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郑心清回来了,这给沉闷的郑家大院,带来喜庆气氛。

郑廷贵看着离家三四年,走时还是个孩子,现在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简直不认识了。记得当年,他受酒井的鼓动,让女儿去了日本,后来,好个后悔,可因为是他主观决定,后悔也不能说。想起女儿在家时,尽管岁数小,调皮任性,却十分的懂事,也许女孩心细,她知道额娘走的早,阿玛拉扯哥哥与她不容易,虽说自小到大,都是下人伺候,可父母之爱是谁也代替不了的。郑廷贵在女儿去日本前,也未体会得那么深,有时,女儿在他眼前走来晃去,不时地搂他脖子撒娇,他心情好,尽享这天伦之乐。反之,却觉得女儿没个正形,缺少规矩,不像旗人家的闺秀,这也是他听说日本女人懂礼数,重礼教,让女儿去日本的一个原因。现在想起来,女儿刚走后好一段时间,他都不知是怎么度过的,尤其独坐在房中,他似乎才知道什么叫清冷,也只有在此时,他才体味到女儿在家,他心中那份温暖。是的,儿子还在身边,还有孝顺的儿媳,淘气的孙子,呀呀学语的孙女,这对来他来说也是幸福,但这些弥补不了女儿给他带来的特殊欢乐。记得,有两次他走到电报局门口,徘徊着,想打电报让女儿回来,到后来,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而且这理智竟控制了四年,当然了,没催女儿回来也有具体原因,比如女儿由适应到喜欢上异国的生活,女儿上了大学,酒井家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九一八”事变,满洲发生战乱……

郑永清也没想到,离开家中,四年后才回来,当她跨进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大院,她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归途中,她回想度过童年、少年的大院,细细想来,除了额娘去世的伤痛,她没有过任何烦恼,映入脑海的大院,处处有着欢乐。她思念着看似有些古板,但再慈祥不过的阿玛,思念着一见面就爱刮她鼻子的哥哥,还有贤惠,受说爱笑的嫂子,都说姑嫂难处,她与嫂子处得比亲姐妹都好,可能是在嫂子未进郑家,她就与嫂子相熟,她将来也要成为马家的媳妇,这都是她与嫂子亲近的原因吧?另外就是侄儿、侄女,她走时,怀中揣着她俩儿的照片,思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现在,他们能长成什么样儿呢?归心似箭,她想象着见到阿玛,还有其他亲人,她会是什么样子,不用说,肯定会扑去……想到这儿,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怕让人看到,她偷偷地擦掉,禁不住又笑了。

但奇怪的是,种种想象和揣测,在现实中都没发生。

郑廷贵没有去火车站接女儿,在家里等待时,坐立不安,听到门外传来说笑声,透过窗户看了看,忙回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好,旗人就是爱摆个谱,做父亲得端出父亲的样儿,他拿起烟袋,心里激动,手哆嗦着,怎么也装不上烟。

“爹,你看谁回来了。”马明玉先进来的,随后一闪身,露出后面的小姑子。按说她也该称公公为阿玛,嫁过来时,就叫不过惯,总错喊爹,后来公公也就默许了。

郑心清望着披肩长发,穿着女式西服和西裤,称不上摩登,却很洋气,她在门口站了一站,又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注视着父亲。

郑廷贵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欲站没站,眼睛盯看着女儿,好像不认识,那神情似乎在问,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郑永清身子躬下,犹如日本女人一样,弯腰施礼,且还轻柔地吐出一句:

“父亲,您好,我回来了。”

郑廷贵不是愣怔,而是愕然,他不但怀疑自己的眼睛,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马明玉忙扯了下小姑子的衣袖,笑着提醒着:“错了,错了……”

郑心清有意还是无意地称父亲,只有她知道,听了嫂子的话,她也笑了,改口说:

“阿……阿玛,您身体好吗?”

郑廷贵似乎还在辨认着,眼前这个姑娘……

马明玉进一步的小声提醒:“快给爹磕头,这规矩咋能忘了呢?”

郑心清迟疑一下,还是跪下下来,边磕头边说:“阿玛,女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马明玉见公公一时没反应,以为公公高兴过度,又犯糊涂,忙大声地:

“爹,心清给你磕头了,心清回来了……”

郑廷贵喃喃自语着:“噢,回来好,回来好……”

马明玉扶起小姑子,她也没想到父女见面,竟是这样的,她想若是她,别说几年没见父亲,就是几个月,她也得抱着父亲,眼泪自不用说了,可小姑子……莫非在日本学的……不对呀,吉林市日本女人多的是,相互见面,说话动作都挺夸张的呀!

郑廷贵拿起烟袋,往嘴里送,但没装上烟,看得出,他心绪还是挺乱。

马明玉示意小姑子,过去给公公装烟,其实这都不应该让人提示,郑心清在家时,给阿玛装烟,趁机提个非分的小要求,这是常事。

郑心清上前拿过父亲的烟袋,四年未做了,装好后,她把烟嘴冲着父亲,递过去,随即又划燃火柴,把烟点上。

郑廷贵看过女儿装烟的过程,虽有点笨拙,当他抽上了,才真真的相信,确是女儿回来了,好一会儿,他的心平静下来,说了一句:

“老闺女呀,你差点让我没认出来……”

也就是这句话,似乎把女儿又拉回来,郑永清蹲下来,附在父亲的腿上,叫声阿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马明玉退出来,把屋门关上。

晚上,郑永清回来了,兄妹见面,郑永清拉过妹妹,没有像以前,刮妹妹的鼻子,左右看着,笑着说妹妹真的长大,是个大姑娘了。郑心清也笑着,说哥哥瘦了,还说父亲也老多了。没变的是嫂子。马明玉说小姑子会说话。郑永清拉妹妹坐在炕边,还没说上几句话,两个孩子跑过来,各拽住姑姑的一只手,央求要与姑姑一起睡。郑心清笑着答应,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去。

马明玉还没来得及和公公、丈夫勾通,不过,凭她的直觉,小姑子有些变了,到底是哪儿变了,她也说不清,只能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要说唯一没变,那就是对侄儿、侄女。虽说两个孩子已记不得姑姑走时的情景,更记不得姑姑当年的模样儿,可没到两个时辰,两个孩子就离不开姑姑,自然姑姑对两个孩子也是喜欢的不得了,一下午,姑姑走到哪儿,两个孩子跟到哪儿,这让马明玉感到欣慰,跟小姑子逗趣地说,还是郑家人见到郑家人亲。

郑永清有些失落,他本想与妹妹多坐一会儿,也有好多话想问妹妹或跟妹妹说。

马明玉没注意到丈夫的表情,对丈夫说,她去接站,才知道小姑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酒井的夫人和酒井的儿子,母子二人被酒井派去的人接走,分手时,说过两天来郑家登门拜访。

郑永清:“是吗?心清电报上没说呀!”

马明玉:“是呀,我也觉得奇怪……”

郑永清:“事先要是知道,再忙我也该去车站接一下,这么多年,多亏人家那么精心照顾心清,咱们没去,有些失礼啊!”

马明玉:“谁知道心清是咋想的,在车站一介绍,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对了,酒井那个儿子,叫次……次郎吧?跟咱家心清可挺亲近了……”

郑永清:“这个次郎是酒井的二儿子,跟心清……不会吧?”

马明玉思忖着:“以前心清来信提过这个次郎,说管他叫哥哥,要真是兄妹相称,也没啥……就怕……”

郑永清:“酒井太太和儿子来的事儿,心清跟阿玛说了吗?”

马明玉:“应该说吧,这么大事儿……”

郑永清想到前些天,酒井在公署旁边挑选个小院,固定岗和流动岗选得都不是卫队团的,是日本守备队的士兵,原来是给自家团圆做准备。

马明玉又想起一件,对丈夫说,公公前些天装了两大箱子,用酒井的车子拉走了。她好奇问公公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公公支支吾吾着,她没好深问,后来听下人说,公公打开一直由他自己把持钥匙的库房,挑选一些上好的古玩和瓷器,装箱运走。

郑永清疑惑地说,是不是家里入不敷出,父亲用古董换钱啊?八旗清贵,历代都是花天酒地,家境败落,靠卖祖宗留下的东西,借以维持脸面,这样的人太多了。

马明玉:“不可能,我管家,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单收房租的钱,咱家就花不了用不尽的,再说,真没钱,能用老爷子张罗?”

郑永清:“是啊,我也发现,这阵子阿玛神神秘秘的……他把这些东西送给谁呢?不,那些宝贝都赶上他命根子,我要两件他都不给,他不可能轻易送人。”

马明玉:“哎呀,酒井媳妇和儿子来了,老爷子能不能是送给酒井家,做摆设呢?我听说东洋人可喜欢你们清朝留下的瓶瓶罐罐了。”

郑永清:“不可能,咱阿玛跟酒井关系是不错,可也没好到那份儿上,再说了,他一不求官,二不求财,他犯得着这么巴结酒井吗?”

马明玉笑说:“你们大清不是有捐钱,为儿子求官这一说吗?你阿玛会不会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啊?”

郑永清:“我可不想借这个力,哼,这满洲国的官像走马灯似的,今天当,明天不知道干啥去了,不行,明个儿我得问问阿玛,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马明玉:“你别说是我说的……”

郑永清:“要不让心清问问?阿玛打小就偏疼她,她要是说啥,阿玛能听……你跟心清提一下这事儿,别的我不担心,就怕阿玛让人给骗了。”

马明玉答应了,她自认与小姑子相处甚好,无话不说,后来,她跟心清提及此事,心清心不在焉,似听不听,马明玉也不好再说了,怕心清误会她盯着郑家的家产。她回娘家,跟父亲说起过这事儿,父亲沉吟着说,郑廷贵不糊涂,至于东西送给谁了,他让女儿想一想,郑廷贵心里最思念的是谁,马明玉脱口说皇上。噢,她明白了,公公是把他认为最珍贵,也是最舍不得的东西,奉献给皇上了,怪不得公公一脸诡异。父亲又说,这东西真到了皇上的手中,也算成全了郑廷贵一片忠心,只怕是……父亲说到这儿,敛住口,马明玉还想听父亲说下去,但父亲既然没说下去,她问也问不出来。

郑廷贵在女儿回来第二天,就领着女儿来马家大院,马明玉随行。在他看来,这是最必要的一个秩序和礼数。马万川夫妇,在他眼里,除了家人,是他最亲的,也是最敬重的人。还有一点,他没明说,那就是女儿迟早是马家的人,这是不容更改的。女儿未回来前,他心目中总觉得女儿还是个孩子,这次突然站在他面前,他如梦初醒,女儿是个大姑娘了,再想想女儿的年龄,十九岁了,要是没去日本,他与马家这桩亲事,早就成了,在这儿之前,他与马万川说起过这事儿,马万川半开玩笑地说,总不能把儿子也送到日本去吧?郑廷贵知道亲家是不同意他送女儿出国的,只是既成事实,他不好说什么了。现在女儿回来,马上可以与马万川商量实质性的事儿,也就是两家儿女的婚事了。

马万川老两口见到郑永清,非常高兴,尤其是明金娘,把郑永清拉到身边,左细瞧右相看,连声说郑心清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郑心清小的时候,来马家玩耍,她就偏爱郑心清,有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她都要多分给郑心清一些,要是郑心清没来,她也要给郑心清留出来。她笑着说,这些年就盼着郑心清回来,说到这儿,她对丈夫,还有郑廷贵说,赶快给在北平的小儿子明堂去个信,让他赶快回来,选个好日子,把两个孩的事儿办了。

郑心清一怔,随即脸红起来,连声地:“不忙,不忙……”

明金娘:“还不忙啥呀不忙,你跟明学堂都不小了,明堂比你大两岁,你这要是没去东洋,恐怕都抱上孩子了。”

郑心清脸更红了,不过,又说出的话,声音更小了:“大娘,我……我还不想结婚……”

马明玉听到了,笑着问:“是真不想啊,还是……”

郑心清:“嫂子……”

郑廷贵兴奋地:“老嫂子,我是啥说没有,就听你跟老哥哥的了。”

马万川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郑廷贵:“老哥哥,你咋不说话?是不是这事儿你还得去问问你供的佛爷呀?”

马万川:“佛主能管得了这么多吗?只要两个孩子没说的,咱们当老人的还能说啥?”

郑廷贵:“他们有啥可说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儿,就是老人做主,还用听他们的?我们旗人可没那个规矩。”

郑心清已走到一边坐下,看得出,她对父辈之间所说的话,虽涉及到自身,她似乎也不感兴趣。这一切都被马明玉看在眼里,她在小姑子回来,就发现小姑子经常说话、听话时,眼神游离,女人直觉告诉她,小姑子有心事,且还不是一般的心事儿,她示意郑心清去外面走走,随后两人起身出去了。

明金娘说她去吩咐灶房,做一桌好菜,她说她还记得郑心清最爱吃的是红烧狮子头。

郑廷贵:“老嫂子,上几个荤菜,大鱼大肉,老哥哥不吃,我吃……”

马万川:“谁说我不吃荤菜了?”

郑廷贵一愣:“你……你不信佛了吗?”

马万川笑了:“你这个大辫子,也不知你是真糊涂啊,还是装糊涂……”

郑廷贵自马万川佛堂剃度,来马家的次数明显渐少,倒不是因为马万川信佛,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而是这阵子,他和世面上的清朝遗老遗少交往得多了一些,这些人吃饱喝足后,都十分惦念皇上,有意想推举郑廷贵去新京参拜皇上,以表各位忠贞不渝之情。郑廷贵因为知道一年以后皇上复位的天机,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胸有成竹表示日后再说。这事儿,他没有对马万川说,他知道马万川即使没信佛,对皇上也不感兴趣。后来,偶尔在马家与马万川吃饭,见桌上是多了几盘青菜,他以为这是单给信佛的马万川预备的,没在意,当然,对马万川吃不吃荤腥,也就不在意了。

马万川:“你见我哪一顿少吃肉了?”

郑廷贵恍然大悟:“老哥哥,你把我都糊弄住了,原来你信佛是……”

马万川:“天机不可泄露,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郑廷贵连声地:“明白,明白,这事我要说出去,那我这么大岁数不白活了?”

院内有个小花坛,马明玉与郑心清坐在坛边,说着悄悄话。

“心清,明堂知道你回来吗?”

郑心清迟缓一下,摇摇头:“我……寻思到家后,再告诉他。”

马明玉:“那你们常通信吗?”

郑心清:“我刚到日本时,总通信,后来……嫂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手懒,给家里也不愿写信。我……我们快一年没联系了,明堂,他……他挺好吧?”

马明玉听小姑子把明堂后面的哥字去掉,心里更是一沉:“他过年回来了,没住几天,就回北平了,他说在吉林压抑……”

郑心清:“压抑?”

马明玉:“他不愿意看到满街都是日本人……”

郑心清轻声噢了一声:“他毕业了吧?”

马明玉看出郑心清并不是真正的关切,而是信口在问,她故意没回答,郑心清也没有继续问,这说明弟弟在小姑子心上,所占的位置已不那么重要了。但她不能怪小姑子,记得弟弟过年在家,她也曾像问小姑子似的,问过弟弟与郑心清的事儿,弟弟也像小姑子似的,含糊地回答,最后还反问姐姐,指腹为婚幸福吗?马明玉明确地说,以她与丈夫婚姻来看,应该说是幸福的。弟弟笑了,也没再说什么。

郑心清:“嫂子,你说我要是与明堂成婚,能幸福吗?”

马明玉心中好不惊诧,这个问话与弟弟所问何等的惊人相似,莫不是两人在信中,已达成什么默契?要是那样儿,真是太惋惜了。

郑心清没待嫂子回答,先自喃喃着:“也许我不去日本就好了。”

马明玉过去与这个小姑子相处得无遮无挡,无话不谈,四年后,小姑子有所变化,她还是把小姑子当成自己的妹妹。

“心清,嫂子说话直,说多了,说差了,你别往心里去,你跟嫂子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另有心上的人了?”

郑心清脸一红,也一怔:“没……没有,没有啊!”

马明玉:“真的?不会吧?”

郑心清:“嫂子,你是我嫂子,也是我姐姐,我不会骗你的,真的没有……”

马明玉察言观色地:“昨天在车站,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日本小伙儿,长得挺精神,日本人都是小个子,他个头儿可不矮,他对你,是不是挺好的啊?”

郑心清:“你说的是次郎?在日本,他就像个哥哥似的,对我一直很关照。”

马明玉逗笑着:“哥哥,不会是情郎哥吧?”

郑心清认真而又单纯地:“嫂子,我们真的像兄妹一样,他对我可好了,待人特别的真诚,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吧,他会画画,画得可好了,他的理想,就是想当个画家,只是……唉……”

马明玉不用再听下去了,小姑子讲起她那个日本哥哥那番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马明玉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感受,是的,她希望弟弟和小姑子成为伉俪,但走不到一起,也没有什么,以弟弟的品貌,另寻知音,无需担忧。可小姑子若选择日本人做夫婿,这个归宿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郑心清站起来:“嫂子,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出去一趟……”

马明玉:“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郑心清:“我……我随便出去走走……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马明玉还想说什么,郑心清已离开了。

郑心清末出国前,与嫂子说起话来,常常是喋喋不休,现在多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没有共同的话题?还是性格有所改变,或有意躲避什么呢?

酒井的夫人加藤子和儿子次郎,来郑家拜访,郑廷贵在“西春发”预订雅间,女儿说加藤子和次郎希望来家中,还说她在日本与这两人共同生活,如同在家,应该让她们在这陌生地方,也找到家的感觉。郑廷贵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依从了女儿。

郑廷贵与酒井虽是多年的老朋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加藤子,他过去曾问酒井,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酒井说夫人要照顾日本家中的两个儿子。其实,最初他来东北的职业性质,不准许携带家眷,现在就不同了,他自认已是满洲的主人,满洲已成为他第二故乡。

加藤子身着鲜艳的和服,手拎着小皮包,犹如所有日本女人一样儿,迈着小碎步,走得不快,不是老态龙钟,而是端庄稳重,表情和蔼可亲,举止透出说不出的高贵,见到郑廷贵,未落座之前,几乎每说一句话,伴随着一个鞠躬。

郑廷贵见过许多日本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可像加藤子这么有身份,这么彬彬有礼的日本女人,似乎还是第一次,本来,他以为旗人礼节就够多的,没想到日本的贵族,比起清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明玉站在一边,随公公接待加藤子母子,她和公公都不懂日本话,只能靠郑心清两边翻译。

加藤子:“郑先生,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我早应该来满洲拜望您,这么多年,多谢您对我丈夫的悉心关照,我感激不尽,同时,我也要感谢您,把您的女儿清子,送到日本人,也是给我送去个好女儿,使我们的家庭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为此,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

郑廷贵事先也想好了,见到加藤子,应该真心谢谢加藤子,这四年中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听过女儿一字不漏的翻译,他有些傻眼了,似乎自己准备好的感激话,都让加藤子给说出来,说实的,他这四品侍卫的后代,本来就是靠祖宗吃饭,没多大才学,所谓的正式场合,也多是与前清遗老相聚,说的也都是套话,眼前这种场面,很少亲历过。

郑心清等着给父亲翻译,见父亲怔然着,说话也结结巴巴,她又不好催促父亲,只能轻声地让父亲别着急。

郑廷贵端了端肩膀,又干咳两声:“老朽之女,远赴东洋,承蒙抬爱,我……我是不胜感激啊……”

应该说这开头语,颇象有身份人说出来的,但接下来,露怯了,白话居多。

郑心清表情夸张的翻译着。

郑廷贵:“过多的客套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两家的交情,那……那是没说的,我和酒井那……那就更没说的……”

马明玉听到这儿,她想笑,又不敢笑。

郑永清脑子来得还是挺快,看出父亲有些紧张,干脆替父亲组织语言,说给加藤子听,反正加藤子和次郎也听不懂中国话。

加藤子听后,又是一阵鞠躬。

郑心清把次郎介绍给父亲和嫂子,毫不掩饰地说,次郎是她的日本哥哥。

次郎稍显得腼腆,向前一步,给郑廷贵敬个军礼:“郑老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郑心清笑着,用亲热的口吻说:“次郎哥,你这个敬礼和语言太正规了吧?”

次郎有些窘迫地问郑心清,他该怎么做?从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他好像挺听从郑心清摆布。郑心清问次郎,曾教过他的话,是不是都忘掉了?次郎想了想,转过身,重新给郑廷贵深鞠一躬,又说了一串日语。

郑永清笑着翻译:“郑大爷,晚辈次郎初来满洲,还未学会大清礼节,只能用如此的礼节叩拜您老人家。”

郑廷贵稍欠身子,算是还礼了,随后看着女儿,似乎在问,这话咋听着这么别扭呢?

马明玉没笑不说,还有些吃惊,在车站看到次郎时,是一身西服,现在穿的却是军装,敬军礼,这么说次郎也是日本军人?小姑子不是说次郎想当个画家吗?

郑心清拉过嫂子,向加藤子和次郎做了一番介绍,从她说话的口吻和加藤子的表情,看得出她很推崇嫂子。

马明玉不会太多虚礼,话也不多,她知道说得再多,也须经过小姑子翻译,还不如让小姑子随便说去,另外,她内心对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好感,自然也说不出更多的客套话。只是顾及公公和小姑子一家人的情分,不得不应酬罢了。

宴席摆在正房客厅内,是“西春发”送来的上等菜肴。

郑永清提前回来,见过加藤子和次郎,便到院门口迎接酒井。不一会儿,前有摩托车开道,后在摩托车护卫,酒井所乘的小汽车,停了下来。现在的酒井作为吉林市,不,吉林省最高长官,可谓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他就任后,很少来郑家大院,他对郑廷贵解释,不是居高自傲,而是公务繁忙,又多有不便。

酒井从车里下来,后面跟随着山田,还有宪兵队长松川,郑永清看见山田到不觉意外,他想不明白,松川来干什么,酒井用得着松川撑门面吗?他上前给酒井敬礼,与山田和松川打下招呼。

日本兵木偶似的分站在院门两边。

郑永清像只小燕,飞了出来,扑过来,抱住酒井的胳膊,笑喊着:

“酒井叔叔……”

酒井顺势把郑永清揽在怀里,拍了拍郑永清后背,随即抚按着郑永清肩膀,慈祥的盯看好一会儿,笑着说:

“清子,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马明玉随着公公迎出来,对小姑子见到酒井的亲热之举,她感到意外和不解,她真有点怀疑小姑子是公公的女儿,还是酒井的女儿,她瞥了眼公公和丈夫,两人都没有反应,她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特别注意小姑子的一举一动,绝不是想到小姑子与弟弟的事儿,心里不平衡,也不是她对小姑子有成见,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郑廷贵始终把酒井当成自己的老朋友,如每次见面一样,拱下手,笑着说:

“我说酒井啊,你来我这儿还用电驴子开道?过去,我们大清的王爷,那派头也不过如此啊!”

酒井哈哈大笑:“老朋友,你的女儿回来,不,是我的女儿回来,你高兴了吧?”

郑廷贵:“你要是真认心清做女儿,我过继给你了,算咱们两家份养活的。”

郑心清适时呈了女儿的娇态:“阿玛……”

酒井侧过身,指着山田:“清子,你看这是谁?”

郑心清认出山田,躬身一礼,标准的日式:“山田君,您好!”

山田:“清子小姐,没想到会在您的家乡,满洲见到您,太高兴了。”

马明玉贴近丈夫,小声地笑说:“清子?这日本名字好听吗?”

郑永清能说什么,只好装着没听见妻子的话。

酒井向郑心清介绍下松川。

郑廷贵看不上松川,他不可能不想到在宪兵队受辱之事儿,但登门是客,他不得不跟松川寒暄几句。

加藤子站在院门内,向丈夫稍弯下腰,身边站着次郎。酒井对妻子、儿子视而不见,与郑廷贵等到人向正房走去。待众人走出挺远,次郎还站在那里,郑心清走近,调皮地笑问:

“你不会是想当料理店的门童吧?”

次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擦下额头上的汗。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次郎:“你已经长大了,又是名军人,见到酒井叔叔怎么还紧张呢?”

次郎:“没……没有啊,是天热,满洲的夏天比我们本土热得多呀!”

郑心清:“酒井叔叔多么和蔼可亲啊,我觉得你们父子就是勾通太少,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在满洲团聚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会喜欢你的。”

次郎没言语,不过,他觉得郑心清的话有道理,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驻满洲,离多聚少,感情越来越淡薄。

宴席开始,郑廷贵把围坐圆桌的十多人,扫视一遍,以主人的身份,讲了几句话,无外乎给加藤子和次郎接见洗尘,又说这是家宴,大伙儿务必吃好喝好。他知道说得太多,尽管有女儿翻译,日本客人听着也费劲,那就不如拿出旗人待客的豪爽,酒上见热忱。好在最年长的是他,官位最高的是酒井,两人多年来就无拘无束,其他人不在话下。

马明玉挨着加藤子,公公嘱托她照顾好加藤子,婆婆去世,她就是郑家的女主人,这是分内的事儿。加藤子说她第一次来满洲,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满洲菜,笑容可掬,不住地用日语说着哟西,不住地对马明玉表示感谢。马明玉也听不出加藤子说的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只是能用微笑回应,小姑子偶尔给翻译几句,更多的时候,把心思都放在身边的次郎身上。

次郎坐父亲对面,这让他更加拘束,或者说如坐针毡,越不想看父亲,眼睛越往父亲脸上溜看,当与父亲对视,他紧张得身子都有点颤抖。多亏郑心清与他不停地说着话,缓和一下他的心情。

酒井是有酒量的,不知在妻儿面前一贯威严,还是想在下属面前保持尊严,反正酒喝得不多,郑廷贵几杯酒下肚,脸挂上红色,精神也振奋起来,不时在与酒井碰杯,间或也与左边的松川同饮,他提起被抓到宪兵队的事儿,客观上讲,那天,松川对他还是很礼貌,亲自送他回来,他说他现在已把松川当成朋友了,松川也是个酒鬼,搂住郑廷贵,连喝带比划,也不知他说些什么。

郑永清担心父亲酒多言语有失,可又不好公开劝说,他想示意妹妹照顾下父亲,可妹妹只顾与次郎说话了,他皱下眉头,四年后相见,他也觉得妹妹有些陌生了。

酒井说话了,不是祝酒,而是不合时宜地教训起儿子:“你看你低着头,像什么样子,挺起胸膛,你在军校两年,你的教官是怎么教你的?”

桌上气氛骤变,人们都放下酒杯,松川喝得多,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廷贵:“酒井,这……这喝喝酒,咋的了?你发啥火呀?”

酒井附在郑廷贵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能看出,他对郑廷贵是很尊重的。

郑廷贵点下头,嘴还是嘟哝着:“我看你家这个二小子挺仁义啊,你咋还……是,孩子是得管,可也得分个场合……”

次郎挺直腰板,大气不敢喘,不知为何,掠了眼母亲,是求助吗?不,应该说是下意识,他知道此时的母亲,是不会为他解围的。

酒井:“站起来!”

次郎条件反射,起身立正,目不斜视。这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军人。

郑心清可能在日本酒井家中,这种场面见多了,脸上并没有惊色,不过,马明玉以女人细微的观察,能看出小姑子,眼睛深处,隐着爱怜。

酒井:“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满洲吗?因为我觉得你在本土生活得太安逸了,虽然,你从军校毕业了,可你还不能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军人,要想做一名真正的军人,就要像你哥哥太郎一样,在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血肉搏杀,明白吗?”

次郎:“明白。”

酒井:“大点声。”

次郎扯开嗓子,吼着重复一遍。

马明玉脸呈出不悦之色,心想:这酒喝得再多,也不该把我们家变成你们日本军中的校阅场啊!

郑廷贵听不太懂日本话,又是半清醒状态,还随声附和着:“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孩子不能惯,得管啊!”

“阿玛,人家说的家事,你老别跟着掺和了……”郑永清小声地提醒着,若在平时他是不会这么跟父亲说话的,那太没规矩了。

酒井:“我听你妈妈说,你把画板之类的东西也带来了,太不像话了,你现在是军人,要时刻想着为帝国、为天皇贡献一切,不许再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的手应该端着枪,不是画笔,明白吗?”

次朗挺下胸,没出声,他的性格也是执拗的,不想做违心的回答。

酒井:“松川君。”

松川连忙站起来,身子摇晃把桌上的杯盘,碰得丁当乱响。

酒井:“宪兵队是个严酷的地方,我把次郎交给你,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训练成一名合格的军人,拜托你了。”

松川受宠若惊,连说几个“哈意”。

郑心清很会掌握火候,端起酒壶,走到酒井身边,斟上酒,笑嘻嘻,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酒井叔叔,您不要这么斥责次郎,您知道吗,次郎在军校是非常刻苦的,教官都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出息的人。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为他感到骄傲。”

酒井脸上露出笑容:“清子,你不会为他打马虎眼吧?次郎求不求上进,我是很清楚的,你要经常地督促他,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能完成吗?”

郑心清一直把酒井当成父辈,娇柔地笑说:“放心吧,酒井叔叔,我要时刻鼓励他加油的,一定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酒井哈哈大笑,亲昵地拍了下郑心清的手,端起杯,一饮而尽。

郑心清又来到加藤子身边,搂住加藤子的肩,小声说着什么。加藤子听过,笑着点头,她作为夫人,无条件地听从丈夫,在丈夫斥责儿子时,尽管她心疼、同情,也不能说什么,见郑心清以妹妹的身份,巧妙地帮助她的儿子,她心里是既高兴又感激。

马明玉不想知道小姑子说了些什么,只看小姑子丰富的表情,她就感到小姑子似乎已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她纳闷,就四年的工夫,小姑子怎么变得这么快。她瞥了眼丈夫,发现丈夫的神情也不大自然,或许丈夫也看不惯妹妹的做派?

郑心清对众人说,她邀次郎到院子四处看看,就不陪诸位了,说着还稍施一礼。

次郎刚欲起身,看了眼父亲,又坐下了。

郑心清笑着拽起次郎,离席而去。

马明玉心想,小姑子学会日本礼节,却忘记了旗人的规矩,她没看到小姑子给自己的阿玛斟酒,她不会连自己的阿玛也忘了吧!

屋外,次郎离开了父亲的视线,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不少,但神晴还是不见开朗,可能他想到今后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渴望的自由没有了。尤其想到自己即将去宪兵队就职,他知道那儿是个纪律严明的部门,他真怕适应不了,做得不好。他也知道,对自己没信心,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

郑心清歪着头问:“想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你不该说我在军校得到教官的夸奖,其实,我在军校表现得并不出色。”

郑心清:“你以为我在美化你吗?次郎哥,你想错了,我说的是事实,可能你没有感觉到,自从你进了军校,确实比以前不一样儿,无论是性格,还是毅力,都像个男子汉了,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旁观者清,我想这话你明白吧?”

次郎没出声,喜欢听赞美之词,这是人的共性。

郑心清:“你对我说,你从军校毕业,已是个少尉了,我想少尉也算是军官吧,次郎哥,那你真该有个军官的样子。”

次郎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郑心清看到次郎这微小的变化,扑哧地笑了。次郎虽然比她大,但很多时候,在她面前的表现,就像个孩子,这也是她喜欢次郎的一个原因。

次郎:“你……你笑什么?”

郑心清调皮地:“我笑了吗?”

次郎:“你是在笑我不像一名军人,不,军官吗?”

郑心清:“谁说你不像了,不过,要是挎把战刀就好了。”

“我想到了宪兵队,会配发的……”次郎说到这儿,想到什么,轻叹一声。

郑心清:“这正说在兴头上,你又怎么了?”

次郎没回应,不善语言表达,这也是次郎一个显著的特征。

郑心清:“又想起你的艺术了吧?次郎哥,我总想问你,你说军刀和画笔能溶在一起吗?一个是血腥的,一个是美丽的……”

次郎:“这……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是让我选择,我不会选择军刀,可是我……我有选择的权力吗?”

郑心清:“你无权选择,但不应该放弃。”

次郎苦笑而又无奈地:“这比不得本土了,以后与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不会让我把画板支起来的。”

郑心清:“对,你说得对,这不是在本土,是在我们的满洲……”

次郎不解地看着郑心清。

郑心清扬着头,笑看着次郎,信心十足地:“这你放心,只要你不放弃,我已早想好了办法!”

次郎:“你……你想说动我父亲?这是不可能的。”

“亏你还是个军官,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郑心清见次郎还是一脸的疑惑,她笑指着说:“你没看到吗,我家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容不下你一个画板吗?我马上在我的卧室旁边,给你选一个房间,做你的画室,以后,你有时间,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来这儿,专心致志地作画……”

次郎欣喜万分地:“啊,真的,太好了……”

郑心清:“这事儿我跟加藤妈妈商量好了,她也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把你所有的绘画用具,搬过来……”

次郎激动地看着郑心清,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郑心清称为哥哥,但作为哥哥,他对这个妹妹,却像是个弟弟,产生一种依赖。别的不说,就说军校的两年生活,要是没有郑心清鼓励和帮助,他未必能支撑下来,如期毕业。

郑心清也说不清,为什么对次郎那么悉心照顾,她没去日本时,可谓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是周围有几个下人伺候的格格。耍小姐脾气,那是常有的事儿。但到了陌生环境,一切都变了,刚刚十六岁的她,偷偷不知哭了多少回,哭过,还得面对现实,尽管酒井家,尤其是加藤子,把她当成女儿,可最初她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也许为了讨人喜欢,她要多做事情,多做酒井家人喜欢的事情,比如,次郎不理睬她,视她为无物。那么她就要想方设法,引起次郎的注意,获取次郎的好感,至于酒井太郎,因为没生活在一起,无需巴结,也就无所谓了。在她不懈地努力下,她与次郎有了沟通,再后来,她帮次郎做事,照顾次郎,已没有什么目的,她把次郎看成哥哥,那这个妹妹为哥哥做什么,她认为都应该的。不过,两人真正的兄妹情感,是从次郎那次去富士山写生摔伤后,郑心清起初是帮着加藤妈妈照顾次郎,后来,躺在病床上的次郎,什么事儿都离不开她了……

次郎永远也忘记不了,他刚刚伤愈,父亲已回满洲,他本以为可以回美术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突然出现在他的枕边,他愤懑地把通知书扔出来,若父亲在家,他绝不敢这样的,他对母亲说,他是不会去的。母亲冷淡地说这是父亲临走时安排好的,她无权更改。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最后还是郑心清坐在他的身边,娓娓劝说,并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数日后,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来到军校,母亲没有来,她说与丈夫一样儿,不想看到儿子垂头丧气走进校门。要知道丈夫就是毕业于这所军校,并且还是高才生,现在学校有建树的毕业生中,丈夫榜上有名。看到别的学生都是父母相送,而他只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出席入学仪式,这对次郎刺激很大,同时,望着妹妹热切的面孔,一股暖热的情感,涌入心田,长这么大,次郎在家中汲取的温暖实在是太少了,也就在此刻,他暗暗地立下誓言,今后一定要善待这个妹妹。军校的艰苦,军规的严厉,这对弱不禁风的次郎,其痛苦和折磨可想而知。在适应军校生活后的次郎,回想想最初的半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没有郑心清,他不倒在训练场上,很可能也做了令人耻笑和终生难以抬头的逃兵。

郑心清每个星期固定来军校探望次郎,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或打动了教官,她一到来,教官特例准许他到校墙外与郑心清会面一小时,坐在草坪上,郑心清会掏出好多好吃的,看着次郎吃下去,次郎知道家中是富裕的,但好多有营养的东西,市场上是很难买到的,也不知郑心清是在哪儿弄来的,每当这时,他也舍不得吃,让郑心清一起吃,那次郑心清都说她吃过了,还做出吃了很多的样子。此刻,次郎不敢再看郑心清,他怕自己的泪流出来,那该多丢人啊!

就这样,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次郎的肩上终于戴着少尉的军阶。

父亲得知儿子毕业,来信催促加藤子携次郎来满洲,主要让儿子离开本土的温床,当然也想与妻子团聚,为将来在满洲建立酒井家族新的基地和基础做准备。次郎已不习惯,甚至惧怕生活在父亲的身边,还是郑心清的作用,不过,这次郑心清没有劝慰,只是对次郎说,她也该回家了,她没对次郎说的是,要不是担忧次郎在军校中途业,她两年前就回国了。次郎奉母命立即给父亲打电报,告之启程日期,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满洲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包括郑心清,那就是他已离不开妹妹郑心清了……

马明玉发现小姑子回来后,俨然成为家中最忙的人了,但她的忙都是围绕一个人,那就是她的日本哥哥次郎。常常出去不是大半天或一整天,只要院门口传来摩托车声响,她快乐地迈着小碎步向外走去。马明玉对小姑子连走路都有所改变,心里确实有说不出来的反感和不理解。

次郎在宪兵队具体做什么,郑心清没有问,见次郎挎上军刀,骑上摩托车,想必是个小头目,不知是不忙,还是受到松川队长的特殊照顾,反正是挺轻松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与郑心清在一起,两人很少上街,经常开着摩托车车,去吉林周边景色优美的地方,除了游玩,有时还要带上画板,带上简单的午饭,有时太阳落山,两人还流连忘返。

郑心清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带次郎走遍吉林市周边的山山水水,因为在日本时,她随次郎出外写生,每当见次郎陶醉于大自然中,她便情不自禁讲起东北家乡的景色,笑次郎是坎井之蛙,变相地笑日本之小,现在次郎来了,她要向次郎验证所讲的事实。

来到北山,看到亭台楼阁,寺院庙宇,次郎喜欢得说犹如到了日本的京都,并且见庙烧香,逢寺拜佛,看着他那一脸的虔诚,郑心清笑得前仰后合。

登上龙潭山,来到水牢边,次郎像个孩子,顽皮地脱下衣服,跳到清澈的水中,畅游着,吓得郑心清尖叫着,催次郎上来,她听老人说,这水牢无底,深不可测。

当两个坐在龙潭山顶峰,南天门的亭子里,望着山下蜿蜒的松花江,象条银练围绕大半个市区而过,还有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草舍民居,这时的次郎很少说话了,他支起画板,聚精会神地描绘着。而这时的郑心清也不说话了,她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当然了,眼睛更多时候是落在次郎的身上。

有一个现象郑心清没注意到,当两人结伴出现时,很多人都用异常的眼光看着她,有惊奇,有冷淡,更多是鄙夷,试想一个日本军人,携着一个姑娘,亲密无间。是的,郑心清举止像日本人,可她时常说出的本地语言,且还如人们说所的,带一股浓厚的东北大楂子味。这就让人想入非非,说她是妓女?不像,女学生?穿得又不是学生装,总之,郑心清自认的平常之举,却招来很多非议。

郑廷贵也常见女儿与次郎在一起,没想得太多,直到有一天,有前清遗老问他可否与酒井给为亲家,他才吃惊不小,喊来女儿,虽未过多责备,也是老大的不高兴。

“老闺女啊,你可是有婆家的人了,这要是在咱大清,没出阁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你这可好,去了趟东洋,把祖宗的规矩全都丢了。”

郑心清笑了:“阿玛,女儿做错了什么?”

郑廷贵:“你说呢?整天抛头露面,闹出啥闲话,你阿玛的脸往哪儿搁?”

郑心清:“阿玛,你把女儿送到日本留学,那么远的地方,你都放心,我现在整天在你的身边,你还在意什么呢?”

郑廷贵一怔,女儿这话,有点堵嘴,对女儿去日本,他早就后悔,只是拘于脸面,说不出口。

郑心清又说:“阿玛,你是不是看我常与次郎出去,你觉得我与次郎……阿玛,你想多了吧?你应该相信女儿。”

郑廷贵:“我……我是说,咱们这儿比不得东洋,人多嘴杂……”

郑心清:“阿玛,你要不是相信女儿,就不该把我送到日本,阿玛,你想过吗,我才十五岁,你就把我……女儿刚去时,人生地不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想说句话,没人能听得懂,有泪,也只能在被窝里偷偷地流……”

郑廷贵自女儿回来,与女儿还没在一起说这么多的话,旗人似乎都这么样,老辈为保持威严,很少与下辈人交流。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些酸楚,后悔自就不用说了,他觉得对不起女儿。

郑心清说起刚到日本内心的凄凉,眼里也涌上泪,但没流下来,把内心的凄凉化为刚强,这也是在日本的收获,她看出父亲的自责,她还是想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与次郎的来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倘若不打消父亲的顾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父亲,以后会生出更多的麻烦。

“阿玛,四年啊,女儿这四年是怎么渡过的,你知道吗?是的,加藤子妈妈拿我当女儿看待,我没吃多少苦,可心中的孤独,那是最难熬的,要不是次郎像哥哥似的悉心照顾,送我上学,陪我说话,我恐怕……”

郑廷贵垂下头:“唉!老闺女啊,啥都别说了,都怪你阿玛……”

郑心清作为女儿,她不想让父亲自责,更不想看到父亲难过,话锋一转说:

“阿玛,我不是怪你,我应当感谢你,在日本这四年,我不但眼界开阔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与次郎的帮助是分不开的,所以,当他来到咱们这儿,也是人生地熟的,我领他到处转转,帮助他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做得不对吗?”

郑廷贵听过女儿这番话,还有什么说的,只能在心中叹息了,但叹息过后,他还是留意女儿,或者说变相地看着女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正当束手无策时,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使他顿时愁眉舒展,心情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