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赵煦上午除了照例“列席”召见枢密会议及两府、诸部寺监、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外,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由宰执大臣讲叙本朝的“圣政宝训”——这些都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降,历代祖宗的事迹,是大宋朝自太宗以后,每一个皇帝都必须学习的治国课程。这些“圣政宝训”,其实并不全是历史事实,而是经过历代讲课的大臣们所精心选择,甚至是改编的,但这些赵煦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这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一部分,每位皇帝都必须遵守“祖宗之法”,但是,所谓的“祖宗之法”却是由儒臣们精心选择、编撰的,他们掌握着“祖宗之法”的最终解释权——这才是这个国家政治运转的最本质的东西。
在学习完“圣政宝训”之后,赵煦有一小会儿时间休息,然后,为了让他开始渐渐熟悉政务,从六月份开始,高太后开始让他读一些大臣的奏章,其中有些,例如与当前的战争无关的,涉及到各路州的一些政务,他可以直接批示,即使他处置失当,高太后也不会驳回,而是照样颁行下去,等到事情的恶果出现之后,高太后才会将反馈送到他面前,让他自己明白他的每一个处分,都有可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个变化,让赵煦的心态要变得平和一些,至少他可以安心,太皇太后已经在为他亲政做准备了。另一件让他安心的事情是,高太后的身体越来越坏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六月下旬的时候,她让清河过来指点赵煦,交给赵煦的奏折也越来越多,凡与战争有关的重要奏折,也会抄送一份到赵煦这里,让赵煦写出自己的意见,送回到高太后那里。这些意见,有些被采纳,但大部分都没有了下文。
无可置疑,祖孙之间的关系,因此要缓和了许多。赵煦与高太后之间的矛盾,主要已经转移到了政见的不同上,而这方面的矛盾,似乎是无法调和的。
赵煦甚至不信任清河。
他这个姑姑,跟随了太皇太后太久。虽然他有时候也佩服她的见识,欣赏她的谦退,但是,他永远都无法真正信任她。对赵煦来说,这个宫廷中,已经太过于阴盛阳衰了,他心里面早已决定,一旦他亲政,他的清河姑姑,就要被送去洛阳,永远都不能再回汴京。
但暂时来说,清河仍然不失为他的一个好老师。
赵煦尚未亲政,便已经渐渐了解到做帝王的苦处。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如果他每件事都想管,每封奏章都想看,那么,即便他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也是不够用的。
现在他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练习弓马了。
他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分权。天下如此之大,有些事务,他必须交给一些人去做,而这个天底下,没有什么人值得信任,但相比而言,他的两府宰臣们,仍然是最不坏的选择。那些每日与他朝夕相处,看起来忠心可靠的,比如内侍、女人,比起两府那些讨厌的老头子,实际上更不可信。
而他从清河那里要学的,便是他应该不去理会哪些事情,而哪些事情又是他一定要关心的……奏折上面都有贴黄,如何简略的浏览了贴黄,便知道这份奏折究竟值不值得他拿起来,是赵煦如今最主要的功课。
他一直很认真的向清河学习着这些,他这个姑姑,只要扫一眼贴黄,就有本事从中间找出最紧要的那些奏折,这个本领,让他十分佩服。不过,他最近却老是分心。
让他不能专心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朝廷最近传出来的“和议”风波。为此,他老实不客气的训斥了韩维,却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臭骂。而让他郁闷的是,韩维虽然在他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但这些人都是如此——他们标榜着自己全然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因此便把皇帝的威严视为粪土。韩维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写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心,反过来倒规劝他要如何如何。
但至少这件事上,赵煦是站在石越一边的,他要求的是收复燕云,而不是一纸盟书!
另一件事,便是立皇后之事。
他十六岁了,尽管国家处于战争中,但太皇太后仍然决定在他亲政之前,替他册立一个皇后。
身在女人堆中,赵煦早经人事,他自己也有喜欢的嫔妃,他也考虑过自己将来的皇后……实际上,他心目中根本便已经有一个人选——右丞相石越之女石蕤!
他与石蕤小时候曾经一道玩耍,长大以后,虽然有男女之防,但他因为温国的关系,也偶尔见过石蕤几次,还经常从温国口中听到石蕤的一些事迹。如今这个小姑娘,已经出落得美丽动人,在汴京的大家闺秀之中,是有口皆碑的美人儿。更加特别的是,石蕤小小年纪,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通晓夷语,弓马娴熟。据说她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且还聪明剔透,是个兼具柔嘉、温国、还有他的姑奶奶蜀国长公主之长,而无其短的人物。
虽然对石越绝无半点好感,但是,他倾慕石蕤却是非止一日。
但不需要询问任何人,赵煦心里也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自仁宗皇帝开始,大宋朝皇帝的皇后,都有不言自明的条件:必须出身名门,必须是开国功臣的后代,绝不能是现任宰臣的亲属!
石蕤也就够第一个条件而已。
不是开国功臣的后代也就罢了,但是要因此让石越罢相,并且彻底的离开任何军政实务,那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但倘若石越不罢相,而他的女儿却做了皇后,赵煦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朝廷中不会有一个大臣赞成,整个大宋朝的士大夫,都会成为他与石越的敌人。甚至石越也会成为他的敌人,也许迫于压力,石越会抢先把女儿嫁掉,绝了他这个念头。
赵煦可不想把自己逼到那步田地。
他心里面打着如意算盘,亲政之后,设法罢免石越,让石越安心当他的富家翁,然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迎娶石蕤为后。对于赵煦来说,这才是两全其美的事。当然,最完美的,则莫不过石越突然生场暴病,暴死身亡。那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除一切的麻烦,他可以清除他亲政后最难以对付的权臣,可以大方的追赠、封赏石越,让他死后备极哀荣,还可以娶回他最心仪的女子……但他的这个心思,是无论对谁都不敢说的。
而太皇太后却等不及了,根本容不得他答应不答应,乐意不乐意,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挑选了好几个女孩,让他来选择。
赵煦自然是一个也不想选。
可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逃避,他属意石蕤的事,他是半点口风也不敢透露的。但这样一来,要合理地拒绝那些女孩,便更加困难。倘若他百般挑剔,太皇太后只会觉得他不成熟,说不定会亲自挑一个自己中意的女孩做他的皇后——对于太皇太后来说,皇后这种生物,只要贤惠温柔,规规矩矩,最重要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娘家人本份……便可以了。
“官家……”清河温柔的声音,拉回了又开始出神的赵煦,“这份札子……”清河指着赵煦手里无意识拿着的一份奏折,柔声道:“乃是河北宣抚判官、随军转运使陈元凤所呈……”
“唔,陈元凤么?”赵煦不好意思的避开清河的眼神,故作从容的说道:“朕记得他,先帝时,吕惠卿罢相,便与他有关,对吧?”
清河抿嘴微微点头。
赵煦又想了想,笑道:“朕还记得他有份万言书,是论胥吏之事的,议论精到,见解出众,是个能臣。西南夷之乱,此人亦有极大功劳。难得人品亦佳,忠心体国,虽出仕是吕惠卿所荐,却不肯党附吕某。朕还听说,他与石越乃是布衣之交,却也不肯阿附石越,桑先生与朕称赞过他的才华,听闻范枢使亦极赏识他……”
“官家记性真好。”清河微微笑道,“不过,以臣妾之见,要看一个品性,非止要听其言,观其行,还要看他的友人与敌人各是怎么样的人。圣人云:德不孤,必有邻。真正的君子,身边必然都是正人;有些人伪装得极好,但是看看他的朋友与敌人,便能觑其真面目。”
“那姑姑说这个陈元凤是君子么?”赵煦问道。
清河笑了起来,“这个臣妾可不敢乱说了。臣妾从不认识此人,道听途说,往往做不得准,还得亲眼观察。”
赵煦点点头,叹道:“可惜朕也不能亲眼观察每一个臣子。”
清河笑道:“便是官家能够如此,亦不可信。哪个臣子到了官家面前,不会有所掩饰呀?官家能决一人一族之生死富贵,做臣子的要投官家所好,亦是人之常情。况且许多人纵非刻意,见着官家天子威仪,已是诚惶诚恐,处处小心。官家要见着人的真性情,却非易事。”
“姑姑说得极是。”他一面与清河闲聊着,一面打开陈元凤的奏折浏览,看到了一半,禁不住击案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清河却只是微笑着坐在一旁,并不搭话。但凡涉及奏折之内容,无论是高太后还是赵煦,只要他们不主动询问,清河便绝不会发表任何意见,甚至不会表露半点的好奇。
不过身处她的位置,既便她不主动询问,就算是高太后,有时候也需要与人分享讨论,何况是不过十六岁的赵煦。不过片刻功夫,赵煦便忍耐不住,将奏折递到清河面前,笑道:“姑姑瞧瞧这陈元凤的札子。”
清河微笑着接过来,打开翻看,一面听赵煦兴奋的说道:“韩丞相这几日老说和议,枢密会议也以为深州与拱圣军危殆,朕听到的,尽是说为社稷计,要刚柔相济。但却从未有人与朕说过这些,若不是陈元凤是自大名府来的,朕还一无所知呢。他在奏折里说,和诜与何去非在大名府苦练新军,少则数千人,多则万余人,列成方阵,四面皆是战车,车上置火炮,战车后面则是盾牌与长枪长矛,其后又有弓弩手,大阵最中间,有精锐马军。敌人远,则以弩炮攻之;近则有枪矛、弓弩;遇敌先以弓弩火炮攻之,待敌溃逃,再令马军追杀——大名府诸将皆称辽人无以当此阵者……”
他越说越兴奋,笑道:“既有此等新军,又何忧契丹不破?况正如陈元凤所言,和议非不可为,然当选择时机。要是辽人恣意妄为,大军已兵临大名府防线,我大宋诸军束手无策,事不得已,那也只能议和,此勾践之所以事夫差也。当此之时,自不能以议和者为不忠,便是城下之盟,也只得咬牙签了,只要知耻近勇,中夏又岂能长居胡狄之下?又或若两国相争,经年累月,胜负难断,黎民困苦,不得息肩,那该议和,亦不能多顾脸面,昔日祖宗之优容西夏,便是为此。又或者吾师虽已大胜,然敌人仍有可存之理,朝廷顺天应人,体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其一条生路,使敌酋为国家守藩篱,这也算是一理……”
“可如今呢?朝廷虽未胜,却也不曾败。深州纵失,拱圣军纵亡,所打击者,不过士气民心,但若朝廷能上下一心,那深州、拱圣军之失,又何足道哉?一时挫败,反倒可以使一国军民,同仇敌忾。若因此而进退失据,才是真的趁了辽人的意。这个时候开和议之说,徒然自乱阵脚。”赵煦说到这里,兴冲冲的望着清河,问道:“姑姑,你说是不是此理?”
清河此时已读完陈元凤的奏折,她慢慢的将奏折放回御案上,一面伸手理了理发鬓,抿嘴笑道:“妾是女流之辈,如何懂这些军国之事?不过官家也莫要误会了韩丞相的意思,妾观韩丞相之意,不过是同意接待辽国的使节,倒不见得会答应辽国的条件。”
“话虽如此!”赵煦摇摇头,道:“其实朕也知道韩丞相是主战的,不过,如今倘若开了这议和的口子,便是给一些误国之辈有机可乘。”
他迟疑了一下,望望清河,终于还是说道:“不知姑姑听说没有,朕听到一些传闻……”
“不知官家所说的是……”
“朕听人说,辽人的密使已到了汴京,开出的价码是高丽国、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缗钱一百万缗、精绢两百万匹。若朝廷答应,契丹便退出河北,归还所占城池。”
清河心头一惊,望着赵煦。这个价码她自然早就知道,这乃是辽国密使带来的口讯,只是不知道赵煦是如何知道的,并且一个字都不差。
赵煦看着清河的表情,却误以为她是全不知情,叹了口气,说道:“姑姑可知,这个价码却是不算高,甚至出乎朕的意料,他们连岁币都不要。你说这点钱算什么,无非是出卖了高丽国,若然开了和议的口子,朝廷中许多人便会心动。我昨日绕着弯儿问过范枢使,打完这场仗,朝廷的军费开支只怕都要比这笔钱多出许多……”他哼了一声,讥道:“这朝廷里,比朕会算账的人多着呢,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会动摇?”
清河静静的听着,迟疑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只恐欲壑难平!”
“姑姑说得极是。”赵煦重重的点点头,“今日给了他们这笔钱,他们退兵了,日后怎么办?过几年他们再来?占了这个便宜,这叫食髓知味。但朝廷总有许多人,见不及此的。他们也不是见不及此,而是不愿意想那么长远,辽人再来,那是他下任的事了,他们又何苦操这个心呢?”
赵煦心里算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又说道,“便是韩丞相,朕也疑心他未必没有这个想法,北朝既然开了这个价码,他便再讨价还价,削减一些。熬过今朝,缓过这口气来,咱们再兴兵报复。可朕却以为他糊涂了,人家打到家里来了,你都不能拼个你死我活,过两年,天下太平,想要轻开战端,哪有那么容易?”
“以朕之见,这和议的口子,断不能开。姑姑你看这陈元凤的奏折,他对石越也是颇有微辞的。石越坐镇大名府,一味的持重,这练新军固然好,但难道朝廷还待他新军练成再打仗?这岂不是平时不烧香,临事抱佛脚?!朝廷与西夏已经谈妥,朝廷卖给西夏两门克虏炮、全面开放粮食、食盐、茶叶、弓、箭、刀、枪、剑八物之互市,李秉常保证凉州以西,五百里之内,绝不出现百人以上的马军。李秉常如今战线拉得太长,枢密会议已能肯定,他纵是有心,亦无力来趁火打劫。这火炮不过安抚一下他,反正辽人也有了,他迟早会有。故此,石越要西军,朝廷便将西军全部调过来也无妨,只是他不能老借口西军不至,龟缩在大名府一动不动。今日不是说龙卫、云翼、威远诸军都到了大名了么?”
说到此处,赵煦更是没什么好气,又道:“还有章楶也是如此,全是玩寇。河东只有吕惠卿进取点,其余诸将,皆是唯石越马首是瞻,他们在河东与耶律冲哥过家家么?种朴每日在雁门出操,耶律冲哥便在关外练兵,两军号声相闻,听说还互相做买卖!好不容易去打一仗,又损兵折将,更有借口了。依朕看,那场小仗,不过是演戏给朝廷看的。章楶、折克行、种朴、吴安国之流,素称知兵,倒不如京东路一个蔡京。蔡京好歹还每日在京东路练兵,上了几封折子请求北援沧州……”
清河静静的听赵煦说着,她有心想插几句嘴,替韩维、石越说两句好话,但她哪敢随便打断小皇帝的话?况且她也知道小皇帝对自己也是有猜忌与不信任的,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更不能多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是明白韩维的想法的,韩维绝不是要答应辽人的条件,但他身为宰辅,自然要多点准备。万不得已,自然城下之盟也要签,但此时高太后与韩维都没认为大宋到了那个地步——高太后与韩维真正的想法是,与辽人边打边谈,能拖拖便拖拖,也能迷惑辽人——若然两国和议,哪怕给深州与拱圣军几天的喘息之机,那也是好的。但这些想法,自然不可能公开说明。而小皇帝所担心的辽国的价码会让一些人动摇,虽然看起来有理,却不过是杞人忧天——只要高太皇与两府诸公主意拿得定,谁又能动摇得了?
因此,在清河看来,陈元凤的奏折,固然说得有理,却也没什么意义。只不过这些苦心,谁也无法一一向小皇帝剖明,毕竟他年纪还轻,管不住嘴巴。辽人在汴京的细作也不少,军国大事,若不能出一二人之口,入一二人之耳,那还有何意义可言?
她心里想着这些,却又找不到好的机会与小皇帝说这些原委,正在难受,忽听到陈衍身边的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的跑来,在殿门口叩着头,惊惶失措的禀道:“官家,官家,不好了!”
清河一惊,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腾地站起身来,问道:“出何事了?”
那小黄门望着清河,哭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突然、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