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镐京北门刚刚开启,一骑黄骠马便急匆匆翻上北阪,驰上一片山塬。这里正当关中平川正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林木荒莽,直抵云中大河。时值暮春,沟壑苍黄萧瑟,黄骠马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着。
如此攸忽两日,方才来到一座土山之下。姬多友整整衣襟,决然下马,将黄骠马解开缰绳,放它自去吃草了。非他矫情卖弄,实在是桥山非其他所在,乃是华夏上帝——黄帝陵寝所在。在此地骑马飞驰,有违人伦之道。
说来也怪,桥山原本也只是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更是枯萎萧瑟一片苍黄。可自从做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长出了四季长青的万千松柏,郁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
近千年来,桥山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便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随着浩浩长风弥漫到整个河西高原。
自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率领周部落入主关中后,桥山黄帝陵便成为周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轩辕谷。何为轩辕?天龟也,玄武之神,西方上帝,四灵之根。周人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对这位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无所不用其极。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周王朝严禁农人猎户在桥山十里内居住。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真的有人在此隐居么?姬多友心中惴惴,但想到鄂姞已到了此种地步,应该不会刻意戏弄于他,便继续向山上走去。
忽听水声隆隆,抬头望时,只见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姬多友心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倒是个隐居的好所在也!只是,那三个猃狁傩师真的会藏在此处吗?作下如此惊天之事,真的有胆子隐藏于此?”
疑归疑,他还是除下自己的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大踏步走入河中。好在暮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他已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然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却是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遥相呼应。
姬多友猫腰大步向山坡爬去,一路拨草寻路。过了一阵,才见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隐于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处。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约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笆与幽静的小庭院。
“大周王城司马姬多友,拜望屋主人。”姬多友深深一躬。
除了瀑布水声与阵阵松涛声,没有任何回应。多友试探着进了庭院,第一眼便瞥见了茅屋外墙的斗笠下挂着一样刺眼的物件——那不是社火夜鬼面人戴的那个面具么?烧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如此幽静的深院,竹叶婆娑,竟有这么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怎不叫人心惊?
“足下终于来了,吾等候君日久矣。”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虬结,精悍黑瘦仿佛山民猎户,然多友眼尖,一眼便看出此人左耳穿着一个铜环,定是猃狁人无疑。
多友暗暗将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天月剑,一面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就是与我交手过的那个鬼面人?”
“哈哈哈------”那汉子朗声大笑:“我家右相政务繁忙,哪有时间在此空耗?吾乃猃狁射雕者,奉右相之命在此等候周王消息。”
右相?那个鬼面人居然是猃狁右相?这般贵人出动,所谋者大。多友决定单刀直入:“你们在我大周王宫设鼠蛊,传疫病,究竟所为何来?”
“痛快!”射雕者大赞一声:“草原人快人快语,不绕圈子。我猃狁王庭有一方,虽无全效,却也可救一半人命。你们周王若想要此方,便放回我们的屠格王子!”说完,一抬手,一个细长的黑影向多友面门飞来。多友抬手一接,却是一支竹签,上书八个字:“若得疫方,放归屠格。”
姬多友正看着竹签,抬头攸忽间便不见了射雕者的影子。只见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凹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便闻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瞬间被大火吞没。奇怪的是,这烟火竟不向四周山坡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多友皱着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手里摩挲着那支竹签,似乎若有所思------
射雕者并未走远,他隐入连片的松柏林中,摸索着上行来到接近山巅处的一座山洞前。一位皮肤黝黑,散发布袍的颀长男子正盘腿坐在洞前平地的一块大石上打坐,身旁还侍立着一个蒙面男子。
射雕者上前深深一躬:“先生,事已成,某也该回草原复命了。”
打坐男子并不睁眼:“来者为谁?”
“来人自称是王城司马姬多友。”
“哦?是他?”男子睁开眼,两束锐利的目光投向射雕者:“方才见瀑布处火光烟起,我这茅舍被你一把火焚了,这可怎么说?”
“请先生恕罪。”射雕者跪谢道:“蒙先生出手相助,可姬多友此来,茅舍已暴露。某之所以焚毁此屋,也是为了先生着想------”
男子摆摆手:“区区茅舍,何足道哉?只是当时你们右相答应过,事成后予取予求,无所不应。这还做数么?”
“我猃狁与江汉相距千里,若无夷社牵线,如何接得上头?先生请讲,即便某做不到,右相亦可做主。”
“我要那个方子。”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这------”射雕者面有难色:“此方为王庭所掌,寻常我等牧民骑士得了病,上报王庭,会派巫医持药到帐,煎服完残渣还得带回。可我等不谙药理,哪里识得那些树皮草根虫壳?待某回去,禀明右相,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男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他忽地一挥袖:“即如此,你便去吧!”
眼看猃狁射雕者的身影消失在松林深处,一旁侍立的青年男子面有不忿之色,拱手道:“师父,您就这么放他走了?出尔反尔,实在是太气人了!若无我南林社从中牵线,他们怎能搭得上鄂国这层关系?如今事成,便翻脸不认人了,太可气了!”
荣夷历经多年风霜,早已是宠辱不惊,依旧平静如常,反倒安抚起了弟子:“重黎,你需记着,以利相合者,终以利散。为师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予取予求’的承诺。”
重黎闻言十分诧异:“怎么?那师父为什么要答应襄助于他们?”
“自然是为了殊途同归的目的了。此举可以削弱周王室,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个方子嘛,”荣夷冷哼一声:“掌心向上讨求于人,不如自己设法。哼,这世间还没有我荣夷做不到的事情。重黎,”
“弟子在。”重黎朗声应答道。
“叶子在猃狁王庭也呆了两个月了吧?”
重黎抬眼瞟了一眼师父,低头答道:“是,快了。”
“你立刻动身前去接应于她,为师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诺!”
重黎转身正欲离去,荣夷忽又叫住他:“等等------”
“师父还有何吩咐?”
荣夷抬抬头,似乎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住了口。只是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当心些!”
“诺!”
滚滚浓云向南掠去,苍茫大地在层层玄云的重压之下仿佛在颤抖,发出隐隐沉闷的呻吟之声------
“要下雨了!”荣夷缓步踱到山崖边,任自己的散发被润湿的山风吹拂得如黑鞭乱舞。良久,他喃喃自语道:“番己之子,天命之子,且看这场风暴你如何应对吧!”
“若得疫方,放归屠格。”
当这八个字摆在太庙别院的巨大王案之上时,无论是呈送的召伯虎还是周厉王姬胡心中都是凛然一惊。如果之前对鄂姞助猃狁故设鼠蛊还只是怀疑的话,那么现在这怀疑已经得到了铁证——大周太后竟然勾结外族,引疫病入宫,甚至不惜搭上她自己的性命来设陷,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猃狁的目的很清晰明确,他们就是要营救屠格王子,这是猃狁王敖兴唯一成年的儿子了。敖兴倾举国之力相救不足为奇,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鄂姞图的是什么呢?人死如灯灭,什么事,什么人值得她用性命相搏呢?君臣二人思忖良久却不得其解。
“放归屠格------屠格王子------王子!”姬胡喃喃自语,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脑中:王子?二王子姬尚父?他也是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