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七年七月一日。
自骁胜军与环州义勇退回到衡水县,已经过去四天。这四天的时间里,唐康时刻都在关注着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战局。此间,大名府的宣抚使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唐康与李浩编造的解释,没有追究二人的责任,只是移文唐康与李浩,命令他们接受仁多保忠的节制。但是,让唐康与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尽管仁多保忠统率着神射军于六月二十七日便已经抵达冀州,但他却并没有前来衡水,而是率军径直前往衡水东北的武邑县,在那里安营扎寨。
武邑县距深州城也不过六十里,与深州的武强县隔着改道后的黄河北流南北相望,两城相距不过四十里,神射军屯兵于此,对于深州的辽军侧翼,构成极大的威胁。仁多保忠将自己的辎重部署于观津镇,中军扎营于阜城,并分兵一营三千之众,北进河间府北望镇,另遣第一营,在黄河北流的东岸列阵。
仁多保忠这样的部署,从战略上来说,便是唐康与李浩,也不得不承认是一招妙棋。他背后的永静军,位于御河,也就是永济渠之傍,而那是连通大宋北方诸镇的重要水道,而当仁多保忠将阵势布好之后,一面将永静军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中,另一方面,也让永静军的教阅厢军与大量军事物资,成为自己的后盾。若做长期打算的话,神射军可以从永济渠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
此外,他占据的几个地区,进可以进攻辽军;次则可以起到沟通河间府与冀州之作用,使河间之云骑军不再成为一只孤军;最差,他也可以凭借着黄河天险进行防守,在他已率先布阵的情况下,辽军要想越过黄河来进攻他,绝非易事。
平心而论,以知兵而言,仁多保忠这一手,较之唐康与李浩先前急不可耐的屯兵于苦河之南,而后又轻率进兵,不利之后仓皇后撤,实是要高明太多。
辽军亦的确对仁多保忠的出现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在发现神射军出现在武邑等地之后,辽军在武强县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骑以上,河间府的辽军更是派出数千人马,开始加紧攻打河间府南边的乐寿县,除此以外,辽军还沿着黄河东流的西岸,加派了巡逻的哨探……但令唐康与李浩不满的是,仁多保忠似乎绝无渡河之意。
他只在当地收罗征集船只,并且征募工匠,昼夜不停的造船。从他经营的规模来看,全然不是为了神射军区区一万五余人马打算的。唐康与李浩不能不疑心,仁多保忠打的是等待西军的主意。
因为仁多保忠将中军大营扎在了阜城,离衡水较远,因此六月二十九日,唐康只是派了一名参军去问候,聆听训示。但仁多保忠亦无甚指示,只是吩咐二人“持重用兵”而已。然而,这却是二人所无法遵从的,因为在六月二十九日,他们派出去的哨探回报,辽军在休整了两天之后,开始更加猛烈的攻打深州城。韩宝这次的攻城,不仅异常的凶狠,而且更有章法。据唐康派出的哨探观察,辽军并未采用此前的蚁附攻城之法,而是集中了全部的火力,攻打深州东城。他这一次,调动了全部的火炮、抛石机,猛攻深州东城。在弓弩、炮石的掩护下,辽军将事先秘密造好的数十架尖头木驴推到深州城下,每架尖头木驴里面,可以躲藏十名辽军,这些辽军拿着铁凿、斧锤等工具,开始径直在深州的城墙根部凿洞。
这又是火药时代出现的一种全新的攻城术。
唐康不难猜到韩宝想做什么。一旦辽军在深州城墙上成功的凿出几个大洞来,再在洞里装满震天雷或者火药捅,点燃之后,深州的城墙便会被彻底炸塌。这一招不是韩宝的独创,宋军当年在攻打兰州之时,便已经用过,只不过,当时宋军是耐心的挖地道,而韩宝则更加的简单粗暴——如果你拥有足够的能力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你的确是可以采用更加简单但也更加迅捷的办法。
但唐康无暇感慨辽军在攻城方面的迅速进步——当韩宝一开始围攻深州的时候,唐康敢打赌他是绝对不曾想过尖头木驴的这种用法的,但现在他们会了,据哨探的报告,他们甚至还学会了利用风向,在深州城外燃起浓烟,用烟雾来遮蔽守军的视野,同时熏得他们在城墙上难以立足。对于唐康来说,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威胁,当辽军开始学会有效的攻城方式之时,深州城离陷落便越来越近了。
而另一方面,守卫河间乐寿县的,除了几百名教阅厢军外,再无一兵一卒,乐寿知县便率领着这些厢军与百姓缨城自守,沦陷亦不过是迟早之事。虽然乐寿县在军事上意义不大,但仍可部分抵消神射军北进北望镇的影响。
在六月三十日,唐康与李浩召集麾下的将领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的进止。除了北边岌岌可危的深州城外,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还面临一个潜在的威胁——当地的官员在他们退回衡水之后,便开始来试探询问他们打算会在衡水呆多久。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自带的补给马上就要用完,以衡水县的财力来说,供养这两只骑军个把月或许不成问题,但是地方官员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们不可能倾县之力来供养这两支军队。对衡水县来说,最好是唐康与李浩分兵,留下必要的军队保卫衡水,其余的人马则不妨回冀州的治所信都县就粮。尤其是上次血战之后出现的伤兵,衡水县借口缺医少药,急不可耐的希望唐康将这些人送到信都县去。
这些问题本是早应该考虑周全的。这也是仁多保忠为何要将自己的部队分散驻扎的原因,在没有长期经营准备的情况下,即使在自己的国土作战,也必须要考虑到地方的承受能力,否则就不可能避免要造成地方的反弹。即便你的任务的确很重要,也没有理由就认为别人一定要为你牺牲让步。
但唐康缺乏经验,他与李浩又都过高的估计自己的战斗力,此时便不免陷入一种窘境中。
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单独再次渡过苦河增援深州,但又不甘心坐视深州的陷落,更不愿意南撤一部分人马回信都。
三十日的会议上,骁胜、环州义勇众将,无一人愿意再次增援深州,众人纷纷主张在衡水就地征募一些勇壮,补充兵力。除非是神射军愿意北上,众将才愿意再次渡过苦河,协助牵制辽军。
尤其对于骁胜军诸将来说,他们是绝不愿意自己在这边苦战,而神射军却在武邑隔岸观火的。
与骁胜军同属殿前司的神射军,全军共计一万五千余人,骡马四千余匹,军如其名,神射军装备了近万架神臂弓——除了列阵所必需的长枪手、刀牌手,以及少量骑兵外,其主力作战部队全部是神臂弓手!神臂弓制造不易,价格高昂,在大宋步军中,神臂弓营向来都是精锐部队,征战时极受倚重。宋朝枢密院苦心打造这么一只部队,不知耗费了多少财帛,一向被视为以步克骑的利器。骁胜军与神射军在演习之中,向来互为对手,结怨不少。而神射军主将郭元度又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能居此重位,大半是靠家世,骁胜军上上下下,对他多是鄙视与不屑。
倘若骁胜军在这边苦战,神射军却在武邑安然不动,这让他们如何能心理平衡?
原本仁多保忠虽官高爵贵,但毕竟是以降臣领兵,而唐康不仅是石越义弟,更是枢密会议成员,纵然宣抚使司下令让他听仁多保忠节制,唐康也未必会真的听从。但此时,他部将皆无斗志,进则无功,退亦受辱,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六月三十日会议之后,唐康与李浩一商量,亦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傲气,由李浩在衡水主持军务,他则由何灌率人护卫,轻骑简从,次日亲自前往阜城拜会仁多保忠,争取说服仁多保忠渡河援救深州。
衡水县与阜城相距整整一百宋里,唐康一行清晨出发,一人三马,马不停蹄的挥鞭疾驰,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跑了五十里,到了武邑县。到了武邑之后,唐康并不入城,只吩咐几个随从进县城打探,得知城中并无禁军,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绕道先去黄河边的神射军军营看一眼。
在武邑黄河北流之傍列阵的,是神射军第一营。他们沿着黄河边上,用木栅建了大小三个营寨,木寨之中,密密麻麻的,有将近百来个营帐。唐康一行到时,一些低级武官正在指挥着部下与民夫在修建望楼、箭楼,还有几百人在中间的大寨之前大挖壕沟,自武邑方向,更有许多百姓,挑着一捆捆的木柴,送至军营中,有几个穿着神射军校尉服饰,却长得肥头大耳的男子,在那儿吆喝着,指挥几个士兵帮着称木柴的重量,然后发给送柴的百姓数量不等的木签。
唐康看了这情形,便知道这些薪炭柴火的供应,必是由武邑县承担。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须知骁胜军除了粮草供应迫不得已,必须仰赖地方之外,如这些薪炭之类,都是自己解决,或者士兵自己去砍柴,或者掏钱买柴,总之以不惊扰地方为上。但他虽感不满,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神射军摆出的这副阵势,却完全是想在武邑做长久打算的样子,这更让他担心起仁多保忠的态度来。
不过,除此以外,神射军的营寨倒也颇有法度,营寨四而都广布侦骑,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唐康一行,回营禀报。没多久,他们的副都指挥使、护营虞侯便出营相迎。这二将皆是班直侍卫出身,与唐康本是旧识,尤其副都指挥使张仙伦,晋升此职时,唐康正在枢府,从中出了不少力,此时见唐康,格外热情。因他们的营都指挥使去阜城会议,营中便由他主持军务,他领着唐康巡视营寨,不仅将神射军的部署毫不隐瞒的告诉了唐康,末了,待唐康离开大营之时,他又单独送出数里,悄悄告诉唐康:仁多保忠在先前的军中会议中,已做了“厚张军势,绝不轻动”的决策,并称中军行营都总管王厚不日将履任,凡神射军、骁胜军,都要受王厚节制,一切进止战守,全要等王厚到任再说。他并告诉唐康,神射军都指挥使郭元度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对仁多保忠恭恭敬敬,实际上却是心怀不满。郭元度是个外谦内傲之人,他统率神射军,演习之时屡屡取胜,因此自视甚高,但自己未曾立过值得一提的战功,十分耿耿。此番出兵,他一心以为可以立下不世之功,早已将武功侯当成囊中之物,不料仁多保忠却按兵不动,凡是郭元度的亲信,都知道他常怀腹诽,只是郭元度是个素以“儒将”自命的人,他做过班直侍卫,也在枢府担任过差遣,还在朱仙镇讲武学堂做过教授……这些履历,让他自己自觉要与寻常武将区别开来。他生平最重阶级之法,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武人要服从命令、守纪律、清廉不贪。因此,对于阶级高于他的仁多保忠,他面子上仍是遵从不渝。但是,神射军各营的将领,却并不如郭元度那么好说话,各营将领在骁胜军进取无功之后,其实都想好好打个胜仗,好让骁胜军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况且,对于营一级的将领来说,若不打仗,则不能立功,升官封侯,便都无指望,谁也不想坐失良机。只不过,众将对郭元度却都十分服气,又素闻王厚“小阎王”的威名,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的是落到王厚手中,大好人头被他用来立威。
唐康也很难知道张仙伦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夸大其辞。他心里自是明白,张仙伦与他说这些话,心里而自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不论如何,倘若郭元度与神射军诸将果然有进取求战之心,那事情总要好办许多。
离开武邑之后,唐康不再耽搁,一路疾驰前往阜城,但半路之上,又遇到大股逃难百姓,他停下来打听,才知道这些百姓都是自河间府乐寿县而来,唐康想询问乐寿县的情况,但这些百姓逃难较早,都是一问三不知,只是纷纷传说阳信侯在肃宁打了败仗……唐康听得又惊又疑,他自与李浩领兵至衡水,久不闻田烈武消息,此时听到这些流言,虽难辨真假,但仍不能不担心。他相信以河间府之坚固,又有火炮之助,纵然是耶律信亲率主力攻城,也绝非旬日所能攻破。但是唐康深知章惇、田烈武皆非甘心缨城自守之辈,若是他们主动出城攻击,为耶律信所乘,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深州已然难守,若云骑军再遭大挫,辽军兵势更盛,河北形势,就更难收拾了。
他一路忧心忡忡,直到下午申初时分,才终于到阜城。
阜城在绍圣七年,隶属于河北路永静军东光县——它曾经是一个小县,在宋仁宗嘉佑八年时,才并入永静军治所在的东光县,降格为镇,到熙宁十年,又恢复为县,但这次复县没能持续多久,因熙宁间司马光、石越力行撤并州县计划,所以很快阜城又再次降格为镇。
阜城的地理位置虽不及御河旁边的东光县,但原也是一个商业发达的繁华之地,唐康至阜城之时,发现此地已经被仁多保忠改造成了一个大军营。原本的集市,已被神射军征用,成为兵营。城墙上旌旗密布,城门口站着一队队持戈荷矛的士兵,城西更是整出一片空地,数百名神射军将士正在那里练习阵法。
唐康一行离城尚有数里,便被侦骑发现,不多久,便有仁多保忠的次子仁多观国与一个神射军的参军迎了出来,将唐康请至仁多保忠的行辕。
仁多保忠正在与诸营将领议事,得报之后,连忙亲率诸将迎了出来,他远远见着唐康,便笑容满面的抱拳招呼道:“康时,是哪阵风将你给吹来了?”
唐康本是有求于人而来,却不料仁多保忠如此阵仗相迎,心中大感意外,当下连忙笑着回礼,客气说道:“康奉台命,受守义公节制,早该前来请安听令。只是苦河血战之后,军中多事,又恐为韩宝所乘,不敢轻动,故拖延至今,还望守义公毋怪才是。”
“康时说哪里话来,说甚节制不节制,这却是见外了。”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你我同僚,所思所想,不过是同心协力,抵御外侮,报效皇上。”
唐康正待再谦让几句,却见着郭元度便站在仁多保忠身旁,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守义公说得甚是,守义公乃成名宿将,唐参谋是后起之秀,二公齐心协力,何愁契丹不破。”
唐康耳听着众将齐声附和,连忙谦道:“郭将军与诸位将军谬赞了,康岂敢与守义公相提并论?!便是郭将军,亦久历戎机,在下实是钦慕已久。此番能与诸公携手应敌,实是平生幸事!”
唐康当真是能屈能伸之人,这个时节,他无论何等谄媚之语,都能脱口而出,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休说仁多保忠与神射军诸将,便是何灌也大吃一惊,众人早都听说过唐康是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衙内,少年新贵,平素何曾轻易许人颜色?此时听他说话,仁多保忠与郭元度也就罢了,神射军那些对他不甚了解的将领,却都是暗中感慨,传言不可尽信,闻名不如见面。人人都以为唐康不好共事,这时却都认定他是个谦谦君子,平易近人。
当下,仁多保忠将唐康请进议事厅中,在郭元度的上首设了个座位,请唐康坐了,何灌则站在唐康身后——这里自仁多保忠以下,却也没人认识他,只当是唐康的卫士,何灌却也不以为异。
坐定之后,仁多保忠便问起深州的战局,尤其是苦河之战,唐康便详细介绍,仁多保忠问得仔细,唐康回答得也是条理分明、事迹清晰,众人听得都甚明白,不断的点头。对于这场战事,仁多保忠并无一字评论,直说到唐康与李浩决定撤回衡水,田宗恺再度返回深州,仁多保忠才说道:“退兵之事康时与李太尉堪称果决,既然进取无功,若迟疑不定,必酿大祸。只是不合放田宗恺回去……”
唐康知道仁多保忠与田烈武私交甚好,趁势说道:“让他回去,虽是田宗恺本人坚执,可在下亦以为若田宗恺回到深州,使深州军民知援兵不日将至,必能鼓舞士气,坚其死守之心。”
“话虽如此,但要救援深州,必要得其法……如今辽军势大,我大军未集,仓促进兵,是所谓‘欲速则不达’。援救深州之事,还当从容图之。”
仁多保忠话里有话,唐康听得脸上一红,但却只能当没听到,他朝着仁多保忠欠身抱抱拳,只说道:“守义公说得虽然有理,然恐深州已等不到咱们再从容图之……”
仁多保忠微微一笑,打断唐康,“康时必是见韩宝这几日又猛攻深州,故而着急。我却以为,深州似危实安。”他不待唐康发问,又解释道:“康时有所不知,韩宝攻得虽急,但是自古以来,攻城都是要一鼓作气的,倘若不能在最初极短的时间攻破城池,便只能长期围攻。韩宝几次攻打深州,全是不得其法。这次他攻得时间太久,久攻不下,士气难免低落,虽然勉强进攻,然终究难竟其功。”
唐康一面听一面留神观察仁多保忠神色,但一时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拿话来塞他之口,还是果真做此想。他又不便在言语中过分冲撞仁多保忠,只得苦笑道:“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然只恐拱圣军亦已是强弩之末。”
但仁多保忠却只是微笑摇头,轻描淡写的说道:“康时,你莫要太小瞧姚公。我大宋诸军,不日大聚,到时深州之围,不战自解,又何必此时轻兵犯险?”说完,他似乎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又对唐康说道:“康时,且耐心数日。咱们还是先议议两军如何相互策应之事,衡水离阜城终究是稍远了点,我还听到一些传闻,道是衡水县对供应粮草,颇有为难之处……”
唐康听他反客为主,无奈的笑笑,亦只得打起精神来,设辞应付仁多保忠那一个个绵里藏针的问题。他心里面其实能猜到仁多保忠在想什么。
对于唐康自己来说,他的确是真心诚意的想救深州的,这不仅仅出于公心,于私来说,深州如今已经是大宋朝野万众瞩目的地方,倘若他唐康能够率兵解围,成为挽救深州的那个英雄,对于他的前程,自然是十分有利的。反之,倘若他未请令而率军解围,却坐视深州城破,无功而返,对于他的声誉,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难免会有人因此将他视为空有热情而无能力的庸材——而这,更是唐康无法忍受的侮辱。
但对仁多保忠来说,无论从公心上他是如何想的,倘若从私心来说,他个人的利益并不在此。深州能否守住,拱圣军是否覆亡,仁多保忠并无半点责任。相反,在唐康、李浩救援无功的情况下,倘若深州城破,拱圣军败亡,他就是那个有先见之明,预先做出防范,力挽狂澜的大功臣。人们会说,他早就预见到了深州已不可救,而事先在冀州做出部署,使得河北局势不至于因为姚兕的兵败而溃烂,唐康与李浩已经成为了他的挡箭牌,既然骁胜军苦战无功,也没有人能强求神射军能成功。
而若是深州能无事,那么,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仁多保忠的一份功劳。
仁多保忠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极有利的位置,唐康自然也明白,虽然他听说仁多保忠原本是宣抚使司力主救援深州的几个谟臣之一,但是如今时移势转,要说服他进兵实非易事。而讽刺的是,造成这种局面,有大半也是唐康的责任,倘若没有骁胜军血战苦河无功而返,仁多保忠多半也不会如此谨慎小心——此时此刻,在仁多保忠心中,无论唐康说什么,大概他都会将骁胜军与环州义勇视为残败之军,因此,对于仁多来说,让他即刻北进深州,无异于孤军深入。神射军说到底,仍是一只步军,守强攻弱,他又岂肯冒此大险,而不顾惜自己半世英名?
但唐康也不是轻易放弃之人,自来无利不起早,唐康一面回答着仁多保忠,一面已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自己的筹码,计算着自己能画出一多大的饼,吸引仁多保忠出兵。
七月一日的第一次会面,唐康并没能说服仁多保忠允诺立刻进兵深州,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会议之后,仁多观国便将唐康一行送至驿馆歇息。待仁多观国告辞离去,唐康立即唤来几个得力的亲从,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包括每人四匹骏马、一把宝刀、黄金三十两、精绢两百匹,分别送至仁多保忠与郭元度处,而神射军的副都指挥使与护军虞侯,则减半。这些礼物,唐康宣称是与契丹作战获得的战利品,但众人心里都明白,苦河血战,又哪有什么战利品可言?
礼物送出之后,素以“清廉”闻名的郭元度和他的两位神射军同僚,嘴上谦让一番,便高高兴兴的笑纳了,但送到仁多保忠处的礼物,他却只收下战马与宝刀,而将黄金与精绢退了回来。唐康知道,这不过是仁多保忠表示不却他脸面之意,他当然不算一无所获,只要郭元度等人收了他的礼物,也就意味着,他争取到了三个有力的盟友,但是,唐康仍然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的最大敌人是时间。
他没有多少时间来从容的争取仁多保忠了!
这也是他不惜重金去行贿的原因。
当天晚上,仁多保忠在驿馆设宴招待唐康,宴会之上,唐康又几次试探提起救援深州之事,虽然郭元度等人收了礼物之后,果然都从旁帮着说话,但是仁多保忠却只是劝酒观乐,以宴席不谈公事为名,推脱开去。唐康心情抑郁,又劳累了一日,宴会之上,不由多饮了几杯,宴会之后,倒在驿馆,一阵好睡。
这一觉直睡到二更时分,唐康感到口渴头痛,便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呼唤随从,半睡半醒之中,只听到驿馆之中,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门外侍侯的两个亲兵听到他呼唤,忙推门进来,正点灯倒茶,却见何灌突然走到门口,高声问道:“都承可醒了么?”
“何将军何事?”唐康听见,连忙披了件衣服,跟着鞋子,便站了起来。
何灌听到唐康的声音,大步走进房间,欠身禀道:“都承,出大事了。”
“唔?”唐康顿时瞪大眼睛,望着何灌,却听他又禀道:“刚刚有人送进驿馆,浑身是血,正在将养,是仁多参谋的亲兵看护,不许旁人探视,下官只说是都承有令,方才勉强进去,问得清楚……”
“究竟出了何事?”
“两天前,段定州中伏,败于唐河,全军覆没!”
“啊?!”唐康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消息可真?”
“千真万确!萧阿鲁带大军如今已南下深州,与韩宝合兵!这探子本是仁多参谋派去深州打探消息的,他亲眼见着萧阿鲁带的旗号,还有被辽人俘虏的定州兵。他打探清楚,段定州在唐河一带中了萧阿鲁带的奸计,死伤不计其数,被俘虏就有两千余人,萧阿鲁带将带伤的俘虏全部处死,尸体布满唐河,只带了四五百俘虏南下。”
“那……”唐康胸口一阵冻凉,“那……段定州呢?”
“生死不明。”何灌低声道:“有传言说,段定州已经自刎殉国。”
“你说什么?!”唐康呆呆地望着何灌,整个人都象被定在了那里。
便在唐康得知段子介兵败的消息的时候,真定府南城,灯火通明,真定府知府、通判、真定县知县、武骑军诸将,都站在城头,望着南方一支逶迤而来的部队。因为隔得太远,他们只能看到这只部队所打的火把,却没人知道是敌是友。
按理说,从南边来的,应该是援军。但是真定府的文武官员,都未曾接到任何公文说在这个时间前后会有援军前来,而他们已经缨城自守太久了,真定府治内,凡城寨之外,辽军原本就畅行无阻,虽然他们后来都离开了,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只是契丹人虚晃一枪,在白天,他们已经知道,那个让他们厌恶憎恨的段子介,已经在唐河兵败,生死不明。这个消息让他们更加自矜,纷纷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庆幸,但是,段子介的兵败虽然是不知轻重、自取其辱,可让他们感到恼火的是,兵败的后果,他们同样也要承担。没有了段子介的定州兵牵制辽人,真定府的文武官员们,又要开始担心辽军卷土重来。他们还不确定萧阿鲁带已经去了深州,因此,对于真定府的防务,倒没有人敢有半点的掉以轻心。
“王将军以为这来的究竟是敌是友?”真定知县陈文英是由明经及第入仕,做了几十年的官,才终于积劳升到真定知县,已经是六十有余,须发皆白,齿牙松落。他这么大年纪,半夜被人叫醒,跑到城头上站了半晌,只觉得腰酸背痛,头冒金星,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只是同侪多是年少新进,嫌他不能快快致仕,与他关系素来冷淡,他本也不敢去问,怕自取其辱,但这时是在是耐受不住,只得悄悄移动几步,凑到武骑军副都指挥使王瞻跟前,腆着脸低声问道:“下官此前也曾听人说起,道那萧阿鲁带必要是南下深州与韩宝会师,应当不至于又突然出现在南边……”
“明府说的极是。”王瞻点点头,随口说道。陈文英满怀期望的望着他,不料王瞻说完这句,却不肯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才自觉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多问,又悄悄的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半靠着女墙站着,一面在心理面低声咒骂着:“欠管教的小猪狗,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但无论心里如何愤怒,他总不至于得罪王瞻的。这个王瞻,乃是熙宁朝名将王君万之子,那王君万原是王韶部将,勇敢过人,因贪渎而遭弃用,郁郁而终。但王瞻却仕途得意,熙宁西讨时,他在李宪部下为指挥使,立下战功,到熙宁末,官至武骑军第一营都指挥使,其后积功累劳,年纪轻轻,便已经升至武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些倒也罢了,但这王瞻虽本是西军出身,但在真定带兵却已有七八年之久,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他不仅在真定府的关系盘根错节,便是在武骑军中,连都校荆岳也要让他三分。
王瞻全然没有注意到陈文英在背后望他的眼神,对他来说,一个老掉牙的真定知县,太平无事之时,也许还需要笼络一下,但在这个时候,却实在没什么利用价值可言。
他关心的是几天前他派到大名府的家丁带回来的传言——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并没有前往大名,而是在半途改变方向,径直前来真定府了!宣台早已行文真定府,镇、定诸州兵马,皆受慕容谦节制,那慕容谦便是他的新上司,但对这个新上司,王瞻却没什么了解。十多年前在西军中听到的传闻,他早已淡忘,而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河朔禁军将领,对于慕容谦,他惟一能记起的,便是他与石越应当有点沾亲带故……若从王瞻的内心来说,他是盼望着受王厚节制的,他曾经是王厚的部属,而他的父亲,又曾经是王厚之父王韶的部属——尽管他父亲的遭遇他并不能完全释怀,但他倒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王韶父子。
不过,天下之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瞻可也不曾以为自己有资格挑选上司。“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慕容谦?”他在心里想着,却没有讲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还依稀记得西军将领的行事风范,这个慕容谦既然也是西军名将,那么他未经请示宣台,便自作主张昼夜兼行直接来真定府,倒也很符合西军那些家伙的做事方法。
他正揣测着,忽然,城外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那是数匹快马在黑夜中疾驰的声音。这疾驰的快马显然是朝着真定府而来,没用多久,城头上的真定官员,便都可以看见几个骑者的装束——赤色的战袍!
王瞻感觉到身边的众人都松了口气,荆岳已经吩咐一个都头朝城外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喊叫声中,那几个骑者已经驰到了城下,勒马立住,领头的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伸手举着,高声回道:“左军行营都总管司慕容总管麾下亲兵都头赵甫,城上快快打开城门!”
城头上,顿时发出一声欢呼,王瞻眼见着荆岳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他心中一动,快步上前,探头望向城下,厉声喝道:“尔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况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总管亲至,半夜也不能开城门。”
却听城下赵甫恼怒地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总管率大队人马随后便来,还不快快准备迎接,你真敢让慕帅在城外露宿么?”
“便是石丞相来,半夜也不能开城门!”王瞻斩钉截铁地回复道,“吾乃是大宋武骑军副指挥使王瞻,若果是慕容总管,王某明日再负荆请罪!”
城下的赵甫听到他的语气,沉默了一会,稍稍收敛了一点,“王将军不必疑心,若然不信,可用吊篮吊我上城,验明正身。”
王瞻冷笑道:“天下何物不可造假?夜间易出差错,倘或果真是慕容总管,亦不必急在一晚……”但他话未说完,却已被荆岳打断:“赵都头休怪,吾马上放下吊篮,果无差错,便当迎慕容总管进城!”
他说罢,不满地望了王瞻一眼,道:“贤弟,这慕容总管得罪不得。”那真定府知府、通判,亦是连连嗔怪,王瞻眼见着城头已经吱吱呀呀的放下吊篮,亦不反驳,只是心里冷笑,退到一边。
未多时,吊篮便吊了两个人上来,王瞻在一旁望着先前说话的赵甫在几个士兵的护卫下朝着这边走来,心中不由一愣——这个赵甫,他看得却是否几分眼熟,王瞻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定睛看了一针,猛然间想起,慌忙欠身长揖一礼,道:“王某不知城下是姚将军,多有得罪。”
荆岳等人都是一怔,王瞻连忙又解释道:“荆兄、诸公,这位不是旁人,乃是姚太尉之子,横山蕃军中大名鼎鼎的姚振威!”
荆岳望望王瞻:“贤弟,你会不会认错?”
“愚弟在绍圣五年,曾至朱仙镇受训,碰巧姚振威亦在同期,虽然没有多少交往,但岂会连人都认错?”
那姚雄万万料不到会被人识破身份,端的是十分尴尬——他倒是知道武骑军有个王瞻,但两年前在朱仙镇时,二人却是从未打过交道,他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哪里会想到这一处。这时既被认出,只得抱拳笑道:“奉慕帅之命来打前站,不得不掩人耳目,非是有意隐瞒,还望毋怪为是。”
“哪里,哪里。”荆岳哪里顾得这许多,又惊又喜,上前数步,高兴地问道:“果真是慕容总管来了么?”
姚雄笑道:“如假包换。”
“好!好!”荆岳忙不迭的说道:“快,快,开城门!准备迎慕容总管进城!”浑没有留意到,姚雄那转瞬即逝的皱眉。
左军行营都总管慕容谦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七月一日当晚抵达真定府,是远在阜城的仁多保忠与唐康们所无法预料的。按照计划,慕容谦是应当率领他的横山蕃军先到大名府集结,然后再前往真定府,但谁也没想到,慕容谦在半路上接到他的左军行营都总管之任命,便毅然改变行军路线——因为涉及到沿途州郡的补给供应问题,他让他的右军一万步军,仍按照原定路线行军,由护军都虞侯率领,前往大名,而自己与副都指挥使兼左军指挥使姚雄则统帅左军——也就是五千蕃骑,昼夜兼程,直奔真定府。
无论是枢密院还是宣抚使司,都不曾认为有这种必要,因为他们都判断镇、定一带并非主战场,慕容谦虽然被任命为左军行营都总管,但在枢府与宣抚使司的计算中,他能否尽快到任,并非急务,相反,他们想的是让横山蕃军先到大名,到时候再根据局势之变化随机应变——所谓的“左军行营都总管司”,并不见得要坐镇真定府指挥,也可以从大名府北上,与王厚齐头并进……但慕容谦有他自己的判断。他并不能未卜先知,预料到段子介的兵败,但他却也因此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了真定府。
他的出现,让因为段子介兵败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真定府文武官员暂且安下心来,度过了一个安稳的夜晚,但是,这个时间并不长,当绍圣七年七月二日的太阳在真定府的天空升起之时,许多人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便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麻烦。
跟随慕容谦前来的,是姚雄!
而姚雄的父亲与兄弟,此刻正被围困于深州城中。
原本应该被镇、定之兵牵制的萧阿鲁带大军,也许已经顺利南下与韩宝会师!
想来姚雄如若听到这个消息,绝不会太愉快。
因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当大清早荆岳前往驿馆拜见慕容谦,却“顺道”来到王瞻府上时,王瞻马上已经猜到了他这位主将的来意。
“荆兄,只怕咱们的安稳日子算是到头了……”王瞻开门见山的打破了荆岳的幻想。
“这是如何说?”荆岳听到王瞻这么说,不觉忧形于色,不断的搓着手,“前几天才接到消息,唐康、李浩在苦河边与韩宝苦战一日,死亡惨重,被迫退回衡水,那可是骁胜军、环州义勇!难不成咱们真的要去深州打仗?阳信侯的云骑军,束城侥幸赢得一阵,却折了一个营。段子介那厮不自量力更不用说,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率着神射军来,结果又如何,听说也没有过黄河……”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王瞻,“贤弟你足智多谋,一定得想个法子才成。咱们武骑军算啥?比得过骁胜军么?比得过神射军么?环州义勇不是说西军精锐么?便是比云骑军,只怕也要差些。这以弱击强,以寡击众,哪里会有好下场?段子介的下场,咱们都见着了。咱们的长处在守城,契丹的长处在野战,依托坚城,一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才是王道。这偏要以短攻长,万不得已,也要等着诸路之兵大聚……”
“荆兄与愚弟说这些,亦是无用。”王瞻只能苦笑着安抚荆岳,“父亲兄弟皆在围城中,姚家大郎焉能坐视不救?”
“那咱们也不能陪着他去送死。他横山蕃军不是西军精锐么?当年那些蕃人帮着西夏打仗,可也是威震西陲的。他有本事带着他的横山蕃军去救他老爹。”荆岳直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过了一会才说道:“在如何说,左军行营都总管不是他姚雄。只要能说服慕容总管……”
“这绝非易事。”王瞻摇着头,“咱们走一步看一部吧。荆兄,愚弟有一句肺腑之言……”
“贤弟只管说来,咱们何分彼此?”
“依愚弟之见,便是有千不甘万不愿,荆兄亦莫要触这个霉头。先别提深州这事,这慕容总管追不追究咱们不救段子介,还未可知。这姓段的可是天子跟前的红人。反正咱们是听命于真定府的,到时候,荆岳还当明哲保身,将这些责任,全部推给那些文官,只说咱们弟兄也是想与契丹大战的,只是上官不允……”
“难不成这不救段子介还是咱们兄弟之错了?!”荆岳恼道,但他心中终是知道王瞻说得是正理,见王瞻一直望着自己,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道:“一切都听贤弟的便是。”
“这便是了。”王瞻点头笑道:“咱们一切都惟慕容总管马首是瞻。他道咱们要守,咱们便守;他道要救深州,咱们就救深州;便是他说要去打辽国,咱们也去打辽国……”
“可……”
“荆兄莫要着急。只要咱们还领着武骑军,咱们便可以随机应变。天塌下来,有慕容总管和姚家大郎他们顶着呢。”
荆岳这才会意,连连点头,笑逐颜开,赞道:“还是贤弟主意高明。”
二人商量妥当,正要一起前往驿馆,却见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急匆匆走进来,远远望见荆岳,不敢说话,便叉手站在正厅之外候着。王瞻早已瞥见,不动声色朝荆岳抱拳说道:“还请荆兄在此稍候,容小弟换件袍子。”
辞了荆岳,走回后院。那家丁见状,忙悄悄绕道进了后院,见着王瞻,连忙禀道:“禀官人,小的刚刚从驿馆回来。”
“可有何异常?”
“小的见着定州的一个书记官了。”
“你说什么?!”王瞻吃了一惊,“你说是定州的?”
“是。”那家丁肯定的点点头,道:“还带了一个小厮,是从定州连夜赶来的,清早才进的城,小的套了那小厮的话,他们本来是打算见府尹的,进城后听说慕容总管来了,便先去了驿馆。”
“他提过来真定何事么?”
“这事那小厮口风很紧。不过他说了,他们是奉段定州之命来的……”
“什么?!段子介没死?”
“听他语气,应当是没死。”
王瞻呆了好一会,也想不清段子介没死这个消息,究竟是祸是福,他回过神来,见那家丁还在那里,挥挥手,道:“你打听得很好,去账房支三百文钱,买壶酒喝。”
“谢官人!”家丁兴高采烈的谢了赏,退了下去。王瞻定了定神,回房让爱妾帮他迅速的换了身袍子,又回到正厅,与荆岳一道,前往驿馆。
“大总管,俺们全是被吴三儿那狗贼所卖!那厮忘恩负义,若不是俺家使君知遇他,这狗贼不过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谁知他恩将仇报。段定州见他机灵,令他与吴和尚一道打探萧阿鲁带的动静,不料他早降了辽狗,反引着段定州往萧阿鲁带的埋伏中去。后来吴和尚冒死跑回来,才知道原来这狗贼认得一个辽国通事局的奸人,两人平素便称兄道弟,那奸人许他一万贯缗钱,答应在析津府送座宅子给他,他便诳了吴和尚,连父母之邦也不要了,祖宗亦不认了,将段定州给卖了,吴和尚被他所欺,冒死跑回定州,向俺们使君认罪,可怜他自觉对不起死去的那么多将士,对不起段定州知遇之恩,说完之后,一头撞死在定州州衙的石阶之上。”
慕容谦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诉说着段子介兵败经历原委的书记官,心里面亦是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实际上,对于段子介的兵败,他也是始料未及——在行军的途上,他所听到的消息,还是段子介如何将萧阿鲁带缠着脱不了身。
但是战争就是如此,瞬息万变。如今鬓角已暗生华发的慕容谦,经历了无数的战阵,对这样的变化,即使再震惊、再危险,也已能淡然处之,从容面对。
“可怜那么多好男儿,最后随使君逃回定州的,只有三十余骑!才三十余骑!”那书记官泣不成声地哭道:“俺们定州兵,还是打不了阵战,虽然天天练习,可是连骑射都练不好,许多人都是想为亲人报仇,平素连弓都没见过,契丹人冲锋的时候,有人连两箭都射不出去,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准星,只能用箭雨,可被辽狗包围后,射不了几箭,有人就连弓都张不开了,还有人将弦拉断了,有人射出去没有力道,射不进辽狗的盔甲。俺们以前都是以多打少,这些个都不打紧,但是,但是……俺们定州兵都不怕死,辽狗近了,俺们就用刀砍他们的马腿,马军打不过,有人便跳过去,抱着辽狗滚下马来同归于尽……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慕容谦默默的望着他,此时他已经完全知道了段子介兵败的经历,虽然有偶然的原因,但也有必然的因子。慕容谦比谁都清楚,要培养真正能打硬仗的弓箭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年陕西沿边弓箭手,虽然平时务农,但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天天练习,甚至隔个十天半月,便会与西夏人发生小股的冲突,并不是随随便便招些农夫来,便可以成为弓箭手的。能否射准还在其次,两军交战,大部分时候,靠的是密集的箭雨随机的杀伤敌人,但是,射箭的力道与耐力,却是必须要掌握的,真正遇上硬仗的时候,一个方阵内的弓箭手可能要射出二十枝箭,甚至六十枝箭,有时他们必须整整一天都持续不断的射箭——当步兵被包围之后,将战斗拖到黑夜来临,便是唯一的选择与机会。而且,他们必须保证自己的箭能射穿敌人的铠甲,于是,力道与发射距离的选择,也要恰到好处。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训练,才可以掌握的。自秦汉以来,百姓揭竿而起,历代皆有,但在未成规模之前,又或者朝廷军队尚未完全腐化之前,往往有数万百姓作乱,数百骑训练有素的官军便可一举击溃——原因何在?这些百姓并非没有弓箭,并非不会射箭,但是,他们却是称不上“弓箭手”的。
因此,一旦段子介的定州兵被迫与相当数量的辽军正面交锋,甚至陷入包围,结果是早就注定的。
段子介能捡回一命,慕容谦便已经十分欣慰。
“你放心,这些死难将士的仇,咱们会找萧阿鲁带报的。”慕容谦待到那个书记官情绪稍稍平复,方缓缓说道:“只是不知如今定州尚有多少兵马?段定州令你来真定,又是为何事?”
“谢大总管!”那书记官连连磕头,“如今定州尚有一千余兵马,全是禁军。段使君说,如今辽人已经南下,定州兵虽然少,但绝无危险,因此令下官来告知真定守军,短期之内,真定府也不会有危险……”
慕容谦听到身边传来姚雄的一声冷笑,他见那书记官不解的停下来,忙说道:“他不是笑你。”
这倒不是假话,慕容谦也罢,姚雄也罢,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段子介的无奈之举,他明知道武骑军是王八不出壳,但终究是不肯死心,又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能如此委婉的希望武骑军能够主动出击,多少分担深州的压力。
但两人都知道,段子介的这番心意,是不会被真定府的文武官员们体会的。那书记官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他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先来参谒慕容谦。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书记官继续说道,“朝廷在真定府有个火器作坊,段使君想问问,能否分些工匠出来,打造点东西……”
“哦?段定州要造何物?”慕容谦奇道。
“火铳!”那书记官一面说,一面送上一张图纸,“段使君当年在京师做官时,曾见过此物的图纸,这是凭记忆画出来的,使君说,朝廷已经将此物赏赐高丽与海外诸侯,不算机密之器。”
“此物又有何用?”慕容谦一面看着图纸,一面奇怪的问道。
“段使君道,他听说邺国以此物装备军队,颇获奇效。此物虽不及弓弩能射远,然胜在简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于禁军无用,非军国之器,然倘若用来装备乡兵义勇,却是易于成军。唐河之败,使君道,倘若俺们定州兵有这些火器,虽然不能挽回败局,却也未必会如此惨败。”
慕容谦仔细看着段子介亲手所绘的图纸,在心里暗暗摇头。他全然无法理解这种火铳能有何用?只觉得段子介已经是病急乱投医,大败之余,正在拼命抓住每一根稻草——他遭遇如此大败,朝廷不可能不追究他的责任,兴许连定州知州,他也没几天好做了。但另一方面,对于段子介在这种大败之后,居然这么快就计划着卷土重来,当真是屡战屡败,越挫越勇,慕容谦心里不由得有几分赞赏。
他怀抱着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实在不忍心一口拒绝段子介的这一点点要求,想了想,便委婉说道:“这火器作坊之事,恐怕本帅亦不能随便做主。你可回复段定州,他果有此意,不妨上禀宣抚使司,要临时打造这什么火铳,亦耗费时日。若是宣台许可的话,本帅以为兵器研究院那帮人既然造过这劳什子,只怕京师作坊里总有些没人要的存货,自京师运来,多半还要省些事。”
“多谢大总管指点。”
慕容谦笑着点点头,着人将这书记官送出,方转头问姚雄道:“姚将军,武骑军诸将都来了么?”
“已在外头等候着。”
“那好,你出去告诉他们段定州无恙的好消息。然后让他们各自回营,一个时辰后,本帅要亲自检阅武骑军。”慕容谦沉吟着吩咐道:“本帅要亲自看看,这支河朔骑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