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中央在给东北局的电报中说:“国民党已知我党在东北建立武装,因此,他急于派军队及党、政人员到东北和我斗争。我党方针是集中主力于锦州、营口、沈阳之线,次要力量是在庄河、安东之线,然后掌握全东北。⑴”10月23日,又指示东北局:“竭尽全力,霸占全东北。”⑵王振奎老人听过高岗作报告:“勾子”(即屁股)靠着苏联,只要把脸面前海上陆上几个口子一堵,东北就是我们的了!
就是这样简单。
截止11月20日,在苏联政府决定执行中苏条约规定,将长春路及沿线大城市交由国民党接管前,中央和东北局的政策,一直是“独霸东北”。
一个鼓舞人心的响亮的口号。
一个一厢情愿的口号。
“拒敌于国门之外”第一枪打响在天下第一关。
交手前,13军派代表乘吉普车下通牒,要冀东部队撤出山海关,让他们出关接收东北。土八路没客气,送上门来的枪下了,车留下,人训一顿,开着“11”路回去了。
11月初,国民党军队大规模进攻前,山东7师赶到了。不同建制的六个团万余人,面对全美械装备的13军和半美械装备的52军,双方兵力为1:6。
7师到玉田后,接到中央和东北局电报,命令火速到山海关增援。本已人困马乏的部队,立即加快步子,每天120里急行军。
疲惫之师也不含糊,上场就演拿手好戏。
7师干部战士不少是矿工出身,摆弄炸药就像女人摆弄锅碗瓢盆。炸碉堡,毁铁路,在渤海地区用这种“土大炮”搞得鬼子心惊肉跳。如今又如法炮制,对付除了人全是美国货的13军。一连两天晚上,山海关西沙河国军阵地上,“炮声”动地,火光冲天,炸死炸伤和俘虏100多人。
第一次缴获美国武器,大家爱不释手:这美国家什是好哇!
国军哪领教过这个,懵了:土八路用的什么新武器呀?是“老毛子”给的吧?后退10余里。后来弄明白了,气得直咬牙:土八路就拿这破玩艺儿唬人哪!又硬起来,逼上来。
土八路也犯起嘀咕:这顽军怎么和山东那些顽军不一样,还敢和咱拼刺刀?那印着“昭和”字样的炮弹的火力,简直就没法和这“USA”相比,把黑夜都打成白天了。
在叫得很响的“独霸东北”的口号下,有个口号叫“拒敌于国门之外”⑶。
今天听着不伦不类,当时大家也有些不理解。
八年抗战,一直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打运动战和游击战。这回变了,到这里就挖工事,拉开架势和敌人打。这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是大姑娘就得有这一遭,革命胜利迟早也得打正规战,问题是随着抗战胜利,这种正规战就到来了吗?“拒敌于国门之外”,是拒一段时间就走人,还是战至一兵一卒?部队都摆在山海关一带土地上,兵少战线长,几乎没有纵深可言。硬碰硬,能拒得了吗?
开头,沈阳来电报,说锦州会源源不断补充兵员弹药,还有大炮。这挺令人鼓舞振奋,却只见电报不见人。几次要求增援,增援上来的都是国军。
7师师长杨国夫(离休前为济南军区副司令员),高大,壮实,脸上有几颗麻子。1928年参加革命,身上留下大小不下10块伤疤的老红军,是战争这所大学培养出来的游击专家。他没念过书,当然不喜欢咬文嚼字,何况这个口号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他虽感力不从心,但执行命令决不含糊。
11月15日,13军54师攻占九门口,52军25师迂回成攻,占领义院口。
曾任一机部副部长,现为全国政协委员的徐冰州老人,当时是7师政委。他和参谋长阎捷三(离休前为后勤学院副院长)主张撤退。副师长龙书金(最后一个职务为新疆军区司令员)是员虎将,沉思良久,也说撤吧。
杨国夫脸上的麻子有些变色。未了,终于叹口中气:撤……
再不撤,就只有向南突围,闯不了关东了。
11月中旬,自治军副司令员吕正操,率李天佑等人去营口设防,“拒敌于国门之外”。走到鞍山,被苏军截住,汽车也被扣下。李天佑在苏联吃过黑面包,会俄语。一番口舌,“老大哥”放行了,他们也不去了--山海关那边的“国门”已被突破了。
从昆仑关到山海关
--战犯录之一
杜聿明是十一月八日到达山海关前的。
正是国军被七师的“新式武器”打得晕头转向之际。
十三军军长石觉说∶共军火力非常强大,且战术神妙。攻打沙河前,十分钟就将村落房屋尽数摧毁,一个连伤亡殆尽。这位抗战中有名的“逃跑将军”汤恩伯的心腹,建议杜聿明重新考虑是否攻打山海关。
杜聿明接到的情报正好相反∶“山海关共军武器破烂,没有炮火。”⑷杜聿明带领十三军团以上军官,和那个“伤亡殆尽”连的连长,亲去沙河前沿调查。
这对杜聿明是不稀罕的。从抗战到内战,他经常亲临前线调查、指挥。一九四二年在缅甸,半夜三更,他驾着吉普闯过日军炮火封锁区,坐到同古前线堑壕里,向士兵和营连军官了解战况。他带过的部队都有这种作风,也没人敢唬他。
那个连长是真懵了。问他哪个村庄被毁,他说北边一个。进村后,无一间房屋损坏。再问,就乱指一气。
杜聿聿明决定:以13军为正面主攻,54师出九门口向共军侧后包围攻击;以52军25师为迂回部队,向山海关东攻击前进。截断共军后路。
其余为预备队,随战况推移向山海关推进。
他成功了。
一列载着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火车从秦皇岛驶来。被成功鼓舞着的杜聿明,坐在他那节卧室、餐厅兼指挥所的车厢里,用那双因熬夜太多而充血的眼睛,望着掠窗而过的站牌:山海关、绥中、兴城、锦西……
那清一式的站牌,那随处可见的深蓝色“仁丹”广告,那初冬冷淡的阳光下宁静的河流,那背阴处覆盖着薄雪的山岭,化作军用地图上交叉纵横的曲线和指纹似的等高线,化作象征城市的大小不一的圆圈,化作覆满大地的黄绿色军服,化作像血一样的火和像火一样的血,化作高脚杯和“青天白日”,“云麾”勋章悦耳的碰撞声。
他陶醉了。
他不知道林彪也正在向锦州走来。
但他知道他迟早是要碰撞的。
他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共产党将军的份量,他就是冲这种份量来的。
“米脂婆姨绥德汉”。不知米脂出过多少美女,也不知绥德出过多少好汉。但杜聿明这位男子汉出自米脂而不是绥德,却是无疑的。
如今舞台、银幕和一荧光屏上男子汉很多,而且大都锋芒毕露,一览无余。有的甚至洋人不洋人,国人不国人,像个莫名其妙的天外来客。个头中等偏上,脸膛方方正正的杜聿明,在军服笔挺,马刺丁当的将军丛中,与众不同的,也许就是那种内在的传统的儒将风度。连那位张牙舞爪的卡夫东,也称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⑸杜聿明的男子汉气概,表现在他的业绩上。
一九三三年一月,日军占领山海关后,分兵三路进攻热河。十七军二十五师,就是此刻杜聿明麾下的五十二军二十五师,从蚌埠赶到古北口阻击日军。穿着草鞋的南方籍官兵,在腊月的冰天雪地中与日军的飞机大炮对垒。师长负伤了,副师长杜聿明代理指挥。激战三昼夜,二十五师伤亡四千余人,日军伤亡二千多。
这不是一次胜仗,就象后来远征缅甸退走野人山一样。他是负者,也是英雄,悲壮的英雄,历尽万难而万难不屈的铮铮男子汉。
不过,使他建立功名的,毕竟还是一九三九年底的桂南昆仑关大捷。
当时,杜聿明是中国唯一的机械化军五军军长,对手是曾经参加过南口、忻口、太原、台儿庄、广州战役的坂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激战十余天,昆仑关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日军炮弹纷纷落在指挥所附近,几次在杜聿明身边爆炸。他抖落地图上的泥土,拭去望远镜上的烟尘,眉头不皱。
谁都知道,这个坂垣师团也吃过林彪的苦头。
不用仔细观察,就会挺有趣地发现,做为统兵几十万的将军和东北内战的一对对手,杜聿明和林彪有许多相似之处。
都是黄埔毕业。都被称为儒将。都是各自领袖的爱将。都是抗战名将。连抗战中建立功名的地方也那么相象,一个叫昆仑关,一个叫平型关。
平型关和昆仑关都是进攻战。林彪是占据有利地势打埋伏,一个冲锋压下去,是战略和战术上的出其不意,打的是巧仗。杜聿明是仰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昆仑关,是实打实,硬碰硬的攻坚。对手同样是号称“钢军”的坂垣师团,林彪攻的是21旅团辎重队和后卫部队,杜聿明攻击的是12旅团主力。战果也不相同。平型关歼敌1千多人,昆仑关歼敌4千多人,旅团长也被击毙。但是,平型关战斗中的土八路,装备根本无法和杜聿明的机械化相比。而且,平型关战斗是在中国军队节节败退时爆响的一曲凯歌,其敢打必胜的男子汉气概,坚定全中国人民的抗意志和信心,都是非同一般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武林中的话,论的是武功,而不是将才。如果真要比较这两位抗战名将的优劣高下,或许还真的需要他们比试一下。
果真有这一天,那就不仅是他们的不幸,更是全民族的悲哀了。
这一天果真有了。
“我有一个根本意见”
--4A电报⑹之一
历史已经证明,这一段是至关紧要的。
林彪用并不需要多少天才,却是少不得的意志、胆略和果断,写下了黑土地内战序幕揭开后的第一笔。
“一战解决问题”11月19日上午,两辆灰绿色,长鼻子像生了癞疮似的剥落许多漆皮,如今在全世界的博物馆都难见到的日本老式汽车,“吭吭哧哧”地从设在三经街的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门前启动了,“吭吭哧哧”驶出了沈阳的“洋灰马路”,拐上通往辽西的“电道”(日本人在东北修了许多公路,老百姓称之为“电道”,形容其平坦、快。柏油路则称之为“洋灰马路”……今天一些老人还这么叫)。
前面一辆敞篷的,坐的是警卫人员。后面一辆带篷的,车厢里是以李作鹏为首的参谋人员,还有林彪的秘书季中权。
林彪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
他戴顶钉着两个扣子的灰布军帽,裹件日本黄呢大衣,倚在靠背上。
对窗外本来就没有什么看头的结了层白霜的大地,他似乎全无兴趣,对车身的颠簸好像也无动于衷,两道给人印象深刻的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似睁不睁,这是一张瘦削、清秀、白净,看上去要比39岁的实际年龄小几岁的脸。这是一张看上去城府很深,使人难以捉摸的脸。这是一张若不是他的名字,人们也会认为是平淡无奇的脸。这是一张如今35岁以上的人都是非常熟悉,也非常讨厌、,可以使孩子想到大灰狼,使大人想起中国历史上所有丑角的脸--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那时候,人们可不觉得讨厌,更谈不上狰狞。
谈到这张脸,在黑土地上与这个人打过交道的老人,有的说“亲切”,有的说“严肃”,有的说“令人肃然起敬”,有的说“也看不出什么”。
谈到这个人,有的说他“不像个将军”,有的说他“更像个学生”,有的说他“就像个大姑娘似的”。
一位老人说他第一次见到林彪,是在第一次反“围剿”前。他是红3军的,林彪是红4军的一个师长,都驻在吉安东部一个镇子里。一天有人说林师长做报告,他跑去一看,站在讲台上的怎么是个孩子呀?!一口湖北话,挺尖、挺细,一字一句的,把“日本”叫“二本”。他也听不明白,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一句话:这么个清清瘦瘦的孩子,怎么能当师长呢?
曾担任过国务院卫生部副部长,现在是中国计划生育协会副主席的季中权老人说,林彪一天24小时除了睡着了,脑子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总是在思考问题。
此刻,车轮在转,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也在转,直到两辆长鼻子汽车的车轮不转了,他脑子里的车轱辘还在转。
有人说离开沈阳不久,车轮就不转了,有人说是快到锦州时。有人说是车坏了,有人说是休息时,两个从地方临时雇来的司机逃跑了。于是,6个轮子就变成了4个蹄子。马是管理处长何敬之弄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就像变戏法似的。每到这种当口,他都能露一手。
林彪率领的这个轻便指挥班子,各有各的神通,连毛泽东都挺感兴趣。
1946年4月,曾专电询问林彪,让他介绍说明。
林彪骑马的姿式挺好笑。两肩耷拉着,有时还袖着手,头随着马蹄的节奏一点一点。“大将军八面威风”,他好像总没睡醒。已经下几场小雪了,骑个把小时就冻得受不了,就下马步行。一双日本大头鞋在薄薄冻了一层的“电道”上迈动着,好像还挺有劲。
马蹄得得,脑子里那个车轱辘在转。
脚步声声,脑子里那个车轱辘在转。
中央想在锦州西部打大仗。
11月14日,毛泽东在给“冀热辽分局并告东北局、冀察晋局及黄梁、李沙”⑺的电报中,指示:以锦州为中心地区,为我全力集中作战之战略枢纽。
同一天,毛泽东又致电彭真、林彪:彭林:
十三日十九时电悉。顽十三军,已在秦皇岛抚宁地区集中,估计其后续尚有一个军,至少集中三个军,然后向山海关绥中之线攻击前进。目前山海关作战并非真面目战斗,我黄梁两部四万二千,远道新到,官兵疲劳,地形不熟,目前开至叉院口驻操营必无好仗可打,即便歼敌一部,不过战术胜利,而兵力暴露不得休整,势将陷于被动,为避免此缺陷,谨慎使用主力,求于将来决战时,一战解决问题,应令李运昌、杨国夫两部坚守山海关、绥中线,节节抗击,消耗疲惫敌人,而令黄梁两部从冷口,界岭口分路隐蔽开至锦州、锦西、兴城三角地区,处于内线,休整部队,恢复疲劳,补充枪弹,熟悉地理民情,创造战场,演习夜战。俟敌进至绥中地区或兴城地区,业已疲劳消耗至相当程度,我则集中最大兵力,计黄克诚三万五千,梁兴初七千,杨国夫七千,李运昌、沙克,在盘山锦州至山海关一带者至少两万(新部队可以参战作辅助兵力)共约七万人,于有利的时间地点,由林或罗⑻亲去指挥,举行反攻,分作几次战斗,再次歼灭其二、三个师,最后全部歼灭三个军,即能从战略上解决问题,冀东已编成两个野战旅,可调至山海关、绥中、兴城之线的西面山地隐蔽集结,于正面主力决战时,从侧面切断敌军后路。总之从内线作战着眼,此种方针最为有利,你们是否同意,仍望考虑电覆。
毛泽东
11,15在延安的毛泽东,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决心、气魄很大--“一战解决问题”。
可情势变了。
山海关失守后,13军和52军主力,凭借精良装备,炮空优势和初战锐气,长驱直入,向锦州疾进。11月19日占领绥中后,即与黄梁两部平行前进,而使在锦州、锦西、兴城地区创造战场的预想,成为黄粱一梦。
即使山海关还能坚守几天,黄梁两部能提前赶到指定地域,这个计划也是很难实现的。
因为打大仗的大前提,即在宏观上对敌情我情的分析、判断,是不可靠的,不准确的。
“爆发户”与“七无”先闯进关东的部队,能够吹气儿似的膨大起来,是有其特殊的背景的。
东北人当了14年亡国奴,吃橡子面和配给的发霉的苞米面。吃大米是“经济犯”。谁吃了,逢上倒霉,恶心吐出来,被日本人看见,当场就被抓走。
东北人盼解放,解放者却是胡作非为的“老毛子”。中国军队一下子开来了,能不亲吗?16军分区12团驻在沈阳小河沿奉天师范学校,人们都来“卖呆”,很多青年要求参军,机关党支部书记周云,半夜时分出去解溲,一些人还围着不走,他去就挑了一个排。
高秀成那个连在锦西接收一个军火库,不到一星期扩大一个营。战士当班长,班长当排长,班排长当连长、指导员。
老人乐呵呵地说:那时想当个团长、师长、司令也容易得很。枪有,那时“老大哥”让咱搬。人有,都想跟你走,也弄不清“八路”是怎么回事,反正是中国军队来了。可你不能再扩大了,再扩大就不是八路军、共产党了。
兵员成份,一是工人,学生;二是溃散的国兵;三是成建制的伪满军队;四是打着八路旗号,由国民党先遣军组织的武装。
当时溃散的国兵很多,带枪的、徒手的,路上随处可见。这些人中不少是兵油子,不会做工种田,也不想做工种田,枪杆就是他们的饭碗。未溃散的伪满军队,走投无路,也要求八路收编。那些由国民党特工人员组织的武装,本是准备迎接、配合国军接收东北的,没想到共产党先到了。
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打起“八路”旗号求生存,时机一到,就准备掉转枪口。
即便是纯正的工人、学生,也有丢枪不干的。他们是冲“中国军队”来的,一听“八路”不是“正牌”,不是正牌不就是歪门邪道,不就是“胡子”吗?还有的本来是想混一官半职的。在中国,当兵历来是当官的途径之一。鬼子投降了,天下太平了,混个官还不好?没想到还要打仗,打的还是美式装备的正牌国军,这可是玩命。
12月14日,林彪在给“中央东北局、李、吕”⑼的一封电报中说:在东北新成立之十多个旅,成分皆极坏,皆缺乏政治认识,流氓,土匪,宪兵,伪军甚多,真正的工农成份,亦被带坏。这些部队所见之李运昌部(三个旅),亦无战斗力,对群众纪律极坏,不但不能发动群众,反而成为群众对我不满;不但不能消灭敌人,反助长敌人士气;不但不能打土匪,且受土匪勾引。
据《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统计,1945年12月底至1946年1月初,仅10天左右,“先后叛变者有:吉林一万二千人,合江五千人,龙江约三千余人,牡丹江三千人,松江一万人,辽北三千余人,嫩江三千余人,李运昌部亦叛变不少,先后叛变共约四万余人”⑽可现在,这些部队都列在东北人民自治军实力的花名册上。
而且,其中大多数部队的装备,不仅在东北,就是在全国的共产党军队中,也堪称一流。一式三八大盖,歪把子,各种火炮,有的还有坦克。
那服装也够整齐的,从头到脚都是日本货,除了不戴军衔,不说日本话,活脱脱就是“日本鬼子——一些老百姓鄙夷地称之为“中国鬼子”。
先到的阔气成了“鬼子”,后来的寒酸得像群叫花子。
11月26日,黄克诚在给毛泽东的一封电报中说∶部队五十多天行军,极疲劳。因自华中沿途动员均说坐火车、汽车及到东北装备等乐观心理出发,现在遇到极为困难之情况,无党,无群众,无政府,无粮食,无经费,无医药,无衣服、鞋袜等,部队士气受到极大影响。
不止“七无”。
还缺少武器。
12月17日,黄克诚在给军委的电报中说:部队武器仅补充步枪一千二百支,轻重机枪四十四挺,山炮十门,野炮四门,尚不能补足,沿途留下之武器,且多破缺不全,为新部队丢下不用者。杨师、梁师稍好一点,干部战士对新部队装备完善,老部队破破烂烂,极不满意。
闯过关东的老人,都记得当时的一句话:“新兵新枪,老兵老枪,有的没枪。”
军队没枪就像老虎没牙齿,别说打仗,连张牙舞爪吓唬人的资格都没有。
最头疼,也是最可怕的是“无群众”。
12月11日,林彪在给“吕、李、东北局、并报中央”的电报中说:老百姓说:八路军和中央军都是为老百姓的,彼此不打好了,并认为国民党是中央,旧政权,旧武装人员,皆盼望找国民党接头。
人心所向,是“不打好了”。加上“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们就愈发“想中央,盼中央”。
从1945年11月16日退出山海关,到1946年5月19日退出四平,每仗下来,伤员基本都是部队抬着。抬下战场,抬着行军,抬着打仗。1师出关后打的几仗,都是1团和2团打的,3团成了“担架队”有的部队有时也能“动员”到老乡,有的抬到没人处就扔了,有的还把伤员砸死了。
无人抬伤员,无医院,无情报,无根据地……一一罗列起来,能有“17无”,“27无”。
多的是土匪。
关东向为多匪地区。“八·一五”后,土匪蜂起,苏军未进驻地区,基本都由土匪填补了真空。在匪患不算严重的锦西,林彪也被骚扰得不得安宁。白天看地形,土匪就在周围山上打枪,晚上则进村抢劫。李作鹏几次带人搜剿,连影儿也抓不着。有天晚上,家里就留几个人。当时若有土匪或特务报信,不用多,来个把排,可能就不会有“九·一三”事件了。
背后有土匪捣乱,正面“顽军”又如何?
1946年5月31日,黄克诚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谈到“顽美式部队比之过去一般顽军有下列进步”:㈠军官士兵待遇提高一般吃穿均较优良,军官克扣军饷贪污已减。
㈡官兵关系有进步,高级军官宣布不准打骂,下级军官打骂亦减少。
㈢官兵关系有进步,驻军民时(此处显然有误,但联系下文,意思是明白的——笔者)对居民纪律颇好,政治部到达地方召集居民开会宣传麻醉民众,一切给养由后方运送,故扰民较少,雇民夫一般给钱,但强拉打骂者仍有。
㈣战术上比过去灵活,迂回用的多,战术改变很快,开始与我作战时,驻村落经我一度夜袭,即改露营,开始营连冲锋,经一度打击改用疏散队形,第一梯队被击溃后,后列梯队即连续冲锋,因我守备部队受炮火杀伤,人员减少,连续冲锋即抵不住。
㈤指挥统一,协同动作,比过去好。
㈥守备沉着围援做工事完成工事很快到达即做工事,故占领之突破很困难,对我作战信心颇高不像过去有很大畏惧心理。
㈦火器比日本军队强盛炮兵技术很好。
㈧督战严厉,后退者常被督战队枪决。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写到:进入东北之敌军为蒋系统精锐,大部美械装备,经过美国训练,参加印缅作战,炮火和自动火器多!战斗力强,老兵很多,都有三、五年的军龄,其中甚至有个别排长仍当战斗兵者,较顽强,不容易缴枪,甚至一个(此处有误,似应为“一连”——笔者)打到七八个人还不缴枪,带着运征军,常胜军的骄傲状度,尤其是新一军新六军特别骄傲,战斗确实也顽强。⑾实实在在,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评价国民党军队的文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老八路”竟然“有如蝗虫”。就像前面已经写了几笔,下面将继续写下去的林彪一样,若不是那么多老人都那样讲,不但难以相信,简直就不能容忍!
打完日本打国民党,一些人对于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队的认识,还停留在抗战期间闹磨擦时打“土顽”那个阶段上。
低估了敌人,高看了自己。
不知彼,也不知己。
也难怪,部队就是发展很快,还建立了那么多“革命政权”嘛,这说明人民是拥护、支持我们的嘛。还有“老大哥”也支持我们嘛。
对于隐藏在很好的表象下复杂、险峻的局势,对于黑土地上已经和行将发生的事情,坐在大城市里是很难看到的。
延安的毛泽东也看不到。
林彪离开沈阳前也不知道。
但是,他好像已经感到了一些什么。
据说,对于“独霸东北”和“拒敌于国门之外”,他好像开头就有点不同意见。倒不是他不希望“独霸东北”、“拒敌于国门之外”,而是眼下究竟能不能霸住、拒住,和怎样才能霸住、拒住。
据说,一路上,他脑子里像车轱辘似的转来转去,就是这个问题。
“撒退将军”锦州西65里,锦西县城东8里,有处不大不小的景致,叫作虹螺山。
史书称:虹螺山“山脉自西而东,蜿蜒百余里。从各方观之,均成形,乡人因有‘八面威风’之称⑿”并不威风的林彪,站在“八面威风”上。
带股腥味儿的海风,要把人刮倒似的,斜刺里扑啦啦拽动着大衣襟。
很冷,那风好像要穿透衣服和皮肉钻进骨子里。大海碧绿碧绿的,鼓动着冷冰冰的诱惑和杀机。在8倍望远镜里看久了,就把碧绿碧绿的大海和瓦蓝瓦蓝的天空,混成一体。
漂浮在碧绿碧绿的海水中的葫芦岛,码头上停着几艘灰蒙蒙的军舰。
看不清舰上旗帜和标记,但是美舰无疑。有两艘好像刚到,隐隐约约可见士兵正在下船。登上码头后,就和军服颜色差不多的土路融在一起,一队队朝望远镜方向蠕动着。
来得挺是时候。地形也行。也有仗打,因为有敌人。可此刻这位东北人民自治军总司令,能够调动的全部武装力量,只有来一连土匪也难应付的一个警卫排。
没有兵,不能打仗的将军,似乎应该顺便瞅几眼周围的景致。可他大概连想都未想过,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脚下这座山,算甚么狗屁一景。
——“内线作战!”
——“全部歼灭三个军!”
——“一战解决问题!”
人们常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来形容大将军风度之类。其实不用泰山崩于前,就是一栋楼塌于前,谁都掉头就跑。当然,用已经被用俗了的大海的潮浪形容林彪此刻的心情,当是很妥贴的。可浪涛再大,也溅不到那张瘦削、清秀、白净的脸上一星泡沫。
能够看到的,只是那步履愈发沉重的踱步,和那些日子每顿2两左右的饭量。不过,他的决心,可能在那一刻就已经定了。
其实,部队就离这儿不远。
黄克诚的三师,距林彪也就20里左右。梁兴初的1师更近,就10里样子。几天后,1师前卫团到达杨家杖子附近洞口村时,团长江拥辉到铁路线上一个小站,通过绥中县电话局打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正是林彪。
当年115师保卫部巡视员乐坏了:林师长,你来了!
肯定也很高兴的林彪,声音里听不出多少高兴:嗯,来了。你们都带了些什么武器呀?
江拥辉答:步枪、手榴弹,还有几挺机关枪。
林彪道:手榴弹是宝贝呀。
手榴弹真是个宝贝。不然,土八路不会为它编那么多歌儿,唱得那么兴致、开怀。可手榴弹再宝贝,也难敌国民党的美式大炮。而且一路兼程,一个个弄得精疲力竭,蓬头垢面没了模样,再宝贝的手榴弹也扔不多远了。
最惨的要数杨国夫的7师。
12月4日,林彪转发一封电报:
中央军委:国夫转电如下我师自渤海登陆行军,又在山海关坚持半月之久,后又运动防预,每旅皆是战斗伤亡,减员有两千之多,现部队干部情绪低,战士带枪逃亡甚多,(仅昨晚连跑二十八人带枪九支)。原因:部队自出关来,未领分文款项,服装不能解决,生活极端困难,目前部队极须整顿与补充。
林
支转
就是这样的部队也调不来。
没有电报密本。
11月22日,林彪在给“军委东北局”的电报中说:杨国夫与我无密本联系,情况不明。
11月23日,黄克诚、刘震、洪学智⒀给“彭罗并军委”的电报中说:与林台密本始终未弄通,林来报均未译出。请转告林设法送密本来。
没有密本,只听呼叫,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只有拿着收到的“天书”着急上火。
还没有地图。
没有地图,别说打仗,连行军都困难。
全套美式通讯设备的杜聿明,却耳聪目明。连江拥辉和林彪通的那次电活,都被他的情报人员截接了。
从关里开来的部队联系不上,调不动,从南满赶来参战的部队,也在沈阳受阻。
罗华生(离休前为原铁道兵副司令员)率领的2师,10月上旬渡海在皮口登陆不久,即奉令到锦州西部作战。步行到普兰店,政委刘兴元(离休前为军事学院政委)与苏军联系,“老大哥”挺帮忙,给调来一列火车。谁知沈阳的“老大哥”却变了面孔,让立即下车,限令24小时内离开沈阳,不然就要缴枪。罗华生派通讯科长王建华去东北局联系,希望东北局与苏军交涉,能够放行。
见到的是东北局副书记高岗。
高岗说:告诉你们师长,就照苏军讲的办。
科长急了,总部命令我们去锦西作战,下火车就不能按时赶到了呀!
高岗说:你回去就这么讲,就说是我的命令。不然就缴你们枪!
科长火了:“老毛子”要缴我们枪,你也要缴我们枪,这算什么共产党?!
刚见面时,高岗一脸麻子就不是色。这下全青了:你敢顶撞我?我毙了你!
高岗也是没法。“老大哥”正要用坦克赶小兄弟出城。大概他正在憋气窝火,就把一肚子火冲自己部下发了。
开动“11”号走到新民附近马三家子,看见车站上停着一列火车,车头还“呼哧呼哧”喘气。几个“老大哥”荷枪实弹守着。10多节车皮上,坐着不少八路。一问,是冀东部队,车上载满着日本军火被服,也被“老大哥”截住了。
罗华生上前商量:你看,我们不少人徒手,又没穿棉衣,都是八路,支援点。押车的是冀东部队的一个后勤部长:没有李运昌的命令,谁也不能动。
这边谈着,那边人早上车搬东西了。
那个部长破口大骂:你们是土匪!
副师长贺东生(离休前为广东省军区司令员)火了:有你们这样的八路吗?你才是土匪!
这边武装着,那边和“老大哥”干起杯了。
不知谁说的,“老大哥”爱唱酒,把他们灌醉了,车就有了。立即行动。供给科长弄来10多瓶酒和烧鸡、猪头肉什么的,又找上几个酒量大的陪着。“老大哥”乐坏了,扔了转盘枪,翅起大拇指,一口一个“毛泽东”,“毛泽东”。大家也翅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斯大林”,“斯大林”。没用半小时,几个“老大哥”就全放倒在那儿了。
可2师已经用不着去锦西了。
新部队装备好,中看不中用。老部队破衣烂枪,疲惫不堪,散在各地,处于行军状态,形成不了力量。
对于这些,中央即便不是不知道,也是知之不多,而且没听进去。所以,直到11月22日,仍然坚持在锦州西部打大仗。
彭罗并林李沙并黄刘洪:㈠顽军十三军五十二军的向锦州急进,望集中营口、沈阳主力到锦州方面协同黄梁两部以全力歼减该顽,据报顽十三军只有一万六千人,每连只有六七十人,兵无斗志,五十二军情况却不明,但孤军深入,军民不和,弹药不继,如我以全力坚决打击之,是能大部或全部加以消灭的。
㈡蒋军困难甚多,兵力不够分配,现在顶多只能调五个军入东北,即使苏联允许蒋军控制东北各大城市,在苏军走后,我仍有可能夺取大城市,现在如能消歼其两个军则将给蒋以决定打击。煞美在全国威风,并给国共谈判和全国反内战运动以极好影响,并对我争取东北及华北斗争亦有极大帮助,望你们根据情况尽一切可能达到消灭该顽之任务,这是决定大局的斗争。
中央
11·22
“二月逆流”中,被叶群一句话就送进监狱关了7年的季中权,个头不高,儒态文雅。
65岁的老人说,从1945年11月5日起,他就给林彪当秘书,直到1947年夏季攻势后才离开。这期间林彪发出的所有电报,都是林彪口述,由他笔录,再送电台拍发的。
对于1945年11月21日上午8时,林彪在锦西前线拍发的那封电报,老人有印象,但具体细节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段时间,林彪很少睡觉,有时半夜刚睡下又爬起来:小季,把灯点着。
电报全文如下:
军委、彭、罗:连日我在兴城锦州一带所见所闻我部队已参加作战者疲惫涣散战斗力甚弱新兵甚多缺乏训练梁师刚到黄师尚未到远落敌后,各部皆疲劳武器弹药不足而未得补充,衣鞋缺乏,吃不惯高粱,缺少用费,此外,自总部起各级缺乏地图对地理形势常不了解,通讯联络至今混乱,未能畅通,地方群众则未发动,土匪甚多,故迂回包围时,无从知道。
敌人利用我以上弱点,向我推进,并采取包围迂回依据以上情况我有一个根本意见,即:目前我军应避免被敌各个击破,应避免仓促应战应准备放弃锦州以及以北二三百里让敌拉长分散后,再选弱点突击,因此在沈阳,营口各地之我军不必赶来增援,应就地进行装备与训练养精蓄神,特别加强炮兵的建设,以等待以后之作战。目前黄梁两师皆我亲自指挥,如能求得有利作战时,即进行极力寻求战机,侧面的歼灭战,此可能性仍很大,但亦不拟轻易投入战斗,并拟义县为后方对敌正面与后面,仍以现时部队与敌纠缠扭打。部队急需补充棉衣,棉鞋,及大衣,望大量筹集,并望迅速大量印地图。
以上意见望军委考虑决定指示我们与各兵团。我与各部不能畅通电报于锦西坎圭附近已开始与敌接触,我即向江家屯转移以利与黄梁会合。
林彪
马八时
林彪到东北后,发出的第一个比较重要的电报,是请求中央要求撤退,是违背中央要求打大仗的精神不想打仗的撤退。
对于一个将军,不论是古是今是中是外,撤退都不能说是光彩的。
但撤退有时比进攻还需要勇气。
1947年5月,陈云在给高岗的一封信中,曾把避免锦州决战,成功地指挥四平撤退,作为共产党人进入东北前七个月中的两件大事。并说,如果这两件事当时有错误的话,东北就很难有以后的好形势。
“一个在展开的最初阶段中所犯的错误,是永远无法矫正的。”
这是普鲁士和德国军事家老毛奇说的。
也打了几仗
生活中不乏这样的将军:声名赫赫,可认真琢磨,却想不起他曾指挥过哪个著名的战役。
林彪用不着悲哀。
无论怎样讨厌他,憎恨他,只要提起平型关大捷和三大战役中的辽沈、平津战役,就不能不想起“林彪”这个名字。还可以想到长征路上闯关夺隘,从长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岛。
可现在,对于当年红1军团、红1方面军、115师的老底子,也是后来四野骨干力量的新四军3师和山东1师,林彪还有点心中无数。平型关战斗负伤后,他有6年多未闻过战场的硝烟了。当年115师的班长、排长、连长、营长,现在大都成了营团干部,有的已经当师长了。对这些还习惯地称他为“林师长”的部下,他曾是那么熟悉,现在却有点陌生了。
他要摸摸他们,看看他们的战斗技术。
还要摸摸从未见过的美式装备的敌人,摸摸那个从未打过交道的杜聿明的脾气。
在这点上,林彪与杜聿明所见略同。
3师和1师从锦西后撤途中,都打了几仗。
先是在旧门,是遭遇战。1师和52军拼起了刺刀。边打边撤,撤到高桥附近又打一仗。两仗双方各有伤亡。第三仗是撤出锦州后,12月1日,在锦州义县间一个小镇上下齐台,由林彪指挥1师和3师7旅打的。
戴着助听器的梁必业老人说,1师指挥所设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上,他用望远镜观察,发现前方主攻团指挥所,也有几个人在用望远镜观察。
仔细看,认出其中一个是林彪。梁兴初不信:林师长怎么跑咱们前边去了?
看准了,赶紧说:快,向前转移。
在后来有名的大洼战斗中,林彪指挥所距前沿就1里左右,他就站那儿观察指挥。71军溃兵跑旁边村子里,林彪让警卫员去抓。
此前在开原阻击新1军,林彪干脆跑到7旅前沿阵地去了。季中权和参谋处人员劝他别跑得太远,他不理睬,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个“天下第一军”。炮弹从头上“嗖嗖”掠过。季中权从未见过这阵势,不觉中把脑袋伸到工事外面去了。林彪伸手按下:小季,要打死的呀。
从锦西撤退到四平保卫战结束,林彪经常跑到前边去,目地只有一个:知己知彼。
上下齐台那仗的印象是:敌人火力强,不好打;自己队形太密集,易伤亡,而且是一面推。
于是,撤退路上,这位“撤退将军”脑子里车轱辘般转来转去的那些问题中,就增加了两个内容:“一点两面”,“三三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