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吉林市历史上最耻辱的日子,这天晚上六时三十分,日本关东军开进了吉林市。

熙洽甘愿做亡国奴,拱手把吉林送给日本人,但吉林市周边近万东北军将士,真的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反抗和怒吼吗?不,有,如冯占海、马明金等人,他们不但在后来,拒绝执行熙洽的投降命令,而且在关东军进来之际,立刻表现有激烈的动作。

冯占海把队伍撤到官马山,做出防御部署,号召官兵,要以军人守土有责之气概,准备与日本关东军决一死战。

马明金将全团集结后,大部分兵力,如李子安的三营,表面做出后撤,在团山、龙潭山的制高点,暗布兵力。这样可对吉林市城内,起到威慑作用。对于原承担共同守城的第二十五旅的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听说已遵命,全部撤退,他无可奈何。只能与吉林南边的卫队团冯占海互通情况,统一步骤,二十一日早,熙洽怕各部队相互间横向联系,下令机要处,只保持各部与公署的直线电话,其它线路,一律切断。马明金若想再与冯占海联系,只有靠骑兵传递信件。可是这得需要时间,容易贻误战机,比如,马明金得到多门率天野旅团下午到达九站的消息,他就来不及通报冯占海。

洪大新来到龙潭山后临时指挥所,马明金平时就喜欢指派他执行特殊任务,一,他胆大心细,是马明金的亲信。二,他有骑兵的优势。

马明金的情报是昨天参加会议的人传出来的,还有郑永清与酒井去长春,很可能也是迎接多门,但联系不上郑永清,即便有联系,他想这个妹夫也未必会说的。

洪大新:“熙洽这老小子,把城内都清空了,关东军为啥不直接进城,还要在九站停一下呢?”

马明金:“小日本生性多疑,是不是怕进城中了埋伏啊?他们乘火车,在九站停一下,还要下车,与迎接他们的人见面,这是准确无疑的。”

洪大新兴奋地:“团长,你的意思是,我们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我看行,得让小日本知道咱们东北军不是吃素的。”

马明金沉思着,打,肯定要打,但怎么打,这是应当认真考虑。最让他为难的是,熙洽还是吉林东北军最高长官,没有他的命令,三团出击,那就是擅自行动,触犯军规、军法,日后追究下来,恐怕会连累很多人。

洪大新:“人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说咱们咋摊上熙洽这样的长官,他要是公开说降日,咱们就跟他撕开脸皮,可是……唉!弄得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马明金想,要是能与冯占海商量一下就好了,他身后有张作相,出现纰漏,也有个担当。可是电话不通,不,就是能通话,这等机密也不好在电话里说。

洪大新:“团长,咱们明里不行,暗中下手,就像前年砸日本开拓团似的……”

马明金笑了,他与洪大新想到一块了,其实他意已决,他把洪大新找来,就是想采用偷袭方式,他让洪大新选二十人,换上便装,潜入九站附近,待多门等人到达,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求大的战果,只要打击下关东军的嚣张气焰,就算达到目的。因为这是第一次与关东军交手,事关重大,马明金又选了了一部分人,也换上便装,由一个团部有战斗经验参谋指挥,为二梯队,掩护和接应洪大新。

中午,洪大新率队,悄悄地来到松花江下游七家子附近,把马匹隐藏在树林中,这里与九站隔江而望,他事先派人,找到几条渡船,并暗中封锁了渡口。随后,他与负责掩护的参谋来到江边,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情况。洪大新当排长时,曾在九站驻扎过,对那里的地形熟记于心。因不知道多门到达的具体时间,参谋让洪大新带人提前过江,在九站火车站附近,埋伏起来。在洪大新就要上船时,他又一次叮嘱着:

“洪营长,关东军训练有素,车站警戒肯定要严,战斗打响,千万不要恋战,另外,团长有话,撤退时,交替掩护,伤亡者,必须带回来,不能给熙洽留下口实。”

洪大林:“放心吧,老兄,我一定把人全带回来。”

这时的马明金,守在团部,坐卧不安,心里紧张到极点,他从排长做到团长,参加,指挥过无数次战斗,心里不是没有承受能力,而是这次战斗太特殊了,想一个堂堂的中国军人,在自己的国土抗击倭寇,还得偷偷摸摸的,真是窝囊透了。

事情确如所料,日军戒备森严,战斗打得很不顺利。

洪大新等人过江后,穿过江边的柳树林,而后爬上江堤,这里没有几户人家,当地人看到一群汉子,拿着枪过来,惊恐万分,洪大新示意当地人,都躲进家中,让士兵隐蔽在老百姓院子里,他带一个排长,揣着短枪,想靠近侦察一下,刚接近车站,发现有哨兵,而且密度还很大,戒严是正常的,证明情报是真的,可仔细一看,吃惊不小,这些哨兵都是日本人,洪大新想到“满铁”的日本守备队。他们都背对车站,脸朝外,见有人走过去,挺枪大骂,还做出开枪的姿势,不让人接近。看来,要想攻击车站,只有先干掉哨兵,且不是一个,是数个……

下午五点左右,几辆吉林公署和日领事馆的小汽车,开进站内。十多个中日混杂的官员,下车后,站在月台上。

洪大新早已把队带过来,埋伏在一个老百姓家的房后,在这里,能看到车站月台,肉眼看不太清,他安排几个射手,在战斗打响时,先敲掉视线内的五个日本哨兵,随后对月台发起个小冲锋,可以射杀火车上下的日本人。

“呜……”汽笛长鸣,一缕白烟由远而近,火车缓缓进入九台车站。

洪大林看了下腕子上的表,五时二十分。

火车还没完全停稳,先后跳下来几十个士兵,迅速散开来,布下警戒线。

这是由客货车厢混载组成的专列,前后敞篷车厢,装载着各式山炮,装甲车。闷罐车车门打开了,里面满是士兵,中间有三节绿色车厢,不算太高级,但里面乘坐在人,都是高级别的。

多门二郎下车了,他方头大脸,鼻子下的小黑胡子,给他增添不少威严。手戴白手套,身挎将官指挥刀。紧随其后的,是他的旅团长,天野少将,感觉这些日本军官,好像同是一个爹娘,长相稍有差别,神情绝对都一个模样儿,两个字可以概括:凶狠。

日总领石射猪太郎,率先上前,稍施一礼,他与多门都是常驻东北的日本高官,在不同会议上见过面。省府外事官施主任,公署参谋处的赵处长,依次被石射介绍给多门等人。

多门居高临下,像接见自己的臣子,握手时,连手套都没摘,脸上呈出的笑容,也是极傲慢的。

郑永清与酒井从另节车厢里下来,走到人群边,看到这所谓的欢迎场面,郑永清几乎麻木了,当他与酒井到达长春,把熙洽的密函交到多门手里,他想起来在书中常看到,此国被彼国战败后,无奈之下,奉上的降表。不同的是他所在国,不战认败,主动递上降表。这对他一个东北军中,还算有一定抱负的军人来说,心里滋味无法言喻。好在,内心中有熙洽所说的大清国,似乎是一种祈盼,细细想来,大清真的复国,复国后,又能怎样呢?

石射向多门、天野二位简单介绍吉林市城内目前状况,多门又问了一句,城内的驻军确实撤出去了吗?看来,他的军列在九站稍做停留,真的是怕进城时,中东北军埋伏。在得到石射明确的保证后,多门的疑虑才真正地消除了。

酒井插话说熙洽等省府军政要员,已在吉林城内的火车站等候,并布置了欢迎仪式。多门赞赏酒井,在吉林的先期工作出色,使得兵不血刃,占领了吉林,他知道在这方面,石射不如酒井,他还说关东军为有酒井这样出色的人才,感到骄傲,就在多门与酒井相互吹捧的话,还没落地,枪声大作。

洪大新用望远镜看着月台,只看到一群人,不知道哪个是多门,只是等人聚多了,他高举的手,往下一压,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打。话刚一出口,早已把日本哨兵瞄得不耐烦的射手,同时扣动板机,丝毫没有防备的五个哨兵,四个应声倒地,另一个懵了,愣愣地不知道子弹从哪儿射来,只胡乱回了一枪,也被撂倒。洪大新二十人带来三挺机关机,他自己就抱着的一挺机松,跃起来,下达冲锋命令,他已看好前边有个土坎,冲过去,在那儿架上机枪,车站就在射程之内。

月台上的多门,听到枪声,大为惊诧,连声问是怎么回事。

石射、酒井也懵了,寻看着,连响枪的方向都没摸准。

这时,洪大新率人已架上机枪,猛烈扫射,月台上的人目标小,火车上,尤其是载山炮的车厢,目标大,在弹雨中,相继有日本兵倒下。

月台上乱成一团,有人欲架起多门、天野返回车内,被多门喝止住,他用日语骂了一句,不知是骂石射和酒井,还是骂袭击的人。石射哭丧着脸,想躲避,见多门直挺挺站着,他也不敢躲开。酒井脑子发懵,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儿。郑永清反应挺快,迅速躲到路基下,他听得出,这机枪不是一两挺,而使用机枪的人,肯定是……他想到的当然是东北军,当然也想到他的大舅哥,莫非吉林周围驻军……只见子弹横飞,不见有人冲上来,郑永清断定这是小股部队偷袭。

不能不承认,关东军的作战及应变能力确实很强,在枪响不过几秒钟,没等指挥官下达命令,车上的日本兵,如饺子下锅,纷纷跳下车,迅速散开,车头上的重机枪,掉转方向,很快压住土坎后的火力。

多门身边一个参谋和两个士兵倒下,更多的士兵拥过来,把多门团团围住,多门的脸色黑紫,若石射不是领事,气得都能用刀劈了他。酒井连声叹息,心中暗骂熙洽,同时,也在想,如何向关东军司令部交代。

洪大新见日军火力强大,蝗虫般的日军已成扇面围攻上来,身边有两名士兵中弹牺牲,还有几名受伤,他不敢恋战,让人背起死伤的士兵,迅速撤退。他与另个机枪射手,边打边撤,在后面掩护,因为地形熟悉,很快来到江边,登上船向对岸划去,为了增加速度,顺江顺水而下,这样即使日军追到江边,也拉大了距离。

月台上一片狼藉,枪声彻底地停下来,追击的人回来,一个中佐向多门报告,说对方不是军人,已乘船逃走了。多门来回地踱着步,步子迈得很大,迈得很慢,不知他在想什么。石射及随来的省府官员,都不敢靠前,天野过来,怒问石射,熙洽为什么不来九站。酒井上前,说按事前相约,熙洽在吉林城内车站,组织欢迎。原来天野怀疑这是熙洽安排的暗杀行动。多门还是很相信他的学生熙洽,可眼前这景象,真让他想不通。石射小声求助酒井,让酒井去劝多门上车,虽遭此袭击,吉林城还是要进的,酒井也是硬着头皮,来到多门面前,对多门说这是意外事件,请求多门原谅。多门气哼哼地让酒井马上给熙洽挂电话,取消在吉林城内车站的欢迎仪式,酒井连忙叫上郑永清,向站长室跑去。

熙洽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九站发生的事儿,是他派去接多门的参谋处赵处长,用车站内电话报告的,他当时腿都软了,空白的大脑中,就是一个怕。怕多门毙命,怕关东军降罪于他,怕他的前程毁于这一旦,在酒井去长春之前,他还真提出,欲派军官教导队,到九站担任外围警戒,酒井说不用,他知道酒井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信不过他手下的士兵,他想日后关东军追究责任问题,酒井是个挡箭牌,但事情毕竟发生他的辖区,这个干系,能推脱得了吗?他嘶哑着嗓子,问赵处长,多门、天野等日本高官如何,听说无恙,脑门的冷汗下去一些。接下思考的问题是,谁有这么的胆子,竟敢袭击关东军的军列,赵处长说是一群身着便衣的人,莫非是胡子,不对呀,胡子见官军都望风而逃,怎么敢招惹关东军呢?他还是想到所属驻军,可是九站没有部队呀,离九站最近的部队应该在……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马明金,这是最不让他放心的人,他抓起电话,接通三团,正是马明金接的电话,他厉声问马明金在哪儿,马明金说在临时指挥部,还说部队已按命令撤到指定地点。熙洽也是真急了,直言问九站的事儿,是不是马明金干的。马明金佯装吃惊地反问,九站发发生了什么事儿?熙洽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放下电话。

马明金预料九站打响,熙洽肯定怀疑他,所以没有亲自带队,而是留在团部,专候熙洽的电话,洪大新还没有回来,但熙洽的电话,已证明了洪大新的行动取得成功,他心中好不高兴。

时间已过六点了,若一切正常,熙洽应该提前到火车站,预检一下欢迎的场面,可就在他刚要走时,酒井来电话,说多门生气了,让熙洽取消欢迎仪式,熙洽本来就六神无主,听了这话,头都涨起来,这第一出戏就演砸了,下面的戏还能唱下去吗?酒井沉吟一下,劝慰熙洽,说这是一件意外件,不会影响大局,他会向多门解释的,熙洽对酒井好一番感谢。他哪里知道,酒井又有新的鬼主意。

晚六时三十分,多门所乘的专列,开进吉林车站。吸取九站的教训,多门、天野等高官没有马上下车,由一个联队长,指挥士兵,分散开来,在站内、站外大范围布设警戒线,连熙洽的卫兵都驱赶走,还有熙洽特地布置的站岗的警察,也被日军撵走,有的警察走得慢了,被日本兵连踢带打,其中一个被打警察申辩几句,一个日军曹长上前,照那个警察肩膀就是一刀,险些把胳膊给砍下来。

熙洽独自被允许上车迎接多门,他想,若以吉林省代理主席的身份,见到多门施礼,那脸面实在有点过不去,要是以学生身份,似乎最恰当了。他走进车厢,向坐在椅子上多门,深鞠一躬,恭敬地用日语说:

“学生熙洽拜见老师,学生代表吉林所属驻军官兵及各界人士,欢迎老师来到吉林。”

多门站起来,似乎忘记了九站的遭遇,握住多门的手,笑容满面地:

“熙洽君,我为能在吉林见到你,感到十分的高兴,同时,我也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熙洽听多门这么说,心中的紧张,稍松弛几分,连忙说:

“学生所做的一切,归功于老师的栽培。”

多门将身边的天野旅团长介绍给熙洽。天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和熙洽拉拉手,没说一句话,这让熙洽的心又提起来。

酒井从另个车厢进来,与熙洽握手,这正是显示他地位的时候。郑永清没资格进入车厢,只能在车下等着。

一个中佐上来,向多门报告说,站内外安全,可以下车了。

熙洽:“老师,您与天野旅团长,一路辛苦,鞍马劳顿,中途又受到滋扰,学生深感不安,为表示歉意,学生特地在‘西春发’安排酒席,为老师及各位接风洗尘,请老师和天野将军务必赏光。”

多门摆手:“熙洽君,你也是军人,应该知道,现在不是摆庆功宴的时候,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这酒留以后再喝,晚上,我请你,喝我们日本的清酒,我想你一定有好长时间,没喝到清酒了吧?”

熙洽:“我先谢谢老师,今晚这欢迎宴会……”

天野态度生硬,中国话说得也生硬:“我们的,不是来寻欢作乐,你的明白?”

熙洽脸一阵红白,不知该说什么了,多亏酒井上前,打圆场,说这欢迎宴会早晚要举行的,只是今晚多门及各位都累了。

多门依然笑着,与熙洽先后下了车,走出站外,示意熙洽留步,相约晚上十一点再见面,随后上了领事馆的汽车,前后有日军摩托车护卫,浩浩荡荡离去。

熙洽目送着,怔然着,也许他才明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了。更不可能主宰这里的一切。郑永清看在眼里,心情也非常不好受,他不敢表现出来,他知道熙洽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不想让人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他上前,打开车门,熙洽黯然地钻进车内,示意郑永清也随上去。

车子顺着商埠大马路向前行驶,路两边都是步行的日军,还有刚从专列卸下的装甲车和军车。

郑永清坐在熙洽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外,熙洽连看都不看,手抚着下颏,沉思着。说心里话,他没想到多门不出席宴会,他太了解他这位老师,在军校时,学生们都说他是个冷酷无比的人,虽说有时脸上带着笑容,这笑容反应不出他真实的情感,也就是说,人们永远猜不透他的内心在想什么,还有那个天野,初次相识,就让熙洽感到,这是一个极不容易共事的人。熙洽明白,多门看似给他面子,其实并不给他面子,在郑永清送去的密函中,他已言明多门来吉林的程序,欢迎仪式及宴会都在其中,现在两项都……唉!不用说了,都是九站一事给闹的,想到九站,他心里燃起怒气。

“永清,你对袭击事件是咋看的?”

郑永清知道熙洽让他车,会问起这事儿的:“我认为绝非偶然,是有计划的行动。”

熙洽:“会是谁干的呢?”

郑永清:“肯定是我们的人。”

熙洽:“说说看。”

郑永清分析说,从进攻的方式上看,袭击者得到情报后,事先设伏,从枪声中,听得出,有数挺机枪,射击准确,撤退迅速,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显然是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且指挥者也极有军人素质……

熙洽:“咱们吉林驻军擅自调动部队,谁有这个胆子,冯占海?”

郑永清:“他应该是怀疑的对象,不过……”

熙洽:“不过啥?”

郑永清知道熙洽问的是什么,他稍停顿一下:“还有一个人,我那位大舅哥。”

熙洽:“永清,我没看错你,有人曾提醒我我,注意你与马明金的关系,我不听,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好了,不说这个了,记住,就是马明金干的,我们也不能承认,我们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明白吗?”

到了公署,刚进办公室,负责调度的市内警卫副官报告说,日军正在市内各主要路口布岗,还在各要害部门,如公安局、永衡官银号、电报局、电话局、江沿要塞等处,派兵把守。吉敦、吉海、吉长三个火车站,也被日军占领了。更有甚者,日军把原驻军的北大营、东大营也接管了。熙洽一愣,这些都不在协定之内,酒井也未曾与他商榷过,,日军的行动太快了吧?郑永清说,日军肯定是按咱们交给的军事部署图,确定位置。还有,他对熙洽说,这次随酒井去长春才知道,酒井所掌握吉林市各方面的情况,比他都熟记于心。他还将吉林及周边的军事、经济、村落分布图,也自绘一份,格外细致。此举证明,吉林乃至整个东北,对日本人来说,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熙洽本想说任日本人折腾去吧,又不好说出口,他摆下手,让副官出去。副官为难,嗫嚅着说,要是发生冲突怎么办。

熙洽大吼:“如果发生冲突,我先毙了你。”

副官吓得跑了出去。

多门等日军高官,住进商埠大马路中段的名古屋旅馆,这是日本在吉林市开设最早、最大的旅馆,其实就是酒井领导下的一个特务机构。三层楼建筑,里面都是日式格局。现在变成日军临时指挥部。

夜十一时,熙洽更多的人都没敢带,只带郑永清及两个副官,来到名古屋旅馆。

多门率天野、石射、酒井等人,在临时办公室,接见熙洽。简单寒暄几句,分坐在会议桌两旁,熙洽这一边,只四个人,相形之下,显得孤苦伶仃。

多门脸上不见了笑容,以占领军的口吻,单刀直入:“熙参谋长,刚才我军在九站遭到不明身份者袭击,阵亡十六人,伤二十二人,请问,对此,你该怎么解释?”

熙洽最怕在正式场合,正式问到这个问题,他也知道,老师现在已不是老师了,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又觉不妥,身子扭动,窘迫地说:

“我……我不能不承认,是我疏于防范,我正式向将军阁下道歉,请将军原谅,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多门:“仅仅表示歉意是不够的,我要求你交出凶手,由我们关东军处置。”

熙洽现在还没弄明白袭击者是谁,就是知道了,他上哪儿交得出来,他苦着脸说:

“将军阁下,我已命令参谋处的处长,在现场连夜调查,现在初步查明,是一伙胡子,不,是土匪所为,我们要是抓住他们,一定会交给关东军的。”

多门:“熙参谋长,你的话不能让我信服,你知道我是教官出身,我从子弹的密集度断定,袭击者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就是说是你们东北军的人。”

郑永清听不太懂熙洽与多门的对话,两个副官有一个精通日语,间或给郑永清翻译几句,他见熙洽不住地用手帕擦汗,觉得此时的熙洽好可怜。

熙洽:“我……我佩服将军的判断,我……”

多门:“熙参谋长,你这么说是承认了?”

熙洽:“不,不,将军,我……我是说我正在调查,要是查出是我军人员,我绝不姑息,不,我立即把他们交给将军,由将军外置。”

多门:“熙洽君,你让我很失望啊!”

熙洽已被逼到墙角处,无言以对。

多门:“袭击事件,从现在起,由我们关东军自行调查,自行处理。”

熙洽听到这儿,舒出一口气,以为多门已原谅他了,刚想表示感谢。

多门话锋一转:“现在我宣布,吉林省境内的所有中国军警,三日内全部向关东军缴械,撤消原长官公署和省政府,在关东军的监督下,尽快组成新政府,并宣布脱离南京政府。”

这就是酒井在电话对熙洽说,由他向多门解释,其实是他向多门建议,利用九站遭袭击一事,向熙洽施压,加快占领吉林的步骤。多门自然同意,马上下令,日军下车后,立刻行动,全面接管吉林市,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熙洽。

熙洽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他醒过来,欲做最后努力:

“将……将军,事关重大,容我向上边,不,容我回去跟属下商议一下,好吗?”

多门看着眼前他这个失魂落魄的学生,没有一丝怜悯:“这个决定不容置疑,也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如果有人敢拒不执行,我将用武力消灭他。”

熙洽如丧家之犬,低垂下头。

多门:“受关东军司令部的委托,我现在宣布一项重要的命令,原吉林市特务机关长大迫通贞,因健康问题,调回国内,其职务由酒井完造接任,待新政府成立后,酒井将兼任新政府的军事顾问。”

大迫通贞来吉林市多年,自酒井完造来了以后,就把他架空了,后来他干脆以身体健康为由,很少出面,酒井虽未被任命,实际早已接替下特务机长一职。

郑永清现在彻底明白酒井的真实身份,回想起以前,酒井常出入他的家,还有妹妹在他们家,想到以后,他及他的家人,还将与他往来,他有一种无名状的不寒而粟。

会议,不,接见结束,多门想冲淡下令熙洽窒息的气氛,站起来走到熙洽身边,握住熙洽的手,重现老师的微笑:

“熙洽君,我要向你表示祝贺。”

熙洽笑得比哭都难看,心里暗骂着多门,嘴上说:

“以后还请老师多加关照……”

多门亲热地拍着熙洽的肩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向你祝贺的是,这次由你来组建吉林省的新政府,你不要辜负我,不,关东军对你的期望啊!”

熙洽暗想,自己本来已是吉林代理主席,这新政府组成后,其权力还不如以前,说白了,他就是傀儡,他这么想,不敢说,见多门又对他表示亲近,他想趁机提点请求:

“老师,今天会议所定的内容,暂时不能说出去,我怕有些人一时接受不了……”

多门:“我不是说了吗,谁要是不同意,武力消灭。”

熙洽:“不,您听我说,我的意思是给我一些准备的时间,我向您保证,到时候,我一定会成立个让您和关东军十分满意的政府。”

多门沉思:“可以,不过,时间不能太长,这样吧,限定在本月底前吧,具体的事情,你与酒井顾问商定吧,我不日将进军延吉、珲春,而后转赴黑龙江省。吉林省的事情,拜托你了。”

熙洽见多门已允诺,又激动起来:“学生预祝老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老师放心,学生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三日后,多门率天野旅团出发了,按关东军占领整个东北的部署去猎取下一个目标。吉林市留下一支约四百余人的联队,但事实上,日本在吉林市的军事力量,绝不限于一个联队,很快各种名目的军事单位都出现了,这些应当归功于酒井的功劳,他早就制定了成熟的扩充计划,最主要的兵源来自于吉林市周边开拓团在乡军人,年轻的拓民,还有城内外的日本浪人,各日本商号的年轻人,这些人在日本国内都受过军事训练,有的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退役军人。酒井把他们编成数个守备队,分布各处,至于武器,原东北军的军械库,多得用不了,费用开支,自然也由政府一并承担。

熙洽为组成新政府,紧锣密鼓,但不敢大张旗鼓,他头上顶的还是民国的帽子,极尽拉拢、欺骗,说新政府是为民生大计,是独立的,在他恩威并施、巧言令色之下,很多旧官员,依从听命。可是对原驻军的分化,进展得不太顺利,酒井提议以开会的名义,把军事主官召来,逼其表态,不从者当当即扣押。熙洽不同意,说那样容易激化矛盾,若周边部队,联合起来,局面不可收拾。酒井说分割剿之,熙洽说那样新政府就不可能如期成立。他随即将了这个马上就任的军事顾问一军,说要把军事指挥权交给酒井。现阶段,酒井哪里敢接,他非常清楚周边的部队数量,若群起而攻之,留下的一个联队和刚具备雏形几个守备队,弄不好就要全军覆没。他不想走这步险棋,马上恭维熙洽是东北军的老长官,还说熙洽虎威犹在,一定能让原驻军归顺于新政府麾下。熙洽听酒井这么说,郁闷的心,稍有几分得意,他一是想让酒井等日本人知道,新政府缺他不可,另外,他也有另一番打算。“九一八事变”前,他与日本人暗中勾结,所处地位和角度不一样儿,日本人对他礼让三分。现在,关东军成了东北的主人,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视他如同奴仆,尤其多门来到吉林,对他呼来唤去,恫吓申斥,令他颜面扫地不说,心中也受到很大刺激。若不是贪恋旧栈,不,应该说若不心怀大清的江山社稷,他早就挂冠而去。

“永清啊,卧薪尝胆的滋味不好受啊!”

这天晚上,熙洽把郑永清叫到大老徐家中,就着几个小菜,对饮起来,现在,他更把郑永清当成心腹,视为知己,这不单因郑永清是旗人,而是他觉得郑永清没有野心,就拿对酒井的态度上来说,照理说,酒井与郑家世交,与郑延贵是至友,现在酒井已升任吉林的特务机关长,郑永清还如往日,对酒井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根本没有投靠之意,反而有时提醒熙洽,防范酒井。这一点很让熙洽敬重,所以,有什么心里话,也愿意对郑永清说。

郑永清给熙洽斟满,他不善酒量,喝得自然少:

“参谋长,您……您是不是后悔了?”

熙洽:“后悔?这倒谈不上,我把宝押在日本人身上,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了。”

郑永清:“我……我看日本人靠不住,他们有点太不拿咱们当回事了。”

熙洽拿起筷子,想挟口菜,又放下了:“我还是那句话,忍辱负重,等东北局势稳定了, 我看日本人能不能食言,唉!龙囚于笼中,日本人已答应,尽快把皇上接来,只要皇上到了东北,一切都好办了。”

郑永清想说,大清就那么重要?又一想,这话似乎辱没祖宗,他没敢说出口。

熙洽一直以与皇上同根同宗为自豪。多年前,曾积极参加“宗社党”的活动,这个“宗社党”由清皇室贵族分子组成,旨在以铁血行动,恢复大清王朝,成员胸前刺有二龙图案,满文姓名为标志,针对推翻皇权领导者,搞过血腥暗杀。后来成员,散落各地,但时刻都梦想大清复辟。

郑永清对大清本来兴趣不大,只是在大清对他与熙洽的生存、前程有了关联,他就不能不放在心上了。以前,他知道熙洽与酒井所做的交易,有大清的因素,那时是绝密,现在应该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不待他问,熙洽已主动对他讲起,而且一说起来,言犹未尽,滔滔不绝,大概有酒精的作用,也有心中愤懑的缘故吧!

熙洽又干尽一杯,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永清啊,我的心里话也只能跟你说,因为我们都是大清的臣子,我知道你家始终供奉着,圣祖爷亲赐的免死金牌和血染的黄马褂,这是何等的忠烈,何等的壮哉,也只有我们皇室宗亲,八旗后裔,才有如此的忠烈,如此的壮哉,我曾对日本的皇室代表说过,也曾对关东军司令说过,要是能把皇上接到满洲这龙兴之地,重建大清,我愿竭尽我的生命。”

郑永清的情绪,并没被熙洽的亢奋而受到感染,这可能与他内向性格有关,他还顺着自己思绪,提出自己的担忧,他说日本图霸东北已久,费尽心机,能把胜利的果实,无条件的奉送给皇上?他说他不大相信。

熙洽称赞郑永清有头脑,他说他也是忧心忡忡,当初日本人信誓旦旦,可现在……多门来到吉林,借九站之事,小题大做,不过也好,此事对他起到某种警示作用。

郑永清:“您是说拒绝与日本人……”

熙洽还是没喝多,打断郑永清的话:“不,拒绝等于放弃,我们不但不能拒绝,还要与日本人精诚合作,不过,我们头脑必须清醒,我们要借助日本人的力量,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是,我们绝不能把咱大清的江山托付给日本人。”

郑永清听得有些精糊涂,心想,大清早不复存在,东北也落在日本人手里,何谈江山?

熙洽:“日本武士道的精髓,说白了,就是用武力征服一切,这是我在日本军校学习的最大收获,所以,我们要恢大清江山,一定要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我们满人的,你明白吗?只要我们满人军队强大,日本人就不敢小看我们,我们的腰杆就能硬起来,我们就有了与日本人讨价还价的本钱。”

郑永清点头,过去常听日本人,比如酒井,说关东军如何的强大,是不可战胜的,在九站遭到袭击,不也被打得狼狈不堪。他听熙洽这么说,明白了,熙洽为什么近几天,对周边的驻军的能调动的,频繁调动,对军事主官,封官许愿,颇下功夫。撤至乌拉街的二十旅的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已分别被调回,一个团驻在龙潭山、团山子。另个团驻在南面的小白山。这都是关乎吉林市危安的要塞。直属三团,也就是马明金的团。被换防到乌拉街,离吉林市较远。冯占海的卫队,在官马山未动。郑永清听说,调回的这两个团的团长,已表示听命熙洽,新政府组成,将被分别提升为旅长,看来,这些都将成为熙洽所说的本钱。

熙洽:“永清,你参谋的位置也要动一动,我准备在新政府成立后,重建一个卫队团,负责公署及市内的警卫,这应该是我信任、最嫡系的部队,这个团长,也只有你来当,我最放心了。”

郑永清以前要是听到这个任命,定会感激涕零,现在,新政府操纵在日本人手里,他当这个团长,不知是福是祸。

熙洽:“另外,我准备后天,也是九月二十八日,宣布新政府成立,唉!说是成立,也就是先搭起个架子,多门师团长昨天还来电催促,这些事好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政府成立后,冯占海,还有你大舅哥这两头犟驴会有异动啊,冯占海,我准备派人安抚,说服,你大舅哥那儿,只能偏劳你了。”

郑永清在十九日的会议会,就没见到大舅哥,很是惦记,让他去做说客,他本意不愿做这种事,知道去了也是无功而返。

熙洽看出郑永清的为难情绪:“永清啊,我知道你是深明大义之人,说服马团长,你是最佳人选,希望你不要推辞,你下月初去乌拉街,见到你大舅哥咋说,说啥,咱们再商量。”

郑永清酒后出来,天幕黑得没有一颗星斗,大老徐送到屋外,稍客气几句,忙回屋照料已是半醉状态的熙洽,郑永清想起有人曾评价熙洽,说他经常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后来,郑永清留心观察熙洽的所作所为,这个评价还真就是再恰当不过。

徐兰香从旁边走过来:“郑参谋,我……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郑永清一愣,他与徐兰香很熟的,在公署,两人常见面,有时,在自己家,也能看到徐兰香,这阵子人人心慌,见了面也很少说话。不过,他好像隐约记得,妻子对他说,徐兰香与大舅哥又闹别扭了,还担忧说,哥哥与徐兰香这样下去,真不知会成恋人,还是冤家。

徐兰香:“我听我姐说,熙洽过几天让你去乌拉街?”

郑永清与熙洽喝酒时,大老徐不时出入,送酒端菜,这话或许是徐兰香让姐姐打听的,他点了点头。

徐兰香忧忧地说:“走时,一定告诉我,我……我给他带封信,好吗?”

郑永清借着外廊的门灯,见徐兰香比以前憔悴,说话时,眼中好像隐有泪光。

徐兰香:“现在世道这么乱,也不知他啥时候能回来。”

郑永清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于今后,他都迷茫,更何况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徐兰香喃喃地:“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你要是见到他,就说是我错了……”

郑永清:“放心吧,我去前,会找你的。”

徐兰香说声谢谢,转身走了,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么长,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