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亲手做的晚餐,最终在众人的一致称赞中结束。
一眨眼已经是晚上七点。福利院的小朋友们都陆续回房间休息，江一焕夫妇也向郑院长提出告别。
“今天真的很开心，能遇到这么投缘的孩子们。”徐静娴微笑。
“是的。今天大家的相处非常愉快,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见面。”江一焕也点头赞同。
江一焕夫妇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福利院了,也不是第一次留下吃饭。
他们话中所指的“孩子”，当然也不是指福利院的小朋友们。
而是江耀这个大孩子。
至于为什么后面加了个“们”……
陆执瞬间受宠若惊。
“我送您二位出去。”陆执自己也是福利院出身，自觉当起了这里的半个主人。
他和郑院长一起送江一焕夫妇离开。
江一焕夫妇朝他们微笑挥手。视线又微微一转。
“再见啦，小同学。”
“下次有空的话，来我们家里玩呀。”
陆执一回头,果然看到江耀。
江耀也跟出来了。眼巴巴地站在陆执后面。
……陆执本来以为他会怕生，然而江耀没有。
相反的,江耀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舍不得他们走。
于是陆执说：“好。有机会的话，我带他来……”
陆执本来想说“登门拜访”,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合适。
又想改口说“到您家里做客”……
……却觉得更不合适了。
奇了怪了。
陆执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竟然被他说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一点都不像在战争地带骁勇善战的维和部队军官陆少校。
陆执话说一半卡壳，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挠挠头,脸上现出有些茫然的神情。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江耀的心口。
微弱不起眼的白色光芒,温柔而和缓地闪。
“害，这孩子。”郑院长笑着推了他一把，“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说话。我看你还不如江小朋友呢！”
“呵呵,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嘛,孩子怕生！”徐静娴微笑地说。
“是,是。”江一焕永远温柔地附和妻子。
“再见。”江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人,嘴角一点点翘起来。
“再见！”江耀又说了一遍。用力朝两人挥手，笑意灿烂得连眼睛里都看得见。
“再见啦，小朋友。”徐静娴笑眯眯，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小朋友一样，轻轻摸了摸身高其实已经超过她的“江小朋友”。
——她已经听说了，江耀注意力集中障碍的事。她知道这也是一种容易对日常生活造成困扰的精神疾患。
大概也正因此，这个孩子才看上去如此特殊。
也正因此，明明江耀已经毫无疑问成年了，明明江耀身高都比她高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江一焕也温柔和煦地向江耀道别。
两个人上了车子，徐静娴还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着朝他们招手，让他们快回去，别送了。
江耀却始终站在门口。
而陆执站在他身旁。习惯性地勾着他的肩膀。
早春的夜，说冷不算冷，但一不小心也很容易着凉。
空气中弥漫着桃花，梅花，玉兰花的花香。
后山上还有梨子。满树的白花开得正好。
“我们也准备回去了。”陆执转过身，对郑阿姨说。
郑阿姨：“……”
视线定格在陆执握着江耀肩膀的手。
目光如炬！
表情凝固！
瞬间如遭雷劈！
陆执：“……”
不好！
熟悉的惊恐感自内心升起，陆执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郑阿姨使劲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执。”
郑阿姨目光严励，语气深沉，“你跟我来一下！”
陆执：“……”
行吧。
陆执无奈地叹了口气。
身旁江耀还不知晓陆少校又要去经历什么。只是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
……
半小时后。
陆执终于向郑阿姨解释清楚。
郑阿姨虽然疑惑不解，但陆执的人品她是相信的。
既然解释清楚了，那就可以放下心来了。
“真可怜……”郑阿姨也送两人送到门口，忍不住叹息，轻轻抚摸江耀的头发，“这孩子都走丢了三天了。他爸爸妈妈呢？”
“他爸妈不是刚回——”
陆执随口答着。
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心头一跳。
一抬头，郑阿姨也正惊讶地看着他。
“……”陆执张了张嘴，一瞬间有些尴尬。
糟了！
他怎么把白天胡思乱想的瞎猜给说出来了！
这不是毁人清白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陆执赶紧纠正错误。
同时悄悄拿眼角余光打量江耀。
……江耀在出神。
陆执稍稍松了口气。
幸好江耀在出神……没有听他乱讲。
陆执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江耀身上，却没注意到，郑院长也盯着江耀。
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陆执，这孩子你可得小心照顾着，别欺负人家！”郑阿姨认真叮嘱道。
“那肯定的。”陆执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爸妈……我是说他真正的爸妈。”郑阿姨微微停顿，强调，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有消息了，你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陆执点点头。
看来郑阿姨也对江耀十分关心。
陆执牵着江耀的手，把他带到车上。
江耀突然上线，乖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还探出脑袋，对郑院长挥挥手。
“郑阿姨再见！”
“哎，再见！”郑院长笑逐颜开。
“有机会我再来看您。”陆执说。
“嗯嗯，替我向你爸妈问好！”郑院长笑着说。
夜色里，陆执开着车，带着江耀走了。
郑院长却站在福利院门口，盯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孩子，跟江家夫妇很投缘哪。
而且也正好姓江……
这是不是，命运的某种神秘暗示呢？
……嗨呀，她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的思路怎么也被陆执那小子带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
郑院长摇头笑着，转身进了福利院，轻轻关上大门。
……
宜江市区。
江耀坐到车子上以后，跟陆执聊了几句，随后就又进入了下线状态。
陆执已经习惯了。
夜色渐浓。越往城市里开，路灯霓虹灯就越是繁华。
曛黄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在江耀脸上。
江耀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乖巧得像个人偶娃娃。
陆执时不时侧过头去，看他一眼。
江耀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被精心照料着长大的、不曾受过风吹日晒，不曾吃过哪怕一丁点苦头的白。
还有他的手指，也细细长长的。作为男孩子，骨节稍嫌纤细了。一看也就知道，是没有做过粗活的手。
……这样一个宝贝，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呢？
孤零零的。
无家可归了。
“……”陆执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把注意力放回方向盘上来，却发现眼前这个红灯特别长。
还有六十多秒。
靠近市中心了，路上有些堵。
更何况今天是周日，晚上七八点，正好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
哪怕明天还要上班，还是有不少人趁着这繁华夜色，走到城市中心来，享受快乐，享受人生。
挺好。
陆执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心中并无堵车时候的烦躁。
反而欣慰地想：这就是他想要守护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平凡，普通。
或许一辈子没什么大风大浪，或许就是普普通通地上个学，普普通通地打份工。
谈场不那么刻骨铭心的恋爱，生个也许不是天才但一定有哪里和自己很像的孩子。
这就是大多数普通人的一生。
虽然说起来普通到近乎无聊，但这其实已经是无数人努力的结果。
是无数人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线上奋力抗争。
是他们誓死守卫的家园。
此时陆执眼前浮现出无数战友的身影。
不光是维和部队的，还有其他特种部队，地方部队，缉毒警，刑警，以及随处可见的交警……
每一个人都在为守护身后的家园而努力。
……说起来。
那位秦警官，不知道查得怎么样了。
陆执想起刑警就想到了秦无味，拿起手机正想问问情况，却正好看到十年给他发来的消息。
“[图片]”
“[图片]”
“这家甜品店有个椒麻牛乳冰淇淋，最近很火。”
“江耀好像很喜欢吃辣。我替你尝过了，很好吃。”
陆执看了眼红绿灯，还有足足三十多秒的时间。
于是他一边点开导航一边侧过头问江耀：“吃不吃冰淇淋？”
“……”江耀转过头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一眨。
显然并没有“上线”，只是出于生理本能而转过头来听他说话。
于是陆执换了个说法：“这家有个椒麻牛乳冰淇淋……”
“！”
仿佛无意中触发了某个开关。
江耀一下子“上线”了。
江耀睁大眼睛，盯着陆执手机屏幕上那个用青花椒点缀出一张笑脸的冰淇淋图片。
咕咚。
悄悄咽了下口水。
“想吃。”江耀又乖又小声。
陆执心里又产生那种胸腔一下子被填满的温暖感觉。他笑了笑。
“好，那我们去吃。”
……
陆执许久不回宜江了，对市区的道路并不熟悉。
跟着导航开了一段，他才发现，那家店正好在秦无味的警队附近。
陆执下意识地想问声秦无味在不在警局，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顺便讨论下江耀下一步怎么办。
手机刚拿起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啧。
啧啧。
陆执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没有点开秦无味的对话框，而是给十年发去消息。
“你今天怎么又去警局？”
陆执知道十年昨天才刚当了一次热心市民。不过“表彰”都已经表彰过了，今天照理说没理由再去警局。
十年很快回复：“去送冰淇淋。”
哟。
这是一点都不打算隐瞒，非常坦率啊。
——十年当年做过战地记者，区区侦查和反侦察能力，十年当然也是有的！
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那句“怎么又去警局”是陆执在揶揄。
毕竟十年只说了甜品店，根本没提警察局。
陆执这个问法，完全就是在套话。
或者说是，默认他，去都去那家甜品店了，肯定会顺路过去警局。
而十年对此的反应，非常平静而直接。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专程去警局送冰淇淋。
啧啧啧。
要不怎么说“真诚是最好的必杀技”呢！
十年这么坦率，陆执反而没话讲了。
除了祝他们幸福还能说什么呢！
陆执笑笑，把手机收起来。
江耀已经乖乖地自己解开安全带。
——这里距离甜品店还有一段距离。
没办法，市区道路狭窄。那家店又正好开在市中心繁华地段。
那边是单行道，不好停车。陆执只好把车子停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然后下车走过去。
他本打算让江耀在车子上等，自己下去买回来。但是转念一想，停车场那么大，到处停满了车子。整个空旷停车场放眼望去没几个人。江耀一个人留在车上可能会害怕。
也不安全。
还是把江耀带在身边比较好。
于是乎，理所当然地。
两个人又手牵着手，在夜色下，在繁华街景里。
在人行道的香樟树下，并肩而行。
这一段的道旁树都是香樟。
香樟是常青树，因此哪怕早春，也枝繁叶茂。空气中弥漫着香樟特有的辛辣清香。
很舒服。
陆执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香樟木的气息清爽地填充肺叶，整个胸腔都仿佛得到舒展。
这会儿天气也好。不冷。
不像前两天那样，一到晚上就降温，还有冷风呼呼吹。
今天晚上，是个很适合在月色下散步的天气。
圆满的月亮，温馨而宁静地悬挂在天上。
晴朗夜空看不到云。仿佛一块巨大的，温柔而深沉的幕布。
轻轻覆盖住整个人间。
陆执牵着江耀，缓慢而放松地朝甜品店走着。
周围人来人往。夜色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然而走着走着，陆执却自己意识到了问题。
……他怎么就直接去牵人家的手了。
平常……不对，之前。
之前不是抓裤腰带的吗？
抓裤腰带不也是怕江耀出神没跟上，为了让江耀有安全感，所以才给他抓的吗？
怎么现在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牵起手来了。
不过不得不说……
陆执忍不住轻轻捏了下江耀的手。
一种很奇异的，温馨平静，直达心底的感觉。
……江耀依旧是“下线”的。
如今陆执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当江耀处于“下线”状态时，他自己心里也会觉得空空的。
强烈的空旷，像被硬生生撕去了什么。
但如果这时候抓住江耀的手，他心里的空旷感就会好上许多。
这也像是……分离焦虑。
陆执最近闲下来都在看心理学的书，因此知道了这个名字。
分离焦虑。
真奇怪。
陆执自己都觉得自己够怪的。
他怎么会对江耀有分离焦虑呢？
还要靠牵手来缓解……
他真的……
好变态啊！
“……哎。”陆执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又无奈地笑了下。
“……？”江耀听到他叹气，忽然就上线了。
而与此同时陆执也恰好转过头来。
感觉到了。
陆执感觉到了，江耀的“回来”。
四目对望。两个人的目光在虚空中，在香樟香气的夜空中，轻而温柔地相撞。
“陆执？”江耀疑惑地，微微蜷了下手指。
陆执感觉自己的手掌被他捏了捏。
江耀听到他叹气，所以回来了。
就像听到“椒麻牛乳冰淇淋”，就像闻到牛油辣锅的香气。
江耀听到他叹气。
所以江耀回来了。
……
一股无法描述的酸软情感，一下子填满陆执的胸腔。
陆执笑了下，忍不住地抬起手，揉了揉江耀的头发。
而江耀一如既往，微微仰起头，眯着眼。
快乐地享受着他的抚摸。
像习惯了被陪伴的狗狗。
像离开了主人就会孤独到死掉的狗狗。
陆执轻轻压下自己心头那没有来的酸软，笑着对江耀说：“你今天在福利院的时候，好像没怎么发呆。你很喜欢那里，对吗？”
“嗯。”江耀看着他，点点头。
“你也很喜欢江一焕夫妇，对吗？”陆执发觉自己无意识地用上了“对吗”这种句式。
仔细想想，这种表达方式好像也更方便理解。
……虽然江耀并没有沟通理解障碍。
陆执只是下意识地……想把话说得简单点，清楚点。让江耀不费脑子一点。
“我很喜欢。”江耀认真地，再次点点头。
“那过几天，我们去他们家里玩？他们家有个种满花的院子……”
陆执笑了笑，回想起徐静娴热情邀请他们时候的样子。
“……”江耀的视线低垂。
手指又微微蜷了下。
却在下一秒，被陆执用力握紧。
像某种不安被抚平。
像某种悲伤被弥补。
“……”江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陆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微妙情绪。
只是很自然地，很舒缓地，牵着他的手，朝甜品店走。
空气中是清香辛辣的香樟味道。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躺在温柔的深蓝色幕布上。
江耀感觉到心口温暖。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上他的灯。
他感觉到那里传来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陆执……”江耀喃喃低语。
“嗯？”陆执侧过头来，望向他。
江耀似有些恍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微微洇着水汽。
他有些疑惑地，茫然地轻唤。
“……陆执？”
“我在。”
陆执停下脚步了。
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我在，怎么啦？”
江耀仰起头。
看着那个在夜色中，为他停下脚步，为他微微俯身的男人。
像温暖明亮的灯塔。
坚定而强大。
为他破除迷雾，让他不再迷惘。
江耀仰起头，朝他笑了下。
万千星辰，浩瀚宇宙。
在这一刻恍若永恒。
“我想去。”江耀说，“你可不可以陪我？”
陆执愣了下，很快意识到，江耀是在说去江一焕夫妇家里的事。
“那肯定的啊。”陆执莫名其妙，十分奇怪江耀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下意识地又握了握江耀的手，理所当然地道，“我肯定会陪你啊。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去呢？”
“……嗯。”江耀笑了下。
忽然侧过头，望向不远的某处。
“到了。”
陆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甜品店门口。
位于警察局附近，德康大厦不远处的甜品店。
哪怕已经晚上八点，门口还是有很多人在排队。大多数是年轻女孩子。
甚至店里都还有人在坐着吃。
“你说这张大胸肌酷哥的卡，是做1好还是做0好……”
“呜，感觉都好香……难以抉择……如果这时候可以‘我全都要’就好了！”
“就是啊！哎可惜这时候不能‘我全都要’……是1还是0，小玉姐你决定吧！”
“等等，我无法决定啊！感觉是1是0都特别香！大胸肌谁不爱呢嘿嘿嘿嘿……”
“那就……嘶！小玉姐你快看！那边……！！！呜哇！！！”
陆执：“……”
怪他听力好。怪他侦查与反侦察意识高。
他隔得老远就听到店里堂食的那俩女孩子的谈话了。
什么1，什么0的……他根本听不懂。
但是说到胸肌……
陆执不自觉地侧过身。
莫名有种被俩小姑娘用言语非礼了的感觉。
陆执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想多了。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江耀的手，正想问江耀除了椒麻牛乳冰淇淋还想吃什么。
一转过头，却正好看到，江耀的目光微微向下。
正好落在他被胸肌撑起的衬衣上。
目光专注认真，眼睛一眨不眨。
陆执：“……！”
要命。
怎么突然又有种，被江耀用眼神揉丨胸了的感觉！！！
不不不，不可能。
江耀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变态的事！
变态的一定是我……一定是我……一定是我……
陆执看着江耀那专注认真澄澈明亮、怎么看都不包含淫丨秽意味的眼神。
心中万分肯定。
——果然是他想多了！！！
绝对是他想多了！！！
陆执不由痛苦，扶额。
要命了。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一言不合，就变得这么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