真的开始在心里担心他的未来了。

但她的曹植似乎是真的变了。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呀!”簪儿不知道警告过他多少次了。可是他总是笑笑,答应了她,却又一点儿也不少喝。簪儿恨不得钻入他的身体里,让他把那些酒都吐出来。可是她不能,她最多只能告诉他,那样对他不好。

“要收敛啊,要韬光养晦,要把你的锋芒藏起来。”簪儿几乎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她叮嘱得苦口婆心,却始终不知道面前的他有没有真的放心里去。因每次她叮嘱,他都只是嘿嘿笑着,然后又提笔挥斥方遒。

铜雀台修筑好的那一天,他和所有的兄弟一起作赋,最后独有他的被父亲留下来放在身边时时欣赏。他眉飞色舞地跟簪儿讲述着当时曹丕的阴冷神色。

簪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她觉得,她的曹植公子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愚笨,他似乎是在,故意为之。

簪儿不解地看着他的反常,看着他与杨修、丁仪等当世名士密室长谈,却又总是肆意饮酒,也看着他临行作赋矫揉造作只为讨好父亲,而曹丕只是哭着送别便不知道赢了他多少倍。他还曾经特别询问兄长,甄姬是否用的皂荚与牡丹洗发,否则又怎会有如此余香。簪儿觉得不用自己提醒他,他也应该知道这话怎么可以当着曹丕的面讲出来。

为了第一时间回答他父亲的询问,他甚至提前揣摩好父亲的问题,然后写好答案,有一次询问还未到他面前,他的答案则已经摆在了父亲的案几上。他像是一个极为聪明而又贪玩的孩子,玩弄自己的父亲于股掌之中。

可是那曹操是何等人啊!终于被发现蹊跷,簪儿看着他拜服在地,面前是盛怒的曹操,而他只是沉默着。

“快点告诉你父亲,这些都是杨修的主意啊!”簪儿焦虑地呼喊着,“而且,这些本来就是杨修的主意啊,你问心无愧的!”簪儿极力说服他。

曹植无动于衷。

“你……你快点告诉你父亲啊!”簪儿几乎就要从簪子里冒出来了,玄武和凰头相继变幻着,连曹操都注意到了曹植头顶的这支簪子的跃动,“作为儿子,你欺骗父亲,是不孝;作为臣子,你欺骗魏王,是不忠;作为朋友,你置杨修于事外,是为不义!难道你要做这样的人吗?!”簪儿咬牙切齿地注视着沉默着的曹植,恨不得一巴掌扇醒他。

“你……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曹操沙哑的声音响彻在朝堂之上,谁都听得出来,曹操几乎是在逼着自己的儿子不承认这些了,他早已贵为魏王,一手遮天,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只要曹植给他一个借口,他什么都可以替他扛下来啊。

“植儿,确实无话可说。”曹植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静静地拜服在地。

曹操整个人瘫在座榻上。

他所做的那些,真的是在求死,簪儿终于确定了。

曹植头顶的簪子流光猛地一闪,簪儿猛吸一口气,与此同时,曹植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神注视着父亲,忽然开口:“是……是杨修的主意。”

杨修被处死的那一天,曹植坐在府里的杏花树下,缓缓地将一杯酒洒进土里。从前,他总是和那个叫杨修的人坐在这里,谈古论今,说天说地,现在呢?现在他举目四望,偌大的府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轻轻地从发髻里抽出了簪子。

一滴泪从簪身里溢出,滴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他定定地看了片刻,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当曹植把簪子放在匣子里时,那一声清脆的少女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畔。

“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而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是覆水难收……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簪儿啊簪儿。”他只是这样感慨着,却什么也不再说。

簪儿能感觉到他随身携带着她,但他却再也不肯把她插进发髻,她只能在黑暗的匣子里,感知着外面的一切,杨修死了,曹操也死了,他兄长曹丕终于成了魏王,不到一年,便逼着汉献帝禅让了帝位。这世上的事情于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于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苍老。

簪儿总是会恍惚,仿佛昨天他还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

她以为终于可以陪他到善终了,可是那个人,那个当年亲手把簪子插进他发髻的曹丕,还是拖着风中残烛般的身体出现在了曹植的面前。

当他从曹植的手中抽出那支簪子摔碎在地时,她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曹植一点点地捡拾着散碎一地的簪子,直到曹丕走到门口,他忽然手捧着簪子的碎片号啕大哭,抽泣着喊了一声“曹丕哥哥”。

她听见曹丕沙哑而又阴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在十月的寒风中:“植弟,你哭泣,是因为,是因为兄长毁掉了你最心爱的东西吗?”

一行清泪从飘浮在空中的簪儿脸上滑落,她知道,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离去了。一阵风拂过,她的身影在虚空之中晃动着,她最后看了一眼曹植,终于是魂飞魄散。

尾声

子碧静静地看着观心盘里浮现出的玉凰簪,冬荨惊呼一声:“不是摔碎了吗?”

“这是它的执念所化。”子碧看着观心盘,“只是没想到,它竟然有如此执念。”

穿着白色衬衫的管家优雅地在一边擦拭着银质的叉子,他刚吃完一盘牛排,显得很满足:“意思是说,玉凰簪这一趟时空旅行,也成了执念之物?”

冬荨惊呼:“那我们就有五个执念之物了,还差八个就可以找到你师傅了!”

“看你们这一趟玩得那么开心,我都不忍心召唤你们回来。”子碧说着,看了一眼管家,“你的身体最近感觉如何?”

冬荨撇撇嘴:“阿碧你放心吧,他身体挺好的,我觉得四十九天之后可能会更好!所以我们大概不用去找你师叔要药了,否则他肯定让我们马上搬走!给他挪地儿!”

管家简直要哭,立刻捂着心口:“我的胸口好痛!”

子碧扶了扶额,冬荨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是应该去见一下师叔了,离管家身体崩坏的日子可是越来越近了。只是师叔神出鬼没,她前几天出门,都没有寻到。

“不过玉凰簪到底是什么做的?不是摔不碎吗?为什么又被曹丕给摔碎了?”冬荨挠了挠猫耳朵,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子碧看了一眼观心盘里浮现的簪子,淡淡地说道:“玉凰簪相传为仓颉所凿刻,传说仓颉造字时窃取了天帝的文才武略。天帝于是派遣万火之王凰王与万水之王玄武征伐仓颉,仓颉耗尽生命,将凰王和玄武封印在了一支刻满文字的簪子里。我想,曹植所见的簪儿,即是凰王和玄武封印所化吧。曹丕凡夫俗子却能摔碎这件灵物,大概也是簪儿自己的意愿吧。”

“所谓的第四次帮曹植。”管家放下手中的刀叉,喝了一口红酒说道,“曹丕大概也早就知道了簪子的秘密。毕竟曹植从一个愚笨的小儿变成一个文才名士,实在是太明显了。要是曹丕发现自己毁不了簪子,大概曹植就真的危险了。”

子碧赞许地看了一眼管家,忽然叹一口气:“不过簪儿自我粉碎,她自己也会魂飞魄散,现在你们看到的簪子,不过是她的执念所幻化而已。”子碧的手指摸向簪子,但簪子却像是空气似的,穿指而过。

“这么惨啊……”冬荨看着观心盘里的玉凰簪,一双耳朵耷拉了下来,好半天才又提起兴趣问,“对了,那曹植最后怎么样了啊?可不能辜负了簪儿一片心意啊。”

“曹丕没过一年便离世了,曹植倒是善终了,只是没有了簪儿陪他,怕也是孤苦至极。”子碧说话的这会儿,那簪子上的凰头和玄武交替闪现,黄色的亮光一闪而过。

“不是说曹丕可以活到八十岁吗?怎么四十岁有小难就离世了?”

管家眯起丹凤眼,回味地对冬荨插话:“你忘了吗?簪子一旦插上,插簪之人便不可让簪子损坏,否则性命堪忧。”

冬荨惊得睁大了嘴巴:“插簪之人不是曹植吗?”

“大概曹丕也是这么想的吧。”管家感慨地说,随即又埋头进入擦拭状态,“其实你仔细想想,是谁,把簪子插在了曹植的发髻里的呢?”

“冬荨,你要多学学啊,好歹你也活了几千年了。”子碧的声音把冬荨从震惊之中拉扯回现实。

冬荨不服气地看着管家:“喂,你这么聪明,那你倒是说说,曹植最后哭得那么伤心,是为了簪儿吗?”

船舱里因为这句话而沉默了许久。冬荨看看子碧,又看看管家。管家探探手,耸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又去擦拭他的餐具去了。

子碧收起观心盘,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江水:“为了簪儿吗?我也不知道。至于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其实在我看来,他一直都没有长大啊,一直都是那个要倚靠他的曹丕哥哥的愚笨小弟啊。”

子碧叹息一声,她忽然想起了簪儿说的那句话。

人的命运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组成的,而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是覆水难收。

说到底,他们都做出了各自人生的选择,有人为了另外一个人肯牺牲自己甚至是魂飞魄散,有人为了别人而选择放弃帝位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他到最后哭得那么伤心,大概是在后悔曾经做过的选择吧。

可是这人生,是真的没有如果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