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2345——第三十四年,17号地堡

孤儿将一条绳子穿进了空塑料壶的提手当中,它们便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唱出了一首低沉而圆润的曲调。他拿起自己的帆布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挠了挠胡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到底忘记了什么呢?他拍了拍胸口,摸了摸那地方的钥匙——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动摇不得。不过,当然了,那把钥匙早已不在那儿了。眼见已没有什么东西可锁,没什么人活下来叫他害怕,他便将它塞进一个抽屉里了。

他提走了两包空汤罐和蔬菜罐,可那堆硕大的垃圾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减少。两手都提了东西,一路带着丁零当啷的声响,他就这样穿过黑魆魆的过道,朝着远处的那一束光亮走去。

孤儿在楼梯上往返了两趟,才将所有东西送了上去。随即,他便走进了那一台台黑色的机器之间。这么多年来,其中一些机器已经没有了声息,兴许是过热的缘故。若想出门,便得推开那个文件柜才行。地堡已经没有了锁,也没有了人,自然也就用不着再去做样子了。他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一如往常那般又感觉到父亲的存在。随即,他抬腿走进了外面的世界,那个只有孤魂野鬼以及那些他不愿意记起的伤心事的、宽阔而又拥挤的世界。

走廊里明亮而又空旷。孤儿朝着摄像头的位置挥了挥手。他经常在想自己有一天是否也能在监视器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可那摄像头多年前便已不再工作了。而且,要想那样,得两个他才行。一个站在这儿挥手,另外一个坐在下面的监视器前。他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愚蠢。他可是孤儿。

来到外面的平台上,新鲜的空气伴随着身处高处的恐惧扑面而来。孤儿想到那正在上涨的水。它到底还有多久才会淹到这儿?很久。他暗想。等到那时,他恐怕都已不在了。不过一想到自己服务器下面的那个小家有一天将被灌满水,他还是有些难过。架子旁边的那一大堆垃圾当中的所有空罐子,恐怕都会漂到天花板上。而那台电脑和无线电则可能会“咕嘟咕嘟”冒出小泡。一想到它们冒泡和管子漂得到处都是,而他又不再在乎的样子,他便不由得笑出了声来。他扬手将两袋空罐子从栏杆上扔了下去,听着它们一路丁零当啷地落在了三十五层的平台上。它们就该去那儿。他转向了楼梯。

向上还是向下?向上意味着西红柿、黄瓜和西葫芦,向下则意味着草莓、玉米和马铃薯。向下还得把那些东西煮熟才行。于是,孤儿向上爬去。

他一路走,一路数着自己的脚步。“八,九,十。”他低声数着。每一块梯板都不相同。这地方有着无穷无尽的梯板,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同伴,各种各样的小伙伴,一如朋友一般,两个方向都有。不管在哪儿,都尽是同它们一样的伙伴。“你好啊,梯板。”他说完便忘了自己数到哪儿了。梯板什么也没说。不管他说什么,它们都不开口,只剩下孤独的脚步声,哐当着上上下下。

一个声响。孤儿听到了一个声响。他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可通常情况下,那些声音都会知道他在做什么,并且立刻变得害羞起来。这便是那些声响当中的一个。他听到了一些不常听到的东西。这地方,到处都是水泵和自动开关的电灯,电线爬满四处。其中一台水泵几年前便漏水了,是孤儿亲自修好的。他需要一个新“项目”。他将许多事情做了又做,比如当胡须长到胸口位置时把它们剪短,还有所有那些枯燥的“项目”。

在到达农场前,他仅仅停下来歇了一次,喝了水,撒了尿。双腿的感觉很好,甚至比他年轻时更加强壮了。许多原本很难的事情,只要你坚持去做,做得越多,就会越简单。不过,去做那些困难的事情也给不了你更多乐趣。孤儿更希望它们一开始便能简单起来。

他转过了三十层上面的最后一道弯,刚想吹上一首丰收的曲子,便看到有一扇门他并没有关。他有些拿不准为何会这样。孤儿可是从不会不关门的,不管什么样的门。

栏杆一角靠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他的一个“项目”用剩的物料。一条破塑料管。他将它捡起,里边有水。孤儿闻了闻,味道很是奇怪。不过,就在他把它拿到栏杆外面去倒里边的水时,它从他指尖滑了出去。他愣了一愣,等待着远处传来“啪嗒”一声,却迟迟没能听到。

笨。他暗骂了一声自己的健忘和笨手笨脚。竟有一扇门没关。就在想走进那门时,他却看到一件什么东西正顶在门外面。一个黑色的把手。他伸出手去,看到那是一把刀被嵌在了隔栅当中。

里边传来了一声响动,就在农场深处。孤儿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他的刀,他也没这么健忘。他抓住手柄,将那刀抽了出来,任由那门关上,同时有上千个念头一起闪过心头。一只老鼠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只有人才可以。或者,厉害的鬼。

他应该做点什么才对。他应该将门把手拴在一起,或者卡上一件什么东西才行,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于是转身撒腿便跑。他一路奔下了楼梯,塑料壶丁零当啷直响,空帆布袋在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而他手中握着一把别人的刀。他正跑着,那些塑料壶却挂在了栏杆上,绳子发出了“啪”的一声响,他挣了两次,眼见挣不下来,只好放弃了。他的窝,他得回自己的窝。他气喘如牛,没命地向下奔去,一阵咣当声响和震颤惊扰了他的孤单。他用不着停下去听,去听那个动静大得吓人的厉鬼。孤儿想到了自己的那把大刀,可惜它半年前便已折断了。不过他手中还有这把刀,这把刀。孤儿沿着螺旋梯跑了一圈又一圈,魂飞魄散。终于来到了平台,但错了!这是三十三层。还有一层。别再数了,别数了。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个跟头,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汗流浃背。到家了。

他“砰”的一声将通往走廊的门关上,双手拄着膝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操起地上的扫帚,将帚柄插进了门把手当中。他向来都是用它来挡住那些悄无声息的幽灵的,但愿对付这个惊天动地的厉鬼也能有效。

孤儿直接从那锈迹斑斑的安全门当中闯了进去,匆匆奔进了走廊。头顶的一盏灯已经灭了,又是一项“工程”,只是没时间了。他来到那扇铁门前,用力推了起来。奔进屋内,他又停下脚步,返身跑了回来,弯下腰去将门推严,随即又用肩膀顶在文件柜上,将它推过去顶住了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叫人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这人来得好快。汗珠顺着鼻尖滴落了下来。他抓起那把刀子,跑了起来,一路穿过服务器。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响声,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响。孤儿不是一个人,他们来找他了。他们来了,来了。他已能在舌尖上尝到恐惧的味道,金属的味道。他没命似的朝着那块隔栅奔去,暗暗希望自己出去时并未将它关上。不过还好,上面的锁已经坏了,被锈坏了。不,那样不好。他需要锁。孤儿弯腰下了楼梯,抓起那隔栅,将它朝着头顶拉下来。他得藏起来,藏起来,就像开始那几年一样。随即,便有人在上面和他抢夺起了隔栅。他将刀子挥了过去,只听一声惊呼立刻传了下来,是一个女人——一个喘着粗气,正向下看着他,叫他放松点儿的女人。

孤儿打了一个冷战,脚下一滑——不过,他抓住了。他牢牢地抓住楼梯,一动不动,那女人则在对他说话。她眼睛又大又鲜活,嘴唇动来动去。她已受了伤,但不想报复他。她只想知道他的名字。她很高兴能见到他。她那湿润的眼角,就是因为见到他而高兴的缘故。而孤儿则在想——兴许——他自己便如同一把铁锹、一支开罐器,抑或是那些散落的锈迹斑斑的物件,也是一样能被找到的东西。他能被找到,而且有人已经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