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个月的暑假里,唐星辰和路倏只断断续续联系过几次。
对方好像很忙,几乎没有在人前露过面。
褚钦江更是直接失去了联系,问路倏什么情况,路倏依然避而不谈。
至于原本大家约好一起毕业旅行的事,在高考分数出来后,自然而然泡了汤。
潘冕只考了四百分,没达到本科分数线,和爸妈商量过后,决定去外地复读,再给自己争取一次机会。
冯长宇考上了体育学院,并且和网恋一个月的妹子奔现成功,如今正陷入热恋当中,没空关心他失散的兄弟们。
而颐宁市所属省份的高考状元和榜眼,被应程路倏包揽。
一个716分一个713分,双双被首都华大录取,成为了校友。
经过深思熟虑,应程选择了管理系专业。
这个专业对他来说,无论将来是否从事配音相关行业,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而唐星辰的分数,和他之前预估的差不多,刚刚碰到一本线。
为保险起见,填了二本院校的王牌专业,最终录入首都工商大学的国际经贸专业。
自此,高考这道大坎儿算是完美落幕。
再往后迎接众人的,便是谁也避不开的分水岭。
不管是玩得好的朋友,亦或是讨厌的眼中钉,还是印象不深的路人甲同学,大多会在分水岭后被冲散。
人世茕茕,聚散有时,曾经一起搭伴而行的朋友,猜不准就何时偏离了方向。
于是披星戴月里,万事不经意间,好像只剩下了你自己。
有些人能幸运地拉紧对方的手,有些人也许突然间走散,然后遗憾错过,直至再也无法遇见。
这是人生既定的里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有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除了孤注一掷地奔往,无一例外。
……
八月份,唐星辰生日前夕,消失了近两个月的路倏可算现身。
他把唐星辰约在喝下午茶的地方,坐在露天咖啡厅餐桌边,将新买的游戏设备亲手送给他。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路倏说,“我最近有点忙,没时间陪你吃饭了。”
唐星辰收下礼物,端详了他几眼。
两个多月不见,路倏似乎清瘦了许多,一眼看去,不难发现隐藏在面容下的疲惫。
整张脸气血不足,眉目间隐约有股心事。
然而神情从容自如,倒是衬得整个人成熟稳重了不少。
唐星辰问:“你和江儿究竟怎么回事儿?他人呢?”
“他出国了,”路倏这回倒没隐瞒,用勺子搅动杯里的咖啡,淡淡道,“我们分手了。”
“什么?!”
唐星辰惊道:“分手?出国?他不是已经被保送华大了,怎么还出国?”
“就是出国了。”路倏说。
唐星辰一头雾水加满腹疑问。
据他所知,褚钦江这些年一直住在路倏家,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根本不像有什么问题,怎么会突然分手出国?
“你跟我说清楚,”唐星辰一脸费解,“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为什么这么突然?”
路倏不语。
他垂下眼,避开对面视线,兀自盯着漾起漩涡的咖啡液,似是要沉默到底的意思。
见路倏如此模样,唐星辰更急了。
可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便插手,而且看对方疲惫压抑的神情,他也不忍心过多逼问。
唐星辰嘴唇动了动,安慰的话无从说起,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更合适,只好转移话题。
“你最近忙什么呢?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路倏这才重新开口:“我爸生了点病,我妈要上班,只有我照顾他。”
唐星辰闻言蹙眉:“哪家医院?我也去看看叔叔。”
“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出院了,就是腰疼有些行动不便,得有人看着。”
说完这句,路倏将杯中的苦咖啡饮尽,站起身,拍了拍他胳膊。
“我先走了,生日快乐,欠你的这顿饭以后补上。”
唐星辰面色藏不住凝重,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吐了口浊气,心底担忧加深。
自己一个人喝咖啡没意思,他想着要不要把应程喊出来,或者带一份回去。
还没想明白,肩膀又被人拍了拍。
唐星辰以为路倏去而复返,抬起头,却看见了罗天锡的脸。
罗天锡腿边竖着行李箱和一只背包,瞧着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这么巧,”唐星辰随口寒暄,“去哪儿?”
罗天锡没回答他的问题,手插着兜,懒声说:“找个地方谈谈?”
“谈什么?”唐星辰莫名其妙道,“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谈?”
罗天锡敷衍地笑了下:“这里不方便。”
—
当被带到一间类似健身道馆的地方,罗天锡丢下行李箱,不由分说一拳冲他打来的时候——
唐星辰总算醒悟,对方说的“方便”,是指哪个方便。
胸口蓦地吃痛,唐星辰身形被拳头撞击力带得连退几步,面容瞬间阴下去。
又是一拳朝门面过来。
他半句废话没讲,反应迅速地拽住对方手腕,使力一扯,再一脚重重蹬上罗天锡腹部。
这一脚完全没收劲儿,罗天锡感觉自己小腹剧痛乍起。
只是他从小到大,挨过的打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忍痛能力异于常人,被踹了脚狠的,愣是眉都没皱一下。
旋即反手掐住唐星辰颈部,向下摁的同时膝盖猛然一屈,毫不犹豫顶上了对方的胃。
唐星辰脸都白了,反胃感顿时涌上来。
他死死咬住牙,直起身,紧握的拳头凸出一节指骨,一拳揍在罗天锡太阳穴上。
痛还可以忍,又痛又晕却没办法控制。
罗天锡被动松了手,头晕耳鸣,身体不稳地晃了晃,摁着太阳穴,后退一段距离。
唐星辰同样腿脚一软,没站稳,单膝跪在了地上,垂首按住绞痛的胃。
各自缓了几十秒,两人不约而同一掀眼,冷怒地盯视对方。
随即再次冲上去,凶狠地打作一团。
谁都没吭声,手上是毫不手软拳拳到肉,仿佛多年的生死仇敌,恨不得真枪实刀把眼前人就地碾死。
一时之间,空荡的健身室内,只余下闷重的互殴声。
打了不知多久,打到满头大汗筋疲力竭,双方又痛又累揍不动了。
这才终于停手,各自滚向一边。
唐星辰仰面朝天,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感觉自己全身关节都快要散架,疼得动都不想动。
罗天锡当然也没好到哪去,鼻青脸肿光荣挂彩,肚子让人踹了好几脚,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闭了闭眼,挤掉睫毛上多余的汗。
心中腹诽,没想到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还真他妈能打,自己从小靠打架混饭吃,竟然都没在他手上捞着点儿好,而且打就打了,他大爷的专朝人脸上揍。
唐星辰喘匀了那口气,腾出空骂道:“你他妈有病啊!上赶着找不痛快是吗?”
罗天锡没和他打嘴仗,心平气和说:“今天我就要离开颐宁了。”
“所以呢,”唐星辰气极反笑,“专门跑来让我揍你一顿?”
“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罗天锡双眼放空,自顾自道,“或许不会再回来了,阿程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他。”
此话一出,唐星辰顿时没了声儿,跟自动消音似的。
他转头侧目,一动不动凝视他,半晌说:“姓罗的,你是不是——”
“是,我喜欢应程。”
罗天锡率先出口,完全不遮掩,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几年前就喜欢了,我看着他从一个乖小孩变成了现在这样,看着他对他爸妈失望,看着他和家里闹掰,看着他独自搬出去住。”
罗天锡双手一撑地板,坐起身。
他目光下移,直勾勾与唐星辰对视,满含挑衅。
“我陪了他五年,喜欢了他五年,他的全部经历我都一清二楚,你算什么?”
唐星辰所有要反驳的,被罗天锡这简单几句话,痛快堵了回去。
如同让酸涩异物封住,尽数梗在了嗓子眼,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嘴上无法反驳,思维也不由自主被对方轻松牵动。
是啊,自己和应程才认识多久,一年都不到。
甚至迄今为止,他都不清楚应程家里发生过什么,应程又为什么,会和家人闹翻搬出来住。
哪怕他们前不久,还做了世界上最私密的事,可照旧没有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比不上罗天锡在应程心里的位置,更比不过罗天锡的五年。
或许他根本就不了解应程。
唐星辰活了十几年,头一回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儿。
这种嫉妒没有“软肋”,任何东西都无法对抗压制,只能任由它在心底扎根生长。
唐星辰心口发闷,嫉妒得快爆发,可他向来要面子,硬是装出无所谓的模样。
把所有浓重的情绪,转化为字里行间的刺,悉数奉还给对方。
“那又怎么?你待在他身边五年,都没能跟他有点儿什么,”唐星辰也坐起来,神情恶劣说,“可我只用了不到一年,你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罗天锡笑了笑,明晃晃的冷笑。
“我要真想和他有点什么,你以为还有你什么事?”
“但事实就是这样,”唐星辰一字一顿,“现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只有我。”
“没错,是你。”
罗天锡猝不及防地认了输,退让一步,坦荡又无可奈何。
“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只能陪他这么久。”
他从五年前开始喜欢应程,比谁都更早遇见他,可是再早又有什么用。
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喜欢,仅仅只能维持在喜欢这一步。
他无根无依,孤身一人,应程却不是。
他在泥潭和垃圾堆里摸爬滚打,生来就得与世界对抗,在生活里苦苦挣扎,没有目标没有期望。
应程却至始至终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从根子里,就是完全被世界区分开来的。
单纯作为朋友,他还可以没有负担地对他好,可若真的再进一步,两人的区别只会越来越大,差异越来越明显。
直至悲哀地找不到一丝共通点,无法融合,分道扬镳。
尽管罗天锡打心眼儿里认为,唐星辰配不上应程。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眼界、经历与爱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共鸣,永远理解对方想要什么,互相成为依靠,成为背后不可或缺的支撑。
罗天锡比谁都清楚,应程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混混。
而是能和他势均力敌,并肩走向未来的契合伴侣。
正因为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没办法再死乞白赖待下去,陪伴也就到此为止。
忽略掉身上的疼痛,罗天锡站起来,大大方方告知。
“我没打算和你抢,也不想看着你俩在我眼前你侬我侬,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但你记住,你要是敢伤害他,我随时会回来,到时候下手可不会像今天这么轻。”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话,拎起行李箱转身朝外走。
“你去哪儿?”唐星辰在背后喊。
“不知道,没想好。”
罗天锡语气随心所欲。
说不定走着走着,他就知道自己想去哪了。
—
应程去了阮慕公司一趟,确定了自己要试音新剧的事。
幸而剧组采用的是线上试音形式,安排方便快捷,不用再麻烦地跑去首都一趟。
回到出租屋,一股浓郁的红花油和云南白药味,没有防备地弥漫进鼻腔。
应程眉间微拧,见到坐在床边的唐星辰,不解问:“哪来的药味?”
“我买的药,摔了一跤。”唐星辰神色自若,拉着他坐下,“配音的事交接好了吗?”
应程没理会这个问题,主动伸手,摸索他胳膊和上半身。
“摔哪了?”
唐星辰想说没事,却一个不慎被对方碰到腰侧,没忍住嘶了声。
应程目光一凛,果断掀开他衣摆。
登时看见了唐星辰腰后一大片红肿淤青。
应程心脏仿佛被人用力一捏,陡地收紧。
他一瞬不瞬盯着他,冷冷道:“摔的?”
就知道瞒不过,唐星辰索性拉人背锅。
“和路倏打了架,那小子几个月没出现,跟哑巴了一样,问什么也不吭声,看着就让人来气。”
说完立马在心里讨饶,路哥我错了,为了兄弟的幸福,只能小小牺牲你一下,勿怪。
应程神情并未好转,一言不发,直接提溜住他衣角,将整件T恤兜头扯下来。
唐星辰挥舞双手,惊得乱叫:“哎哎哎干什么!大白天耍流氓……”
衣服一脱,全身的伤暴露无遗。
大大小小的淤青,数不清的红痕印记,尤其是胃部那块,皮下出血格外明显,产生了一大块让人不忍心看的瘀斑。
应程脸色阴鸷得可怕。
这些伤处分布有一定规律,避开了要害却是非常疼痛的部位,且大部分能被衣物遮住,表明了下手人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只是单纯想出气。
而一个人打架是有习惯的,无意识有意识,只要动手就会留下痕迹。
这些伤他眼熟得不能再眼熟,全是罗天锡曾经教过自己的。
看见应程整个人都变得不太好的样子,唐星辰试图挽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打着玩玩儿……”
应程懒得听他胡言乱语,直接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给罗天锡,那边却显示关机。
忙音结束,一肚子火无从发泄。
应程阻止唐星辰穿衣服的手,拿过桌上的红花油,闷头给他重新揉了一遍。
唐星辰疼得差点飙泪,鬼哭狼嚎:“操!你他妈轻点儿!啊啊啊应程你谋杀亲夫——”
全部擦完,应程丢开红花油,忽然俯身抱住了他,嗓音发沉。
“罗天锡和你说什么?”
一下被揭穿,唐星辰警惕起来,连疼都没顾上,艰难地稳住语气:“什、什么?”
“我知道是他,”应程尽量避开对方身上的伤,小心翼翼圈紧怀中人,“他跟你说什么?”
唐星辰底气不足:“没什么,就……”
“对不起。”
这句没来由的“对不起”,使得唐星辰倏然怔住。
他听见应程自责地呢喃:“是我没处理好这件事,对不起。”
应程一早就知道,因为喻嘉岐的问题,罗天锡对唐星辰颇有微词。
只是他从未放在心上,也没有郑重地向罗天锡表明过,自己对唐星辰以及这段感情的重视。
以至于如今矛盾积累爆发,他在乎的人受到伤害。
唐星辰反应慢半拍,神情发懵,脑子里的想法来回转悠了好一会儿。
他总觉得应程似乎会错意了,他俩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对方心生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责。
唐星辰退出怀抱,用额头撞了撞应程额头,面色满是不虞。
“瞎想什么呢,我确实和罗天锡打了一架,但这架迟早得打。”
他说:“要换作是我兄弟被人拐跑,我也得和那人打一架,至少要先探探他的底,不然怎么放心把人交出去?而且说实话,我下手也挺重的,他伤得不比我轻,这会儿没准窝在哪个旮旯里哭。”
两人面对面,应程直直看进他眼底,表情不是一般臭。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唐星辰静默须臾,没回答这个问题。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不会打电话给他,那样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应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是——
他忽地话音一转,变得阴阳怪气。
“知道罗天锡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从家里搬出来,看着你走到今天,陪了你五年。”
唐星辰咸咸道:“你俩兄弟感情多好啊,不像我,还不知道某人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呢。”
应程一顿,神色些许意外。
好半晌,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唐星辰转过身,利落把衣服穿上,丢出一句:“我没兴趣。”
他离开床边要去喝水,下一秒,手被人拉住。
应程的声音响起。
“高三以前,我生活在一个有无数规矩的家里,没有自由没有爱好,过得不是很开心。”
他淡淡说:“原本我妈对我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也变了,他们给我制定了一套模板,让我必须按照模板去活。”
“那时候我除了学习考试,不能做任何多余的事,在出来租房前一天,我的滑板被他们砸断,我和他们闹翻,一个人走了。”
应程从善如流讲述着过去,平稳的神态,听不出在意的口吻,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很平常的小事。
他将过往缩减在寥寥数语里,尽量显得不是那么压抑沉闷。
唐星辰却后悔了。
仅仅听了几句,他就后悔了。
去他妈的秘密、经历和陪伴!
五年又怎么样,过去算什么,现在人就是他的,以后也是他的,未来有无数个五年他都要参与。
唐星辰转回去,把人搂进怀里,胡乱道:“我不听了,不想听了,这事儿我一件都不想听。”
应程低声说:“我没有瞒着你。”
而是实在算不上愉快的经历,和那些无法被抹掉的阴影,他不想带给最在乎的人。
作者有话说:
学校均是虚构,虽然华大对应的是清华,但大部分事物都是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