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村西南有条河,河宽30米左右。当年睿亲王多尔衮在这里饮过马,得名“饮马河”。
以河为界,国共恶战六昼夜,更名“胜利河”。
大战期间,这里是尸山血河。
黑土地知道
——黑土地英雄谱之四
从程远茂到梁士英,生者与逝者,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呢?
无名者
张继磺老人说:28团在塔山伤亡三分一,2连、3连、4连和5连伤亡最大,在三分二左右。其中,牺牲209人。这209人是掩埋的数字。有的炸飞了,遗体找不到了。
张继磺的夫人王敏芝老人说:塔山打仗时,我们後勤在高桥。28团3营长季向蒙来了,说打把扑克吧。我说,你没看我们忙的这个样儿吗?他说:玩一把,就一把——我们今晚就上去了。我们几个人赶紧陪他玩。走後再没见到,有人说他牺牲了,有人说他负了重伤。打完仗,4连司务长来领菜金,进屋就哭,说谁谁炸没影儿,谁谁成“饺子馅”了。
胡可风老人说:我那个连,四次打得差不多了。第一次是四平保卫战,140多人剩40多人。第二次打昌图,190多人回来28个。第三次是打完彰武又打文家台。数字记不住了,伤亡也是一大半。最後一次是打义县吴家小庙。200多人剩18个;干部就剩个副指导员,是我现在的亲家公。
这种情形是很普通的。凡是能打的连队,都有几次打得“差不多了”的纪录。一个连打剩几个人,补上还能打,还是英雄连。作风在,连队就在。
李兆书老人说:“八。一五”後组织“反攻团”,各地动员叁军,动员一个连就当连长,动员一个营就当营长。我当时是泗沛县六区治安股长,动员了一个连,200多人。出趟关再进关时,就剩8个了。这8个大都是15岁左右的小鬼,不是在医院当护理员,就是给首长当警卫员,这麽剩下来的。1950年3月苏北发大水,部队拨一批粮食救灾,我回去一趟。乡亲们都跟我要人,说你把我那孩子弄哪去了呀……
1986年5月,当年冀东16军分区一些老人在北戴河聚会,座谈闯关东攻克山海关战斗。老人们像当年从战场上下来一样,见面就说:“你还活着呀!”唠着唠着,就泪水吧嗒的了:“文化大革命”中,谁谁被打死了,谁谁被打残了,谁谁离婚了,孩于也带走了……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还要过“文化大革命”这一关!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写道:
东北的部队在出关时不超过十一万人,二万干部(党、政、军干部在内),全数不超过十三万人,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自己发展壮大为一百三十万馀人,三年来东北的人民以一百四十四万五千九百零九人的子弟叁加了人民解放军,三年战争中我们俘废了敌人六十四万九十六百卅人,如果以三分之一的俘虏(廿万人)补充了我们部队,加上出关的十一万,则我军全部实力的最高额为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九百零七人,三年的解放战争,我军伤亡卅万零一千零七十九人(其中伤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亡五万五千四百卅九人,被俘失踪五万零八百二十七人),在十九万四千八百一十三人伤员中有百分之三十成了残废(折合五万八十四百四十四人),百分之四在医院死亡(折合为七千七百四十四人),总计战亡,失综,残废,死亡合计为十七万二十四百馀人,因此负伤归队的人员只有十二万八十六百廿五人,在一七五五,九零四(底为1755907——笔者)人中减去现有一,三二七。七一四人,则尚应有四二八,一九三人的差数。除去战死、失踪、被俘、医院中死去和残废等去掉一七三,四五四人,则仍有三五五,七三六人不对数,三年来估计我们部队的逃亡清洗可能有十五万人,还有十万馀的误差,我们认为在政府扩兵中可能有重复的数目字,和动员逃兵归队的重复数字……⑺伤亡30多万人。
战死、失院、残废、死亡17万多人。
逃亡、清洗可能有15万人。
锦州凌河区退休老工人耿福恩,当年叁加过掩埋烈士遗体。
老人说:太多,天也冷了,弄不过来,大都是集中起来先埋上,第二年春天再清理、掩埋的。当时味儿就不小了,再埋一冬天,那味儿能好?
连长以上的有棺材,战士大都是用柜子,後来柜子也不够了。唉……
有些家属来说,天南地北的,住回运,有些牺性时没模样了,又埋得泥呀士的,怎麽认?就那麽拨拉找呀,哭呀,有的趴那儿就起不来了,……
张继磺老人说:28团的烈士,都埋在高桥北山上。开头有棺材、柜子,後来就是门板、炕席、高梁秸。不是10月16日,就是17日,在墓地开的追悼会:那场面,一辈子忘不了。
这些年,有机会就想去那里看看。去年到锦州开会,还去了趟。
(王敏芝老人插话:我这个老头呀,去一趟回来,就几天睡不好觉。〕没有碑,那麽多人记不住。但1营教导员于新堂那座墓是忘不掉的。他是胶东人——我们28团胶东人多年——大个,侃快,正直,能打仗,战前和2营、3营抢任务,最先上去的。没找见,墓没了,我数了数,209座墓就剩40多,都盖房子,种地了——是家里来人起走了吗?
往当年2纵的攻击方向,锦州城郊通住朝阳的公路旁,有座很大很庄重的烈士墓。有人告诉找,里面有几百烈士遗骸。
彰武城外山坡外,令“阿弥陀佛”的老和尚闭看眼睛不敢看的那个大坑,今天无论修得多麽庄重、气派,那碑文都无法写下那几百逝者的姓名。
绝大多数是无名者。
这是没法子的。那是战争,而且是那样一场战争。老百姓有装米的柜子,“运输大队长”没运来棺材。如果打了败仗,连这样子都做不到。
但从抗战到内战,只要条件允许,烈士遗体是一定要抢回来的。
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经历。逝者抛尸野地,风吹日晒,狼撕狗掳,生者食无味,寝不安,是要影响军心士气的。有些仗,就是为抢烈士遗体打的。战友抢回来了,又有战友倒下了。
包括在黑土地打过仗的当年国民党人员在大陆的罪行,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历史淡化了,勾销了。当宣传机器全力收录重返故乡的国民党老兵,上岸下机,和亲人抱头痛哭的感人声画时,是不是更应当缅怀、关注一下这些逝去了40多年的人特别是这些牺牲了姓名又失去了安息之地的人?
据说,苏联在欢庆卫国战争胜利时,斯大林的第一杯酒是献给无名烈士的。
这几十万拙扑的文字,首先就是献给那些连姓名都牺牲了的人。
有名与无名
10月14日。“赵子龙师”攻击塔山村受阻,一个连被压在阵地前。
前有火网,後有督战队,进退两难。
34团1营1连l排1班。先後上去两个人劝降,半路上都被打掉了。
副营长鲍仁川问副班长卜风刚:敢上吗?
卜风刚:敢!
鲍仁川:好样的!完成任务给你记大功,负伤一定派人把你背回来。
上去一个人,带回一个连——连官带兵,124名俘虏。
从辽东到辽西,从东北到西南,卜风刚最难忘怀的就是塔山。全班12人,11个长眠在那里了。有机会就回去看看,在战友墓前流连,在纪念馆战友遗物前沉思。
讲解员在讲述“独胆英雄”卜风刚的事迹。当年为4纵的某军军史,卜风刚的事迹占4页。“辽沈战役纪念馆”到处寻找卜风刚,他所在的海军驻沈阳地区办事处,对这位巡视员这段历史不了解,把“辽沈战役纪念馆”的人打发走了。妻子也只知道他在塔山打过仗。当这一切突然在人们眼前放出光彩时,这位“独胆英雄”的生命之火已快燃尽了。临终,他要求把遗体留给医院,做医学研究。
他说他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谈到黑士地上一位名气更响的英雄时,一些老人就谈起与这位英雄有关的至今默默无闻的一位英雄。
在清除锦州外围一个重要据点时,攻上去,打下来,他(恕我未能写出他的姓名)一直在前线指挥,并率队冲锋。部队打得差不多了。据点快拿下来了,他也负了重伤。
他却不能成英雄。因为後来指挥战斗的那个人。过去就是个英雄。要锦上添花,树个大英雄。
当时人们为无名者不平,後来则觉得成名者官越当越大不是那麽回事儿。有人说他当年也就是个指导员水平。有人讲他当了大官後的许多笑话,说这是把他糟踢了,也把别人糟踢了,把党的工作和事业也糟踢了。
英雄和当官本来没甚麽必然的联系。可英雄模范怎能不当官呢?
中国最尊崇的是甚麽?
在死人堆里站起来,又在众目睽睽中被人窃笑,甚麽滋味儿了这或许是甘愿默默无闻者的注释之一。
被俘者
黑土地3年内战,从士兵到团长、政委,都有被俘的。
有的跑回来,有的又被俘虏过来。後者基本都处理回家了,前者要进行审查。谁知你是自己跑回来的,还是故意放回来当特务的?
对干部审查尤其严格。
1师出关不久,某团团长、政委带警卫连看地形。敌人先到了。
连长要打,政委说看清楚,别误会了。打一上午,只团长带几个人冲出来。连长被俘後自己跑回来,政委员伤後被俘,三下江南时被放回来,连长送去後方审查,政委先转业到地方,後来打发回家了。
不论甚麽职务,曾有多大功劳,当了俘虏再放回来,就一切都化为乌有,甚至变成负数了。自己跑回来了,即便当时能审查清楚,“文化大革命”也难过关。
一位重伤後被俘的老人说:军人怎麽的都行,就是不能当俘虏。
当俘虏就不是人,连国民党兵都不如了。国民党兵抓过来当“解放战士”,你回来就不好“解放”了,到“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就更难“解放”了,可战争能没有俘虏吗?而当了俘虏,回来还照样干,那仗还怎麽打呢?这是没法子的事。就是要叫你生不得,死不得,人不人,鬼不鬼。
先拷打肉体,後拷打灵魂。
拷打一个人,也让大家放明白些。
没有比被俘者的命运再悲惨的了。
没有比这种政策再残忍的了。
因为战争就是残忍的。
流血的政治是不容忍吝啬鲜血的行为的。
被俘和失踪的5万多人中,坚贞不屈者,无疑是更高层次上的英雄。
逃亡和清洗的15万人。被清洗者中那些错杀的呢?他们有墓吗?
墓前有碑吗?那碑文应该怎麽写?
血火之中,4纵在塔山畏缩不前的,只有36团4连副连长史可辉一个人,听说要进关了,也是六昼夜,一个11师就逃亡200人。胜利之师而大规模逃亡,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农民意识,舍不得离开家乡和黑土地吗?
黑土地甚麽都知道。
那座碑
一一他们也有姓名之三
“在三年的解放战争中,歼灭了敌人一百零六万馀人”,其中“俘虏了敌人六十四万九千六百卅人”。
就是说,有40多万国民党官兵,或残废,或失踪,或抛尸黑土地。
都没有碑。
凡尔登
东进兵团在塔山抛尸7千多具,塔山镇一些老人说:那仗打的呀,村西南黄乎乎没别的,血清糊落的全是“死倒”,饮马河都填平了。国民党埋了些,国民党走了政府又号召去埋。哪有那些人手呀。第二年不用号召,庄稼人没开化就下地了,这沟边拖一个,那坑里埋一个。天暖了,不清整了怎麽种地呀?都说狗吃人,猪也吃,吃红眼了。那也吃不了,那狗和猪才叫肥呢。有人打那就不吃猪肉了。
锦州不愁人手,也忙火半个多月,耿福恩老人说:国民党的好办,扔到车上,几十个人一车,拉到城外去埋。不用现挖坑,有得是工事,挺方便。那些日子,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全是干这个的。开头挺害怕,後来就没甚麽了。这些年锦州越扩越大,没少挖出来。前些日子,石英破璃厂扩建地基,挖出骨头白花花的。知道是打锦州留下的,不知道是谁的。我说是国民党的。
吕效荣老人说:文家台消灭新5军後,团里让我带8连去打扫战场。主要就是清理敌人尸体。一点味儿也没有,死了就冻了,硬梆梆的。50个人一垛,横竖垛著,一垛垛地垛在村外没膝深的雪地里。干了四天。临走让老百姓去沈阳捎个信,国民党来车拉走了。
打起来你死我活的,都红眼了。这功夫看那一堆堆像送到地里的粪堆样的死人,一个个缺胳膊少腿、毗牙咧嘴,心里也不大是滋味儿1946年4月28日,箫华在一封关于送还敌人尸体、开展政治攻势的电报”中,说:
送回死尸,尚未统计,各旅团分别进行,在棺上贴挽联祭文宣传品每日迭七八人,各方都去送,并带有吹鼓手,顽军哨兵说:又来了,又来了,军官禁止士兵出来看,收到死尸、伤兵后,25D(“D”即师——笔者)回信挺容气,14D则骂,近发现被扣抬送之民众70十(“十”似为“多”之意——笔者),送死尸和伤者影响很大,据说有全连放下饭碗流浪者。
一具尸体,一个悲剧。
一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
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配水他是第二个凡尔登!”
塔山是凡尔登。
锦州是凡尔登。
黑山是凡尔登。
四平是凡尔登。
文家台是凡尔登,秀水河子是凡尔登。
大战,小战,战场无处不是凡尔登。
当然是中国式的凡尔登。当欧洲人驾著坦克、装甲车和飞机,把成百上千吨钢铁倾泻在战场上之後,黑土地上是一批又一批血肉之躯的“敢死队”。
战争就是绞肉机!
勇敢,顽强,视死如归,被认为是雄伟高尚的美德,而且自古就与战争联结著。为反抗暴政,为民族解放,挺身恶斗,勇往直前,那确是崇高的美德,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事业。
可在这场战争中算甚麽呢?
当他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著往上冲时,那不过是一群武装的囚徒而已。
他们的敌人,本来是那些发动这场内战的人,是那些吞噬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
要麽杀人,要麽被杀,别无选择。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冲上去。
冲不上去被敌人杀,退下来被自己人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自己人吗?
只有远在故乡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在日夜牵挂著他们。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望眼欲穿盼归去。
黑土地上陪著他们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烟泡”,是吃红了眼的猪和狗,是兴奋的聒噪著的肥硕的乌鸦和秃厉。
从新开岭到张麻子沟,从塔山到辽西那些窝棚,人们传说夜夜都能听到鬼叫,南腔北调的。老人们说,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闹……
义县城破,93军暂20师1团团长赵振华,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炮声中,他又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妻子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已经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儿子偎在母亲怀里,惊骇地叫著:妈呀,爸呀……
手枪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万多官兵做了这种选择。
全国是400万。
原白城子守备区後勤部政委戚惠林,当年是12纵保卫科干事。辽沈战役後,曾在解放军官教导团工作过。
老人说,军官不少带著太太。有的战士听出是老乡,就说:都甚麽时候了,还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见你就给丈夫求情,说他是为抗战打日本参军的,打鬼子险些把命都丢了。讲著就哭。周围没人,金条,戒指甚麽的就往你怀里揣。只要能对她丈夫好点,怎麽的都行。那样子也真叫人可怜。现在讲海峡两岸都是炎黄子孙,那时若讲这个,阶级立场可就歪大了。
张耀东老人说,他们冲进锦州师管区大楼时,里面女人吱哇乱叫:别打了,我们投降呀!有的军官想抵抗,太太就扑上去抱住他。
在操场上站队,男女分开,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给你磕头,一口一个“长官”,说你可别杀他呀,要死让我们一块儿死。
有的老人讲,还有女军官,有的还抱著吃奶孩子。
3纵打到海南岛後,某师两个连乘车在山路上行进,後面有几辆国民党军车。师长见了,问怎麽不打。一位副教导员说,这几辆车跟10几里了,不像是武装人员。师长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给我打!机枪小炮架起来,几辆车翻的翻,著火的著火。喊著“缴枪不杀”冲上去,全傻眼了:车上都是国民党家属,死的死,伤的伤,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学名著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置身於庞大军事机器中的主人公,终于从切身经历的惨痛中看透了战争。战争与他和他的伙伴毫无相关,他们只是为著一个腐败的政权,或是某个独裁者,在残杀无辜和无辜被残杀。
要钱不要命也好,为“主义”奋斗也好,被逼无奈只有杀人也好,那些像赵振华那样有机会做一次自我选择的军人,或多或少,是会领悟到这场内战对他们到底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来不及进行选择而抛尸黑土地的人,在流尽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蓝天和大地,那眸子会闪烁些甚麽?他们知道谁把他们送进绞肉机的吗?
“蒋介石先生”
四平保卫战中,毛泽东直言不讳:
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⑻
1946年12月30日,蒋介石在特天字第70号密令”中说:
本年一年来之剿匪军事,全由我各将领指挥,我方官兵忠勇奋发,替主义牺牲,替真理奋斗,多能达成艰巨任务,奠定统一基础,即是以安慰国家及阵亡将士之灵,亦是以雪我国无穷之耻,惟念将士死伤之惨,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禁为梦魂不安……
不能说蒋介石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可这位政治家果真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吗?
几十万人都是没见过冰天雪地的南方人,一批批倒毙在冰天雪地之中,10月16日,“美龄号”最後一次从沈阳西返时,路过大火熊熊的锦州,又在塔山上空转了两圈。他看到填满了饮马河的尸体吗?到锦西后,他眼含热泪,恨恨地说:我和他们拚了!
倘若这场战争是打日本,蒋介石虽败犹荣。再有几十万南国男儿抛尸冰天雪地,历史也将铭记著蒋介石的中国心。
倘若蒋介石是这场大战的胜者,还会眼含热泪吗?
台湾报纸发表不少蒋介石晚年家居生活照。和夫人丽影相随。与长媳及孙女。孙婿含笑合照。与曾孙慈祥对奕。含饴的晚年,弄孙之乐,其乐陶陶。
从长白山到海南岛,那些绝了香火,回不去家的灵魂呢?那夜夜不息的哭叫声,是在向谁索命?
石瑛老人讲过这样一番话:和平年代,连职干部犯了错误,换个地方,好好干,3年就能改观。营职要5年左右,团职8年左右,师以上10年吧。战争年代快,打两个好仗,马上就改观了。
中华民国的总统需要多少年?
石瑛老人当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但是,答案已经有了。
194S年12月25日,新华社发表《陕北权威人士谈战争罪犯问题》,谈到蒋介石等43名战犯,“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⑼。
1988年3月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查院发公告:“对去台湾人员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往大陆犯有罪行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六条关于对犯罪追诉时效的规定精神,决定对其当时所犯罪行不再追诉。”⑽。
总统与士兵平等,都是40年。
蒋经国去世,中共中央给“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发去唁电:“惊悉中国国民党主席蒋经国先生不幸逝世,深表哀悼,并向蒋经国先生的亲属表示诚挚的慰问,”⑾。
蒋介石去世,新华社发表消息:“国民党反动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死了。”⑿。
如果蒋介石能再活上13年,中国共产党即便不发封唁电,新华社还会发这样的消息吗?
实际上,蒋经国未去世前,共产党就称其父为“先生”了。
三分之一世纪风吹雨打,“头号战犯”、“人民公敌”变成了“先生”。那些在冰天雪地中冻成冰跎样的尸体,那些在热带和亚热带烈日下一会儿就膨胀了的尸体,会死而复生吗?
黑土地上没有国民党阵亡官兵纪念碑(黄土地和红土地大概也没有。台湾肯定会有的)。中国人好像没有为对手立碑的习惯。
然而,在华夏大地的每个“凡尔登”,都耸立著一座无形的无字碑。
每座碑都在告诫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告诫中国人不要忘记发动了这场内战的那个人的姓名。
那是岁月的风雨永远吹打不去的。
河两岸是百姓
两次世界大战死亡的4千万人中,一半以上是平民。
在中国这次内战中,直接和间接死於战争的老百姓,知多少?
白红黑
锦州凌河区菊花街印染二委主任,52岁的张玉杰说:打仗时,我家住在古塔区南街西二胡同。一个大杂院10多户人家,住一连国民党。外边朝里打,里边朝外打,我们钻在果窖里打哆嗦。50多人死两个。没来得及进果窖打死一个,炮弹片从气孔钻进去打死一个。国民党不行了,也注果窖里钻,和老百姓换衣服。八路喊“缴枪不杀”,我们一家三代举著手走出来。现在看电影电视,一看到谁投降就想起这段,心头直扑腾。当时才12岁,觉得挺好玩儿。
菊花街陶瓷联委书记,57岁的郭维珍老人说:我姑奶奶住在神社附近,那儿打得凶,死的人多。姑爷爷不在家,就她领三个孩子。炮弹房前屋後响,谁知哪下掉头上呀!一会儿钻地洞,一会儿趴在炕沿下,一会儿拖儿抱女再往地洞跑。女的没主意,也是“麻爪”了,姑奶奶总叼咕,说後趟房40多个人躲在地洞里,炮弹打上去,全捂里了。一唠起来,她就说那命是检来的。
哈尔滨Zll医院原副院长韩德老人,四平攻坚战时还未参军,是市立医院内科医生。老人说:问问四平老人都知道,那一仗下来,全市完整无损的房子基本没有了。
咱们部队一层层往里推,推到哪里,两边炮弹就往哪里砸。大大白天晚上烧。老百姓开头都躲在家里,盼咱们快打进来就算熬过去了,哪知打起来没头了,就开始往外边跑,天上飞机炸,地上炮弹打,子弹嗖嗖飞,那人死的呀,包袱箱子扔一地。没人管。那功夫谁管谁呀!死个人不如只小鸡。哪是逃命是玩命呀!玩命也比等死强,我爱人怀孕四个月,跑不动了,我就扶著架著她。那时那人真抗折腾。
塔山镇65岁的张连生老人说:开仗以前,八路让老百姓走,走2千多口人。胆大的,腿脚不方便的,顾家不顾命的,留下了。各找出路。俺一家6口跑到12里外的老官堡,就听那炮打的呀,天都红了,就惦着那个家甚麽样了。庄稼人除个家还有甚麽可惦念的?回去一看全毁啦!炸的炸,烧的烧,没一家好房子。河西南国民党那边都平了,死伤几千口子,张国胜老两口全炸死了。那个哭呀,哭人,哭家,哭这个日子还怎麽熬呀……。
71岁的王振成老人说:俺家六间房子,八路要扒了搭炮楼。俺跪下磕头,说庄稼人盖个房子不易呀,老少10多口子,好歹留个窝吧。扒了两间偏房,四间正房拆去了门窗。唉,没扒棹也打完球的了,打完仗都走了,叫老百姓怎麽活呀!怎麽活也得活,鼻涕一把泪一把,搭巴搭巴猫一冬。
塔山、锦州、辽西打烂的那些房子、窝棚,还来得及在第一场大雪前“搭巴搭巴”。文家台呢?零下35至40度,大雪没膝深,打平了。
三个冬天,国共两党在冰天雪地中大打出手。一仗下来,雪白,血红,打烂的房子朝天张著焦黑的大口。
堑壕中有冻死的士兵,废墟上有冻死的百姓。
从亚洲到欧洲,当许多饱受战人蹂躏的国家,正在废墟上重建或己经重建了家园时,我们却在8年抗战的废墟上,继续制造着废墟。
瓦砾、饥饿和死亡!
地震可能发生在冰川,海洋,大漠。这场内战不可能在没有人烟处进行。这已使卷入战争的百姓遭难。劫难还不仅於此。
1945年10月,共产党放弃鄂豫根挎地北移後,国民党军队进入“匪区”,大肆屠杀“通匪人员”。甚至斩草除根,一家老少全部杀掉,1948年10月13日,南京《中央日报)载文《舟山群岛剿匪记》,刊登5幅照片,中间一幅为“东福山俘获之女匪”,照片上3个短发少女,纤秀、朴实,典型的渔家女儿形象。中间一个低着头,两边的向前望看甚麽,左边一个顶多不超过15岁,一双不谙事的大眼睛,满脸稚气,毫不在乎。那神态与其说是“坚贞不屈”甚麽的,倒不如说更像在一场“捉猫猫”游戏中被捉住了,觉得挺好玩儿。
辽沈战役期间,廖耀湘兵团西进路上,对沿途村镇“共匪干部”和“通匪人员”,也是抓的抓,杀的杀。
当时是8纵民连兼敌工部长,离休前往中国科学院工作的潘纯老人说,他家在冀东青龙县七道河村。抗战时那里是“人圈”。“八·一五”后是拉锯区。国民党来了杀一批“通匪人员”,共产党来了再杀一批“通匪”的。全村500多口人,死的死,逃的逃,解放时就剩几十口了。
礼义之邦的中国,政权更迭从来都是在血泊中进行的。
“胜者王侯败者贼”,永远倒霉的是老百姓。
黑土地上一些老人说:那时呀,管它谁输谁赢的,老百姓就盼著快点打巴打巴完了就好了,可折腾不起受不了啦!
若再打上10年、8年的,也得受着。
养不活
1947年收成不好,1948年又是个灾年。
春旱,苗未出齐。夏涝,雨水之大为30年所未有。辽河沿岸很多村镇成为泽国,粮食绝收。头年就是先旱後涝,当年又多个虫灾,仅此一项,沈阳附近各县,半个月左右就减产三成以上。
天灾战祸,双刀齐下。
卫立煌的既定方针是个“守”字。
古人说“守有十全”,“粮草足”为“十全”之首。而沈阳的马路和兵工厂是不长庄稼的,只有出去抢。
《辽沈战役亲历记》,这样描述卫立煌的”抢夺小麦之战”:
卫立煌命令东北政务委员会及辽宁省政府宣布重价购粮,但毫无结果,於是又召集军长以上开会研究如何抢购粮食问题。当即决定各部队自行向当地征购,并规定十分之二的提奖办法,以鼓励各部队积极征购。谁知粮食欠收,民食尚感困难,征购不易,开始各部队向民间强迫征购,後来发展到抢夺,不顾人民死活,造成鸡犬不宁,人民大批向外逃难,十室九空,厥状甚惨。⒀。
廖耀湘兵团西进途中,粮食问题是这样解决的:
“兵团行动期间,应就地征收粮秣,即掠夺粮食,以空出来的吨位,增运弹药。”⒁。
“新一军在彰武台门附近大肆枪掠各个粮栈的粮食,并争先恐後的用汽车、大车运住新民和沈阳,在市场上高价出售,以肥私囊。”⒂。
杀民养军
共产党闯到关东初期,“对人民强迫使用五百元、一百元之大边币,造成物价飞涨,商店关门,粮食除一部分吃日本存粮外,其馀到一处吃一处……”
1948年5月10日,东北军区後勤党委会出版的《目前後勤运输状况任务组织和运输的统一与使用》”中,有这样几段着:
“部队高度集中,物资供应就是问题了,粮食吃光了,部队先是吃地主富农的,後来就吃中农的,最後无法只有吃贫雇农的了。吃猪也是如此,先吃大猪,大猪吃完吃中猪,最後吃小猪,、马是先吃马草,壳草,壳草吃完吃高粱杆子,最後只有啃木头。”
“人民负担占全部收入百分之廿五至卅,农民收的粮食百分之廿五至卅交给了公家,另外还要购粮,占农民收入百分之十至五。”
“抗战时期在苏北最多的负担才百分之十五,一般的地主富农百分之十五,中农才百分之十,贫雇农才百分之二至五。”
同年3月20日,中央转发“林罗谭”关于东北野战军政工会议情况的报告”中说:
因城市在我围困时群众受敌统治无家无食,一旦被我攻占後,即需救济,否则不能过活,鞍山被我攻占之第二日即发生两家贪民实行全家自杀惨剧,故攻占城市在目前对我负担很大。
同年8月21日,热河“分局军区”在给“林罗刘谭并中央”的一封电报”中说:
(一)我们要求二十五个团再减少一半,原因是:
A,扩新到冀东,党与群众队伍非常混乱,大批逃兵回家,还有少数份子勾结地富和被撤掉的坏干部上山当土匪。队伍未整顿前,扩军只有强迫命令,使党与群众更加对立,造成严重后果,冀热察基本人口七十多万,新解放区四十多万,老区已扩军及地干共六万多人(抗战时死亡在外),有些区村已无几个青壮年。政权干部为妇女担任,热河四百三十万人口,十八岁到四十岁青壮年约八十万。“八·一五”到现在参军约廿万人,村以上地干脱离生产者,约四万人,土改中杀掉五千人,鼠疫伤寒饥饿死掉约四千。当土匪者被杀者约二千,国民党抓去若干烟民青壮年约廿万,如果再大量扩兵,则无法维持生产与战勤,尔後主力补充亦无办法。
B,养不活(现冀察热辽区负担人口只一千万),冀东三百九十万,热河四百二十万,冀察热一百二十万,各区游击区约二百万,现在脱离生产人数包括扬罗兵团(扬德志、罗瑞卿乒团——笔者)在内,已达四十一万,如再扩兵三十五个团,则为四十七万,无论如何养不活,现在人民已处在异常悲惨的状态中。
从城市到乡村,从“敌占区”到“解放区”,内战中的黑土地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呀!
1912年(民国元年)至1949年,37年间中国人口增加1。4亿。
1949年至1957年,8年中人口增长1亿。
难道控制人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战争?
海两岸
“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越南鬼子”,中国人习惯称敌对的外国人为“鬼子”,对于同为炎黄子孙的对手,讲究“正统”的中国人,最通用的是一个“匪”字。“共匪”,“奸匪”,“毛匪”,“林匪”,“蒋匪”,“杜匪聿明”,“卫匪立煌”,“博匪作义”,等等,等等。当北平有和平解决迹象了,“傅匪作义”就变成“博作义将军”。而近40年後,台湾当局仍称大陆为“匪区”。
这似乎挺可笑,就像小孩打架玩儿。
1958年,美国以削减美援为手段,力迫蒋介石从金门、马祖撤兵。如果此举得逞,下一步就可能“托管台湾”。蒋介石的中国心不甘,已力不从心。毛泽东火眼金睛,万炮震金门,告诉“美帝国主义”:内战还在打,军队不能撤,托管不可能。据说蒋介石接到炮战报告,连叫三声“好”,而在大陆与邻国发生的历次边界冲突中,台湾当局几乎每次都引经据典,说明哪哪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给予声援和关注。到底都是炎黄子孙,多远是多远。
“主义”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一碰上立刻就怒目相对,翻脸不认人,又“共匪”、“奸匪”地骂上了。
就因为共产党夺了国民党的江山?确实,那时国民党是合法的“正统”。可如此追究起来,领导辛亥革命的国父孙中山不也大逆不道了吗?那时的“正统”是大清帝国。
当年的“鬼子”们纷纷来华投资,发财,海峡两岸为甚麽不能堂堂正正地发财?“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实际,可自家兄弟多分点,不是理所当然,也是最起码的吗?
对“鬼子”、“洋人”似乎是不必大认真的,对中国人可是不能没了“主义”。风度翩翩的政治家当然不能没了“主义”,问题是这“主义”究竟给国家和民族带来了甚麽?
1946年1月12日,周恩来在报告国共会谈经过时说:要互相竞赛,不要互相抵销。我们觉得既是政治解决,求合作,那麽两党也好,各方面也好,总有些意见,应该在工作上竞赛,在地方上努力,而不是说,你做好了,我不高兴,或者这一一方面做好了,那一方面不高兴。因为好的事情,都应该欢迎,不管行之何方,出之何党,只有这样,中国人民的力量,民族精华,才能不互相抵销,才能有益於建国。⒃150多个字,两处“不互相抵销”。
如果照此办理,今日中国会是何等模样?
有着几千牢“大一统”传统的中国,是只有征服,而没有竞赛的。
于是,抗战中聚集起来的民族精英和无辜百姓,又一次倒在了互相抵销的血泊之中。
于是,传说中的孟姜女哭长城,现实中的盂姜女哭大海。
于是,美国人登月球用10年时间,中国人回故乡用40年,近百年中,中国人打杀了多少中国人?列强打杀了多少中国人?
二者有甚麽联系?
老祖宗早说了:“和气生财。”“家不和,外人欺。”
注释
⑴《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45页。
⑵《毛泽东军事文选》,481页。
⑶(星火燎原)选编之十,57页。战士出版社(1982年)。
⑷有的资料说是5000万元券。
⑸⑹摘自某军(即4纵)政治部编印《塔山英勇守备战画报特刊)(1949年2月)。
⑺同⑴,0页——《关于战史材料收集的几个说明》。
⑻同⑵,275页。
⑼⑽⑾⑿依次见於1948年12月25日,1988年3月14日,1988年1月15日,1975年4月7日(人民日报)。
⒀⒁⒂《辽沈战役亲历记》,51页,165页,206页。
⒃《八·一五前後的中国政局》,70页。
十一、死城
当热点中的热点复归冷寂後,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命运,就明明白白地注定了。
战略割断不算,正式围困已达五个月的长春,就像一枚烂透的果子,首先从战争之树上掉下来。
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