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镜冢

{肆}镜冢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叫缘分的东西,有的缘浅,有的缘深,是上辈子你们修来的福分,是下辈子你们要偿还的债数。

楔子

时节进入初秋,和煦的阳光碎了一江,云朵懒洋洋地飘在天边,这样的天气就该宅在阳台上喝喝咖啡,打打瞌睡。

但家里有熊孩子的就别想了。

自从上次从药斋回来,冬荨就一直嘀咕着不想搬过去,说是那边太吵了,那些药材都太可恶了,趁他睡觉时偷偷钻到他被窝里取暖就算了,竟然还把他的小内裤藏到了装药材的抽屉里!

子碧慵懒地看了眼开启唠叨模式的冬荨:“那你要和师叔一起住浮屠船吗?他也并没有说让你们搬离,不过我可能真的要走了。”

冬荨拨浪鼓一样摇着头,在榻榻米上肆意打着滚儿,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抗议着:“要是住到药斋,我一定会神经衰弱的喵!”

管家的身影在这时挡在了她和冬荨肥硕的小屁股之间。

他换了一件刚刚清洗过的白衬衫,手里提着一盒诱人的生日蛋糕,清秀的脸颊上挂着些许期许。子碧注意到,他还特地刮了胡子。

她自然是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然也不用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缝补飘摇伞了。

今天,管家要去见一个人,或者说,每年的今天,他都要去见她。

“带上伞吧。”她起身拿起放在手边的飘摇伞,递给管家,不无担忧地凝视着他。

管家自然是发现了她眼里的忧虑,但也只是乖乖地接过她手里的飘摇伞,看着她新换的衣衫,故作轻松地岔开了话题:“你换衣服了,秋天竟然就过去了啊。”

那是一袭绣着淡粉色梅花的长裙,胭脂般的梅花花瓣飘飞在漫天的大雪之中,摇曳如画,是冬梅飞雪裙。不同的季节她都穿不同的裙子,顺应了天道,方能长生。更重要的是,这些裙袂,是出自于故人之手。

“春柳夏竹,秋葵冬梅,天青竹韵裙和秋葵戏水裙也该收起来了。”她抬手拿起红木茶几上的青花瓷壶,倒出菊色的茶水:“她今年就十八岁了吧?”

管家开心地扬了扬手里提着的蛋糕:“嗯,过了生日就十八岁了。”

子碧怔怔地看着站在舱门口的管家:“这次不同以往,要不这一趟我陪你去吧?”

“我搞得定的,而且浮屠船也得有人照顾着,万一这个时候你师叔来收船……”

他说得对,浮屠船也得有人照看着,冬荨倒是可以托付,就是太贪玩了,这孩子从在这座城市上学开始,越发不像是一个千年老妖怪了……倒是十足的人类小孩子模样。

“那你要小心行事。”

管家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摆摆手:“知道了,凌晨就回来,夜宵到时候想吃什么?我顺便去便利店买食材,回来做给你们吃。”

“我要吃鱼!”冬荨翻滚着站起来,朝管家喊。

“好!”管家摆摆手,消失在舱门口。

冬荨打了个哈欠,坐在榻榻米上揉着太阳穴,看着走下船舱的管家背影,懒洋洋地问:“阿碧!要不我们把管家心里的执念释放出来吧?这样我们就有四件执念之物了!距离找到你师傅就更接近了哟。你看,你师傅那么厉害,肯定能帮我们搞定你师叔的!”

子碧伸手揉了揉冬荨的银发,轻叹一声:“要是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1

管家看了一眼时间,将近下午五点,再有几分钟就是高三下午放课的时间。他将车子停靠在惠兰高中的校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他要等的人叫景青青,一个绕口的名字,像极了她的人生,也绕极了。

第一次看见景青青的时候,是十六年前,那个时候她才两岁,粉嘟嘟的,蹲在冰天雪地里,哇哇地大哭着。

景青青两岁那年被亲生父母抛弃,他曾想过带着她一起生活,可子碧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能养大她,你能对她一生一世好,可你能亲眼看着她垂垂老去,而你芳华永驻,却无能为力吗?要知道,她现在已不是妖了。”

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她便被一对夫妇所收养,起初那对夫妇对她还挺好的,直到他们又诞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而且更加重要的是,那对夫妇和他一样,发现了景青青和别的孩子那一点不同的地方。

虽然只有一点,但也足以让人恐惧。

景青青在两岁那年看见站在风雪中的管家的时候,她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管家的裤管,然后抬头说了一句:“你想要找一个人吗?”

管家微笑着点点头,时隔了两千多年,她还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被景青青看穿自己的秘密,管家可以一笑置之,别人却不能。

先是养父母发现了两三岁的干女儿竟然能知晓他们心中极力隐藏的秘密。她说只要伸手碰一下爸爸妈妈,就能看到啦。从那以后,景青青的记忆里,爸爸妈妈再也没有抱过她。

再长大一点,景青青发现凡是她用手指头戳过的人,她一眼就能看见对方心里的无数个房间,而她总是会顺其自然地走进最深处最隐蔽的那个房间,打开那扇门,看着那个房间里的一切。

班主任老师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总在打她,班主任老师趴在床上哭啊哭。

同桌的小胖孤独地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尿了裤子,呼喊着爸爸妈妈,但是总没有人理睬他。

再后来,景青青坐公车,触碰过的那些陌生人心底深处的房间,她都走进去过。学校食堂的打饭大妈,隔壁班的同学,所有她的身体碰到过的人,都会在她面前留下一扇门。她不想走进去,可是完全不受控制,最终还是会走进去,然后见证那里藏着的一切。

看多了世事沧桑,快乐便会悄然腐朽。

景青青没有一个朋友,她沉默寡言,很多人都以为她可能是个哑巴。景青青总是低着头,微微驼背,穿着宽大的校服,像是被装在了袋子里,在校园里移动着,偶尔被关注,还是因为被嘲笑。

景青青唯一的优点是,学习成绩还不错,中上游吧。因为曾经有一个男人告诉她,不要担心这些问题,每个人在青春期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你和他们不同的是,你的青春更加独特,更加难以突围。可是你别怕,等你熬过去了就好了。你要做的是好好学习,等你十八岁那一天,等你真正长大了,你会发现从前经历的一切,都将是你的财富。

景青青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和她说话,那个说话的男人总是穿着白衬衫,每年会在生日这天出现在她的身边,从两岁到现在,整整十六年,雷打不动。因为从小就这样,景青青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她心里其实也藏着一个房间,那个人不出现的日子,她就在那个房间里去看望他。

景青青从来没有告诉过那个男人,她心底的房间里的他。她觉得,这是她的秘密。

一个人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之后,日子就会比之前好过那么一点点。因为有了期盼,有了希望,有了喜怒哀乐的理由。

这些都是景青青告诉他的,除了那个她心里的秘密,她什么话都会跟他讲。

管家低头看了一眼车载时间,五点整,下课铃声准时响起。他斜靠在车身上,注视着走出校园的学生们。有不少学生忍不住打量靠在车身上的英俊男子,甚至有几个女学生已经在互相打气要不要过来索要个微信号什么的。

景青青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管家心里有些焦躁,越过人群看向漆黑的校园,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他转身朝校园内疾步走去。

2

“拜托您了,再帮我看一下吧?今天是我……”穿着校服,长相清秀的女生趴在传达室的窗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简简单单地系着一根红色的头绳,此刻她正满脸焦虑地朝传达室的老人央求着,“是我生日,我一定要把我买的礼物送给他,所以,拜托了。”

老人家愣了下:“你自己生日,反而着急着送别人礼物,真是奇怪呐。姑娘,我找了半天,没有景青青的收件。”

女生叫景青青。

景青青低着头:“他每年就这一天会来看我,要是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了。”

老人和蔼地笑笑,转身在包裹堆里翻找着,不一会儿,歉意地看着满脸期待的景青青,摇了摇头。

景青青失落地说了声谢谢,刚一转身,撞上了结实的胸膛,还未抬头看清眼前人的长相,已经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拉到了身后。景青青抬头,看见了那件她心里的白衬衣,惊喜瞬时蔓延进她的眼里。

景青青被他拉着疾步走开,他一路不说话,景青青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景青青轻轻扯了一下男人的衣袖:“他人很好的,以前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呢,退休了帮我们收包裹啦。”

“生日这一天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的。”男人皱眉,停下脚步,“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我知道啦!只是情况特殊。”景青青嘟嘟嘴。

“什么情况?”男人警惕地问。

景青青摆摆手:“哎呀,也没什么。”景青青才不会告诉他,她本来给他买了礼物的,但是因为无良的淘宝卖家爽约,害得她现在两手空空,哼,回去就给差评!景青青想起来就有些气嘟嘟。不过在看见面前的管家手里提着的蛋糕的瞬间,她心里的气又一下子烟消云散。

“水果蛋糕吗?”景青青轻轻从他手里接过蛋糕。

他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花味蛋糕,融入了玫瑰花和法兰西浓巧克力,还有阿帕斯炼乳做奶酪,今天做好的,尝尝看。”

“哎呀真棒!谢谢你啦!对了!你也不要不开心啦,好像被奥特曼抛弃的忧伤小怪兽哦!”景青青踮起脚尖,拉拉男人的下垂的嘴角。

他无奈地叹口气,随即宠溺地揉揉她额前的碎发:“比去年长高了很多呢,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传达室的方向,老人黑色的身影在灯光里摇曳,忽大忽小,“你看,换个角度看,和蔼的传达室老头子是不是也很像偷偷摸摸潜入地球的小怪兽?而且小怪兽是不可能被奥特曼抛弃的,小怪兽只会把奥特曼打回母星,所以,作为一个还没有学会变身的女奥特曼,请你一定要谨记我们之前说好……”

“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唆哦你,每年出现一次的神秘大叔,你这样啰唆会降低自己的神秘值的。”景青青说完嘿嘿笑了一声,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

她跟在他身边,偷偷看着他,她觉得他长得真好看,比学校里篮球打得超好的那个男生还要好看。唯一遗憾的是,对于他,她一无所知,包括名字、工作、住址、手机号码等一切信息。对于景青青来说,他就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名氏,每年生日的这天准时出现,陪她过完生日,然后消失,直到下一个生日再出现。

景青青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为什么,但他只是沉默。景青青觉得,他一定有难言之隐,她不想他为难,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降低神秘值,总好过下次找你要去你的母星。”男人好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看看景青青,又看看学校的天台:“神秘大叔有神秘生日礼物,要不要去跟神秘大叔见识一下?”

“好啊。”景青青低头微笑,接过男人手里的蛋糕。如果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其中有三百六十四天她是不开心的、沉默的,淹没人潮中被人说是孤僻的怪胎,那么她也会承认,因为她景青青啊,把一年中所有的快乐都在生日这一天用完了。

夜色暗下来,学校天台上,他点燃了十八根色彩斑斓的烟火,绚烂的烟火齐齐升空,在夜空里绽放出耀眼的花朵。在烟火五彩斑斓的光芒里,他捧着诱人的蛋糕,轻巧地放在她的面前:“恭喜景青青小朋友顺利长大为人!十八岁生日快乐!”

景青青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身后的烟火照耀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感动的涟漪让她几乎沉沦。

她强忍着满满的要哭出来的冲动,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蛋糕,放进嘴里,那是甜蜜的味道。

他伸手拍掉她的手,严肃地说:“喂,要先许愿。”

“知道啦,好啰唆。”她撇撇嘴说,心里却十分受用,有这么一个啰唆的家伙,其实也是她的渴望吧。爸爸妈妈常年出差,有时候大半年都不回家,她只能从每个月收到的生活费判断出来他们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景青青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烛光里他清秀的侧脸,四目相对,他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莫名的心跳声在她的胸口跃动,她慌乱地低下头,注视着烛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他能一直留下来该多好,景青青惋惜地想着,睁开了眼睛,吹灭了蜡烛。

“你不想知道我许的愿望吗?”景青青看着认真切着蛋糕的男人,轻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微笑。

“哦。”景青青失落地低下了头,吧唧一口吃下一嘴甜腻的奶油。再有几个小时,她就十八岁了,然后他又会消失,她再次做回那个怪胎景青青,就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南瓜马车会消失,水晶鞋会消失,她会回到起灰的壁炉旁……与灰姑娘不同的是,王子会拿着水晶鞋去寻觅她,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要再出现,又要等整整一年。她的心里忽然响起一个强烈的声音,她不想要这一切结束,她想要永远地和他在一起。

她猛地抬起头,撞上了他温柔的视线,她想要说的话就这么呛在了喉咙口。他轻声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六岁的时候他给她缝制了一个会在晚上发出粉红色光芒的布娃娃,这样她晚上一个人睡就不怕黑了;十岁的时候她得到了一支能让写出来的字从纸上跳起来跑来跑去的钢笔,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晚上一个人在家写作业无聊了;十六岁他送给她一根头绳,一根能让头发一直柔顺乌黑的神奇头绳,这样的她再也没有被同学嘲笑头发毛糙好难看了。

去年呢?去年她要了他的地址,他执拗不过她,告诉了她,她放学后去过一次那里,那里根本没有一艘船。

“我去过你说的那个地方了。”她几乎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她想要知道一切,可是她又怕连他也讨厌她。

他切割蛋糕的手僵硬着,嘴里轻声说:“那是浮屠船,你看不见它,说明时机还不到。”

她低着头,想不明白他说的话,只是鼓起勇气强迫自己问出了心底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每年来看我一次?如果我告诉你,这个答案就是我想要的礼物呢?” 她迫切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遥远的夜空是深邃的黑:“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这才发现她哭了,豆大的眼泪跌落在蛋糕里,她隐忍的声音蚊子般响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她猛地抬头,盯着他,“你一定知道为什么的吧?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那样,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眼泪沿着脸颊簌簌地掉落下来,即使于心不忍,也只是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我送你回去。”

她固执地不肯动,他无奈地叹一口气,终于松了口:“你心中有疑问,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等你长大了,这些疑问和困惑都会迎刃而解。现在,青青,你只需要等待零点的钟声响起就行了,其他的一切,交给我就好了。”

景青青还想说点什么,黑暗中,天台的水泥地面微微震颤着……从地面龟裂的地缝中,传出低沉的狼嚎声。

地震?

慌乱中景青青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掌心包裹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他拉扯着跑出去。

天台地面“咔嚓”一声裂出一道一指宽的裂痕,飞溅的水泥块迸射着击打在围栏上,一双长着漆黑绒毛的利爪从裂缝中伸出,锋利的爪子深深地扎入了水泥中。

是一头地狼。

3

景青青两岁那年,他才找到她。浮屠船的主人当年跟他说,她已经跟冥鬼讲好条件了,金山银山,万贯家财,换他想要找的那个人转世为人。只不过就算是交了钱,也要等待。

她说:“你欠我一个人情,也许要还很久。”

那一年,他在观心盘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他等待了两千年的人。

一个两岁的小姑娘,景青青。

一个被自己的父母当作怪胎丢弃在孤儿院门口的景青青。

那晚大雪,她穿着火红的羽绒服,站在冰天雪地里,像是一个小小的雪人。大概她的亲生父母选了这样颜色的羽绒服,也是想要让孤儿院的人快点注意到她吧。只可惜天寒地冻,没有人愿意停下来问一个陌生的小女孩为何会站在路边一整天。

他来到她身边,蹲下来,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伸手拍掉她头上的积雪:“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脆生生地说了三个字:“景青青。”

“好绕口。”他微笑。

她瞪着大眼睛盯着他,他也定定地望着她。她缓缓地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脸颊。周围飘落的雪花在这一刻悬停在空中,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被定格了。神奇而又短暂的一瞬之后,小姑娘景青青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你想要找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时隔两千年,哪怕是她已经转世为人,她还是拥有这特殊的能力,能看到一个人心底的秘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似乎很郁闷。

“那个人就住在大哥哥心里的房间里呢,我看见了,她和大哥哥坐在屋顶看月亮,嘿嘿……”景青青奶声奶气地说着,他愣愣地听着,颤抖着碰了碰小姑娘的手指。那个时候的景青青虽然看到了他心底的秘密,却再也没有办法明白他的秘密里的那个他要找的人的故事。

他带她去KFC吃了汉堡,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别过脸去,只是望着窗外的茫茫大雪发呆。

“叔叔,你送我回家吧。”景青青吸了一口可乐,脆生生地说。

“哦。”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谢谢叔叔!”景青青更加开心,一口咬掉了半个大汉堡。

他看着她欣喜的笑脸,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晚他牵着她的手走在空旷的大街上,银装素裹,所有的一切都洁白得不像话。氤氲的路灯下,她蹦蹦跳跳着,两只羊角辫在他的视线里轻盈地翻飞。

她和他讲了很多她家里的事情,什么爸爸喜欢看报纸,可是却很近视,还喜欢用胡茬扎她的脸蛋;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每天晚上他们三个人都要做游戏,爸爸扮演偷盗元宝的大盗贼,她就是元宝哈哈……

她笑起来的声音银铃般回响在深夜里。

看得出来,那是一对普通的人类夫妻,也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冷血,只是景青青能看见的那些秘密,确实是吓到了那对夫妇,也许他们只是一时害怕,所以丢弃了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还会回孤儿院门口重新找回想要回家的孩子。

一整个晚上,他带着她路过了那家孤儿院不下十次,每一次,那里都空无一人。天亮的时候,她累了,躺在他的背上睡了过去。他背着她,颓然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天光初现,浮屠船的主人打着那把飘摇伞,站在他旁边,抬头看着漫天的大雪,似是自言自语:“你能养大她,你能对她一生一世好,可你能亲眼看着她垂垂老去,而你芳华永驻,却无能为力吗?”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转世为人的机会,他不愿意自己的自私毁掉了这一切。

景青青醒来的时候,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他难过地看着她:“我找不到你的家啊。”他淡淡地说道,缓缓地仰脸望着苍穹,雪花落在他的眼角,化为一道清冽的水流,她伸出手帮他擦擦眼角,懂事地说:“叔叔不要难过,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爸爸妈妈就好了。”

“咦?”景青青歪头看着站在旁边的子碧,“这个大姐姐好漂亮哦!”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子碧,却又怕自己没有礼貌,直到子碧微笑着点点头。

“原来大姐姐也是要找一个人哦。”景青青缩回手,小声地说。

子碧微笑着点点头,看了一眼管家:“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看看景青青,又看看子碧,终于点点头。

子碧的手缓缓地放在了景青青的额前,一道白光缓慢地流淌着笼罩了景青青的身体。

那天之后,景青青失去了家的记忆。

“就算如此,她以后大概还是会快乐不起来吧。”子碧最后轻轻拍了拍发呆的景青青的脸蛋,转身走进冰天雪地里,她的声音隔着漫天飞雪传进他的耳畔,“她会慢慢长大,总有一天,她还是要面对世间的那些事情啊……”

“我会保护她的。”他站起身,漫天的雪花里,他挺直了身体,“我会保护她免于灾难,我会让她安全成长,只要过了十八岁,她的能力就会消失,在这之前,”他握紧了身边还在发愣的景青青的手心,“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

风雪里,飘摇伞停了下来,他听见一声叹息,宛若穿越了千年,他听见她说:“可是十八岁的生日,是最难度过的吧。”

4

景青青的十八岁生日,他从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来到。

“真是活腻了。”地狼恶狠狠地露出獠牙。

“大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地狼左边冒出一只大耳猪头,发出疑惑的呼噜声。紧接着,从地狼的右边又冒出一只大耳猪头,讨好地对地狼微笑着:“这个家伙根本不需要那个姑娘的真身渡劫,却死命不把她交给我们!”

说话的是一只屏蓬,驴身猪头,长着两颗脑袋,大大的耳朵垂在脸侧,一颗头长在本该是屁股的地方。

地狼冷冷地盯着将昏迷的女孩护在身后的男人:“把她交出来,饶你不死。”

“有本事自己来拿。”管家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将飘摇伞打开,无数缥缈的梨花花瓣顿时飞散在空中,纷纷扬扬地罩在了昏迷的景青青身上。

地狼舔食着利爪上男人的鲜血,猛地握紧了狼爪:“那就成全你。”

猛烈的风从地狼的身体四周骤然刮起,俯冲过来的地狼,袭向浑身是伤口的管家。管家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景青青,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受了惊吓。而现在,他要彻底背弃他当年的承诺了。

景青青发间那根红绳,落在她呢喃的嘴角,她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雪之,雪之……”他几乎要忘记了,其实他还是有一个名字的——范雪之。

她想起来那些曾经的记忆了吗?他如此想着,嘴角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握紧了拳头,挡在了景青青的身前,他是死都要保护她的。

“砰!”一道明亮的橙黄色挡在了地狼和男人身边,是一个女子的纤细侧影。

“子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女人。

“你受伤了。”子碧皱眉。

他看了一眼浸染了鲜血的白衬衫,对子碧无声地笑笑:“阿碧,带她走吧。”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终于失败,重新重重地跌倒在地。被格挡出去的地狼凶狠地看着他们,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

子碧犹豫着,看着昏迷的景青青,又看看浑身是血的管家。

“凌晨的时候,我会赶回去的。”他勉强支撑着身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对她艰难地笑了笑,伸手将手中的飘摇伞递给了子碧,“这把伞阿碧你带回去吧。”管家朝她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向地狼,头也没回地淡淡地说道:“阿碧,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看来要给你打工到下辈子了。”

子碧定定地望着他背后的伤口,她从没有看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坚定,于是她抱紧了怀里的景青青,咬咬牙狠了狠心,转身:“我和冬荨等你回来,你答应了他的,要做鱼给他吃的。”

他回头看着子碧的背影渐渐隐匿在夜色中,心中松了口气,转脸看向地狼,握紧了拳头!

其实这一生他也没有什么遗憾,阿碧会照顾好她的吧。如果这一生有遗憾,他只遗憾没能陪着一个崭新的景青青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看见她真正长大,看着她毕业,看着她找到自己爱的人……

“这是谁?”冬荨看着子碧将怀里沉睡的景青青放在沙发上,“管家呢?阿碧你不是去找管家了吗?”

她一言未发,提起脚边的飘摇伞,步入了屏风后面。

“喂喂,阿碧,管家呢?呀!这个女孩子受伤了吗?怎么会有血?”冬荨低头嗅着景青青身上的血迹,他大大的赤瞳忽然睁圆了,不敢相信地呢喃,“这,这是管家的血?”

冬荨皱眉愣愣地盯着景青青:“阿碧?阿碧?”冬荨跑到了屏风后面,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子碧手里的飘摇伞,已被拆散了一地。

“你想要知道的话,去用观心盘看吧。”子碧静静地说道,一双纤手迅速地拆解着飘摇伞。

冬荨想要问她为何要毁掉飘摇伞,要知道,那可是她的师傅留给她的唯一东西。冬荨踉跄着跑到木柜旁,激动地拿出观心盘,缓缓地走到景青青的身边,拉起昏迷的景青青的手指,放在了观心盘上。

一阵令人眩晕的白光瞬间笼罩了整艘浮屠船。

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出现在冬荨的脑海深处,溪流汩汩流动的声音叮叮咚咚。

5

夜晚的溪流声总是最好听的,阿青最喜欢坐在屋顶,晒着月光,听着溪流声入睡,红头绳夹裹着乌黑柔顺的长发,在夜风中缓缓飘荡。但是今晚,阿青被另外一个声音吸引了。

阿青不可思议地抱着怀里的秤砣,粉嫩的小脸蛋紧紧贴着冰凉的寒铁,仔细聆听着。

“咕噜咕噜。”秤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呜呜,放我出去。”

阿青好奇地抱着秤砣,左右上下查看着,到底是谁在讲话呢?

这是范先生几日前,从云露山山巅回来时带回来的物什,阿青从来没有见过,便央求了范先生拿来玩耍,范先生告诉她,这个东西世上是没有的,是范先生住在山巅的师傅交给范先生的,说用它便可以持天下之公平,富甲一方。

阿青见过范先生的师傅,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白胡子白头发,天天围着烧得旺旺的炼丹炉,喃喃自语,每次看见阿青,都两眼放光,拉着阿青说东说西,问她如何炼丹,如何成仙,如何渡劫……一个怪好玩的老头子。每次阿青都会摆摆手说:“哎呀哎呀,我都不知道啦!我给你的炉子扇扇风吧!”

阿青于是便抱着大蒲扇帮老头子扇炼丹炉里的火,只留范先生和老头子面面相觑。

不过纵使老头子多奇怪,阿青还是无法理解,一坨黑色的铁,就算是罕见的千年寒铁所铸造,就能富甲一方么?阿青抱着秤砣正胡思乱想着,没承想秤砣里却发出了声音。

“快放我出去啦,这里面好黑。”秤砣在她的手心跳跃了一下。

阿青急忙抱住了:“啊?好黑吗?”

“嗯,还好热啊!”秤砣烦躁地在她手心挣扎着。

“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你放出来啊。”阿青也很着急。

秤砣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事情,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是谁?”

“我是阿青啊。”

“那我是谁啊?”秤砣问。

这可难住了阿青,阿青去问范先生,范先生拿着秤砣打量了几眼,表示完全听不到阿青说的那个声音。阿青又去找山脚下种地的大伯,大伯说也听不见。阿青不服气,跑到山腰去问寺庙里的老和尚,老和尚他也听不见,不过他知道它叫什么。

“啊?太好了,大师你知道啊?”

“嗯,这叫缘分。阿青,你是一个有灵气的小姑娘,你要对秤砣好一点,说不定哪一天你的灵气就感染了他,他就会跑出来和你玩耍了。”老和尚笑眯眯地敲打着木鱼,送她出了山门。

老和尚站在山门口告诉阿青,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叫缘分的东西,有的缘浅,有的缘深,但都是上天的恩赐,是上辈子你们修来的福分,是下辈子你们要偿还的债数。

阿青听不懂,阿青只是每日抱着大秤砣坐在门槛上,看日升月落,四季更迭,时光飞逝。她日复一日地和秤砣里的那个声音说着云露山里好玩的事情。再后来范先生带着阿青出山了,范先生有了很大的府邸,阿青每晚就跟秤砣讲外面世界的那些士兵,那些大臣,还有他们范先生非常尊重的越王。

那个时候的阿青觉得,秤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他们永远不要分开。每每想到这里,阿青就会抱紧怀里的秤砣。而秤砣呢,它觉得那个有着银铃般笑声的阿青描述的世界真是好玩极了,要是能出去看看就好了。

于是阿青就带着眼馋的秤砣到处跑,她把秤砣放进溪流里,告诉秤砣这是有很多小鱼儿的清冽溪流;她把秤砣堆进雪人里,告诉秤砣它现在是雪人啦!秤砣觉得最舒服的是,当阿青把自己放在夜晚的屋顶晒月亮的时候,那薄纱一样的光芒就透进密不透风的黑暗世界里,让秤砣觉得真是好看。

“真想出去看看啊。”秤砣里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阿青今年十二岁了,距离她第一次看见秤砣已经有八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顽童长成了眉眼讨喜的小姑娘。秤砣的声音也从婴孩变成了小男孩的声音。

阿青抱着秤砣坐在月亮下的屋顶上,时值盛夏,秤砣里的男孩不断喊着好热好热,埋怨自己怎么会住在这么一个黑暗的地方。阿青于是把它捧在手心,朝它吹着气,笑嘻嘻地问:“有没有凉快一点点?”

“好凉快好凉快,不要停啊。”

阿青欢喜地继续吹气,忽然秤砣在她手中一轻,声音消失了。阿青正觉得奇怪,一回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孩。男孩看上去和阿青年纪相仿,眉清目秀,身上穿着薄纱般的黑色纱衣,站在夜晚的月光里,仿佛从广寒宫里跑出来的小神仙。

他说:“哇!你就是阿青啊。”

阿青说:“哇!你终于出来了!”

他问:“我之前住的地方太黑了,果然还是外面亮堂一些。”

她说:“可不是嘛,秤砣里确实很黑。”

他撇撇嘴,不相信:“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住在秤砣里,哈哈哈,你这个人真是好玩。”

“不相信算了,我要是告诉你我是一只妖怪,你是不是也不信啊!”阿青撇撇嘴说。

“不信!”男孩双手叉腰别过脸,“你就是一个小屁孩!”

“你,你!”小女孩气得脸都红了,“我真的是一只妖怪!我还能看见你心里在想什么!”女孩子说着,用手戳向男孩,男孩急忙躲开,吐吐舌头对小姑娘做了一个鬼脸。

不论阿青怎么解释,他都假装不相信自己是住在秤砣里的,直到惹得阿青蹬鼻子上眼,着急地到处找人给她作证。

阿青要范先生作证,对自己的身份作证,顺便告诉男孩他是从那个黑乎乎的秤砣里跑出来的,范先生只是无言地笑笑,拍拍阿青的头,认男孩为义子,说:“以后你就叫雪之吧,范雪之。”

义父对他和阿青很好很好,义父教他认字,研习商道,还教阿青跳舞、舞剑。义父的府上有了越来越多的门客,那些江湖中的人都是和义父一样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常常开阿青的玩笑,说长大了范先生就要让她和雪之成婚。

阿青也会在听到这样的玩笑话之后脸颊绯红,她低下头,用小如蚊子的声音争辩道:“谁,谁要和他成亲嘛!”而雪之只是皱着眉头拉着阿青离开这些哈哈大笑的江湖人士:“我有什么不好啊!我这样英俊潇洒,我就要和你成亲,你不愿意么!”

阿青脸颊更加绯红。

他得寸进尺,握住她的手:“就这么定了!改天我就去告诉义父,你觉得怎么样?”

阿青低着头,挣脱他的手掌,跑进房间里,好几天看见他都躲着走。

很多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雪之十八岁那年,阿青已经成为一个曼妙的女子。过了生日就要成年的雪之发现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像阿青说的那样好玩,比如阿青偶尔被义父领出去,她回来的时候必会满脸抑郁,不论雪之问她什么,她都只是摇摇头。

雪之渐渐悟出来,阿青每次出去遇到的,可能都是一些可怕的事情。

他去找义父,义父也只是沉默,让他好好研习商道。

某个夜晚,义父又带着阿青出门了。雪之站在府门前,看着阿青上了马车。据说吴国的奸细来到了越国,义父这几日都在带着阿青去见各种人。雪之不知道阿青和奸细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担心她。

阿青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义父神色凝重,把阿青留在了房间便匆匆离开。

那个夜晚,他喊了无数声阿青,然后他看见阿青的眼泪簌簌落下。

“雪之,我受不了了。”她伏在他的肩头啜泣。

他在那天得知了阿青不快乐的原因。

那个夜晚,他和阿青坐在屋顶,月亮好圆好大,时值深秋。她告诉他说,她是一只镜妖,活了很长时间。雪之想起来了,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噘着嘴告诉过他,只是那时候他不相信。

“我可以看见人心底的秘密,只要我触碰到他们,我就能看见。”她凝视着遥远的星空,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下,“可是我不想去看,雪之,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事情,很可怕,很可怕……”

他猛地起身:“我去找义父。”

她拉住他的衣角:“没用的。”

他怔怔地站在月光下,夜风吹来,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他缓慢地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抱住了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过几天是我及冠成人礼,义父会带我回云露山行成人礼,到时候我会向义父求亲的,这样我就能保护你了!”

“不要!”她忽然紧张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奇怪地看着紧张过度的她,她低垂了眉眼,抱住了他,在他的耳畔低语,“其实能每天看见你,我就很知足了。”

“你,你还是不愿意和我成亲吗?”他愣愣地说。

她沉默,心情复杂:“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

“怎么会,我们这么多年都在一起,我没有什么不快乐,现在是你不快乐,只要我去找义父求亲,我们成亲了,义父以后就不会再带你出去做那些不快乐的事情了。”他固执地扳正她的肩膀,认真地跟她诉说着。

“好,好吧。”她咬着朱唇,艰难地点点头,一行清泪从她的颊滑落。

他欣喜地拥她入怀,抱紧了她。

“可是雪之,是妖,就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你要学会这一点。”她莫名其妙地在他耳边淡淡说道。

6

义父的房间空荡荡的,雪之轻唤了几声义父,没有人答应。门人小萝明明说义父在歇息。让他进去说事,怎么偏偏又没有在呢,真是奇怪。

外面响起一阵甲胄撞击的嘈杂声响,待他反应过来,满屋子都是兵器的寒光。义父沉着脸色走了进来,压抑着怒气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雪之。”

“义父?”他正疑惑为何会出现此等景象,卫兵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淡淡地指着他,道:“是他。”

义父的脸上闪过一抹惋惜,紧紧地握住了女子的手腕:“阿青,你再好好看看,确定是雪之?!”

女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义父的手颓然地垂在身侧,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雪之。

“义父!不……”

站在义父身边的将军模样的人大手一挥,几十把冷冷的兵刃架在了他的头上。

而他,从头至尾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兵士中间的女子。

“为什么?”他低着头问,“为什么……”他在被押解至越王都城王宫的路上一直在呢喃,越王说要亲自审讯他。是夜,倾盆大雨,他坐在囚车里,抬头仰视着深邃的夜空,不明白为何会是如此。

她的眼神是那样冷漠,她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他是吴国的奸细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多年前她说他是从秤砣里来的,而他现在相信她是妖了,是妖总会妖言惑众,他也想相信自己是秤砣里跑出来的妖怪,可是既然他也是妖怪,为何却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为何却逃不出她给他画的牢笼?

他的成年礼便在这一天,只是他再也回不到云露山了,再也回不到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了。

天下着瓢泼大雨,泥泞的路面,行车艰难,囚车里的他湿漉漉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切,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妖,就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雪之,你要学会这一点。

电闪雷鸣间,他忽然想到。

巨大的闪电劈过整个夜空,照亮了暗无边际的夜。一道闪电甚至劈断了他所乘囚车的铁锁。他蜷缩在囚车的角落里,士兵们纷纷下马,寻找避雷的地方。忽然,天雷轰隆轰隆着滚向大地,一道雪之平生从未见过的天雷,自漆黑的云层中劈砍向大地,直直地袭向他所在的囚车位置,雷电照亮了一切,兵丁们甚至看得见雪之上下蠕动的喉结,有洪亮的不可知的厉声大喝自天穹爆出,仿若天神怒喝。

范雪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道红色的身影自他的头顶飞升,在漆黑的夜空里,拥抱了劈砍而下的雷电……

豆大的雨点瞬间停止了,士兵们面面相觑。抬头仰望着月空,圆月当空。

大家都觉得奇怪至极。

只是瞬间,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一切都消失了。

范雪之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车子竟然是向云露山方向行驶,与越王宫相反的方向,他来不及多想,便被匆匆赶来的义父带了回去。

那晚之后,范雪之活了下来,义父为他求了情,他以罪人之身待在云露山,为义父的师傅守灵,终身不得离开半步。

那时他才得知义父的师傅在那晚死于雷电之下,而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阿青。府里的门客说,他离开的那一晚,吴越大战,越军败北,越王被困,好不容易求和,不几日范先生便要和越王前往吴国,做他国的囚徒。而阿青,则是范先生献给吴王的美女,改名西子,此刻已在去往吴国的路上。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掐入掌心,鲜红的血溢出了指缝,不知是恨还是惜。无所谓了吧,爱与恨,不都只能如是了吗?

从此他再没有开口说过只言片语,只是每天坐在云露山的山巅,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日升月落。山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山脚下种地的大伯也老得牙都掉光了,半山腰的老和尚圆寂了,留下一堆舍利子。

听说吴国最终败了,越王称霸了中原,他还听说义父离开了越王,终得善终,而那个叫西子的女人,则成了吴国亡国的罪人,随着倾覆的大厦一起失踪了……

他的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听闻着人世间的种种变化,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他想,她也死了吧。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依旧还活着,他无处可去,依旧心如死灰,依旧每天坐在山巅的巨石上,遥望着吴国的方向,只是吴国都已经不存在了,听说大秦统一了天下,听说一个叫刘邦的人又推翻了大秦……世事更迭,却始终无法更迭掉他心里的那一点记忆,哪怕是一点点。

后来,有成精的妖怪在山中整夜整夜地唱着古老的歌谣,有个四季会穿着不同裙子的女子出现在山中,偶尔,她会在山巅静静地站一个晚上,手中托着一个奇怪的罗盘,总是发出咔咔声。

渐渐地,他们熟络了起来,他告诉她,他叫雪之,他问她那是什么物什。她告诉他,这是观心盘,可以寻到古往今来任何想要寻找到的人,唯一的条件是,你得是真的想要找到那个人,不顾一切地想。

“这样啊。”他淡淡地呢喃着,望着云海翻滚,望着秋叶飘摇,望着寒冬断溪流。他本以为时间的洪流终能帮他抹平过往一切褶皱,但直到他再次想起心底的那个叫阿青的女人时,他才知道一切皆是徒劳。

某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的手终于放在女子手中的观心盘上,他定定地望着女子,轻声道出了一个名字:“阿青。”

很多年后,几十年,几百年,两千年,其实不论过去多少年,雪之都记得那晚那个名叫子碧的女人告诉他的那句话,她说:“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山中。在每一片树叶上,在每一条溪流里,在每一朵飘落的雪花里。”

她告诉他,阿青的游魂是被天雷劈散的,她还告诉他,有些话也许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他执意想要知道,她淡淡一笑,说:“我没有权利告诉你,毕竟那是阿青最后的秘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妨等我先问问她吧。”

那个托着观心盘的女人,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从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溪流每一朵雪花上,帮他收集到了阿青的一缕游魂。

她告诉他,从前有一只善良的镜妖,她是西王母的看花镜跌落凡间所化的妖怪,她拥有可以看出人心的法术,后来她被一个野心家收养,善良的镜妖本来想要逃离,可是她遇见了那个从黑乎乎的秤砣里跑出来的小秤妖。镜妖很喜欢那个小秤妖。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镜妖每天被野心家威胁着去帮他看人心底那些阴暗的七情六欲,镜妖很不开心,可是镜妖只要看到秤妖的笑容就觉得其实还是可以撑下去的。直到有一天,她得知了野心家要把秤妖送到云露山师傅那里,用秤妖的身体帮助野心家的师傅躲过天劫。聪明的镜妖为了阻止秤妖被送到云露山,只好冤枉秤妖是奸细,镜妖知道只有恨才能让秤妖在得知她死去了之后,不会那么难过。镜妖不想看见秤妖难过,她想要的,只是秤妖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要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天雷……虽然,镜妖也想要嫁给秤妖,与他成亲,可是比起这些,镜妖更想要他活下去,长命百岁,因为只要秤妖活着,她就觉得,哪怕是自己灰飞烟灭了,也是值得的……

他负手站在山巅,静静地听着那个叫子碧的女子诉说着,他望着遥远的天际,一动不动。

可是雪之,是妖,就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你要学会这一点。

很久很久之前,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那时不懂,却自以为懂了她,而现下,他是真的懂得了她。她是妖,为了生可以不择手段。可这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

“你说她是游魂,有办法可以让她活着吗?”过了很久,他终于回过头看向托着观心盘的女子,“我想要和她说一句话,一句就好了。”

“办法倒是有,我可以帮阿青投入轮回司,只是鬼差那里需要打点,需要金山银山,需要万贯家财,纵使如此,还需要排队,两千年后,方能投胎为人。”

她还说:“两千年很长很长的,长到记忆可能就此失散,你看见她,她也不认得你了。你若想好了,便来浮屠船找我吧。”

他问:“为何帮我?”

她转身,步入山风中,衣袂飞舞:“从前有一个人说我是天生孤命,唯有渡人,方可渡己。帮你,便是帮我自己。更何况,我也在找一个人,我相信这两千年时间里,你在等待的时候,也可以帮我一两个小忙。”

7

管家带了浑身的伤,倒在了浮屠船的舱门口。冬荨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挣扎着起身,穿过船舱,抱起沙发上昏迷之中的景青青,慌不择路地寻找着出口,时针此刻指向了零点整。

“喂喂,发生了什么?”冬荨喊住浑身是血的管家。

管家站在舱门口,回头皱眉看着冬荨,扫视了一圈船舱,嘴角拉扯出一抹微笑,他对冬荨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冬荨,也许不能给你做鱼吃了。”

“喂,你什么意思?”冬荨尖叫着冲了过去。

“让他去吧。”子碧自屏风后转出,她走到沙发边,看了一眼观心盘里缓缓升起的第四件执念之物——一面古朴的铜镜。

“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我所能阻止的,此生彼消,缘聚缘散,命中该有的劫难,又岂能逃得过,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却也惜天地精华,降下天雷,消亡巧夺天地精华之妖之人。若逃得过,便是永生;逃不过,便是灰飞烟灭。”

“渡劫?”冬荨猜测。

子碧点点头:“那个姑娘是镜妖转世,只是还携了做妖时的能力,十八岁之前,每年生日都会被天雷所追,过了十八岁方能安全。但这一年的天雷,最烈,最难逃。之前是我帮她,后来是管家。只是今年,怕是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了。也才引得那些妖怪趋之若鹜,毕竟天雷之后,作为妖会灰飞烟灭,作为人,却会留下真身观花镜,这镜子是西王母的宝物,携带在身,什么样的天劫都可安然度过。”

“那管家背着她,岂不是也危险了?不被天雷劈掉,也会被妖怪们围攻吧!”

子碧的目光看向船舱外的夜空,云层里,乌云翻滚,天雷轰鸣,她叹一口气:“人和妖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如何生,如何死,这是他的选择,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他完成这些选择。”

“可是……”冬荨还想要说点什么,却看见子碧托着观心盘走出了船舱。冬荨瞬间懂了,急忙跟了出去。

天雷在他的头顶聚集,他回头看了一眼怀里昏睡的景青青,飞奔在夜色中,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落下来。

这让他想起了被关在囚车的那一晚,也像现在这样。

他跑得飞快,他能感觉到周围伺机而动的妖怪们,他已经顾不上那些妖怪了,天雷将至,妖怪们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并不敢靠近。

他抱着她,雨水浸透了他的衬衫,打湿了女孩的头发,他的目光坚毅,只是望着前方。女孩好像醒了,她在他怀里轻声呢喃:“你会留下来吗?会一直,一直陪着我吗……我不想,不想你离开啊……”

雨声越来越大了,他听不太清楚女孩在说什么,他只是在奔跑,像风一样,不不,他觉得自己必须跑得比风还要快,那些天雷降在他的身后,撕烂了大树,撕裂了路面……还不够,他必须更快,他要快过天雷,只有这样,他才能跑得过生和死,跑得过两千年的等待,跑得过那些屋顶谈天的夜晚……只有这样,他才能站在她的面前,把想要和她说的那句话,告诉她。

一道巨大的雷电照耀得整个天地间如同白昼,他怀里女孩苍白的脸颊映入他的眼睑。最后的最后,他觉得自己脚下轻盈得如同风,他把女孩护在了自己的怀里,紧紧拥抱了她。他觉得自己好像跑过了风,也跑过了天雷,连岁月也不在话下,他恍惚间又站在了那个穿着火红的小衫的女孩子面前,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哇!你就是阿青啊。”

然后,他上前,紧紧地拥抱了她,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阿青,对不起,从前没有保护好你。可是这一次,阿青,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尾声

“清蒸鲈鱼来喽!”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鱼摆在了红木餐桌上,船舱里顿时香气四溢。

冬荨流着口水迅速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表情沉醉:“香菇的味道入肉三分,刚刚好,姜葱的味道提鲜又祛腥,花雕酒调和冰糖的清凉……嗯,打五分吧!满分十分!”冬荨摇头晃脑头头是道地品评着,说罢,边埋头大吃特吃边说:“别担心,本猫妖平生吃鱼无数,还没有打过超过五分的分数。你已经是创造纪录了,继续加油吧!”

坐在冬荨对面的管家扶额:“打这么低还吃那么多!”

“噗噜噗噜!”冬荨无赖地吐吐舌头。

冬荨从碗里抬起头来,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刚刚又跑去厨房里鼓捣的管家,小声问子碧:“阿碧,你确定管家没事了?”

子碧抬头看着管家忙碌的背影,眉眼闪过一抹担忧,微怔片刻,回过神来淡淡地道:“他用自己的身体替景青青挡了渡劫的天雷,肉身已毁灭,我用飘摇伞伞骨捏了他的骨,伞面做了皮囊,观心盘凝练了他飞散的魂魄,我想,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吧。”

“一段时间?”冬荨紧张起来。

“大概,四十九天吧。”

冬荨瞪大了眼睛:“那四十九天之后呢?”

“还是会魂飞魄散。”子碧淡淡地说道。

“这个傻瓜!”冬荨埋怨地朝管家的背影挥了挥拳头,“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别人渡劫的天雷!”

子碧的嘴角浮上一抹微笑:“一报还一报,这便是命数吧。好在景青青平安无事,过了这道劫,她从此再无大碍,应该也看不见那些她不想看到的怪东西了。”

“可是她连管家都不记得了!”冬荨替管家感到不值。

“有些事情,无所谓记得与否了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是真的爱着彼此,又怎么会在乎一朝一夕的爱恨得失,与其羁绊一生苦痛连连,倒不如放手两忘,从此各自为安。”

“可是管家四十九天之后就要灰飞烟灭了,我还是觉得不值得啊!毕竟都过去两千年了,有什么心事是不能化解的啊!”冬荨撇撇嘴,嘀咕着,“我不想管家离开我们,离开了,我们……我们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鱼了。”

“也许,在他心里,是值得的吧。就像从前的她那样对他,她肯定也觉得,值得了。”

船舱外这时响起一声粗暴的呼喊声,众人的目光不禁透过落地窗望向岸边。

“收快递啊喂!”一个女人站在岸边,扬了扬手里的包裹,“范雪之!你的快递!”

“来了来了……”管家胡乱擦着手,跑出了船舱。

冬荨不可思议地盯着子碧:“看得见浮屠船的快递员?”

子碧同样不解地看着去签收的管家。

午后微醺的江风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住哪里不好,住船上,让我好找!”女快递员凶神恶煞地把包裹塞进管家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管家看着怀里的快递,嘀咕着,“我没有买东西啊。”

“看下东西坏没有,过后不负责任的!”

“好的好的。”管家拆开了包裹,一双火红的手套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你买的?”快递员看着疑惑的管家,“你不是范雪之?”

管家翻看着包裹的收件人姓名,在范雪之的后面,紧紧跟着买家的留言:送给一年只出现一次的神秘大叔,暖暖的冬天的礼物哟。

管家搔搔脑袋,疑惑地嘀咕着:“我没给自己买冬天的礼物啊,再说冬天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

快递员姑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红彤彤的脸蛋一甩,转身骑着电动车“突突突”地一溜烟消失了。

子碧捏捏正嗑着瓜子的小不点的脑袋,起身:“看,还是值得的吧。”

“咦?不是说景青青不记得管家了吗,怎么还知道邮寄手套?”冬荨奇怪地问。

阿碧淡然一笑:“刚好路过惠兰中学,刚好看到掉在传达室角落里的包裹,刚好当时心情不错,就顺便帮那个健忘的姑娘转达一下她送给管家的礼物了。”

冬荨撇撇嘴不以为然:“切,还以为那个傻姑娘想起来了。”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起身的子碧,“阿碧你去干吗?不吃饭了?”

子碧淡漠的声音缓缓响起:“去找一味药。”

“什么药?”

“一味可以让管家撑到冬天,戴上冬天的礼物的药。”

“去哪找?”冬荨“唰”地起身,“我也去!”

“师叔那里。”

冬荨一下没站稳,险些摔桌子底下,扶着桌子瞪大了眼睛问:“我还是个孩子,阿碧你不要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