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张巨网,将白昼的光一点点吞噬殆尽。
今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夏末,天气像个任性的孩子,肆无忌惮挥散着它的体温。
平静的海面白天吸收了太多的热量,在昏黄的街灯的笼罩下,更像一潭热气腾腾的温泉。
空气中都是燥热,一丝风都没有,看来是要下雨了。
周围静得出奇。
倪永孝耳边充斥着的“吱吱嗡嗡”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偏僻的地方生长着那些两栖类生物热得直叫腾还是因为他在喧闹的城市呆得太久产生的幻觉。
房子并没有开灯,小两层。静谧伫地在夜色里像一座阴森的古堡。
倪永孝习惯了这些黑暗,他走路很轻、连呼吸都很轻,轻衣便服地上落楼梯更像一个鬼魅的影子在飘。他在黑夜里穿行,熟练地进入二楼书房,打开书柜,随手抽出一张黑胶碟,古老的留声机里熟悉的女声缠绵低吟,直击他的心坎:
红红黄黄叶儿伴我窗
飘他方的你可有著凉
静问为何是你使我等待
怎麼要千滴热泪滴进我梦乡
又是凉的秋愁无尽的秋
知否当你远去后牵挂到倦透
旁人常问何事要等
怎麼可一世不爱别人
自问若忘掉你都算应份
可惜每当叶落便念你更深
背著人心酸人如愿相恋
推搪当世界再没秋季再算
倪永孝窝进短沙发里,金丝窄边的眼镜拿在手中把玩着,夜色里漆黑的眸子并没有白天的凌厉,思晨的话语言尤在耳,绝望之中泛起阵阵恶毒,“倪永孝,我诅咒你这辈子都得不到快乐!永远!!”
永远……
他确实不会再快乐。
“秋来也秋去秋风教人掉眼泪
何时才跟你可重聚
秋来也秋去要到几多岁
方信你与我早早告吹
秋来也秋去千千片红叶跌坠
如完成凄美的程序
秋来也秋去我似秋空虚
只有信会跟你再共对”
只有信会跟你再共对?
思晨不在的时候,他的心里常会有这种渴盼。
但现在,思晨不在了,物是人非,所有一切终将随之灰飞烟灭。
“兹……波!”碟片划了几个圈,尖细的声音在这个静寂的夜里异常地刺耳,倪永孝起身,熟练地取出来,又花了一张。他打开书柜再抽出一张,又是熟悉的歌声。
他听了多少次?
不知道。
可能一千次、可能三千次,也可能一万次。
他是会计师,凡事喜欢数据分明,他记得他这个书柜里还有同样的碟片121张,但他却记不得他听了这歌多少次,甚至记不清楚清楚这房子里发生了一切,思晨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种种过往,似真?如假?更像一场错觉,他有时候会想,思晨真的存在过?回来过?他们确实快乐过?
为什么回忆里没有一点甜蜜的因子?只有痛!痛彻心扉!
他终于明白了思晨曾经的感觉,她不诅咒他死,却只让他终身受折磨。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原来,她恨他这么深!
她躺在他的心口,血色在她胸前晕染开来,她可以为他死,但到死她也不原谅他。
“嘭!”
她挡在他的身前,子弹穿进她的胸腔,硝烟迷散的枪口后是黄志诚的双眼。
倪永孝突然就乍醒了,原来是书桌上的闹钟响了。
7月1日了,1992年7月1日。
一声响雷划破长空,紧接着瓢泼大雨,终于下下来了。倪永孝踱去阳台,温润的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泥土和海水的腥味,起风了,秋来了。
他点燃一支烟,倚在阳台的长藤倚上,闪电时不时将他轮廓分明的脸照得清晰。
他很少抽烟,不喜欢身上沾上这些烟酒气息。
但是今晚他抽了六支,他抽得极慢,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雨停了,灰暗的天边开始明亮起来,远方的天边红霞似火,看来会是个好天气。
倪永孝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自他的头底滑至脚底,经过他的脸,不知道这些温热的气息来自头底的花洒还是他自身。
他挑了一件雅色的衬衣,休闲西裤,出门。
长街小巷。
一间着灯的花店在一排紧闭的商铺里特别耀眼。
安小婉昨晚没有睡,漏夜等着清晨才能送到的百合花,为此,她期盼了三个多月。
她仔细谨慎地挑选着每一株,怕被压坏了,一直抱着站在店铺前。
倪永孝的车五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自己开的车,没有带保镖。
下车,她按耐着扑腾的心脏将花递给他,他跟上次一样,几乎没有看她,接过花,眼神停在搭饰的情人草上面,眉头轻蹙半秒,随即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安小婉是看在心里的,她明白,他不喜欢。怯怯地开口,“我想着搭些情人草好看些,紫色的小碎花衬着白色的百合,不会那么孤单。”
孤单?
倪永孝的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划过,很快。
安小婉见他不语,只得满含歉意再开口,糯糯的声音里似乎有哭腔,“我帮你将它挑出来?”
“不用了。”倪永孝反应过来,拉开车门,将花束小心地放在副驾上,发动车子之前终于正视了她一回,“谢谢。”
安小婉想对他笑一笑,不等她扬好嘴角的弧度,他已经连人带车消失在了晨幕里。
她转身,眼神对上安父,浅浅一笑,低头上楼。
很多事安父都不明白,他也不打算刨根问底。
但他知道相依为命的女儿长大了。
倪永孝将花束小心翼翼地放下。
这一场雨,让这个冰冷的墓碑染上了一些泥尘,他掏出身上的手帕,擦拭着上面的照片,低低地开口,“思晨……”
她笑得那么灿烂,就像站在他面前一样,只差对他一眨眼,唤他一声,“阿孝!”
1962年-1990年,28岁。
二八好年华!他曾这么调侃她。
她嘟着嘴,跳到他的背上,调皮地将长长的头发伸进他的衬衣里,“有多好?”
他被她挠得不停地歪着脖子。
她跳下来吊在他的胸口,“你这么怕痒,以后一定会很怕老婆。”
他的心扑扑地跳,轻轻盖上她的唇,“我乐意!”
……
十几岁的青葱岁月里,原来,他们确实有过快乐的记忆。
天已经大亮了,倪永孝转身,身后的笑容离他越来越远。
他进来得并不容易,趁着黄志诚还没来,他必须离开,不然,以后连来拜忌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车开出墓园,与黄志诚的车擦过,眼光对视之中,他皱了皱眉,来年,该怎么办?
黄志诚手里依旧是束百合花,清新淡雅,他放下自己的花束,捡起倪永孝那捧,随手一扬,漫天花瓣,一转身直接向墓园管理处走去。
冷碑上,笑容之下:爱妻文思晨之墓
夫黄志诚
立于199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