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珠泪

{贰}珠泪

若是心中有你,眼中有爱,离合亦是快乐,悲欢亦能莞尔。

若是遵从内心,凝望寻觅,生离亦是厮守,死别亦能重逢。

楔子

浮屠船里前一秒还在鸡飞狗跳,下一秒已经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会觉得害羞了。

鸡飞狗跳是因为前几天阿碧出去不小心把浮屠船送给了师叔申琛,竟然把住了上千年的船给了死对头。

身为浮屠船的居住者,冬荨和管家呆若木鸡地听完阿碧平淡的叙说之后,两个人瞬间就泪崩了。说起来他们走在一起也是因缘巧合,多年前,冬荨发现了这艘只有拥有执念之人才能看见的神奇的船,然后他偷偷住在了船上,再后来他遇见了阿碧,再后来,欠了别人一屁股债不得不给阿碧打工的管家也住了进来。

他们三个一住,就是上千年。

顾名思义,管家的职责是做饭洗衣服拖地;冬荨的职责是没事跟着主人阿碧出去找找有执念的人,争取造福妖界的花花草草;而阿碧,负责成为妖界第一寻迹师,助人为乐的同时完成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愿望。

如此生活了许久,倒也安稳。

直到阿碧把浮屠船交给了他们最大的冤家——那个整天骑着老虎跑来跑去吓唬小妖怪的申琛师叔。

但伤心归伤心,东西还是要收拾的。阿碧看着两个人堆积在船舱里的两米多高的箱子,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告诉二人,其实他们还可以赖着不走住到冬天,这是她和师叔约定的最后期限。

于是满头银发并且竖着两只猫耳朵的冬荨和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冒充黑执事的管家又开心地把东西放回原处,站在了阿碧的身后,摆开架势,接待了浮屠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是吃过晚饭犯晕的时候。此刻船舱外已是月上枝头,他们打起精神,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老人。

老人鹤发童颜,穿着干净的皂白麻衣,手中拄着一根红亮的鹤头拐杖,一双清亮的眼眸扫视了一圈船舱,颤巍巍地坐在了阿碧面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来一本泛黄的医书,老态龙钟地翻找出一页,瘦骨嶙峋的手指缓缓地放在了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图,刚想说话,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但他的手却执着地放在那一页,另外一只手捂着嘴,拐杖应声倒在地上。一旁的冬荨眼疾手快,帮他捡了起来。

“您是想要找这个?”子碧看了一眼老人手指的图。

老人点点头。

子碧伸出手,摸了摸医书的页角,眉头皱了起来,她狐疑地看着老人:“这本书已经太久了,也许记载的东西早已失传。”

老人看了眼医书,摇了摇头:“不,我见过的,见过的。”老人说着宝贝似的收起书,放进怀里,看着为难的子碧,叹一口气道:“我听说姑娘你是寻迹师,一盏观心盘能寻天下存在的一切,老朽便是闻言而来,若姑娘有难处,我再上别处寻寻。”说着颤巍巍起身,像是随时都会散架一样朝船舱门口走去,边走边摇头叹息:“不在这一时,不在的,就要找到了,快了,快了……”

冬荨一下子跳在子碧面前:“喂喂,就这么让他走吗!”

阿碧皱了皱眉,把挡着自己视线的冬荨拨弄到一边,静默地看着老人落寞的背影。

冬荨执着地又挡在子碧面前,双手叉腰,眉毛倒竖:“为了执念之物把船都给别人了!现在就不要犹豫了吧!而且错过之后还能不能按时找到你师傅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看见浮屠船的家伙,一定是心里有执念的!还犹豫什么……啊嗯嗯……”从阿碧身后闪出的管家微笑着捂着冬荨的嘴巴,对阿碧笑了笑,夹着挣扎的冬荨去了二楼。

“老人家留步。”子碧轻声喊住了老人,待那老人回过头来,她却哑巴了。其实她何尝不懂冬荨所说的那些。只是冬荨怕是忘了,她却没有忘记,那一页泛黄的医书里画的那个图,她是认得的。

她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是会给面前的老人希望,还是绝望。所以她只能犹豫又犹豫。

其实不论她怎么做,那个背影都会一直寻找下去吧?长久的残忍和一时的释然里,她又如何能替他做出决定,那么她所能做的,大概就是把事实呈现给他了。

冬荨呜呜哇哇的声音还回响在身后,她喊住了老人,叹了口气,走到镂雕龙凤的古朴木柜前,吱呀一声拉开了门,取出青铜色的观心盘,回头望着老人殷切祈望的眼眸,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它能帮您。”

老人的目光停留在了观心盘里那一截飘浮着的虚幻的狐尾上。

阿碧微笑着伸手拂过观心盘,狐尾闪烁着梦幻的白光,落入了凹槽之中。

“看来真的是寻迹师阿碧姑娘。”

她轻笑,揉了揉太阳穴:“那真是一只口是心非的狐狸,不过好在最后他们总算是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真好,能找到自己归宿的,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了。”老人眼中满是期待。

她点点头。

算是找到了吧?那只狐狸和那个孩子最终都明白了契约的意义,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哪怕是消亡,只要有爱的人陪在身边,就算是找到了吧。

老人长吁一口气,眼神里不禁多了一分的期冀,颤巍巍地把手放在了观心盘上:“但愿老朽的运气能和他们一样好……”他颤巍巍地说着,一道耀眼的白芒自观心盘中四射而起,最后的画面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的身影浮现在白芒之中……

1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此不为……”

阿禾走在山间小路上,身上挎着药笼,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今天夫子教的文章,却卡在了中间,死活也想不起这一句的结尾,刚刚还快乐得跟小毛驴一样的心情烟消云散,小眉头皱在一起,大大的腮帮子咬着手指头,蹲在路边用力地想着。

阿禾从来没有见过日出,所以自然也不能理解大如车盖的日出,她有点儿怕身边的那些小孩子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整堂课都鼓着大大的腮帮子,只盼着赶紧放学好让这帮讨厌的家伙赶紧离开她家草堂。其实阿禾也想看一次日出,但是却莫名其妙一直没有看见过。

真是笨死了,日出都没有见过。

阿禾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瞅见路边有一棵草药,飞快地拔掉了脚边的小草,一只瓢虫从她的眼前飞过,她漆黑的眸子一亮,追了过去。

日光在翩飞的蝶翅上闪烁着,阿禾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心里“咯噔”一下,惊叫一声“不好”,转身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往家的方向奔去。夫子吩咐过了,无论如何,每日酉时,即日落时辰,必须归家。夫子说这句话时非常严肃,所以阿禾从未有过酉时之后还没回家的时候。

“咚!”阿禾揉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撞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面前是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孩子。咦?这个男娃娃长得好生奇怪,白发白衣,赤瞳白眉,乱糟糟的头发里戳着两只翘起来的猫耳朵,此刻正门神一样对她吹胡子瞪眼。阿禾摸着额头,痛得直跺脚,圆润的小脚又踩到了男孩的脚趾头。男孩子更加生气地瞪着阿禾,但终于也忍不住脚痛,矜持不下去了,抱着脚趾头直呼:“痛痛痛!小屁孩走路不长眼的吗?!”

“冬荨,该走了。”远处有好听的声音传来,阿禾越过小男孩晃来晃去的身影,看见不远处的路旁柏树下立着一道天青色的倩影,宛如天女下凡,山风一时吹过,那道影子晃了晃,朝山路下飘去。

小男孩急躁地瞅瞅那道影子,又看看面前的阿禾,嘀咕了一句:“喂!真不考虑把她掳走了吗?要知道她可是你师叔的人!”

阿禾确定对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过她再傻还是听得懂掳走是什么意思的,顿时猫着身子往后退,两只漆黑的瞳孔警觉地盯着面前的白发男孩子。

“不过是师叔路过山涧偶得,哪算得上是他的爪牙?不过,你倒是可以问问她,要不要跟我们走。”山风夹裹着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竹林清风。

小男孩瞪着赤瞳:“喂!笨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禾顿时杏眼圆睁,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我们走,我们可以保护你的,你不用怕。”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最终朝她伸出了手。

阿禾急忙往后缩,被那双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吓了一跳。

小男孩抚额,一副无奈的模样:“真是一个胆小鬼。”

阿禾盯着对方,她最讨厌别人说她是胆小鬼了,课堂上那小孩说她胆小,就被她一爪子给抓哭了。

阿禾立刻小眉头皱成了小疙瘩,鼻子里大大地冷哼一声,说:“你才是胆小鬼。”

这猛的一下倒是把小男孩吓了一跳,阿禾趁机转身就跑,边跑边闭着眼睛大吼大叫:“你才是你才是……”

她最后听见小男孩在她的身后远远地喊:“你这个笨蛋,回去会被晒干的!”

哼!晒干,当人家是药材么,信你才怪咧。

阿禾在心里嘀咕着,嘟着嘴边跑边往后看小男孩有没有跟上来,待到发现没有人跟上来时,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溜烟儿跑向山林深处,不久便看见了掩在树林后的柴扉,以及正在院落里收拾药材的夫子。

看见夫子,阿禾不禁咧嘴笑了笑。先前的那些紧张刺激,在看见院落里的夫子之后,全部消失殆尽。

2

“覆盆子采到了吗?”夫子帮她从背上取下药笼。

“嗯嗯!”阿禾嘻嘻笑着,重重地点点头。

“车厘子呢?”夫子翻看着药笼。

“车厘子、苜蓿根、铁钱片,都采到啦!”阿禾咧嘴嘿嘿地笑起来,显得白嫩的腮帮子更大了。

“嗯,那就好。”夫子摸摸阿禾的脑袋。

阿禾仰头看着一袭青衫的夫子。夫子有一双清亮而又有神的眸子,几缕乌黑的发丝挣脱开了布巾,垂在他清秀的侧脸旁,他颀长的身影被落日余晖拉得很长,倒映在草堂上。阿禾觉得好玩,歪了歪头,自己的影子靠在了夫子影子的肩头。

山风徐徐吹过,他看一眼兀自歪着大脑袋的阿禾:“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随即伸手帮她擦拭掉腮帮子上的绿色草汁:“又摔跤了?”

阿禾嘿嘿笑了两声,忽然想起回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两个怪人,小眉头皱在一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夫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嗔怪地拉着她往院落里的石盆走去,用衣袖沾了水帮她擦拭脸颊。前几日山里落了一场雨,石盆储存的水清澈而又甘甜。

阿禾从他的衣袖里挣扎出来,嘟哝着把刚才回家路上遇见的两个怪人说给了他听。

“还让阿禾跟他们走,说不然就会被晒干啦!”阿禾没心没肺地笑着。

夫子的手僵硬在阿禾的腮帮子上,随即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禾,转身兀自去收拾晾晒在院落里的药材,背对着她淡淡地说道:“天色不早了,灶里热了饭,吃过就快快歇息吧。”

阿禾听说有饭吃,立刻来了精神,她早饿得肚子呱呱叫了,这会儿夫子一提醒,肚子立刻像是小青蛙一样叫起来。

刚跑到门口,夫子的声音又响起来:“睡前别忘了背一遍今天教的文章。”

“哦。”阿禾嘟着嘴不情愿地扭捏进屋里,刚被馋虫上脑,现在连刚记住的那几句也给忘了个干净,心想着等会儿偷偷看一眼夫子的竹简。阿禾一边狼吞虎咽吃着饭食,一边看着院落里的夫子前前后后把药材搬进屋里来。

夫子今年应该过了而立之年吧,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大多数时候只是带着她云游四海,替人看病。只是在每年的秋冬时才回到这山中茅屋里,教附近山里的几个孩子识字,待到来年春天,夫子便又会遣散学童,带着她出山。

夫子在外云游,都随身携带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少年,七八岁的模样,阿禾知道那是夫子失散多年的弟弟。夫子每到一地,每遇一人,都要拿出画像做一番讨问,二十年来风雨无阻。更多的时候,夫子会在闲暇时,拿出画像,呆呆地看上很久,有时候会忽然愤而丢弃在地上,但每次又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擦拭掉上面的灰尘,继续呆呆地看上许久。

阿禾知道画像里的人对于夫子来说,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阿禾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夫子会找到画中之人,这样的话,夫子也许就会常常笑一笑了吧。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夫子笑了呢。

3

夫子看着阿禾走进草堂,俯身将晾晒在草席上的药材聚拢,抱在怀里,朝茅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听见几声“阿禾吃饭”的嘟囔,他想着定是她饿坏了,不禁想起阿禾大大的腮帮子鼓起的可笑模样,嘴角不自觉带了一抹微笑。

天边的日头在这个时候跳跃了一下,坠入远方的山头下,他眺望了一眼已经漆黑的东方天际,笑容僵硬在嘴角。

他记得初遇阿禾的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跳马山山腰的瀑布发出冲天的响声,稍微转了几个山路弯道,声音便消失殆尽。爹爹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伏身在山涧旁,山涧的对面盘膝坐着一位道人。

他当时才十岁出头,只是觉得新奇,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那道人。那道人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黑如夜空的发丝披散在身后,松松垮垮地用草绳扎着,两缕发丝自双鬓垂下,一身粗布褐色麻衣,身后背着一支雷公鞭。眉眼俊逸,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漠和妖异。此刻正垂眼若有所思地斜睨着小小的他。道人身边的吊睛黑斑白虎朝他们父子俩发出一声低吼。

爹爹拉了一下他破烂的衣襟,他急忙低垂了头。

爹爹悬壶济世多年,一直给他灌输的就是医家道理,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人本身的肉身所在,鬼神妖魅则是旁门左道,至于道人仙家,爹爹一向视为欺世盗名之徒。

他不曾想到,有一天,爹爹会拜倒在曾经最看不起的人面前,祈求一味药材。

“给你倒也无妨,只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道人淡漠地说着,伸手安抚着座前的老虎,那老虎毛如白雪,其间点缀着黑色的斑纹,硕大的体型像是一块巨石匍匐在道人身边,粗壮的咆哮声吓得十多岁的他大气不敢出。

“只要上仙赐予那一味药,小人刀山火海也……”

“没那么严重,”道人冷冷地道,“不过是日后你家小子需为我寻找一个人。”

“找人?”

“嗯。”

“只是我家小子一个眼瞎,现下暂时还可看见,日后头痛便又会眼疾发作。需得上仙那一味药才能根治,身边的这个孩子也是才疏学浅……”

“一切自有安排,我已算好了。”那道人起身,黑斑白虎咆哮着也站了起来,“这味药必定能治愈你家小子的眼疾,只是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快回去吧,也许还能见着你家小子一面。”道人说完拂袖而去,一阵清凉的山风迅猛地刮过,爹爹哆嗦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空空如也的山涧,这才扯了扯身边的大儿子。

“元化,快起来。”爹爹欣喜若狂地拉着他,沿着山路连夜往家里赶去,他这才发现爹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晶莹如玉的蚌壳。

三天三夜的路程他们却走了整整七天,白天不赶路,只在夜间走,而且一到白天,爹爹就躲在客栈里,死活不见他。元化觉得奇怪,但想到自从诊断了弟弟日后将会眼疾致瞎之后,爹爹的性情就变得怪了起来,元化也见怪不怪。后来赶到家里那一天时已是日落黄昏。柴扉久叩才开,弟弟正在院落里习五禽戏,看见自家兄长和爹爹回来了,顿时鸟儿一样飞了出来,却是绕开了爹爹的怀抱,直奔兄长。

“弟弟,小心脚下啊。”元化嘴角带着一抹宠溺的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只木头飞鸟,自家弟弟立刻欢呼雀跃。元化笑着摸了摸弟弟额前新磕的小伤疤,前几月弟弟眼疾复发,他一时照顾不周,弟弟便磕在了灶台上,怕是要永远留下这个疤痕了,不过幸好头发梳起时还可遮盖。但纵是如此,他心里也十分愧疚。自古说是面相残破之人必命运坎坷,他觉得对不起自家幼弟。

这飞鸟是元化在长安街上特地给弟弟买回来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比爹爹寻药还要小心,生怕弄坏了。现下看见弟弟开心,他也觉得神清气爽。

爹爹兴奋地一把抱起弟弟,顺手把蚌壳给了元化,吩咐道:“打开了放到屋后石盆里,明日清晨,太阳升起来,你弟弟的眼疾便可根治了。”

小小的元化拿着蚌壳就往屋后跑去,院落里不时传来爹爹和弟弟的嬉笑声。元化觉得真好,这样他们一家人就可以不用为弟弟日后的生活而操劳了,元化越想越觉得这一趟远门没白跑,幸亏了那道人。

说到那道人,倒是看着挺仙风道骨的,像是一个神仙模样,不过最后说什么能见最后一面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元化掰开了蚌壳,里面裸露出玉质般的蚌肉,河蚌两只大大的腮帮子在月色里一张一合,元化看得惊住了,直到院落里响起一阵骂声,以及弟弟的哭闹声。

元化警觉地一溜烟跑向前屋,几个军爷在夜色中朝爹爹怒吼着:“借你家孩子一用!”

爹爹挣扎着死死不肯撒手:“求求军爷放过小的,这孩子有眼疾……”

“哇哇哇!”弟弟抹着鼻涕,被军爷和爹爹分别拽着双腿双臂。

“放开我弟!”小小的元化朝几位当兵的拦腰撞去。

“找死!”其中一位抽出宝剑砍向倒在地上的元化。

一声沉闷的呻吟声响起,元化泪眼蒙眬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爹爹,以及被掳出门的弟弟。小小的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刚下过一场春雨的泥土里,一双小手死死地抠着泥沼,双腿却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爹爹用最后一口气呼喊了一声他的乳名:“阿元,把你弟弟,找……找回来。”

他爬向爹爹,双手捂着爹爹汩汩流血的小腹,使劲点着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爹爹最后指了指屋后:“收起来,治好你兄弟的……眼疾……全靠那……”

元化不知道爹爹是否看见了他用力点下的头,爹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就是僵硬着手指,瞪着屋后的方向,至死,爹爹的手都死死抓着他破烂的衣袖。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了爹爹的手。

那晚月光清澈,已是二十年前,屋后响起一声咔嚓的清脆闭合声。隔日天未亮,他收拾了行装,便准备去追上弟弟,恍恍惚惚去屋后收拾蚌壳,却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石盆上,看见他,鼓着大大的腮帮子,嘿嘿一笑问了句:“咦?夫子呢?”

4

不得不说,在元化看来,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屋后的小家伙实在是太啰唆了。

“喂喂!我问你呢,夫子呢?”小女孩嘟着嘴杵在门口不肯走。

元化看了一眼院落外面山路旁的新坟,叹息一声:“你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

“我家?我家就在这里啊。”小女孩指指屋后,“喂,不要岔开话题,夫子呢?”

“什么夫子?”元化耐下心来,却压根听不进小女孩的疑问,他心烦意乱,心里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只想着快点追上弟弟。

“夫子说带我去看日出嘛!方诸看见过大鱼,看见过大大的月盘,还看见过白色的大老虎,可还没有看见过日出。夫子说日出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象,说要带我去看日出的。”

“日出?”元化觉得真是奇了怪了,竟然还有人没看见过日出,“方诸?这是你的名字?”

“嗯。夫子说的,夫子说我叫方诸啊。”小女孩挠了挠腮帮子,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忽然小眉头一皱,“啊咧!你不会不认识夫子吧?就是那个,那个头上缠着麻布,总是背着一个药篓……大概有两个你那么高……”

元化明白了,她说的是自己的爹爹,想到爹爹,他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小女孩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伸出小手抹了抹他的脸颊:“咦?你怎么哭啦?”

元化还未来得及问这个小女孩为何没见过那么常见的日出,而山麓之北此刻已然起了一阵风,不时风雨大作。元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呆滞地杵在院落里。

“要下雨啦!”小女孩朝元化大声说着。元化像是没听见,仍旧颤巍巍地呆立在原地。豆大的雨滴砸落进松软的泥土里,天地间刹那张起一张雨幕,小女孩急急地跺脚,使劲拽着他往茅屋扯,无奈实在力气太小,一不小心松了手,摔在泥水里,满脸污泥地盯着他:“会淋坏的!”小女孩说着爬起来又去拽他,死活将他拽到了屋檐下。

他浑身湿透了,站在茅屋屋檐下,望着雨幕中的山路,爹爹的新坟隐没在雨水里,怎么也看不清楚。

小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不时哆嗦着甩甩身上的雨水,双手抱着因为寒冷而抖动的小臂,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兽一样靠在他膝边的小女孩,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元化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把他拉回屋里的草席上的,翌日醒来时,屋里空落落的,外面春光明媚,他一时有些恍惚。她跑回来时手里提着一条小指粗的小鱼,看见元化醒来,旋即高兴地嘿嘿笑了两声,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小鱼上,她急忙刷锅点灶,开始忙活了,小小的身影旋风似的在屋里跑前跑后。熬好了汤,端给他喝。他摇摇头。一连三天,她每天都如此,兴许是再也不肯看见她脸上的失落,兴许是真的饿了,他终于端起汤水喝了一口,紧接着是狼吞虎咽,待他喝完,才发现小女孩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空碗在咽口水。

“没关系啦!方诸我逮鱼儿最厉害啦!我再去逮一条!”说着就要跑出去,天色将晚,他喊住了她。

他的目光第一次被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所吸引,方诸,方诸,他猛地想起什么!摇摇晃晃地跑向屋后,蚌壳还在,只是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

“你在看什么呀?”小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蚌壳上,好奇的眼眸顿时明亮起来,“呀!这是什么?”

他皱眉,从怀里摸出来那本爹爹写下的医书,爹爹用石墨写在晒干了浸过油的叶子上,缝在一起的医书。

他猛地翻开到某一页,他记得,爹爹活着的时候,带他寻访四海名山大川,山涧河流,每每会翻看这一页。

那一页的上头,赫然写着“方诸”二字。

他不敢置信地看完了那几十个字,心乱如麻,又看一遍,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恍惚间抬头望着东方的鱼肚白。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在看什么?给我看一眼呗。”

元化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脑袋,但最终他又缩回了手,爹爹僵硬的手仿佛在瞬间抓稳了他怦怦乱跳的心房。

于是他张了张嘴,背过身去,边走边强迫自己沉声说道:“我是夫子的孩子,夫子出远门了,夫子说让我带你去看日出,不过,不是现在。”

“啊!真好!那夫子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期待地问。

“不知道呢,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几年,夫子没有回来之前,我就暂时是你的夫子了。”

小女孩愣怔了一下,随即嘀咕着:“好嘛,只要你带人家去看日出。”

元化俯身拾起蚌壳,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篓里,背起行囊,拉着她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山风晃荡的小路上,两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偶尔,还能传出来一两声被风吹散的零碎话语。

“以后就叫你阿禾吧。”

“阿禾?好耶!但是夫子回来是不是就不认得阿禾了?”

“不会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阿禾的夫子了,阿禾明白吗?”

“唔……那夫子要好好吃饭,阿禾煮鱼的本领最棒了!”

“嗯。”

“那夫子,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日出啊?”

“等……等过几天找到弟弟了,再说吧。”

“唔……好吧。”

山风吹过,伫立在院落里的元化恍惚着回过神来,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后来自然是明白了阿禾为何单单不能看常人所见之日出,自然是更避讳让她有机会看见那一轮初升的红日。

此刻,他看了一眼屋里吃得腮帮子鼓鼓的阿禾,阿禾还是像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那般模样,时间对于她来说,仿佛是停滞的。想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抚着院落里晾晒的药材,出神地望着挂在天边的细瘦的峨眉月。

5

晚上阿禾钻进被窝里,趴在草席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夫子在屋里收拾着行囊。

“这次咱们去哪儿呢,夫子?”阿禾知道又到了他们每年出去云游,顺便找夫子的弟弟的时候了。草堂里的孩子昨儿个已经被夫子遣散了。想到有大半年都看不见那群讨厌的小家伙了,阿禾心里觉得有一点窃喜。

元化捆绑好最后一捆桂枝,伤寒病人可少不了它,搓了搓修长的手指,捻着摇曳的油灯,阿禾的腮帮子红扑扑地映在他眼里,他伸手摸了摸阿禾的额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那这次就能找到夫子的弟弟啦!阿禾就可以去看日出啦!”

元化笑了笑,二十年了,他再也不像当初,在阿禾提起这件事时,那么满心自责与愧疚。自家弟弟怕是他穷尽一生也找不到了吧,又或者,早已在当年死于那几个蛮横的兵士手里。其实在他的心里,早已失去了对这件事的执着,只是父命难违,他不过是放不下这个心坎。现下,他只是捏了捏阿禾的脸蛋:“早点睡吧。”

“夫子也早点睡。”

“嗯。”

“不准在我睡了之后又去院落里捣药!”

“嗯。”元化觉得好笑,阿禾虽然看着小,却十足是个大人了,总是生怕他照顾不好他自己。

“那明天就看日出吧!”

“机灵鬼。”元化宠溺地替她盖好被踢得东扭西歪的被子,吹灭了油灯,黑暗顿时侵袭。黑暗中,阿禾奶声奶气地忽然问了句:“夫子,你不会离开阿禾的吧?”

元化站在黑暗中:“不会的。”

“那如果,如果阿禾有一天消失了呢?”

黑暗中是短暂的沉默。

“那我会找回阿禾。”

“如果阿禾跑得很远很远,夫子一直找不到呢?”

“那我大概会一直一直找下去吧。不过,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不怕我找烦了不找你了?”

“嘿嘿。”阿禾笑着。

黑暗中元化摸索着走向门口,阿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如果夫子找不到我了,找烦了,也没有关系的,阿禾会去把夫子找回来的,一定的!”阿禾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执拗,一股坚定。

元化在黑暗中笑了笑,轻轻带上了房门,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上了锁,一一关上木板窗户,确定每一个缝隙都严严实实,不会有光刺入,才放心地走了。

漆黑的柴扉外,一个道人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嘴角浮上一抹邪魅的笑容,拍了拍身边的吊睛黑斑白虎,转身消失在山林里。

阿禾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听着夫子锁上门,关好窗户。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琢磨着,自己偷偷不睡,隔日就能看见日出啦,她为自己的想法雀跃了半天,结果后半夜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翌日醒来时已经是太阳晒屁股了。阿禾还来不及懊恼,便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铁器碰撞的声响。

夫子急急跑了出去,阿禾跟屁虫一样随在身后。几位军爷与夫子低语了几声,夫子面露难色,当兵的当即不耐烦,瞅了几眼他身后的阿禾。

阿禾揪着夫子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

“好吧,我随你们走一趟,不过我要带着她。”

“那自然是由了你的,我家丞相说了,只要你能治好他的头痛,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元化没有想到这位丞相姓曹,不过天下,又哪里还有第二个丞相?人说乱世奸雄,元化更没有想到,对方和自己年纪相仿,但是自有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他身在几丈开外,竟然被这股气势逼得不敢直视对方。

“你便是治好江东周泰者乎?”沉闷沙哑如同夹杂着沙子的石磨碾出的声音。

元化低低诺了一声。

“好,你过来。替我看看吧。”

“诺。”元化低垂着身体,徐徐走上前,一股异香自炉中徐徐飘飞进他的鼻腔里。

他一时没忍住:“莫不是西域天竺香?”

“夫子也喜欢?”曹丞相笑笑,横眉倒飞,“夫子看我这胡子,稀稀拉拉的,便是贪闻这异香,才烧着了。”

“看来我要小心一点了。”元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医者父母心,元化从来觉得一个好的医生,是要和自己的病人关系融洽的,此乃事半功倍之医治手段。

曹丞相虽看着自有一股王者霸气,但说起话来也倒随意,俩人聊起了一些元化家乡的事情,元化没想到这位位极人臣的丞相竟对他家乡的风土人情如此熟悉。一时聊得投机,元化轻手解开了头巾,曹丞相的头发披散开来,漆黑的发丝遮挡了对方细长的丹凤眼。元化缓缓地用手指按压着他的头,询问是否有痛感,手势顺着后脑勺缓缓移向前额。元化轻轻拨弄开他额前的发丝,正欲用力按压,目力所及,猛地怔忪住了,像是旱天一声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盯着曹丞相额前的那道伤疤,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直到对方皱眉看向他,他才手忙脚乱地按压了下去,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这里,是……是否有痛感?”

“正是此处。”对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元化惊出了一身冷汗。

曹丞相不置可否地笑笑:“自古言,面相残破皆命途坎坷,我是不信那一套的,夫子不必惊慌,这疤痕不过是小时候调皮,撞在灶台上而已。”

灶……灶台?!

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自家弟弟哇哇大哭着用手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爹爹在一边呵斥他怎么不照看好弟弟。

“实不相瞒,我一直有眼疾,怕是这头痛跟眼疾有关吧?小时有医师断言,说我头痛之年,必瞎。”

元化呆呆地拜伏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只是低语:“丞相之疾,容我回驿馆三思。”

曹丞相沉默地看着他,随即摆了摆大袖,缓缓起身,兴许是坐久了的缘故,身体虚晃了两下。元化一时心揪,兀自说道:“小心脚下啊。”

曹丞相愣愣地盯着他,久久地,才伸手抓着他的小臂:“好多好多年没有再听到这句话了啊。我明白了,你退下吧。”

元化猛地抬头,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再也无法言语。直到走出丞相府,一路恍惚,步履蹒跚跑回驿馆,眼前浮现的全是阿禾的影子。

6

元化远远地看见驿馆门口的油灯,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了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驿馆前的石阶上,一双小手还执拗地握着拴马的石环,驿站的管事的掌着灯和他一起走进馆内。

“喊了好几次,非要等你回来。”管事的为难地说。

元化抱起沉睡的阿禾往屋里走去,阿禾揉揉惺忪的睡眼:“夫子,你回来了。锅里阿禾热了鱼汤,夫子记得……”

元化看着熟睡在自己怀里的阿禾,抱紧了她,俯身低头蹭了蹭阿禾的额头,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时候,阿禾站在他身边,使劲把他拽回茅屋里。

驿馆外有人打更了,子时将至,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禾放进被窝里,坐在旁边守着她,伸手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的面前倏忽一下,闪过一道纯白之光。

一夜无眠,元化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道疤痕,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自家幼弟为何会变成曹操这样的人。而当年被掳走时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父亲僵硬地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也许是巧合罢了。他仰头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等待着初升的朝阳。

翌日清晨,曹丞相派了人来带他去赴宴,连带阿禾竟然也在被带行列。元化心里打鼓,想着难道自己暴露了?不可能的,就算那是自家幼弟,也只是他看到了幼弟的疤痕而已,没有理由他会暴露的,是扶他时说的那句话么?

人都说曹操疑心多变,诡诈无双,但……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宴会设在铜雀台,高墙飞檐,宏伟至极,一路上领头的兵丁沉默如石。阿禾新奇地仰着头四处查看,雀跃着。元化牵着他,心事重重,只是让阿禾安静一点。过了金凤台,中间便是铜雀台,远远看见一壮硕的中年人,身袭白色内衬,绑了发髻,留着一把稀稀落落的长髯。

“五禽戏!”阿禾指着那人,惊奇地朝自家夫子喊了一声。

元化急忙捂住她的嘴:“莫要声张。”

阿禾不明白。五禽戏是自家夫子每天清晨都会演练的一套戏法,似是夫子的爹爹教给夫子的。阿禾没有想到除了她和夫子外,还有别的人会。

元化俯首垂立在大殿之外,阿禾则看着头顶高楼之上的铜雀。不是说宴会吗?为何却寥寥数人?元化心里想着这些自己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闷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安静,耳边是曹丞相不怒自威的声音:“夫子,可知我刚习练的是何戏法?”

阿禾正欲说,元化倒吸一口冷气,抢在阿禾前头,故作淡然地道了句:“在下才疏学浅,不知。”

阿禾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曹丞相哈哈大笑三声:“也怪不得夫子,此乃小时得遇高人所教的健身戏法。”

元化惊魂未定,努力控制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双掌,用力握着朝面前的曹操施礼,阿禾也随着夫子的动作施礼。对方的目光在阿禾的身上扫视了几眼,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是何人呐?”

“我是阿禾呀!”阿禾鼓着硕大的腮帮子,笑嘻嘻地说。

元化大气不敢出,只盼着阿禾别说出什么错话来。

“那你认识他吗?”随着沙哑的声音,从大殿内徐徐步出一个披散着长发、身着麻布衣裳的道人,那道人慵懒地斜睨了一眼阿禾,阿禾顿时刺溜一下钻到了元化身后。

元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伫立的道人,思绪瞬间百转千回,惊得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他想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唇,喉咙干涸,他闭了嘴,继而低了头,努力保持着俯首的姿态。

沉默发酵般在大殿里翻滚出层层密不透风的压抑。

曹丞相大笑三声,随即拍了两下巴掌,清脆的掌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两行太监立刻从殿外鱼贯而入,每一个人手里都端着精致的碗碟,青铜器皿,是天子的宴制。

不时群臣徐至,大殿内一时人满为患,仿佛从天而降。曹丞相端坐上座,推杯换盏,鹰一样的目光始终盯视着坐在最末尾的元化。

殿上忽然一阵吵闹声,元化再抬起头时,看见全副兵甲的武士拖着一个文臣朝殿外疾走,那文臣破口大骂,吐沫横飞,衣带凌乱,帽子滚落在元化脚边。元化呆呆地看着那顶帽子,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一道高大的阴影遮蔽了他眼前的光。

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北海孔融,我治他的罪是不孝,夫子以为如何?”

孔融?元化是听说过的,天下文人之首,孔子第二十世孙,孝名满天下,就这样死了吗?以不孝的罪名吗?

“他总是觉得我不敢杀他,其实不是不敢,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一道剑光闪过,那顶帽子被剑身贯穿,“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阴冷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把剑被狠狠掷在元化面前,“夫子,纵是如此,还是没有想要向我说的吗?”

元化紧紧盯着面前的宝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身边的阿禾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宴会举办了一天,外面已快子时,元化不敢想象过了子时,万一阿禾……

“夫子,我想尿尿。”

元化如鱼得水,急忙朝背过身去的曹丞相拜伏:“丞相所言,在下铭记在心,只是时间已晚,小女内急……”

“不准走。”那道人的声音自殿后的屏幛内传出,原来他一直未走。

元化一直记得当年在山涧,那道人再三叮嘱爹爹,子时一过,真身毕现,切记切记。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可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切自有爹爹张罗。可是爹爹呢?爹爹很早就不在了。不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寻找,怎么低声下气,爹爹都不会再出现了,因为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他像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大人那样,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你所能依靠的人,再也不能让你依靠了,尽管那个人也不想这样。在天冷时让你加衣的叨扰,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奢望。而那些快乐的旧时光,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了,一刻,一秒也是不能的。

元化沉默着,等待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也沉默着,等待着。

“夫子……”阿禾呢喃。外面传出打更的声音。

已是子时了。随时……随时都会……

元化猛地深吸一口气,忽然抬头盯着面前高大的身影:“听闻长安城里,木鸟精致好玩,丞相昔日去长安接皇帝归许都,可否赏玩?”

那道高大的背影也是忽地一愣,阴冷的脸颊顿时缓和下来,许久,像是想起了往事般感慨:“我去之时,举城皆焚,木鸟已化灰,化灰了。”

元化再也没有说话,拉着睡眼蒙眬的阿禾齐齐跪在了他面前。那高大的身影仿佛也在元化低垂的眸子里晃了晃,叹息一声,拂袖步入殿内,留给元化一声沙哑的话语。

“哎,你想要说的,我已经听到了。你走吧,走吧。”

7

元化背着在路上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阿禾,一路跑回驿馆,匆忙地收拾东西。丞相那几句话犹在耳后,他保不准对方会后悔。这样想着,他更加焦虑,匆忙之间,一本医书从怀里掉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跌落在地上的医书。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浑身一软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元化啊,你答应……答应爹爹,找到……找到你弟弟,治好他的眼疾……”

元化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臂,爹爹临死前也是这么抓着他的,不忠不孝,是为羞耻,死后如何有脸面见爹爹,更何况,他答应过的,他答应了爹爹的!

漆黑的屋内,响起阿禾的清脆的声音:“夫子还没有睡么?”

元化起身,走过去坐在阿禾的枕边。

“夫子好像不开心呢。”

元化强作笑意。

“夫子不要不开心啦!夫子不开心阿禾也不会开心!阿禾希望夫子永远开心!”

永远开心?大概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景吧。

元化摸摸她的头:“你怎么还不睡?”

“阿禾做了一个梦……”阿禾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哦?”

“阿禾梦见了一轮红彤彤的大太阳,像是车轮一样的大太阳!”阿禾兴奋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挥舞着抡出一个大大的圆。

元化拍拍她的脸蛋,没有说话。

“夫子,今天那个人会五禽戏欸。”

“我知道。”

“可夫子却骗了那个人。”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阿禾大概永远不会长大了,都二十年了,阿禾还是这么一丁点大。”阿禾委屈地嘟着嘴。

“永远也不会老,岂不是很好吗?”

“可是夫子会老啊。”

“阿禾为什么怕夫子老啊?”

阿禾鼓了鼓腮帮子:“因为夫子还没有带阿禾去看日出呢!”

元化愣愣地看着阿禾:“那么想要和夫子一起去看日出吗?”

“嗯!”阿禾重重地点头。

“就算是,就算看了日出第二天会消失掉,也要看吗?”

“消失?”阿禾疑惑起来,“嘿嘿,不怕啦!反正夫子会一直找到阿禾的对不对?”

元化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嗯,夫子会找到你的。”

“好耶!”阿禾鼓掌,“那夫子是答应带阿禾去看日出了吗?”

元化怔在原地,窗外夜色深沉,已快要亥时,日出之时,阿禾浑身散发着纯白之光,随时会真身毕现。

“夫子带我去吧。”阿禾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了元化的手心。

元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阿禾,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自家屋后看见她时,那时,她也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对他鼓起大大的腮帮子,嘿嘿笑着问他:“咦,夫子呢?”

“好,好吧,夫子带你去看日出。”元化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沁出的血水顺着指缝溢出。

驿馆的房顶凉风徐徐,东方已经是鱼肚白。元化坐在屋顶,凉风偶尔掀起他的衣衫,乌黑的发丝在身侧徐徐飘拂。阿禾依偎着他,脑袋靠在他的臂弯里,遥望着东方的鱼肚白。

此后很多年,元化依然想不明白,当时的阿禾是否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命运,总之,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夜晚,阿禾显得那么安静。

阿禾遥望着天边,他望着阿禾,他多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再也没有那些沉重的背负与苛刻的逼迫。天地间就他们两个人就好,也许就会永远快乐下去了。

思绪千丝万缕,他想着这些年和阿禾走过的路,阿禾的欢声笑语,阿禾的一切一切。其实说起来,他这条命,也是当年阿禾用鱼汤救回来的呢。

那些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接踵而来。

那个在下雨的时候,笨拙地用小手拉着他去屋檐下躲雨的阿禾。

那个在他捣药累坏了的时候,打着哈欠给他捶打肩膀的阿禾。

还有那个每次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不论风餐露宿,还是刮风下雨,都一脸开心的笑容的阿禾。

还有很多很多,多到让他的眼睛酸涩,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他偷偷别过头去,不想让阿禾看到这样的他。不然的话,阿禾是会比他还要快哭出来的吧。

她总是那样,担心着他的一切,也把他当作她生命里的一切。

“夫子,你会永远开心吗?”阿禾靠在他的身边,小声问。

元化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东方的云层开始明亮,元化紧张地看着怀里越发虚弱的阿禾。她的周身散发着银光,身体缓慢地缩小着,在他的身后,是元化提前放在那里的玉一样的蚌壳。

“夫子会一直一直去找阿禾的吧?”阿禾虚弱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

元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出声来的,他一个大男人,此刻却潸然泪下。

阿禾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抹掉眼泪,银光一闪,她却消失了。元化低头看着蚌壳里银色的河蚌:“会的!会的!夫子会一直开心下去,会一直开心地寻找阿禾,直到夫子找到阿禾,所以阿禾,也要开心地等着夫子……”

这时东方的云层开始散开。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漠然的话语:“你终究是想通了,你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你弟弟的眼疾也有救了。”

元化回头看着那道人。

“现在只等那一刻了。”道人嘴角难得地浮上一抹妖异的媚笑。

元化愣愣地望着蚌壳出神,东方越发明亮,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挥洒进他的眼眸里。

霎时,阳光照射进蚌壳里的明珠上,一道青烟随着明珠的缓慢软化徐徐升腾。他愣怔了片刻,迅速地抄起蚌壳,闭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进了驿馆外的护城河里。

“阿禾,等我。”他望着护城河激起的水花,轻轻呢喃着。

年轻的道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错愕,随即大怒,抽出身后的雷公鞭,狠狠地抽打在元化的身上。

他的身体自屋顶跌落,那一刻,他的嘴角却是带着一抹笑意。

是啊,他终于还是遵从内心,做了选择。就像阿禾说的那样,他很开心。

8

阿禾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护城河边,蜷缩着抱着小臂,看着来来往往的商贩走卒。

一道身影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回头看见白发赤瞳的少年站在她身后,瞪着她:“现在愿意跟我们走了吧?”

在赤瞳少年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天女一样的女子。女子一袭天青色的裙袂,微风徐徐吹过护城河边的嫩柳。女子乌金般亮丽的长发与裙袂轻舞飞扬,仿若天女下凡。阿禾呆呆地看着,觉得下一秒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会飞天成为女神仙。

阿禾想起来了,很久之前,她曾经见过他们。

“跟我们走吧,不然你会很危险的。”年轻的女子定定地看着她。

“夫子不走,阿禾也不走。”阿禾固执地看着年轻女子,“求求你,告诉我夫子在哪?”

“你会死的!”白发赤瞳的少年气急败坏。

阿禾愣了愣:“阿禾不怕,阿禾只有夫子,阿禾想要夫子永远快乐,求求你告诉阿禾怎么才能找到夫子……”

年轻女子怔怔地望着她。

“冬荨,把书拿来。”女子吩咐。

赤瞳少年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摸出那本书,递给她。年轻女子翻到了那一页,放在了阿禾面前。

阿禾记得,这是夫子常常翻看的那一页。

在那一页的顶端,赫然写着“方诸”二字,旁边画着的,是一个坐在蚌壳里的小女孩。

注释云:方诸,阴燧蚌怪也。腮大而斧足,子时沉睡,真身毕现,明珠载蚌,亥时日升时复现人形,此刻见初阳,则津而为水。取其水洗眼,则去雾明目,眼疾可愈。

阿禾虽然很小很小,可是阿禾却并不傻。

“你明白了吗?”年轻女子定定地看着她。

阿禾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鼓起的腮帮子,圆润的脚趾头在阳光里翘了翘:“姐姐可告知阿禾,夫子在何处吗?”她的神情竟是比先前更加坚定了。

年轻女子遂合上医书。“真是个痴儿。”她把医书递给阿禾,“这是我们在驿馆捡到的,兴许你家夫子此刻在那铜雀台……只是你去了,兴许就永远不能回来了,而且,你也永远不可能再陪着你的夫子了……”

“可……可阿禾还是要去救夫子的。”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慌乱,但随即,笑容爬上了她的眼尾,“总之,阿禾都明白了!我想,这就是阿禾我的选择吧!夫子说,要做快乐的人,做了这样的选择的阿禾,其实是很快乐的!那么,谢谢你了神仙姐姐!”

阿禾说着转身跑向城中最高的那只大铜雀,跑了几步又转身朝女子大声喊:“要是姐姐有一天看见夫子了,告诉夫子,如果夫子找不到阿禾了,也不要难过,要开心,永远开心!因为阿禾会来找夫子的,一定会的!”

女子点点头,小女孩的身影永远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喂!”赤瞳少年打断了女子的话语,“你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年轻女子看着奔跑出去的阿禾的背影,转身揪着赤瞳少年的猫耳:“就算我不说,她大概也会去找到他的吧,与其大费周章,不如我做了这个坏人。况且,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我们又何德何能,替人做了选择。”

赤瞳少年一路吃痛:“痛痛痛!喂喂,那你师叔可就赢了!他说不定会赶在我们之前找到你师傅的!那曹操何许人也……”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隐没在初升的朝阳里。

尾声

子碧看着观心盘里十三个凹槽里浮现出的明珠,伸了个懒腰。

“这就是他心中的执念所幻化的吧?没想到他竟然活了这么多年。”冬荨不可思议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妖和你这种有老神仙帮忙的人才能长命。”

“世间万物皆可长命,除了妖道仙道,还有很多你我都无法洞悉的门道。也许你身边最普通的那个人,已经活了上千年了。况且他字元化名华佗,本就是神医,自有养生之道。”

“不过曹操怎么成了华佗的弟弟呢?而且历史上华佗不是为曹操治头痛,结果被杀了吗?”冬荨疑惑地看着兀自起身把观心盘放进柜子里的阿碧。

阿碧关上柜子,转身把自己陷入沙发里,现代人类的沙发可真是舒服呢,“当年曹操从父亲的封地被兵士护送至长安去认太监爷爷,在路上无奈车辆翻到了山崖下,年幼的曹阿瞒就这么没了,几个兵士畏惧,本想一跑了之,结果在一处草堂里看到一个孩子跟年幼的曹操极像,于是就狸猫换太子……这个孩子在太监处一待数年。曹父前往长安看到这个孩子,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因畏惧于太监已认了这个儿子当干孙子,自然也是认栽了。”

“怪不得他又碰上自己的弟弟,要是他早点把阿禾放归山涧不就好了。”冬荨摸摸猫耳,撇撇嘴说道。

“怕是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吧。”子碧打了个哈欠,其实在元化和阿禾相处的起初,他应该是笃定了要把阿禾炼制成方诸水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漠,可他低估了时间和人的情感,所以才落得最后无法抉择,只求一死。可是阿禾呢,阿禾一直不知道夫子带着她的缘由,也许直到最后一刻,阿禾才明白了这些瓜葛,可是不重要了,都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在爱里,草木也并不比人差。

元化终其一生无法抉择,阿禾为了心爱的人快乐而舍生忘死。说到底,他们终于还是做了彼此心底最真的选择。所以他们到最后,应该都是快乐的吧。

她忽然想起最后阿禾拜托她的那句话,她忘了跟那个老人家讲,心里一阵懊悔,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也罢,也罢。

其实当他把手放在观心盘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阿禾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也许是想要帮那个笨蛋一样的小家伙做点什么,所以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

她告诉那个老人家,在某个山涧之间的溪流里,阿禾一直在等着他。

因为她始终相信,只要心中有所念,哪怕生死离别,也是会执着地寻找下去的吧。只要那个人,一直,一直,活在自己的心底,活在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那么就永远是开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