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怨憎会

暗沉的楼道中,一缕微弱的光都挤不进来。

唐星辰将应程严丝合缝地囿于双臂里,两人席地坐于同一层楼梯上。

他捧起应程的脸,指尖触碰到了微凉的湿意。

心脏仿佛被锐利之物刺破,骤然一疼,疼得皱缩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应程哭,第一次看见应程无比脆弱的姿态,触碰到对方隐埋在身体里的伤口。

那道伤口太久太深,难受得没有知觉,连他自己都遗忘了。

唐星辰俯身靠近,从眼角开始一点一点亲吻黑暗中,对方脸上冰凉的泪痕。

应程的眼泪对他来说,就像高浓度硫酸,碰一次,心口被腐蚀一次。

“都过去了……宝贝儿。”

唐星辰亲吻他的脸颊,亲吻鼻尖,再过渡到唇角:“不会再有那种事儿发生,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好你和阿姨。”

应程没出声,他单手搂住唐星辰后颈,将唇进一步送了上去。

他们在黑暗里接吻,于静默中缠绵,唇舌交缠不分彼此,亲得温柔而有力。

最爱之人的吻,如同一支有效镇静剂,能让人短暂地将思维从痛苦中抽离,抚慰难以承受的伤痛。

应程抓住这最后一点浮萍,才不至于被溺死。

……

秦歆竹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除肋骨有一点轻微骨折外,其余没有大碍,基本都是皮外伤。

但是她底子虚弱身体消瘦,还有低血糖的表现。

再加之以往陈年旧伤,给精神带来的巨大压力,十分需要静养以及营养维持。

应程快速整理好自身情绪,回到病房,并未多加思考,当即要给她办转院手续。

这家医院尽管是省内最好的三甲医院,可终究处在应家眼皮子底下,任何动向他们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实在无法让人安心。

唐星辰把联系转院的事包揽在自己身上,满口答应说,两小时之内一定能办好。

在唐星辰出去打电话时,病床上的秦歆竹清醒了过来。

她小幅度挪动身体,似乎想要坐起身。

病床边的应程按住她,提醒说:“你腰后有伤,躺着吧。”

秦歆竹不动了,改成抓住应程的手,嗓子是嘶喊过后的沙哑。

“阿程,你别担心,妈妈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应程半弯着腰,身体有点细微的僵硬。

虽然已经想起来一些事情,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习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突然一下和秦歆竹这样亲近,他仍旧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你好好休息。”

应程想抽出自己的手,奈何秦歆竹攥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骨骼的形状。

他不想和她硬来,斟酌片刻,最终妥协地坐在了床沿。

秦歆竹平躺着,眼里渐渐蓄起了泪,目光一寸一寸,将应程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个遍。

“在外面上大学,是不是待得不习惯?”她轻声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好。”

应程太久没感受过家人的关心了,此种语气和泛着温馨的情境,不禁让他陌生又恍惚。

说得矫情一点,像是恍如隔世。

过了好一会儿,应程回答:“没什么习不习惯的,还好。”

趁秦歆竹开口前,他问道:“应廉这些年对你做了什么?你说的那些证据……是什么?”

想起了不堪的过往,填补了自己曾经无法理解的空白。

应程如今最想做的,是弄清楚秦歆竹那些年,在国外究竟经历过什么事。

如果能拿到足够的证据扳倒应廉,那是最好不过,但首要的还是得尽快让她和应廉离婚。

然而提及这些问题,秦歆竹的态度却意外有些回避。

不像方才面对应家人那样强硬,她避而不答,仅仅说:“这些事妈妈会解决好的,阿程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影响到你。”

应程一蹙眉,这根本不是影响不影响的问题。

正欲开口反驳,病房门又被推开。

本以为是医生护士或者唐星辰,结果是一位打扮得十分洋气的老太太。

病房里两人都愣住了。

应程愣住,是因为他不认识这人是谁。

而秦歆竹愣住,是因为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此刻出现在这里。

老太太的目光不紧不慢扫视,先是打量了一圈病房环境,而后落在应程身上,淡定自若开口。

“你是小程吧?”

应程顿时更莫名其妙了,想反问你谁,老太太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对方径直走上前,面朝秦歆竹说:“我和你父亲正在横滨旅游,得知消息后立马赶来了中国,听说你要离婚,是吗?”

这一番话信息含量颇大,应程神情警惕,心下讶异。

完全没料到突然现身的老太太,居然会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外婆。

秦歆竹眼神未起波澜,平静注视地来人,嘴里的话对着应程说。

“小程,妈妈有点饿了,你能帮妈妈买点吃的回来吗?”

正在这时,走廊外的唐星辰打完电话回来,一进门,见到病房里的景象也有点懵。

应程离开床边,朝病房门口走。

他本想将门留一条缝,可老太太却跟过来,防备地将门紧紧关上。

门缝彻底消失前,应程听见秦歆竹说了一句。

“既然当初你们已经决定放弃我了,现在又来掺和做什么?”

应程脚步微顿,反手一拉懵逼状态的唐星辰,暂时离开了医院。

“刚怎么回事儿,那老太太哪位?”

坐在一家餐馆里,唐星辰忍不住问道。

应程点了几样清淡的吃食,吩咐服务员打包,斟酌了一下措辞后,回答他。

“如果没猜错,那是秦歆竹的妈。”

这句拗口又别扭的话,让唐星辰思维一顿,反应了两秒。

秦歆竹的妈,不就是应程外婆?

“如果没猜错?”唐星辰重复对方语句,一脸不明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认识你外婆?”

“我没见过她,”应程说,“他们这些年一直定居在美国,没回来过。”

或许很小的时候见过,但他早记不清了。

而且在应家十几年,也从来没见秦歆竹和父母家人联系过,连提都未曾提起。

乃至于应程一度忘了,自己还有外公外婆这件事。

唐星辰面露沉思,来回琢磨那两句话。

若是常年定居在国外,很难见面可以理解。

可应程认都不认识自己亲外婆,这就很不寻常了。

如今通讯设备这么发达,只要有台手机,随时随地都能视频。

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联系,那唯独能代表,秦歆竹和自己父母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能到了很僵的地步。

唐星辰暗自思忖,转个不停的大脑里蓦地闪过一件事。

他连忙问:“你爸妈出国期间,去的是不是美国?”

应程:“嗯。”

唐星辰话语一停,忽然嘶了声,缓缓与应程对上视线。

“我怎么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儿?”

应程没搭话,但那份严肃得逐渐发沉的眼神里,显然是和唐星辰有了同样的猜测。

……

两人拿上打包好的饭菜,再次赶回医院后,老太太已经不在病房了。

秦歆竹表面不见异样,然而一言一行中,隐约透露出了几分魂不守舍。

应程旁敲侧击问了她一些问题,可惜没能撬出半个字。

秦歆竹尚在养病,营养缺乏身体虚弱,精神似乎也不太稳定。

应程放弃追问,选择换一种迂回的方式,对其循循渐进。

转院的事情很顺利,唐星辰找到家专门调理身体和心理的私立医院,托关系安排了最好的病房和医生,隔日便将人送了过去。

新医院环境清雅怡人,而且病人不多,医生也很耐心专业。

悉心调养几日后,秦歆竹气色明显有所好转。

期间应程作为陪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除却偶尔有些不方便的活儿,需要交给女护工来做,大多数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母子俩的关系,也在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应程偶尔还会和她讲一些,自己之前在外面租房和配音遭遇的经历。

知道儿子能早早的自食其力,秦歆竹欣慰的同时也感到辛酸,继而是无以言表的愧疚。

每当这时,应程想借机问她在美国的事情,她又会立刻避而不谈。

原以为进退维谷的局面,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直到某日下午,秦歆竹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应程只听见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声,具体内容太模糊了,未能听清。

秦歆竹安静地聆听着,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讲。

等挂断电话后,她多日心不在焉的眼神,不经意有了变化。

随即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她握住应程的手,吐露道——

“阿程,你去帮我拿一样东西,就是上次你爷爷寿宴的那栋戏楼,戏楼后台有一面储物箱,你找到储物箱的第十三个柜子,密码是你生日。”

应程心神莫名一凛:“柜子里有什么?”

秦歆竹表情镇定:“能帮助我们的东西。”

应程依照秦歆竹说的,找到了戏楼后台,那面储物箱的第十三个柜子。

他输入密码,拉开柜门,看见里面只有一样东西——塑胶外壳泛黄的老式光碟。

跟着一块儿来的唐星辰,先一步将光碟拿了出来,新鲜道:“这玩意儿还是我小时候才见过,现在市面上都没了吧。”

应程简明扼要说:“走,去网吧。”

唐星辰一挑眉:“不是要交给你妈?”

“直接给她,估计我再也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应程牵着他手腕往外走:“先看了再说。”

“这东西应该很重要,不然阿姨也不会藏在这儿,”唐星辰提议,“网吧不安全,要不去我家?我房间有电脑。”

“行。”

两人回到唐家别墅,家中空无一人,正好省去了解释的功夫。

唐星辰打开书桌上的台式电脑,将光碟仔细放入光驱。

由于基本没用过这玩意儿,两人稍微捣鼓了一阵儿,才找到电脑里来自光盘的文件。

文件里的东西很简单,仅仅只有一个视频,不过视频时间很长,有将近两小时。

唐星辰从外边弄进来两张靠椅,一人一张,并排坐在书桌前。

两双眼聚精会神看向屏幕上的内容,手中鼠标一点,视频开始播放。

但可能由于光碟存放的年限比较长,画面圈圈转动着加载了好半晌,进度条才正式向后推移。

画面没有立即变化,起初是一片漆黑,过去了大约十几秒,终于亮起来。

秦歆竹上半身出现在视频中,周围光影略显昏暗,背景也不宽敞,约莫是待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里。

她比如今年轻许多,气质温婉清雅,眉目间也没有深深的疲惫与麻木。

但应程和唐星辰看见她的瞬间,不由得心头一窒,凝住了片刻呼吸。

秦歆竹右半边脸完全肿了起来,嘴角有鲜红的伤口,细颈上残留了几条若隐若现的掐痕。

并且因为拍摄时间久远,视频帧率不稳分辨率低,呈现的效果模糊而失真。

一眼看去,竟有种让人后背发凉的诡异与阴森。

少顷,秦歆竹说话了,她的语气还算沉稳。

“今天是来美国洛杉矶的第十三天,也是第一次记录。”

“上午我和应廉提了离婚的事,他突然发怒,打了我一耳光,掐着我脖子摁在地上,我差点窒息,那一刻我以为我快死了,但他最后松了手。”

“阿程的奶奶拍了视频给我看,阿程病情没有好转,发烧更严重了。”

“明天再和应廉商量一次,如果他还是不同意离婚,我会去法院起诉。”

视频到这里,忽然间黑了几秒,随后又再次亮起。

秦歆竹换了一身装束,脸上与脖子的伤也看不见了,应该离上次记录有一段时间了。

“来洛杉矶的第三十天。那天应廉打了我之后,一直没有回来,手机电话也不接,我没办法和他商量离婚的事。”

“不过好消息是,阿程终于退烧了,虽然还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但病情好转了。”

“妈妈和爸爸出门旅游了,等他们回来,我要把阿程接过去,放在应家我总是不太安心。”

“明天去找工作吧,芭蕾舞剧院有认识的同学和朋友,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份还行的工作,至少能养活我和阿程两个人。”

话落,再一次黑屏。

重新恢复后,这次出现的秦歆竹,让应程眉心狠狠一跳。

秦歆竹身穿短袖,裸露的手臂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脖子锁骨那片青紫了一大块,两边脸颊更是惨不忍睹。

而且她声带似乎也受了点损伤,说话很费力。

“来洛杉矶的……第四十八天。应廉回来了,他扇了我十几个巴掌,拿出一条黑色的鞭子,把我抽得浑身是伤,然后勒住我的脖子,从客厅拖进了房间。”

“我挣扎了很久,以为他这次真的要杀了我,可是没有,他不敢杀我。”

“芭蕾舞剧院拒绝了我的工作申请,那些朋友和同学也都莫名其妙疏远我,我换了好几个剧院,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果,他们不需要来自中国的舞蹈老师。”

“我去报警,可是警察根本不管我,应廉的助理来了,他带来了警察局副局长,他们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件。”

“明天爸妈就回来了,我会把应廉做的事全都告诉他们,只有爸妈能帮我了。”

……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画面疯狂摇动了几下。

拍摄视频的物件好像是装在一个盒子里,不知被什么撂倒后,滚了几米远。

过程中无意间撞到开关,摄像头开启,对准了客厅地板。

秦歆竹惊恐的尖叫声传出,身体背部向下,重重摔在地板上。

她长直的黑发被一只手连根揪住,后脑勺毫不留情朝地板猛砸了几下。

秦歆竹头晕眼花,喊不出来了,整个人奄奄一息。

穿着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单膝蹲在她身边,双手捧住她的脸,语气极尽温柔——

“歆竹,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去找你爸妈呢?他们根本不在乎你,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怎么可能会帮你?能帮你的只有我。”

应廉说着,拿起了放在旁边的黑色眼罩。

他将眼罩套在秦歆竹眼睛上,手中拎了一条黑鞭,脚底从正面踩住她脖子。

随即高高扬起胳膊,肆无忌惮抽下去。

秦歆竹气管被踩住,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身体也无力反抗,唯有被动地承受着。

鞭子用力抽一下,应廉轻声说一句话。

啪——!

“你只是颗棋子,是个最没用的工具,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只属于别人。”

啪——!

“你不需要工作,那是没意义的事情,我会养你一辈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什么都不用管。”

啪——!

“歆竹,陪在我身边吧好不好?我们有儿子,有一个家,你还要逃到哪里去呢?”

啪——!

“你被所有人抛弃了,没人想要你,只有我。”

……

施虐过程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钟。

秦歆竹仿若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地上,连手指都没动过。

但她没死,应廉控制着力道,不让她死。

鞭子丢在地上,应廉慢条斯理擦干净手,连衬衣都是一尘不染,并无留恋地锁门而去。

又过了五分钟,秦歆竹微弱地动了动手指,摘掉眼罩。

她挪动着躯体,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摄像头前。

女人头发凌乱,发丝糊在脸颊边,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

面容皱缩,眼神绝望,分明在不停掉眼泪,可她又笑了起来。

“来洛杉矶的第四十九天……我没有爸妈了。”

“他们劝我忍受,劝我好好陪着应廉,我不能离婚,一辈子不能离开应家。”

“秦家花钱培养教育我,送我学舞蹈学艺术,一切目的都是为了让我嫁给应廉,为了让秦家变成人上人,我只是一个能让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工具。”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秦歆竹又笑又哭,泪水横流,猛然呕了口血出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肿胀的脸颊坠地,摔在了那滩暗红的鲜血上。

眼泪从眼角肆意涌出,混杂着心口血,一片模糊。

秦歆竹双目空洞,嘴里喃喃。

“我联系不上阿程了,他们把我的阿程……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