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市的城市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二世纪。西汉初年,夫余王国的始祖东明,率众由嫩江顺游南下,来到现今的龙潭山一带立都建国,史称“鹿山之都”。明代,隶属于奴尔干都司的乌拉卫,后归于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的乌拉国管辖,这就是先有乌拉后有吉林的一说。清顺治十五年,出于反击沙俄入侵黑龙江流域的需要,在距龙漂山二十公里的松花江左岸建厂造船,训练抗俄水师,故吉林又曰船厂。康熙十二年,在船厂以东建造木城,始称吉林乌拉,满语又为“沿江之地”。康熙十五年,宁古塔将军移驻吉林城。吉林之名也就正式延用至今。
清末到民国初年,也就是张作霖的时代,吉林已是东北最大的水陆商品集散地,经济甚为发达,在繁华的河南街、北大街、西大街、东市场、牛马行、商埠大马路、翠花胡同等街路两旁,店铺林立,门面讲究,生意兴隆。有学问的人,曾这样形容吉林市“城内街衢纵横,烟户稠密,富商大贾,居者尤多,商业富厚,在奉天之上”。日本人刚来到吉林市,也不禁由衷赞叹:“城市典雅美丽,可称为满洲之京都。”
但这兴盛的景象,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下,顷刻之间改变了模样儿。
“九一八”事变后的吉林市一片萧杀、恐惧,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大街小巷昼夜巡逻,不时有摩托车、囚车呼啸而过,刚刚成立的日本宪兵队,特搜班,随便进入民宅搜查,见到有穿制服的,尤其是穿中山服的和旧军服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稍有不从者,立即逮捕,在东大桥、东局子等地,开辟了几个杀人的场所,经常听到毙人的枪声。更有一些日本浪人,身着和服,脚穿木屐,成帮结伙,手拿着酒瓶,在昔日繁华的街上,摇晃着,怪声喊叫着,看那家店铺不顺眼,进去就砸个稀巴烂。吓得寻常百姓,皆不敢出门庭一步。更有甚者,日本很快在吉林市城郊,修筑临时机场,常常出动飞机,为给吉林市周边的日本开拓团壮大声威,吓唬当地的百姓,借口发现可疑目标,投下炸弹,炸死百姓多名。
九月二十八日,熙洽宣布撤销原东北军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公署和原吉林省政府,并同时宣布成立吉林省长官公署,实行政军合一,由他任省长。并通电全国,从即日起脱离南京政府和东北行政委员会,宣告独立。在吉林长官公署成立的第二天,向全省发布通令,诱逼各地军政官员,统一听从长官公署的调遣,在通令发出的同时,熙洽私底下也进行拉拢,很快有人附逆,吉长镇守使兼二十三旅旅长李桂林,延吉镇守使兼二十七旅旅长吉兴,归顺熙洽,而迟迟不表态者,都被熙洽以各种借口调离或撤职,如吉林所属现驻扎在黑龙江境内的二十六旅旅长邢占清,熙洽派其亲信去接替旅长职务,遭邢占清驱逐。最让熙洽头疼的还是给吉林造成极大危局的冯点海和马明金,两人在新政府成立当日,切断与所谓新长官公署的一切联系。怕冯占海与马明金进攻吉林,熙洽与酒井把防御重点针对官马山和乌拉街。同时派人,持熙洽亲笔信,来见冯占海,许诺冯占海若归顺,提升为吉林警备司令。冯占海不为所动,严词拒绝。熙洽在信中威胁说,如果冯占海胆敢向吉林市进攻,日军将在冯占海进攻之际,血洗吉林城,其后果由冯占海负责,这一招极为狠毒,确实让冯占海投鼠忌器,他知道日军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为避免给吉林百姓带来血光之灾,他与马明金沟通后,暂缓了向日军进攻的计划。对于马明金的劝诱,熙洽同样手书一封,其使者当然是郑永清了。
行前,郑永清来见岳父,这是他“九一八”后,第一次登门,他没来,忙是个原因,还有就是打怵见到岳父说什么。
马明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丈夫躲也不是个事儿,她隐隐感到,在对待日本人问题上,丈夫与哥哥有了分歧,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不清楚。她问过丈夫,丈夫不说,只是看到丈夫追随熙洽,又郁郁不乐,作为妻子,她理解丈夫敷衍日本人的复杂心情,她劝丈夫告病在家,躲避风头。丈夫苦笑,说他现在没有退路,这话让马明玉不解。虽说马明玉算得上知识女性,可是受环境的局限,对时势,包括对日本人并没有清醒的认识,不知道哥哥已脱离熙洽,是啊,短短的十多天,变化得太快了,任谁都难以看清和适应。
郑永清与妻子来到大院门口,见两个日本兵持枪分站在两边,他愣住了,妻子也愣住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了,快步走上台阶,还好,日本兵目不斜视,没有阻拦。马明玉说昨天她来时,还没有日本兵。郑永清叫过门房,问怎么回事儿,门房说,日本兵一大早来了,什么也没说,如木桩似的,往门口一立,门房还说,这些天就有日本兵在附近巡查,郑永清立时想到上午在熙洽办公室,酒井让他见到马明金,劝马明金为了家人,也该识时务者为俊杰,并说会对马家大院以礼相待,当时,他听出了酒井的话软中带硬,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个举动。马明玉气愤地说,日本人太过分了,这不是把马家的人当犯人了?她要去撵走日本兵。郑永清拉住妻子,他说士兵执行上边命令,劝妻子不可冲动。马明玉说这日本兵肯定是酒井派来的,她说这话时,抱怨地看着丈夫,见丈夫没出声,她说若以后酒井再来郑家,她不但不会给他沏茶,还要问个明白。
马万川和明金娘都在上房屋内,从明金娘惶恐的脸上,看得出也是为院门口的日本兵而惊惧。郑永清叫声爹娘,坐下来。明金娘拉过女儿,嘱咐女儿,以后不要总往娘家跑,更不要上街,躲开日本兵,日本兵和日本浪人糟蹋中国女人的事儿,每天都发生好几起。马明玉安慰母亲,以前在郑家,常见到酒井,对日本人没有好感,也不特别讨厌,现在日本兵站到娘家的大门口,她顿生一种仇视的情绪。马万川知道姑爷好长时间没来,今天来是话要说,他看了眼女儿,马明玉会意搀扶母亲出去。
明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问姑爷:“永清啊,看到你哥了吗?这快半个月了,他都没回家,也不知他咋样儿子。”
郑永清沉吟一下:“娘,我哥他……他挺好的,他现在在乌拉街驻防,队伍事儿多,脱不开身。”
明金娘:“这兵荒马乱的,你见到他,让他多加小心啊,你也是,天黑了,别出门。”
客厅内只有马万川和郑永清,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平时,两人见面话就少,郑永清知道岳父还是挺喜欢他的。记得小时候,过春节,他随父亲来给未来的岳父拜年,磕了头,有赏钱不说,还有一份礼物,跟马家儿女所得的礼物是一样的,有时,岳父笑着说他是一个姑爷半个儿。
马万川开口了:“新政府见报了,细作事儿,你知道的不少吧?”
郑永清真的有很多话,想对岳父说,当然了,不能说的,他是不会说的。他把新政府成立前后,侧重于日本人的事儿,从头到尾讲给岳父。其实他也知道,他阿玛常来这儿,向岳父讲述些什么,他所说的,好多就是个佐证。
马万川自打日军进城,很少出门,他不是怕日本人,而是不愿意见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他已吩咐市面“隆”字号,除了卖日用品的,能不开的都分号上了闸板。对事态的发展,他时刻注意着。看当日报纸,与亲家郑廷贵的谈唠,听院里的人说街面上发生的事儿,唉!不听还好,越听心里越沉重。
郑永清把熙洽对他所讲,有朝一日迎奉皇上的事儿,或多或少也说了一些,这话他对自己的阿玛都没说。
马万川:“这不是改朝换代,这是偷天换日啊!”
郑永清的习惯,不会去反驳岳父的话,听不听从是另回事,他说从整个形势看,日本人占领东北,已成定局。
马万川:“你在新政府里,谋个啥职位?”
郑永清:“这……这还没定呢!”
马万川:“你爹说你要当团长?是卫队团?”
郑永清一怔:“这……这是传说。”
马万川:“他说他听酒井说的……”
郑永清:“熙洽是有这个打算,我……我还没答应他呢!”
马万川端起茶碗,挨到嘴边,没喝,又放下了,郑永清以为碗里没茶了,拿起壶,欲给斟上,见岳父用手罩上,知道岳父在想心事,或有话想说。他等待着。好一会儿,岳父还是没开口。
“爹,你老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马万川思忖着:“噢,也没啥说的,你们都大了,该做不该做的事儿,你们自个拿主意,对了,你是不是要去你乌拉街呀?见到你哥,把这话告诉他吧!”
郑永清一惊:“爹,你老咋知道我要去见我哥?”
马万川:“我也是瞎寻思的……”
郑永清敬重岳父,也是因为岳父对事情的精明判断和做事情的果断:
“爹,熙洽让我去劝我哥回来,一会儿我就走,你老对我哥有啥话要说吗?”
马万川摇摇头,表示没有任何话要说,只叮咛一句:
“你去的事儿,别跟你娘说,也别跟明玉说。”
郑永清点点头,知道再坐下去,岳父也不会说什么了,他站起来,刚要走。
郑廷贵手舞着烟袋,急火火地进来,不住地喊着:
“反了,反了,这还了得,这……这小日本敢把兵派到咱家的大门口,他……他这不是欺负人吗?”
郑永清叫声爹,这要是在家,他不喊阿玛,准遭父亲的白眼。
郑廷贵没理会儿子:“老哥哥,你是真能稳有住架儿,你没看见外面的日本兵啊?象门神似的往那儿一站,走,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吗,咱俩儿去问问熙洽,他这是想干啥?”
马万川:“你这是喝了?”
郑廷贵:“这晌午还没到呢,我喝啥喝呀!”
马万川:“那你就消停坐下吧!”
郑廷贵还真就听马万川的,顺从地坐下,见儿子要走,他喊住儿子,问儿子,日本兵来的事,儿子知不知道?郑永清笑了,见岳父冲他摆下手,他走了。
马万川:“日本兵的事儿,你问永清,他说了算吗?你得去问问你那个老朋友酒井。”
郑廷贵:“你……你说酒井?不会吧?他咋能干这事儿……不行,要真是他下的令,我得去找他说道说道……”
马万川:“你找他管用吗?”
这话把郑廷贵给噎住了,在日军进入吉林市后,他出入马家大院更频繁了,有时一天来两三趟,不时地把他听到的消息,说给马万川,对“九一八”发生的事儿,他看不大明白,也说不大明白,为些,他问过酒井,还把酒井的话转给马万川,对马万川说倭寇欲霸东北,他不大赞同,他说事情要看发展,最终谁能成为满洲的新主子,还很难说。马万川嘲笑说他又梦回大清。他沾沾自喜说,也许这次梦想成真。不过,对日军进城后,残暴的行为,他也看不去,前几天,他去找酒井,说是奉劝,可当提到日军的烧杀掠夺,他还是抑不住愤慨,把酒井好个指责。
酒井面对这个清朝遗老,不急不恼,虽说他已是吉林的日本特务机关长,新政府的军事顾问,面对老朋友,没有一点架子,耐心地听着,最后竟笑了,说他们日军之所以这么做,是在效仿前清的八旗兵丁。
“老朋友,你身为满洲八旗后代,不会忘记你们的祖辈,为夺取江山,曾多次入侵中原,每攻下一座城池,将所有男人杀尽,将女人和财物掠回,相形之下,我们帝国军人,做了什么?只不过杀几个反抗者,值得大惊小怪吗?”
郑廷贵语塞,对于八旗攻城掠地,造成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万户萧苏一说,他听父辈讲过,祖上也曾以此为荣,他知道这是事实。
酒井:“乱世用重典,现在东北的百姓,已惯从张家父子的统治,心系民国,我们要不采取严厉之手段,满洲自治,那将成为一句空话。老朋友,我认为我们做得还不够,不瞒你说,我们刚刚占领吉林,新政府很脆弱,对于一些人,我们不得不采取怀柔手段,将来,不,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手段,恐怕将会更加严厉。”
郑廷贵听了这话,心里一抖,他不是怕,而是听得出酒井话中有话,似乎通过他,传达某种信息,他盯看酒井,蓦地,他发现酒井与以前有很大的变化,不是得意的神情,而是装束,往日的西服、便装换成了军服,肩膀上军阶他看不太懂,后来知道是大佐,过去常拎的文明棍也换上在腰部悬挎一把军刀,让人看上去,不再是笑容可掬,而是显得狰狞可怖。
酒井拍着郑廷贵的肩膀,笑着说:“老朋友,虽说我们的年龄已青春不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穿上你祖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与我们大日本帝国,携起手来,金戈铁马,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
郑廷贵本想去奉劝酒井,却没想到被酒井驴唇不对马嘴的豪言壮语,懵懵地给打发回来,见到马万川,他稍清醒了几分,支吾说酒井太忙,顾不得一些“琐事”,他没把酒井所说的怀柔之类的话,转述给马万川,他知道说了,也不会起作用,不过,想到酒井说要在满洲恢复皇权,他将信将疑,心里挺兴奋。
马万川说酒井派兵守住的他的家,并非是恫吓,肯定还要有下一步的动作。
郑廷贵自信与酒井的交情,他一提袖口,拿出八旗后代的气派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瞧他的,酒井若不仁,他就与酒井割袍断义。再说了,儿子永清,就要当卫队团团长,还有马明金也是团长,这两个团长,能支撑起吉林市半个天,这个郑廷贵平时跟儿子勾通得少,儿子有什么话,什么事儿也不对他说,他要是知道马明金已与现政府分庭抗礼,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郑永清乘小汽车,只带一个随从,来到乌拉街,距街内几公里,连遭到三团岗哨数次盘查,从军事角度看,马明金把警戒线设得这么远,沿途制高点又有兵把守,这是铁心要与新政府,不,应该说要与日本人开战。
马明金在简陋临时团部接待郑永清,只十几天的工夫,他人就变得黑瘦,不过,精神还是那么泡满。他已接到前哨打来的电话,知道来者是郑永清,见了面,还是很激动,张开双臂,抱住妹夫。
事关机密,只限于两人相谈,门外设两道岗,任何人不得进入。
郑永清先公后私,拿出熙洽的亲笔信,递给大舅哥。马明金问妹夫,看过这封信吗?郑永清摇摇头,马明清说他也不会看的,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毫不犹豫把信烧掉。郑永清没表现出过分的吃惊,这似乎在预料之中,临来时,他对熙洽说,很可能无功而返,熙洽沉思说,能阻止马明金不靠近吉林,也是一个效果。
“哥,熙洽的信你不看,但他还有个话,让我亲口对你说。”
马明金想阻止妹夫,又一想,妹夫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此来也是奉命行事,回去是应该有个交代的。
郑永清:“熙洽说,你要是听从新政府,马上提升你当旅长,还有一个职位,吉海铁路守备司令,两个可任选其一。”
马明金:“你告诉熙洽,我决意,以血肉之躯,与倭寇周旋到底。”
郑永清苦笑说,他的使命已完成,接下来,是妹夫与大舅哥之间的谈话,不过,接下的谈话,他问得少,怕担上刺探军情之嫌,这一点他多虑了,马明金根本没想那么多,还像在家时,对他娓娓谈起近来的境况。
马明金与冯占海已有了新的联系方式,他对妹夫说,明天冯占海将通电全国,揭露熙洽的卖国行径,宣布脱离熙洽,组成吉林自卫军,举义旗抗日。他和一些爱国人士,都在通电上签字,明铁血之志。还有,张作相对熙洽卖国之举,表示了极大的愤慨,通电遣责,并申令吉林军政人员,不要听从熙洽发布的伪令。近日,将派身边官员诚允到黑龙江省境的宾县,在哪里重建吉林省政府。
郑永清不是相劝,只是在说自己所虑,他问大舅哥是否考虑到,东北几乎全部失陷,张作相把政府设在宾县,不过空壳而已,能起多大作用?假如先委身于日本人,等待时机,再图大事,是不是一条出路呢?
马明金反问:“若人人都明哲保身,抱着这种幻想,明是委身,实为投敌,这不与熙洽一样吗?”
郑永清:“哥,你想没想过,你们孤军奋战,没有后援,活动地域狭小,万一有一天,支持不下去咋办?”
马明金:“永清,我们之间,不需豪言壮语,但身为军人,守土有责,别人所为,我不能左右,就我来说,若不战自降,生不如死。”
郑永清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心中多少有些惭愧,想自己与大舅哥一同走入行伍,而今却有了不同的选择,他不能不承认,他缺少军人气慨。唯一尚可自慰的,他是旗人,追随熙洽,也是在实现一个抱负,或者说是人各有志吧!
马明金不想让妹夫难堪,抛开妹夫这层关系,两人情感如同兄弟一般。他心里知道,妹夫来做说客,公务占其一,关心挂念成份更大,这一点不必寒暄,也不用语言去表述,两人都能心领神会。
郑永清客观地讲起吉林目前的军情,他说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回防吉林后,两个团长已明确听命于新政府,熙洽还从延吉、长春调来四个团,组成外围防线,日军也增加兵力,在内城构筑第二道防线,这些部署都是为了防御冯占海、马明金的进攻。他说到这儿,掏出一张军事部署图,这是绝密的,他私自绘制的。
马明金接过来,妹夫此举,足证明他是一个重情义,有良知的人,他不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让妹夫,以后不要这么做,这是很危险的。
郑永清思忖,说出熙洽,不,主要是酒井威吓的话。他想熙洽信中一定有这个内容,可是大舅哥烧掉了。他说,如果冯占海与马明金进攻吉林市,日军将屠城,实行焦土政策。还有,日本人会把马家的人……郑永清说到这儿,迟疑着,还是说出来,他说来时,大院门口站上日本兵……
马明金在妹夫刚一进门,就迫切想知道家中的情况,父母、两个儿子,还有弟弟,妹妹,这都是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他没有问,怕听到不愿意听到的,那样即便动摇不了他报国之心,也会造成一定干扰。听妹夫这么说,他即愤怒又担忧。
郑永清说,他会尽最大能力,保护和照顾好家人的,这是不是一句空话,他也只能这样安慰大舅哥了。
马明金对妹夫不想说什么感激话,不过,想到国,想到家,想到目前全团官兵处境和今后的去向,他心里不免也有些迷茫。
郑永清:“我来时去爹哪儿子。”
马明金:“他老人家有话对我说吗?”
郑永清默然片刻:“爹只是摇摇头,啥话也没说。”
马明金:“啥也没说?”
郑永清点点头。
马明金垂头感慨,他能想象出,父亲当时的复杂心情,他知道父亲是个刚强的人,他摇头什么也不说,那就是表示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郑永清心里压抑,但也不能总这么压抑下去啊,所担负的说客公务,已完成了,那么就说点轻松的话吧,唉!说到轻松,在这个时刻,在这种气氛下,会有什么轻松啊!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推给大舅哥。
马明金一看那绢秀的字迹,就知道写信的人了。
郑永清笑说:“你要不想看,也烧了吧!”
马明金也笑了,把信放到抽屉里。
郑永清说,昨天徐兰香就把信给他了,今天他走时,她又找到他,要随他来,他好番劝说,最后徐兰香红着眼睛走了。但还是让郑永清见到马明金替她说一句,对不起。郑永清听不懂这对不起之语的内涵,想必大舅哥一定是明白的。
马明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知道在龙潭山后与徐兰香跑马时,说出那句话,伤害了徐兰香,他也很后悔,想找个机会,向徐兰香解释或道歉,没想到拖了几日,“九一八”事变突发,他率队离开吉林市,再也没见到徐兰香,鉴于目前状况,恐怕很难重逢了。
郑永清:“你不想给她捎个话,或回封信?”
马明金想了想说,没什么话要说,也不想回信,见郑永清诧异地看着他,他苦笑说,今后走上战场,还是少一些儿女情长,少一分牵挂为好。他不是自私,而是在为徐兰香考虑,她年轻,不该把终身托付一个生死难料的人。
饭后,郑永清返城,马明金相送,两人并肩走着,车子远远跟在后面。
十月的天气,已经见凉了,广阔的大地,尽现深秋的苍凉,风吹着枯黄的树叶和荒草的碎屑,发出沙沙声响。
相伴而行,不知走出多远了,郑永清停下,不让大舅哥再送了,即将离别,他心情很不好受,想必大舅哥也是如此。
马明金把目光投向远方,那是吉林市的方向,只几十公里,似乎却是天各一方,过去他也曾随军征战,数月不归,即使在战场上,在寒风中,他也从未有过今天这种感觉。是痛苦,还是悲壮,他说不清,也许两种交织在一起。
郑永清看着大舅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马明金喃喃自语着:“山河破碎,我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人……”
郑永清轻声地:“哥,你别太伤感了,也许这一切很快都会结束的。”
马明金没言语,清醒的意识,坚定的信念,已告知他,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疆土,二是当亡国奴。还有,对他个人来说的提前结束,那就是倒在战场上。
郑永清:“哥,你有啥话捎给家里人,捎给咱爹的吗?”
马明金也如父亲一样儿,摇摇头。
郑永清:“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马明金掏出一封信,这是在妹夫一再催促下,匆匆急就,写给徐兰香的,不是出于礼貌,他觉得应该给徐兰香一个明确的答复。
郑永清走向车子,打开车门,没上,又返回来:“哥,也许我不该问,你……你和冯团长会进攻吉林市吗?”
马明金叹息一声,他不想隐瞒妹夫,他说已失去战机,十多天前,本该有所行动,但那时熙洽还挂着民国的牌子,还是东北军的长官,现在新政府成立,熙洽有了新的军事部署,急转之下,变得敌强我弱,在这点上,不能不说熙洽老奸巨滑。
车子渐渐地消失了。
马明金依然注视着,蓦地,他脑海跳出一人不愿意想到,又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在即将开始的战场上,他与妹夫客观上已是对立的双方,假如相遇了,能相互残杀吗?
郑永清回去,如实向熙洽做了汇报,熙洽没说什么,问马明金会不会对吉林城采取行动,郑永清说不会,熙洽又问能否肯定。郑永清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他知道大舅哥说的这话,不是什么军事秘密。熙洽已收拢一些部队,不像前几天那么提心吊胆了,听了郑永清的话,他更放心了。以他本意,他还真的不希望冯占海、马明金回归,这两个刺头不好摆弄,只要两人按兵不动,他就可慢慢寻找时机,瓦解这两支部队,有一件事,他瞒着郑永清,那就是马明金的手下,有所异动……
十月十二日,在黑龙江宾县成立的吉林省抗战政府,任命冯占海为吉林警备司令,全权指挥吉林附近驻军,并可以扩充队伍,给了数个旅、团番号。近日的作战任务,集结散落部队,迅速向哈尔滨一带运动,伺机参加,抵御进攻黑龙江日军的战斗。
马明金收到冯占海的信件以后,非常地兴奋,就像迷途孩子找到了家,这二十多天,简直是度日如年,乱军之中,无人指挥,部队是进,是退,战略目的和战斗任务都不明确,这里应当说,在“事变”之初,马明金和很多东北军的官兵,受军事条例限制,习惯于听命于上级,反应迟钝,缺少独立作战的能力,失去很多战机。还好,马明金擅自搞了次九站偷袭,要是搁现在,把全团拉上去,战果肯定不一样儿。
各营,连主官接到命令,立即赶到团部,二十多人,坐了满满一屋子。
马明金首先念了冯占海向全国发出的抗战通电,宣布了吉林省抗战政府任命冯占海为吉林警备司令的命令,有一点,他没说,冯占海在信中,准备任命他为旅长。他知道即使当上旅长,也是指挥现有的部队,他现在最大愿望,就是带兵出征,以雪国耻,抗击日军。
对于前不久的“九一八”,马明金都懵懂好一阵子,下级军官及士兵更是无所适从,只知道日军进驻吉林,部队急令退出,至于今后出路在哪儿,命运如何,他们也是很焦虑的。
马明金手持着命令,对大伙儿说:“弟兄们,这些天,你们有的人,常问我,我们咋办,我无法回答,现在上级下达命令了,尽管任务还没有明确,我也可以回答你们了,只有两个字,抗战!”
与会者都一脸严肃,也有的人神情很紧张。
马明金:“现在国家面临存亡之危机,身为军人,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只有血战沙场,别无选择。我想各位可能也都知道了,关东军攻入沈阳后,相继占领了吉林、长春,现正向黑龙江进发,东北基本沦陷了,但是,我们东北军没有被消灭,我们的民众没有屈服,少帅近日亲临锦州靠前指挥,从关内调回来大批的东北军,抵抗关东军,并伺机进行反攻,收复失地。”
与会者听到这儿,似乎都很受鼓舞,神情顿时开朗,相互之间交换下眼神或相视一笑。
一营长洪大新是个急性子,大声地问:“团长,你就说咱们咋办吧,这些天,弟兄们觉都睡不安稳,就等着命令呢!”
二营长邹长生,说话慢声细语:“团长,是不是要回击吉林啊?”
马明金:“不,我们要做战略跳跃,冯团长,不,冯司令转述省府张主席的命令,我们团立即赶赴哈尔滨外围,配合当地部队,抗击关东军对黑龙江的进攻。”
洪大新:“不管去哪儿,打小日本就行。”
三营长李子安,说话吞吐,还是说出来了:“团长,我……我想问一下,这命令有熙参谋长的签字吗?”
马明金反问:“若是有熙参谋长的签字,我们能执行吗?”
与会者中有的人,还不知道吉林已成立了伪政府,听了这话,免不了面面相觑。
李子安:“熙参谋长现在是吉林省军政的最高长官,没有他的命令,我们把队伍拉到省外,会不会有弃土之责啊!”
马明金知道李子安是熙洽的亲信,对他自然有所警惕,调防驻扎时,都把三营夹在一、二营中间,怕其生变。现在李子安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异议,会不会是……
团直属炮连的连长:“李营长,吉林城都落在日军手里,我们的守土之责,已变成守土之耻了,我们还能听熙参谋长的吗?“
李子安:“团长,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能不能跟熙参谋长请示一下,还有,我……我听说三十二团,三十三团都调回吉林了,为啥咱们团要去黑龙江……”
洪大新:“为啥,为打日本人呗,嘿,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马明金沉思,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不想对下属隐瞒什么:“李营长,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为啥不听熙参谋长,好,我今天就跟大家明说了,熙参谋长投靠了日本人,他现在已是我们吉林最大附逆分子。”
与会者大为震惊,有的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当然也有的人早听说,只是没准确消息。
马明金把他所知道的,近期吉林所发生的事,讲了出来,关东军的进驻,九站袭击事件,新政府成立,还有郑永清代表熙洽前来说服,他认为这些都应该让在座的人知道,以前明说,多有不便,现在公开与熙洽决裂,即将走上抗日战场,他相信中国军人,大多是有骨气的,他不想让属下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与会者表情各有不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相互小声议论着。
洪大新:“团长,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附逆, 我们还是东北军,我们听你的,听张主席的,听少帅的,跟小日本干!”
邹长生白白的脸皮,泛上红色:“军人不战自降,那是耻辱,我们不能当历史的罪人。”
有的人大声地:“兵随将令,团长,我们服从就是了。”
马明金:“李营长,你还有啥疑问吗?”
李子安:“我……我听团长的,不过,我有一个担忧,咱们弟兄不少家属,当然了,团长,你知道我还是光棍一个,我是说弟兄们的家眷,不少都在吉林城内,咱们公开举旗,熙参谋会不会,不,就是熙参谋长海量,日本人会不会迁怒咱们家眷呢?”
这话起了一定反应,尤其是对有家眷在吉林的军官,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脸上呈出担忧,还有的人犹豫不决起来。
马明金做事果断,但不是一个性情暴烈的长官,若不然肯定要骂李子安动摇军心。
有人小声地说:“能不能想个万全之策。
洪大新站起来:“有万全之策,那就附逆,当亡国奴,给日本人当走狗,谁愿意谁去,我洪大新铁心跟日本人干到底了。“
与会者见气氛不对,都不出声,目光集中在马明金身上。
马明金:“弟兄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谁没有家,谁没有父母,谁没有亲人,可我们是军人,军人守不住国,还谈啥家啊!”
与会者听到这儿,头低下了,想必心中都不是滋味。
马明金心里也是悲凉的,作为这里的最高长官,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的家有多大,人有多少,如果日本人真要难为我们的家眷,我是团长,我的家首当其冲,我想,你们的家眷不会有事的。”
邹长生“军人不惜死,有国才有家,团长,下命令吧!”
与会者都挺起胸膛,看来他们也都明白,军人意味着什么。
马明金不敢说自己带兵如子,对部下还是了如指掌,知道弟兄们都很信得过他,他也不想再耽误时间了,让参谋把行军图展开,下达命令:
“全团以战斗序列,绕过舒兰,穿过榆树,向哈尔滨外围迂回,团直属骑兵连为先头连,二营随后跟进,军需官押解辎重给养,与团部直属队随行,三营在全团序列中间,一营负责掩护,在全团前行二十公里,逐步撤掉后面警戒线,迅速跟进,现在是上午十一时,我们行动时间是晚上五时,记住,晚上五时,全团立即开拔!”
与会者起立,敬礼听命。
马明金脸上呈出少有的严峻,声音也显得格外冰冷:“各位都是军人,命令即已下达,我就不想再多说啥了,不过,我还是有必要重复一遍,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如有违令者,就地枪决!”
当晚,队伍准时顺利地离开乌拉街。
十月中旬,已是深秋,天气很凉,尤其夜里,小风掠过地皮,挟带着灰土尘粒,打在脸上,又硬又疼。
马明金骑在马上,带着参谋和护兵,时而快马加鞭,时而停下来,看着不时从身边走过的队伍,只听脚步声,没人言语,他心里多少有些沉重,这些都是家乡的子弟兵啊,现在随他走向战场,抗击倭寇,面临的将是枪林弹雨,血肉搏杀,现在活生生走在你的面前,明天就很可能倒在沙场上。他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更知道战争是争取生存权力的最后手段,想到即将面临的战斗,他的沉重瞬间又变得亢奋。他看看手表,将近夜里十二点了,按部署天明赶到榆树……
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是三营的一个参谋,他见马明金站在路边,急忙下马,对马明金低声附语。
马明金大惊:“啊,李子安跑了?啥时候?”
那个参谋:“半小时前,团长,现在三营乱了……”
马明金跳上马,参谋、护兵,紧紧跟随,十几匹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李子安是熙洽的亲信,在刚调防到乌拉街,他就接到熙洽密信,叮咛他监督马明金,如果马明金有异常举动,伺机扣住马明金或除掉马明金,对第一条指示,他无条件服从,第二条,他犹豫,也为难,他从目前三营所驻的位置,判断出马明金对他不放心,他稍有不慎,就有被扣住的危险。至于说到除掉,他想都不敢想,也不忍下手,凭心而论,马明金待他也不薄,无论部下提升,还是军需配给,马明金做得公正,令他佩服。只是在徐兰香一事,他曾多有怨恨和愤怒,细想起来,徐兰香心有所属,算不得马明金横刀夺爱。“西春发”三人会面,徐香兰已说明了一切。他也真的没有理由怪怨马明金。他给主子熙洽回信,实言相告,只能掌握三营,监视马明金,其他的力不从心。没想就在这时,马明金下令兵发黑龙江,他变相阻止无效,只能匆忙行事,因为各连长都是在团部领命,直接回到各连,他想策动已没有时间,只能在队伍行进中,分别与三个连长,隐晦地说出他的打算。两个连长表示不想脱离,只有一个连长,犹豫好一会答应了。
马明金来到三营,两个连长站在路边等待着,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下来,马明金下马,安抚两个连长,指令团部一个有威望的参谋,代理三营营长,这时,有些零散的士兵后面跑来,原来是李子安带走的一连士兵,他们说,在随李子安逃跑路上,发现苗头不对,结帮拉下,趁机返回来。马明金很感动,问士兵,知道李子安想把他们带到哪儿去吗?士兵说是奔往吉林方向,肯定是投奔熙洽,他们说已知道吉林城落在日本人手里。有的士后大声地说:
“团长,我们不会回去当亡国奴的,我们要跟着你打日本人。”
还有一个长得娃娃脸士兵说:“我爹去年让开拓团日本浪人,打折了一条腿,我要是投了日本人,我爹就得把我腿打折。”
马明金只觉胸中有股热流,动情地说:“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
士兵插入队伍,随着代理营长,向前加快脚步。
洪大新骑马跑来,他本来在全团最后面,见前边发生情况,急忙赶来。听说李子安带近一个连的人逃了,气得大骂李子安是王八蛋,狗奴才。
“团长,他一定是在缸窑岔路口,抄小路跑的,那一带我熟,我手下骑兵排马上过来了,我去追他,一定能追上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毙了他。”
马明金也是气愤难抑,冷静一想,即便追上,李子安也不会回来,双方争执,势必交火,同是一个团的弟兄,同室操戈,伤及都是士兵。
洪大林:“团长,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马明金:“唉!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洪大林在驻地时,负有监视李子安的任务,他懊丧地:“这个李子安,这么看着,也没看住……”
马明金上马,扬起鞭子,他没有打马,而且抽下皮靴,双腿一夹,纵马向前,马蹄奋起,声音清脆,接着众马奔腾,滚滚蹄声,如同滚滚的洪流,涌向远方,涌向天边,涌向烽火燃起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