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立面

“应程、徐子梦,你俩上来,把这道物理题解了。”

班主任吴融,也是A班的物理老师,最大的爱好就是有事没事抽人上讲台写题。

还不是那种几个步骤能解出来的。

答对了还好,可要是答错了……

A班是附中尖子生的聚集地,大家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总认为自己是最强的那个。

众目睽睽之下出错,丢得不是脸,是自尊。

应程停下手里演算的笔,虚虚扫了眼黑板,没过多犹豫地走上去。

徐子梦紧随其后。

吴融补充说:“别写一样的过程啊,我要两种方法。其他人也别闲着,自己拿纸写,等会儿我来检查。”

底下同学们暗自感慨。

吴老板最近变态得有点别出心裁了。

黑板上那道题没记错的话,是去年附中出的某套竞赛卷里的附加题,难度复杂到连参考答案给的都是“略”,现在居然单拎出来让他们练习。

态上加态。

两位“幸运观众”各占据讲台一半。

趁吴融下去巡查其他人,徐子梦嗫嚅着嗓音,着急忙慌地找应程救命。

“帅哥,救我,我完全不会啊……”

“你写个解,”应程拿起根白色粉笔,撵断,“能得一分同情分。”

“……”

徐子梦无声说了句话。

看口型应该是在问候他列祖列宗。

应程视若无睹,提笔在黑板上从善如流地作答。

徐子梦苦着脸,绞尽脑汁了片刻,也用粉笔唰唰唰写起来。

一时之间,教室里万籁俱寂。

大概没几人能写出完整步骤,连笔尖摩擦纸张的声响都微乎其微。

十分钟过后——

应程和徐子梦先后丢开粉笔。

黑板一分为二,两边都写着白色板书。

一半是好像缺乏耐心似的,只罗列了几个重要公式,中间变形和计算步骤悉数省略,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

而另一边,密密麻麻将所有过程一步不落地写了上去,并且排版很工整,看起来赏心悦目。

两份答案数值一模一样。

应程波澜不惊。

同桌了七八次,他比谁都清楚,徐子梦是典型的那种,考前说自己一页书没看玩了整晚手机,最后却考七百加的学习婊。

应程:“哦,完全不会。”

“那能怎么办嘛,”徐子梦十分做作地耸肩,“它自己要出现在我脑子里,拦都拦不住。”

应程不想和戏精讲话,先一步下去了。

徐子梦故意多在台上停留了几分钟。

她站在那份如同参考答案的解题过程旁,充分向大家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后,才心满意足回到座位。

吴融围着教室转悠了一圈。

全班写出来的人加台上那两位,总共只有五个。

他先将徐子梦夸了番,让那些没解出来的同学,把她答案抄回去好好研究。

随后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应程,打趣道:“应程,学得太提前了吧?要不我退位让贤好了。”

应程用的不是高中学过的公式,而是大学教材中,甚至物理专业课才会讲的知识点。

可以说是自学能力非常强了。

前排同学扭头往后瞄,应程自顾自看手里的卷子,不咸不淡回了俩字。

“还好。”

上学期期末考,被他和徐子梦压在下边的老三,翻了个白眼说:“装什么装。”

应程听见了,十分淡定且嚣张:“有本事你也装。”

徐子梦向旁边同桌表达疑惑:“难道不是我更强?他为什么不说我装,是不是看不起我?”

老三:“……”

稀稀拉拉的嘲笑声传进耳里,老三脸都红了。

吴融放任大家自由讨论了会儿,下课铃准时响起。

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平时恨不得爬别人头上抢饭的各位,破天荒地没急着奔向食堂,反而殷切地望着吴融。

再有几天就是国庆节,众人期待满满。

哪知吴融和善一笑,优哉游哉地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天,多了没有。”

教室里静默半晌,登时沸腾起来。

揭竿起义的沸腾。

先前高三部一切娱乐活动参与满减,艺术节被砍,运动会被砍,学生们暂且敢怒不敢言。

结果现在连法定假期国庆节,都从七天砍成了两天。

此消息一出,附中全体学生包括老师们都在痛骂,怒斥校领导毫无人性丧尽天良。

雪上加霜的是,大家又得知头号竞争对象颐宁一中,不仅有三天国庆假,前段时间还欢欢喜喜举办了运动会。

立刻爆发了无比深重的怨气。

一位需要被流芳百世称颂的孤胆英雄,单枪匹马跑去教育部,举报附中偷偷补课,压榨学生们正常休息时间。

事情传开,上边邀请校长去喝了杯茶。

最后学校迫于压力,将七天假期还给了高三学子们。

附中众人这才消停。

照旧踩平衡车回家,应程打开门的瞬间,心底没来由咯噔了一下。

他看见玄关处摆得整整齐齐的几双鞋。

继而是人声响起:“放学了?”

应程眉头几乎是立马蹙起来。

他听见了自己这辈子,最厌恶的声音。

目光下意识投去,向来空荡的客厅,此刻显得有些少见的热闹。

不过只是“显得”而已。

坐在沙发上的四人主次分明,秦歆竹和应廉一左一右,分居于两旁。

两人姿态端正,恭谨中又带着一丝谨慎。

中间是对老年夫妇,穿着打扮像是刚从官场上下来,周身透露出威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高姿态。

花甲之年并未让他们拥有慈爱面相,反倒因位高权重,越发显得严苛与难以亲近。

应程掉头就走。

“阿程,爷爷奶奶来了。”

这一句是秦歆竹说的。

应程脚步无法自控地停下。

时隔四年,从十三岁到十七,秦歆竹再一次喊了他“阿程”。

他心底厌恨到极点,却又叫人轻易拿捏住了软肋。

最终无可奈何地低头。

应程冰冷着一张脸,换上拖鞋,坐在了客厅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

应老太太端详他片刻,说:“见到长辈,都不会问好了吗?”

应程没理会,从裤兜掏出手机玩。

摆出一副“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和我无关”的架势。

气氛有点微妙的僵硬,但意外的,没人开口训他。

应老先生状若无意问:“明天放假了吧?国庆节。”

这次秦歆竹替他答了:“是,他们学校放七天。”

应老先生点头,又与应廉讲话,话题很快转移到别处。

几人没聊多久,王阿姨将做好的饭菜端上餐桌。

应老先生是颐宁市所属省份的省委书记,平素到哪儿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讲究没规矩不成方圆。

按照一直以来的家规,男性长辈坐主位,女性坐副位,小辈坐末尾。

夹菜也是这个顺序。

不过应程依然我行我素,挑了个让自己最舒服的位置,想何时夹菜何时夹,想怎么端碗怎么端。

期间应老太太眼神几次扫来,竟都没说半个字。

但转念一想也正常。

应家人在饭桌上是不能出声的。

食不言寝不语,吃相也得优雅。

这是应家最基本的规矩。

一顿沉闷压抑的晚餐结束,几人又坐回客厅,打开了新闻联播。

应程不准备给自己添堵,拎起先前搁在客厅的滑板,眼不见为净地往二楼走。

应老太太喊住他。

预料之中的教训,终于伴随着枯燥的新闻背景音如期降临。

“从进门到现在,我没在你身上看见一点学生该有的样子。”她淡淡道,“待在你爸妈身边这几年,是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应程转过身,滑板丢在地上,略带滑稽地看着她。

想知道对方还会说什么。

应老太太目光移向秦歆竹:“你是怎么教的?”

后者脑袋微垂,安静地聆听教训。

应程特别看不惯这个场景,心里扎了根碍事的刺一般,让人烦躁。

他冷笑一声:“还轮不到你们——”

“小程,”应廉开口打断,“过来坐,和爷爷奶奶好好说话。”

应程当然不会过去。

站在客厅是他最大的极限。

应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沉声静气道:“你没成年,就已经养成了目中无人、不敬长辈、不守规矩的恶习,以前我说过的话、教你的道理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那些不学无术的下三滥朋友,上不得台面的爱好,自以为是的性格——桩桩件件,哪一件都配不上你脑袋顶着的那个应字。”

“应程,你是应家子孙,你的长辈都是优秀出色的人,”老太太透出严厉的神色,强调道,“应家不可能养出你这样的人,让你出去败坏门风,给他们丢脸!”

言罢,气氛一阵死寂。

应老先生接着开口,再次问了饭前那个问题:“明天放假了吧?”

这一回,他把后面的内容补充完。

“那从明天开始,你继续去我们那住,一直到上大学为止。犯错了没关系,重要的是得改,你父母管教不了你,就由我们来管教。”

应程的神情并没有太大波动,反倒有种诡异的平静。

应廉扮演中间人,缓和气氛道:“小程,你现在高三,在爷爷奶奶家能让你更安心地学习,习惯也会更好。”

等应廉说完,应老太太目光定在了应程的滑板上。

秦歆竹也随之看去。

自打上回她说让他别把滑板放客厅后,应程隔三差五,便将滑板丢在客厅各个角落。

完全不掩饰要和她对着干的心思。

“滑板扔出去。”秦歆竹吩咐王阿姨。

“扔出去?那怎么行,”应老太太说,“直接砸烂丢了,以后这种东西不允许出现。”

王阿姨听从指令,拿起滑板走了出去。

应程没阻止,看都没看一眼。

滑板扔了后,四个长辈再次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从头到脚数落得狗屁不是。

应程一言不发。

无论是直白的、委婉的,亦或是指桑骂槐的。

他照单全收。

直到没人出声了——

应程才开口,语气听上去心平气和:“说完了是吗。”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靠近中间那张玻璃茶几。

“你们——”

应程拎起茶几放着的烟灰缸,在手里掂了掂,而后猛然砸向沙发上方的墙壁,“算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脚踹在茶几边缘:“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茶几瞬间移位,发出尖利刺耳的刮擦声。

摔出去的烟灰缸硬生生碎成两半,一半差点砸在应老书记金贵的脑袋上。

大家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当众又踹又砸的,表情不约而同从震惊变为了震怒。

在其他人尚未开口前,秦歆竹倏然起身,三两步冲到应程跟前。

耳光就那样下来了。

她吼道:“谁给你的胆子?!”

应程脸偏到一边。

其实不痛,秦歆竹没使多大劲儿。

然而身体里所有暴虐的情绪,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这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回 挨了亲妈的巴掌。

半晌,应程回过头。

无声无息地凝视秦歆竹。

方才眼底涌动的戾气,好像被碾灭了般不见踪影。

眼珠黑漆漆的,融掉了鲜活的色彩,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头顶白炽灯照进去,星星点点,是深埋于里的失望。

秦歆竹再一次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丝毫不留情面地打破了应程对“母亲”这个角色,仅存的半分幻想。

他转身,没再顾忌任何人,离开了这栋屋子。

孑然一身。

滑板被折断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他什么也没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