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末时,过年了,这个年不要说马家大院,整个吉林市都是冷冷清清。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鞭炮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自打小日本扶植起这个满洲国,大年三十,除夕夜,鞭炮声声,零零碎碎,稀稀拉拉,死气沉沉,仅此一点,足见人们活得有多么艰难。
马万川去年就打破惯例,没有逛街采年货,今年就是不在佛前打坐,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不在家,他更是一点点兴致都没有了。
好多马万川曾光顾的店铺和摊位,去年过年没看到马万川,感觉好像缺了许多光彩,大为遗憾,今年又不见马万川的身影儿,免不了又是一番念叨,更多的话只能表现在长吁短叹上,或者通过愁眉苦脸就能看出来,觉得这日子越发地没个奔头。
年夜饭,马家大院好不凄凉,小客厅,偌大个桌面,只坐了四个人。马万川、明金娘、二儿子明满,还有三丫子。这要是在过去,一年里最重要的盛宴,马万川带家人与大院所有的人团聚在一起,欢乐举杯,喜气洋洋,眼下没有那个气氛了,也没有那个心情了。马万川让老乔领着众人,另摆上几桌,他借口说吃素,不过去提酒,也不让众人过来敬酒。鞭炮象征性的放了两挂,有个响动就是了。院门的大红灯笼也不挂了。给祖宗牌位上香,也只有马万川老两口和马明满及三丫子。
说起三丫子得以上马家大院的台面,绝不是马家为凑人数儿,这是马万川特许的。
三丫子来吉林市已有三个年头了,前两年,过了腊八,她就张罗买东西,而后雇上辆大车,回刺沟家里过年,她穿戴鲜亮,带回吃的、用的,又给爹和后娘不少的钱,在刺沟人们的眼里,这就是衣锦还乡。今年夏天,父亲因病去世,她回去把父亲安葬了,好顿哭,对后娘,她没一点感情,只是还有些惦念同父异母的弟弟。扔下点钱,对后娘说,父亲不在了,她过年回来也是个伤感,不如不回来了。
马万川听说后,对明金娘说,喊三丫子来家过年,对这个三丫子,他了解得不多,原以为是二儿子胡扯乱拉的女人,没想到三丫子能与二儿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门第观念,曾动过把三丫子娶进来念头,明金娘为此问二儿子和三丫子,两人都不愿意,二儿子说他不甘娶个乡下姑娘,怕有了媳妇,绊住他的手脚。三丫子说她配不上马明满,还说这种不愁吃穿的日子挺好,她内心还有一个芥蒂,那就是当初来吉林市,装成孕妇,虽说明金娘知道真相,谅解了,想到真进了马家大院,这是个笑柄,别人不说什么,她也抬不起头,再说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她怕适应不了,侍候不好公婆,到头来还不如现在过得自由自在。马万川没有强求,一是二儿子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事,他都叫不准了,天津卫那么好的媳妇,都让她伤透心,要是再坑害了三丫子,真是造孽了。二是日本人死盯着马家,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回,这时候给二儿子续房媳妇,没那个兴致不说,似乎也不合时宜。他对明金娘说,既然两人都没有成家的心思,那就等到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三丫子在刺沟时,因家境贫寒,还是挺勤劳的,进城后,衣食无忧,逐渐养成好吃懒做的陋习,这也是她不愿意成为马家媳妇的一个原因吧?但她本质淳朴、心地善良,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听说让她到大院里过年,她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明金娘已见过几面,相互间印象还不错,她打怵的是马万川,这是她第一次见马万川,风传马万川做事古板,不苟言笑,马明满都唯恐躲避不及,何况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了。可是老爷子发话了,她又不好不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了,临跨入门槛,她还在想着,见面如何称呼是好,以前管明金娘叫大娘,照此自然该称马万川为大爷儿,不想见到威严的马万川,心里一哆嗦,腿一软,顺势跪下,怯生生地把称谓给改变了:
“爹,娘,三丫子给你二老磕头了,三丫子不孝,这头早就该磕了……”
马万川一看三丫子憨厚的面相,断定她是本分人家孩子,心里有几分喜欢,久日不见开朗的脸,浮现出笑容:
“这个姑娘,挺爽快呀,快起来吧!”
三丫子得到夸赞,来劲儿子:“爹,娘,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二老磕头拜年。”
马明满站在一边,不禁一愣,他没想到三丫子会给父母磕头,更没想到三丫子喊出爹娘,心里还怪这三丫子,不拿自己当外人,学会套近乎了。
明金娘高兴地:“好,好,明满啊,快把你媳妇扶起来。”
马明满挺喜欢三丫子,但仅仅喜欢而已,从没把她当自己的媳妇,听母亲这么一说,他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三丫子磕过头,喊过爹娘,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笑嘻嘻看着马明满,等待马明满来搀扶。
马明满皱着眉头:“行了,自个儿起来吧,别在那儿挺着了。”
马万川扫了儿子一眼:“你咋说话呢?”
马明满不得已地把三丫了拽起来。
三丫子来到大院,听明金娘喊她儿媳妇,高兴之余,还真把自己当马家的儿媳了,在过年期间,以儿媳的身份,里里外外张罗着,忙得不亦乐乎。闲暇时,常到老两口的住屋坐一会儿,陪老两口说说话。她本爱说爱笑,又是自来熟,有时,说到兴头,无遮无挡,嗓门大点,话出点格,老两口也不大在意,唉!说来说去,马万川心情实在太沉闷了,两个儿子、两人孙子都不在身边,尤其大儿子,更令他牵挂。这要是在以前,老两口再寂寞,也不会让人陪着唠嗑啊!
明金娘劝三丫子过完年,搬回大院来住。
三丫子也动心了,马明满不同意,她只好对明金娘说她在外面住惯了,不过,她说会经常回大院陪二位老人。
马万川让三丫子来家过年,除了想了解三丫子的品行,主要是想通过三丫子,打听一下二儿子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事儿。自从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他与外界几乎断绝来往,对二儿子所作所为,他也一概不知,见二儿子整天不着家,他担心,甚至训斥责骂,但二儿子说谎成性,时间一长,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他都辨听不出来。记得去年,他曾让二儿子帮着老乔打理商号,没几天,二儿子擅自从商号支出几笔钱,用于赌博,他再也不敢让二儿子过问商号了。即便这样,二儿子还变着法从老乔那儿往外抠钱,明金娘背着他给二儿子钱,若单是挥霍、败家,他也认了。可是他风言风语听说,儿子交一群狐朋狗友,还与日本人常在一起……
三丫子当然希望马万川管束下儿子,所以对马万川的问询,诚实回答,但实实在在说,马明满好多事儿,她也不知道。
“我听他说过,有个日本当兵的,不,是当官的,常跟他在一起,叫……叫狗养的……”
马万川:“狗养?是叫犬养吧?”
三丫子:“对,对,是叫犬养,有一次明满喝多了,跟我说这个叫犬养的日本人,在刺沟抓过他,明满骂他不是人,是狗养的,我就以为他姓狗呢!”
马万川:“他啥时候跟犬养搅和在一起的呢?”
三丫子想了想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马万川:“这个浑小子,我问过他,他说跟犬养没啥交情,还说早已不来往了,我……我就知道他的话靠不住。”
三丫子也不赞成马明满与日本人交往:“不,不对,前几天,他还跟犬养在一块喝酒,我想说他两句,可我……我不敢,怕他骂我。”
马万川:“这小子是一屁两谎……”
三丫子与马明满相识三年了,对他也算了如指掌了,起初,她认为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现在明白了,他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即便是公子哥也没什么,在她看来,有钱人吃喝无乐是正常的,可是玩得太大,又赌又嫖,这在她看来,不是个好男人。是的,她知道自己贪图享乐,才跟定马明满,没有马明满,就没有她快活的生活,照理说,她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多管闲事儿。真的那样做,她又于心不忍,原因就是她内心爱着马明满,已把马明满当作她终身依靠的男人。尽管马明满不拿她当媳妇,她却努力尽一个做媳妇的义务,所以,她盼着马明满成为一个做正事儿,走正路的男人。
马万川:“姑娘啊,我老了,心也不静,照管不了那么多,以后,你替我跟他娘,多看着点他,有啥事儿,你麻溜来告诉我,他吃,他喝,造害钱,我都认了,我就怕他在外面惹出大祸呀!”
三丫子点点头,她心里也自有苦处,要知道马明满十天八天上她那儿去一趟,大多时候,都是半醉或醉得不省人事,她又沏茶,又倒水,待把他侍候得有几分清醒,他借着酒劲,在她身上发泄着,常常把她折腾个半死,折腾得他自己筋疲力尽,才睡过去。在多少个漫漫长夜,她多少次回忆着,在刺沟树林中的草地,在溪水边,两人做那种事儿时,马明满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动作是那样的有分寸,给她也给他带来无尽的欢乐,可现在他怎么变成这样没有怜悯之心,还有一件更让她伤心的事儿,在她刚来吉林市不久,她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要知道她在山里长大,身子骨强壮,头疼脑热毛病都不曾有过。她忍着病痛,以为咬牙挺一下就过去了,后来实在去撑不住了,去一家诊所,大夫检查后,问她是做什么的,看病用得着问得这么细吗?这让她心里发毛,大夫知道她是良家妇女,如实相告,她得的是一种脏病,因为医治不及时,已经很重了。三丫子虽是乡下来的,并不傻,男女间的事儿做得次数多了,自然也知道了不少,她只接触过一个男人,不用说,这病就是马明满带给她的。马明满再来时,她不让马明满碰她,哭着问是怎么回事儿,大夫说,这种病必须男女一块治疗,她担心自己,也担心马明满。还好,马明满如实承认,说他以前曾得过这种病,以为好了。别的不用说了,两人一起吃药吧!将近半年,病好了,马明满恢复了活力,三丫子却落下个后遗症,那就是至今未怀上个孩子,明金娘盼着三丫子生下一男半女,曾问过三丫子,三丫子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陪她打发寂寞的时间,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可现在看来,这只是个梦想了。她不敢把得病吃药的事儿,告诉明金娘,只能装聋作哑。
马万川对这个二儿子的管教,确实已是有心无力了,他现在的活动空间,局限在大院里,他总不能把二儿子拴在裤腰上,再说,他现在给人的感觉,世事不问,时间一长,其威严都打了折扣,别人不说,二儿子似乎就不像以前那么惧怕他了。
三丫子时常听到马明满的抱怨,作为他的女人,她同情他,理解他,现在马万川跟她唠起儿子,她就借这个机会,给马明满求起情:
“爹,明满也老大不小了,脑袋瓜子又聪明,你老给他找点活儿,做点事儿,他一忙活起来,也就没工夫搭理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了。”
马万川长叹一声:“唉!姑娘呀,他是我儿子,我巴不得他有出息,你是不知道啊,前些年,我手把手地带着他,可他不争气啊!我算看透他了,他要是做多大的事儿,就能惹出多大的祸来。”
三丫子一脸愁云地:“那他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马万川为这个二儿子是真上火,他曾想过,把二儿子送回北平,又怕天津那个案子没销,人家找到他。还有,二儿子真去了北平,他不在身边,老儿子马明堂说不了哥哥,二儿子说不定把天闹翻了。
三丫子未见到马万川时,以为马万川是个脾气暴烈,说一不二的老爷子,而今面对,就是一个父亲,一个为儿子操碎心的父亲,尤其对马万川把她也当成自己的孩子,跟她说了这么多亲近的话,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爹,我……我的话他不大听,那我也得唠叨他,让他少跟日本人打连连……对了,我姐要是劝劝明满,他或许能听,他说过,在咱家,他跟姐姐最好。”
马万川没出声,这个办法也不是没用过,不用他吩咐,明玉疼爱弟弟,经常把弟弟找到自己家,苦口婆心劝说,结果是,姐姐给了弟弟大把的零花钱,让弟弟在外面收敛自己的行为,弟弟嘴上答应,依然我行我素。女儿来家,要是听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说她弟弟,她还极力替弟弟遮掩,怪父亲管束弟弟太严。
“要不哪天我跟我姐说说?”三丫子跟马明玉有往来,相处得不错。
正月初二,郑廷贵一家都来了,按说这是女儿带着女婿和孩子回娘家的日子,但马郑两家世交,已形成习惯,平时都聚,何况年节了。
圆桌周围坐满了人,给冷清清的马家增添喜庆气氛。
明金娘把郑心清拉到身边座位,不住地给郑心清夹菜,她早就把郑心清当成儿媳,不过,没像往常,见了面就提婚嫁的事儿。丈夫对她说了,儿子还在北平,成不成亲是后话,不要让人家姑娘难为情,弄得姑娘都不敢来串门。明金娘知道丈夫这么说,有道理,也有原因,再见到郑心清,她只表示亲热,不再说婚事儿。
郑心清常来马家的,有时随嫂子一起来,不提亲事儿,她来去自然多了。
三丫子忙碌完,挨明玉坐下,她虽无名无分,还是以马家媳妇身份出现。马明玉知道三丫子与弟弟相识全部过程,想一个姑娘家,没通过任形式,自作主张,把身子给了弟弟,至今还服侍弟弟,仅从女人角度,她着实挺敬重三丫子。
马明玉给三丫子斟上白酒,小声笑说,一会儿单独敬三丫子。
三丫子忙笑说承受不起,她是想找个空儿,说说马明满的事儿。
马万川心情谈不上好,也不能说坏,过年了,亲家一家都在,总得说几句拜年嗑,他举起酒盅,无外乎说同喜、发财,而后与亲家象征性的碰了一下,饮尽一盅。
郑廷贵祝酒的话稍多一些,东一句西一句,没有章法,什么老辈人笑口常开,郑马两家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这话是说给马万川听,弦外之音,催促马明堂回来,迎娶他的女儿。最后免不了又归结到皇上,盼皇主早日复位,满洲国名正言顺,做臣民也有个奔头。好不容易说完了,手一哆嗦,盅里的酒了一半,弄得前大襟湿了一片。
少辈提酒,首当是郑永清了。
郑心清平日很少来岳父家,即便来,也是默然坐一会儿就告辞,过去,有大舅哥在,两人有说不尽的话,跟岳父也能说到一块去。现在,就是岳父拉起话头,他都不知说什么。他这种显著的变化,不是因为义勇军攻打吉林,他被撤去团长,心情不好。而是在日本人来后,他的情绪就逐渐开始低落。如果单解释他讨厌日本人,似乎说不通,若刨根问底问他本人,为什么会这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个不开心。
马明满已自饮下两盅了,大大乎乎地:“姐夫,该你提酒了,说两句吧!”
郑永清勉强地笑了笑:“我……我没啥说的,这酒就不提了。”
马明满:“咋的,这官越做越小,底气也没了?”
郑永清脸微微地红了,看不出是生气。
马明玉点指弟弟:“明满,跟你姐夫咋说话呢?”
马明满嘿嘿地一笑:“姐,我闹着玩呢,你还不知道我跟我姐夫,不单是姐夫和小舅子,而是真正的哥们儿。”
马万川与郑廷贵边吃边唠着,好像没注意二儿子,其实二儿子的话,声声入耳。
马明玉捅了下身边的丈夫,小声地笑说:“咱们那两个爹都等着呢,你说两句呗,代我和咱孩子,拜年嗑还不会说呀?”
郑永清站起来,先祝岳父、岳母,又祝自己的阿玛,三位老人身体健康,接着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万事如意的话他没说,他知道岳父心里没一件如意的事儿,说了也是虚伪的。诚实,是郑永清的本质。也是他做人的准则。
马明玉为给大家增加快乐,带两个孩子起哄,说郑永清讲得好。
郑心清为配合嫂子,笑嘻嘻地鼓起掌。
这顿饭,开头吃得还算挺热闹,后来气氛有点不谐调了,不怪别人,都是马明满闹的,现在的马明满,用三丫子的话来说,不担酒,喝几盅就高,还爱撒个酒疯。不知他是真想哥哥和弟弟,还是想借酒说点什么,把酒盅往桌上一顿,冒出一句:
“这酒越喝越没劲……”
三丫子即关心又担忧,小声地:“不愿喝就别喝了,我给你盛点鱼汤……”
马明满眼睛一瞪,骂道:“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管得着吗?你算哪盘菜,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滚一边去!”
三丫子已习以为常了,并不恼,但不敢劝了。
明金娘:“小二啊,大过年的,不行骂人,听娘的话,酒少喝……”
马万川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喝止,因为过年,另外,他似乎也想看看这个二儿子演的是哪一出戏。
马明满冲明金娘咧着嘴,故作傻笑:“嘿嘿,娘,我……我没喝多,这大过年的,你老就让儿子喝点酒呗!”
明金娘历来惯纵儿子,笑着说:“喝吧,喝吧,别喝多就行。”
马明满不满地看了眼三丫子:“你瞅啥呢,娘都让我喝了,倒上。”
三丫子忙起身给马明满斟上酒。脸上还挂着笑,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种场合,就是侍候人的,不,是专门侍候马明满的。
马明满一扬脖,把酒又干了,放下酒盅,眼睛眨巴眨巴,竟挤出几滴泪,哽咽地:
“我……我想我大哥,想我三弟了……”
这话令在场的每个人的心情,立时都变得压抑了,尤其是明金娘,掏出手帕,掩着脸,啜泣起来,外孙和外孙女,跑过去,附在姥姥怀里,看姥姥哭了,两个孩子也抽抽搭腔搭地哭起来。
郑廷贵把酒盅换成烟袋,叭嗒几口,吐出股青烟:“明满啊,听叔的,这过年了,多说点乐呵的事儿……”
马明满抹了把鼻涕,往地上一甩,脖子一挺,来劲儿子:“不,谁也不能拦着我说话,我……我也想说点乐呵的,可我能乐呵起来吗?就说这过年吧,以前,这大院多热闹,大门外,好多人,饭都顾不得吃,跑到咱院门口看放鞭炮,你再看看现在,别说鞭炮啊,喘气的人都没有几个……”
三丫子看看马明满,又看看马万川,心里干着急,不敢说话,唉!这要是真正的媳妇,以她的性格,她敢上去捂住马明满的嘴。
马明玉刚才看见弟弟掉泪,心里也是酸酸的,只是怕父母难过,她强忍着没让泪流出来,她原本以弟弟真的想大哥和明堂,听弟弟这话,有点变味,她隔着丈夫,从后面捅下弟弟,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马明满已不去理会姐姐了,继续说:“别的不说,就说大年三十那顿饭吧,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外姓人,大哥不回来,明堂也不回来,他们还要不要这个家了?两个侄子也撩北平去了……”
马明玉:“明满,你还让不让大伙儿吃了?大哥和明堂为啥不回来,你不知道啊?这不都是让日本人逼的吗!”
明金娘:“是啊,你姐说得对,没有日本人,他俩儿能不回来吗……”
马明满愤懑了,不过,不是对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老拿日本人说事儿,日本人把咱家咋的了,咱家偏跟日本人过不去?再说了,现在不是满洲国吗,好多人,过去都吃民国的饭,现在不照样儿在满洲国当大官,吃香的喝辣的,就咱们家,起高调,弄得商号都要关门了,院门都不敢出,这样下去,咱们家不完了吗?”
马明玉见弟弟竟然含沙射影指责起父亲,她真的生气了,把筷子一拍说:
“明满,你……你太过分了吧?愿意喝,你在这儿喝,不愿意喝,下去吧,省着在这儿胡说八道。”
马万川不气不恼,摆下手说:“明玉,你别吱声,让他说,这阵子,我看他就扭头别棒的,好吧,有啥话,今个儿让他说个透。”
马明满居然敢翻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就说,我是马家的人,我说也是为了咱们马家,要我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不顺从日本人,也不能呛着日本人,咱们做的是生意,图的是钱财,脑袋稍微灵活一点,把日本人糊弄住,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郑廷贵几盅酒下肚,迷迷糊糊,听不出咸淡,分不出个轻重,用烟袋指着马明满:
“嘿,老哥哥,我看这小子话说得挺在理儿,日本人是外来的,这治理天下,还得靠皇上,等皇上复位,咱们不照样儿……”
马万川没理会亲家,看着二儿子,不动声色地问:“你不会让我把你大哥和你弟弟都找回来,跟日本人合作吧?”
马明满支吾着:“这……这倒用不着,我……我是说你老现在啥事儿都不出头了,咱们家那么多买卖,咋的也得有个人出面应付,跟日本人周旋……”
马万川:“跟日本人打交道,你是那块料吗?”
马明满不屑地:“日本人有啥呀?酒喝多了,也撞墙,唉!你老就是信不过我,我说啥都白扯……”
马万川:“你是不是跟日本人绞在一起了?”
马明满没正面回答:“眼下想在世面吃得开,没有几个日本朋友,行得通吗?”
马万川最担心日本人在二儿子身上打主意,他发现一些迹象,旁敲侧击二儿子,开始,二儿子矢口否认,后来,二儿子时不时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日本人,记得当初日本兵守站在院门口时,二儿子也看着不顺眼,让他拿出点钱,说能花钱通过日本朋友,把兵撤走。马万川从这话中,就看出二儿子的浅薄。满洲国成立,酒井逼迫他当商会会长,他借佛隐退。二儿子竟不高兴,嘟嘟哝哝说不给他机会。言外之意,他想在商会闹个职位。马万川把他好个骂,此事过去了,但马万川感觉二儿子并没消停,同时,他也听到,二儿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将来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唉!当父亲的哪有不希望儿女出息的,可是在这儿不寻常的年月,投靠日本人,他绝不会答应的。
马明满见父亲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心里禁不住发毛了:“爹,我……我说得不对吗?咱们求财,不能求气啊!”
马万川:“你想跟日本人穿一条连裆裤,行,我答应你。”
马明满挺直腰板,以为说服了父亲,接纳了他的建议。
马万川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不过,你得等我死了以后。”
马明满立时垂头丧气,懊恼地小声嘀咕:“没见过像你老这么犟的人,哼,不见棺材不落泪,有咱们家哭的那一天。”
马万川:“你嘟哝啥呢,大点声……”
明金娘小心翼翼地:“他爹,大过年的,别老吡哒孩子,他也不小了。”
郑永清想打圆场,端起酒盅,拍了拍马明满:“咱们喝酒,不说那些烦心的事儿,来,倒满,咱俩儿单走一个。”
马明满不敢冲父亲发火,把气转撒到姐夫身上,手一扬说:
“爱喝你自个喝,少拽着我。”
郑永清的酒盅被打翻在地,他一愣,不悦地:“舞马长枪的,你是真喝多?还是以借盖脸,撒酒疯?”
马明满眼睛一横:“你说谁呢?”
郑永清没想到平时跟他相处得不错的小舅子,竟一反常态,本来心情不好的他也压不住火了:
“我说你呢,不行啊?这么半天,就听你大呼小叫的了,咋的,长本事了?有本事上外面使去,别在家里横啊?”
马明满今天可真是疯了,谁说冲谁来:“我横咋的,你管得着吗?是,我是没本事,看你多有能耐啊,人家在这儿满洲国,营长升团长。团长升旅长,你可到好,官越做越小,混来混去,把团长混没的,还说是熙洽的亲信呢,你呀,你,不是我笑话你,那官让你当都白瞎了,换上我,准比你强。”
桌面上的气氛,空前紧张起来。
郑永清已厌倦官场上的生活,官职大小,他根本不在乎了,但小舅子这番明显带着瞧不起的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腾地站起来,厉声地:
“我是降为营长了,但我问心无愧,我不能像你,昧着良心去巴结日本人,整天游手好闲,胡作非为,你惹的事儿还少吗?在这个家,最没有资格说话的就是你。”
马明玉见丈夫的脸越发的苍白,知道丈夫真是气极了,可是另一边是自己弟弟,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拽丈夫坐下。
郑心清也心疼起哥哥,走过来,拉住哥哥的胳膊,想劝慰,又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三丫子心里战栗,不敢靠前,急得直搓手,眼巴巴地看着。
马明满脸挂不住了,踢倒椅子,指着姐夫说:
“你再说一遍!”
郑永清鄙夷的目光透过镜片透射出来:“你别乍乍乎乎的,想动手啊?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那个熊样儿,在外面缩脖端腔的,回家发毛秧子,你还算个男人吗!”
明金娘走过来,拽住儿子:“小二啊,你……你咋四六不懂呢,你姐夫拿你当亲弟弟似的,你咋能跟你姐夫这样说话呢?”
马万川冷冷地:“你别拉着他,我看他还能反了天。”
马明满下不来台了,犹如一个无赖,拍着胸脯,往姐夫身边凑:
“来,来,郑营长,你不是有枪吗,有种的,你往这儿打,你要是不打……”
郑永清不想让老人为难,也不想再看小舅子闹下去了,转身走了出去。
马明玉想去追丈夫,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她担心父母,还有弟弟,她用身子挡住弟弟,使眼色让弟弟出去。
马万川脸一阵红白,手气得都在发抖,常言说,姑爷来家,上等客。别看他与姑爷之间话不多,心里还是挺器重这个姑爷,想不到二儿子竟把姑爷气走了,并且如此放肆,这种迹象表明,二儿子已从吃喝玩乐,向另一个可怕的方面滑去。
郑廷贵当起和事佬,拉起马万川说:“姐夫跟小舅子没反正,他们吵他们的,咱们当老人犯不上跟他们生气,走,咱俩儿回你屋里喝茶去。”
明金娘:“对,对,你跟亲家回屋,我让人给你们沏茶……”
马万川狠狠地盯看着二儿子一眼,拂袖走了。
傍晚,马明玉回到家中,走进住屋,见丈夫头朝里躺在炕上,郑心清坐在一边,丈夫走时,她没有随着回来,忙打发小姑子回家,让小姑子陪劝下丈夫。她走到炕前,看了眼丈夫,又用眼色问着小姑子,小姑子苦笑摇摇头,她拨下丈夫的腿,笑问:
“咋的,还跟你小舅子生气呢?”
郑永清没出声,看来是没有消气。
马明玉伸手去拽丈夫:“明满不就是那样儿,喝点酒就磨磨叽叽的,你跟他生气,还能生得过来呀?起来,别想闷坏身子,过两天,我把明满找来,让他当面,不,让他摆桌酒席给你赔礼道歉。”
郑永清坐起来:“我……我是跟我自己生气。”
郑心清笑说:“哥,我是不行啊,跟你说那么多话,理都不理我,还得媳妇,手一拉,就起来了。”
马明玉也笑了:“还是你不会劝……”
郑永清下炕,摘下墙上的衣服,披上身上,向外走去。
马明玉:“你这是干啥去呀?”
郑永清:“我去后院溜达溜达,散散心……”
马明玉透过窗户,看丈夫真的去了后院,她收回眼,叹了口气。
郑心清宽解起嫂子:“嫂子,你别上火,我哥不会跟明满哥动真气,我看他还是有别的心事儿……”
马明玉:“我知道你哥不是小心眼的人,我……我就是担忧他,天天这么闷闷不乐,别闷出啥毛病啊!”
郑永清从山田的上司,变成山田的手下,虽说表面,山田似乎不计前嫌,依然是彬彬有礼,其实,他看得出,山田的骨子里透出一种盛气凌人。另外,他现任营长这个营,负责城区外围警备,哪儿有事儿,往哪儿调用,简直成了机动部队。他辞职,熙洽不让,他泡了阵病号,山田总来家中探望,名里是关心,其实是催促到任。熙洽也给打来电话,让他暂时屈尊,许诺尽快调回团长之职。说心里话,他不在乎什么职务,确实身心疲惫,不想干了,可是,连这个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熙洽要把他抓在手里,酒井也是如此,有一次酒井碰到他,说郑永清是难得的军事人才,要是离开满军,视为对满洲国执政的不忠,对日本人有成见,还说他与郑廷贵都对郑永清抱有厚望。这不软不硬的话,与其说劝止,不如说是威胁利。夜里难眠之时,他对妻子说,他现在就像被一张网罩住,想挣脱都挣脱不了……
郑心清:“嫂子,我回来大半年,我发现我哥哥变了,以前我哥哥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快乐,现在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头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日本人来到满洲,难道哥哥真的那么讨厌日本人吗?”
马明玉与小姑子就日本人的话题,曾讨论,甚至争执过,她知道难以改变小姑子四年里牢牢打下的日本印迹,那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郑心清:“今天在饭桌上,我听得出,你家大爷也非常仇视日本人,我想,他这种仇视可能来自于明金大哥,这我能理解,我承认,也听说许多日本人来到满洲,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但这不能代表整个日本啊!”
马明玉早就觉得小姑子,不愧是旗人之后,心中所想和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儿,与公公,还有丈夫,极为相似,认上一个死理儿,轻易不会转弯。
郑心清:“相反,我看明满哥的话不无道理……”
马明玉打断了小姑子的话:“心清,咱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有工夫,多陪陪你哥……”
郑心清点点头,这话嫂子说过不止一次了,起初,她没往心里去,后来嫂子半开玩笑地说她有个次郎哥哥,忘记自己真正的哥哥,她心里着实一颤,细细一想,与哥哥亲近,确是很遥远的事儿子。嫂子说,哥哥总想刮她的鼻子,现在妹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郑心清听了,当时就掉下泪来。从哪儿以后,她又像四年前,常常来到哥哥面前,有时,还依在哥哥身边,但哥哥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话不多了,刮鼻子的动作,几乎没有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马明玉:“谁呀?进来吧!”
门开了,徐兰香笑盈盈进来,走里还拎两瓶酒和两盒点心。
马明玉忙站起来,迎上前:“兰香来了。”
徐兰香:“姐,我给拜年来了,对了,用不用我给你磕一个呀?”
马明玉笑说:“免了,免了,你磕一个,我还得给你压岁钱……哎,不对呀,拜年你到早来呀,这都几点了?”
徐兰香:“姐,我上午来了,说你回娘家了,我这是二次又来的。”
马明玉:“知道我去娘家,你咋不随后赶去啊?”
徐兰香:“我……我去算咋回事儿啊,要是明金哥在家,我就……”
马明玉逗笑说:“你正应当去呀,你不是王宝钏吗!还有,这四盒礼,也正是送给公婆的呀,是不是啊?”
徐兰香不好意思地笑了。
郑心清礼貌与徐兰香相互问候。两人是在郑心清回国不久认识的,在此之前,徐兰香已听马明玉说郑心清与马明堂有媒妁之约,所以,见到郑心清觉得自然近一层。还跟马明玉开玩笑说,她与郑心清按常理说,该算是妯娌。这个爽直的姑娘,自己早把自己当成马家的儿媳妇。
马明玉把地中央的炭火盆拨弄一下,屋内更加温暖了。
郑心清与徐兰香说了几句话,回自己住屋了。
徐兰香刚与郑心清接触时,对郑心清印象不错,但看到她与次郎来往,举动亲密,她有些疑惑不解,抱打不平,直言提醒郑心清,大概意思说,有婆家的人,不该与别的男人走得太近,更何况对方是个日本人。郑心清还是挺有涵养,听了徐兰香的相劝,笑了笑没说什么。待后来,听马明玉说其小姑子未必能为马家的媳妇了,徐兰香好生的遗憾,对郑心清也逐渐冷淡下来。
“你小姑子跟那个小日本来往得还那么热乎吗?”
马明玉:“你说那个次郎?这些日子,他来得不是那么勤了,两人好像……”
徐兰香:“闹掰了?”
马明玉:“掰到没掰,好像有点小别扭了,我问过她,她也不说……可能有些话跟我这个当嫂子不好说出口吧?”
“我就想不通,你弟弟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学有才学,两人又是打小定下的婚姻,你小姑子咋就变心了呢?姐,咱俩儿打个赌,你小姑子真要是嫁给那个小日本,有她后悔那一天,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徐兰香不太了解郑心清与马明堂之间的内情,以她的思维来看,只觉得两人做不成夫妻,令人惋惜。
“别瞎说,心清也没说嫁给次郎……”马明玉虽这么说,内心对小姑子成为弟媳一事,越来越不抱有希望了。所以,现在与小姑子唠起家常,尽量避开这个话题。
徐兰香感慨地:“人就是个怪物,想得到的得不到,能得到的又不珍惜。”
马明玉深知徐兰香此时的心境:“想我哥了?”
徐兰香轻轻地吁出气,一年多相思之苦,使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明玉对徐兰香说还没有哥哥的消息,按常理,过年期间,哥哥怎么也会办法问候下父母和孩子。
徐兰香对此也是理解的:“他不是不想跟家里报个平安,是没法与家里联系……”
马明玉:“唉,也不知我哥他们……”
徐兰香黯然神伤,喃喃自语说她错过了机会,这话她说过很多次,马明玉知道她说的机会,是指去年十月里,义勇军攻打吉林市。
那次战斗,在吉林市的民众中,至今还是街头巷尾的重要话题。
徐兰香听到枪炮声,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尤其义勇军攻到温德河南岸,临近城区,为了安全和躲避流弹,家家都紧闭门窗,很少外出,她却不听姐姐的阻拦,来到公署附近的江边,当时全城已经戒严,她穿着军服,无人查问,还找熟人借来个望远镜,向温德河南岸眺望,虽然望远镜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她断定,义勇军中,有她日思夜想的明金哥,也就是说她的明金哥打回来了。她甚至设想着,两人见了面,该是什么样子,头一句话会说什么。不,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她已想好了,先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捶上他两拳,而后……她脸红心热地笑了,心跳加快,血液流速也加快了。
竹篮打水,空喜一场。
义勇军撤退了,转眼间影无踪迹,硝烟弥漫的战场沉寂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兰香来到温德河南岸,看着远方,怔然发呆。整个身心,又陷入以往那种空荡荡之中……很快,她从不同渠道得知,马明金果然在义勇军中,并且还是主攻部队的指挥官,想到当时数里之地,隔河未见,别提她心中有多么的懊悔,要是预知这个结局,她怎么也得想法出城,到温德河南岸寻找或追赶马明金,只要能与马明金在一起,她别无所求,什么也不去想了……
马明玉见徐兰香还在沉思着,怕她伤感,轻唤着,打开炕柜门,从里边拿出一块上好的软缎,塞给徐兰香,这是她特地给徐兰香准备的过年礼物。
这时,郑永清进来,脸冻得通红,直搓手,马明玉忙让开火盆边的位置,让丈夫坐下。
徐兰香恢复常态,笑着叫声姐夫,给郑永清拜年。郑永清尽管性格内向,但对徐兰香印象颇好,彼此相熟,也笑着与徐兰香开了几句玩笑。三人又说了阵话,徐兰香见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告辞。
马明玉送徐兰香出来,还没等走到院门口,徐兰香用胳膊肘儿捅下马明玉,示意旁边,马明玉侧过头,见一个人向小姑子住屋走去,从背影儿,她认出是次郎。
徐兰香:“是那个小日本吧?这么晚他还来呀?”
马明玉:“可能是来给心清拜年吧?”
徐兰香:“拜年?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姐,你得让你小姑子小心点,日本人见了女人,眼睛都发直,你小姑子又那么漂亮……”
“这个次郎常来,不会有别的事儿,再说了,我小姑子有分寸……”马明玉话是这么说,但把徐兰香送走后,她思忖一下,还是来到小姑子住屋外,加重脚步声,听里面没有动静,她又嗽咳嗽两声,隔窗与小姑子说了几句话走开了,她这是故意让次郎听到,外面有人。
屋内之所以没什么声响,原因就是郑永清与次郎分坐在桌子两边,多是沉寂,半响说不上一句话。
次郎说母亲提示,欲给郑家拜年,他来先问一下,哪天来适当。
郑永清说,过年是满洲的传统节日,日本也不重视,拜年的事儿就免了吧!
次郎说入乡随俗,母亲执意要来,定下日子,他会陪伴母亲来的。
郑心清对次郎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一个月前,她不经意在宪兵队看到那一幕,再与次郎见面,她的心情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记得那日,郑永清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屋内,身子还抖颤不止,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心中敬慕又亲密无间的次郎哥,竟是这么一个残虐龌龊的人,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不时映出的,那个双手被吊,身子直立,一丝不挂的女人,又不由她不信啊!震惊之余,心绪稍定,她哭了,止不住地哭,为次郎,为自己,也为那个不幸的女人……
次郎来了,他从那个胖看守嘴里,知道郑心清把一切都看到了,他慌了神,硬着头皮来见郑心清,他想对郑心清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低垂头,站在郑心清的面前。
郑心清都不敢正视次郎,她怕把眼前的次郎与牢房中冷酷的次郎叠加成一个人,那样她的心会承受不了。
次郎说话了,似乎为了洗涮自己罪恶,不管郑心清听与不听,讲起那个女囚的来历。他说那个女人是从敦化县送来反满抗日分子,夜里在街上张贴宣传单被抓到的,作为重犯,押到吉林市,遭受几次重刑,也不开口,看来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松川队长已做出枪毙的批示,他偶尔看到卷宗,又去牢房看过那个女人,他说他动了恻隐之心……
郑心清悲怆地说:“你不要跟我说,你想救她,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女人,你这样的羞辱,与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吗?”
次郎默然,片刻,他诚实地说,是那个女人的美丽打动了他,他说这个女人使他想起,曾在本土看到的一幅一个女人走向天国最一刻的画像,他说那是一种凄美……
郑心清愤慨地:“把凄美建立在人的生命上,你不觉得没有人性吗?”
次郎说,他正是想到生命,才想到用作画的方式,来挽救那个女人的生命,他找到松川,说想让那个女人做他画板前的模特,松川满口答应,他说凡是进了宪兵人的囚徒,已被视为没有知觉的木头,可以任意裁用。只是听次郎说,作完画后,希望放掉那个女人,松川吃惊了,问为什么。次郎说,他想留下一个活人画卷,不想看到这幅画后,总想到一具死尸,那样的话,画再好,也没有了灵气。
郑心清并不为之感动,反而冷冷地说:“如此说来,你是个高尚的人了?”
次郎不无激动地说:“我不能说我是个高尚的人,但我确实在挽救一个人生命,假如我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必死无疑,以等价交换的概念来看,她做我的模特,获得了生存的机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郑心清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但她忍住了:“她感谢你了吗?换了我是她,我只求一死,绝不会感谢你的。”
次郎沉闷地:“你……你说得对,我试图与她交流,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她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意识,不过,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心房在跳出动,跳得很有力……”
郑心清大喊着:“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
次郎吃惊地看着,自打与郑心清相识,他头一次看到郑心清这么愤怒,不,准确说是失常的情绪,他被吓住了,不敢再说下去了。
接连几天,两人没有见面,这在以前是少有的。
当次郎再看到郑心清,他第一感觉郑心清瘦了,难道就因一个女囚?他想问询,想劝慰,但开不得口,他看出郑心清不想再提那个女囚事儿,这是他巴不得,可是郑心清还在冷淡他,这又让他接受不了。或许是以前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悦地事儿,而今一旦出现芥蒂,他才感觉到爱的重要和可贵,是的,至今他和郑心清没有超过兄妹之爱的界线,可是要真的抛开兄妹间的爱,就没有别的因素吗?现在,他似乎体味到了,一种莫名其妙又说不出口的爱,占据了他的心,不知郑心清是否也是这样……
郑心清没有忘记那个女囚,也不是不想知道女囚的最后结局,只是不敢问次郎,她心里总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次郎那幅“凄美”的画作得怎么样了,潜台词是什么,不言自明,她见次郎目光躲闪,还说已把那幅画毁掉了,她的心揪成一团,意识到一个生命结束了。
次郎永无不会告诉郑心清女囚的真相,那幅画他作了三天,当完成后,他恳求松川信守诺言,放掉那个女囚,松川笑了,他从松川的笑,看出什么,忙返回去牢房寻找女囚,那个胖看守,说那个女囚已被处理掉了,是他用军刀,剖开女囚的胸膛,他淫笑着说,女囚的胸真白,只是染上血,就不好看了。次郎抬手给了胖看守一个嘴巴,他没有去找找松川,而是回到办公室,把他精心作的那幅凄美的画,撕个粉碎……
窗外又响起脚步声,还是嫂子马明玉,她说快半夜了,想关院门了。
郑心清不得不催促次郎早点回去休息。
次郎起身,又认真地问,他与母亲什么时间来郑家拜年?
郑心清想了想说,她与父亲和嫂子商量一下,回头她会去告诉加藤子妈妈,她说几天没见加藤子妈妈,她也想她了。
次郎听郑心清这么说,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