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发微 敦煌写卷P2539之专题研究

引言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残卷,敦煌写卷P2539号。自本世纪初被发现后,最早对之发生浓厚兴趣者当推长沙叶德辉。叶氏将P2539列为他的《双槑景闇丛书》之第五种,于1914年刊刻印行;在跋文中叶氏提出了一些很初步但不失为正确的看法。此后P2539并未受到敦煌学家的特别重视,但遭到一些中国作家的误解,以致出现了本来不应存在的真伪问题。另一方面,P2539引起不少西方汉学家的注目,次第出现了一些西文评注本,(1)一些有关西文著作中也时有提及。本文将从真伪问题、与性学史之关系、与色情文学史之关系三个方面,对P2539进行专题研究。

一、P2539之真伪问题

P2539为伪作之说,倡自沈雁冰。沈氏在他1927年间问世的一篇论文中称:

现代人叶德辉所刊书中有《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云是白行简所撰,得之敦煌县鸣沙山石室唐人抄本。……但是我很疑叶氏的话,未必可靠。……考白行简……有《李娃传》见于《太平广记》、《三梦记》见《说郛》,风格意境都与《大乐赋》不类。……所以,要说作《李娃传》的人同时会忽然色情狂起来,作一篇《大乐赋》,无论如何是不合情理的。至于《三梦记》述三人之梦,幻异可喜,非但没有一毫色情狂的气味,更与性欲无关。昔杨慎伪造《杂事秘辛》,袁枚假托《控鹤监记》,则《大乐赋》正同此类而已。(2)

沈氏盛名之下,其说流传颇广,故有必要对此说略作考辨。

沈氏怀疑叶德辉所交代的《大乐赋》来源,乃至引杨慎、袁枚事暗指叶氏自己是《大乐赋》之伪造者,显然是因为当时敦煌学尚在初创阶段,沈氏本人对于敦煌卷子的收藏、整理又毫无所知,故而出现了直接的知识性错误,这在今日已不足置辩。P2539原卷早经刊布于世,无可怀疑。(3)但沈氏认为《大乐赋》非白行简所作,从学术标准来看尚不属无意义之争论,应该加以讨论。

事实上沈氏否定P2539为白行简作的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沈氏的理由是基于如下前提的:一个文人始终只可能创作同一种“风格意境”的作品。换言之,或者篇篇作品皆为“色情狂”(姑不论将P2539斥为“色情狂”也是不妥当的),或者一篇涉及色情的作品也没有。这样的前提显然是悖于常理而无法成立的。兹不论整个中国文学史,仅就白行简所生活的唐代而言,文学方面明显的反例就俯拾皆是。(4)古代一人作品风格迥异之例本极常见。

沈氏否认P2539为白行简作的理由既不能成立,则在未发现任何新的反对证据或理由之状况下,我们只有接受原卷子标题下所题:“白行简撰”的说法,这应该是目前唯一合理的措置。

P2539是否白行简作,并非无关宏旨之问题,因为此事直接影响到对该文意义的评价(详见本文第二部分)。以下即在“P2539确为白行简作”的认识基础上,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二、P2539与性学史

在中国历史上,唐代可以说是各种方术盛行的第二个高潮时期。(5)这些方术的主流始终是长生及占卜,而房中术从一开始就是长生术中极重要的一种。(6)有不少迹象表明,房中术在唐代的流行程度,可能远出于今人通常的想象,P2539对此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史料。

在P2539残卷中有四处直接提到或直接引述了房中术著作,先列出如次:

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暮,读素女之经,看隐侧之铺。

《交接经》云:男阴……曰阴干。

素女曰:女人……过实则死也。

《洞玄子》曰:女人阴孔,为丹穴池也。

所谓“素女之经”,指《素女经》,与《洞玄子》同为至今尚有大量章节传世的中国古代著名房中术专著。(7)《交接经》也为同类著作无疑,但今已佚失。“素女曰”云云,则为《素女经》行文的典型格式。“素女”之名,由来甚久,但它与房中术联系在一起,则大致始于东汉。(8)成书于公元656年之《隋书·经籍志》,所著录房中古籍有《素女秘道经》一卷(并《玄女经》)、《素女方》一卷等。《洞玄子》则此前最早见于《医心方》;但由白行简的生卒年(776—826)可推定P2539作于公元800年左右,其中既称引《洞玄子》,遂将此书历史提前近两个世纪。

此处需要提到叶德辉与沈雁冰关于P2539中所引《素女经》《洞玄子》真伪的歧见。叶氏于P2539跋文云:“至注(指白行简夹加原注——江晓原按)引《洞玄子》《素女经》皆唐以前古书……而在唐宋时此等房中书流传士大夫之口之文,殊不足怪。”(9)其说本属不谬。但沈氏却认为:“叶氏……竟专以此赋证明《洞玄子》《素女经》(按此二书,本刻在叶氏《观古堂丛书》中,近又辑刊于《医心方》中,虽托古籍,实为伪作)之非伪,尤叫人犯疑。”(10)然而沈氏这里再次犯了直接的知识性错误。他因怀疑P2539出自叶氏本人伪造,遂勇于斥伪,却未弄明白《医心方》成书先于叶氏刊书前近千年、刊行于世也早于叶氏刊书半个多世纪这一基本事实。叶氏据P2539以证两书不伪固然不错,但如今又有了更新的证据。1973年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大量帛、简书,其中有数种房中术著作,(11)分析其内容,可以有力证明:《医心方》中所保留之房中书,渊源有自,其学说上接秦汉,甚至更早。(12)故《素女经》《洞玄子》等房中古籍之真实性已无须P2539来证明。

P2539中又多次出现古代房中术术语,兹举数例如下:

阳峰直入,邂逅过于琴弦;阴干纠冲,参差磨于谷实。

然更纵湛上之淫,用房中之术。行九浅而一深,待十候而方毕。

龙宛转,蚕缠绵。

“琴弦”、“谷实”是房中书上极常用之语,而且源远流长,早在马王堆汉墓帛简书中就已使用。(13)这是两个表达女性阴道位置的术语。(14)“九浅一深”是中国古代房中家描述操作技巧的术语。此语较多为人所知,因后世色情文学中也曾提到。但必须指出:“九浅一深”所描述之技巧,与房中术的其他技巧一样,本是修习长生术的努力,而绝非如许多人所误解的那样被作为纵欲贪欢之手段。(15)“龙宛转”、“蚕缠绵”则是两种交接姿势的名称。(16)

P2539又大量袭用房中书中的习惯语言,如“金沟”、“乳肚”、“以帛子干拭”、“婴儿含乳”、“冻蛇人窟”等,皆为房中书常见的用语和比喻。P2539中有些段落几乎可以看作是房中书若干章节的韵文改写。(17)

P2539对于房中家求长生之旨,也能领悟,并非仅将房中术视为欢乐技巧。比如有一段谈到:

回精禁液,吸气咽精,是学道之全性,图保寿以定神。

此即房中家惜精禁泄、“还精补脑”之说。(18)

以上各现象,充分表明P2539的作者非常熟悉房中家著作。为了进一步评价这一事实的意义,应先转而考察作者白行简其人。

白行简(776—826),字知退,大诗人白居易之弟。两《唐书》皆有传。他进士及第,做过幕僚,历任校书郎、左拾遗、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职,此种经历在当时文土中极为平常。关于其为人,《新唐书》唯“敏而有辞,后学所慕尚”一语;(19)《旧唐书》稍详:“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20)值得注意的是:两传中皆根本未提及他有任何特殊经历、遭遇或爱好,比如修习方术、善医道或爱好房中家言之类。这一点至少说明:P2539的作者白行简,作为一个普通文士,在历史上并不以方术名世。

倘若白氏是如《后汉书》《方术列传》中所记载的那类方术之士,那P2539中充满房中家言这一事实就因不具有一般性而显得意义不大了;但白氏既根本不以方术名世,更非房中大家,则在P2539中所表现出来的他对房中家文献之熟悉,就只能这样解释:当时房中家著作流传甚广,一般文士中颇有熟悉者。

上面的解释会产生一个问题:如果当时房中书在文士间流传甚广,为何今日却很难从传世唐代诗文中找出多少旁证来?对此问题可以有如下认识:

首先,自宋以降,性忌讳、性禁锢的压力在中国日益深重,而时间是有过滤作用的,滤去何种内容,依据社会的道德判断、价值取向而定。漫长的岁月,即使平庸之作被淘汰,也使不合后世道德标准(或其他某些标准)的作品湮灭无闻——P2539很可能正是如此。类似P2539这样的作品,自然是“君子所不道”,若非敦煌石室中保存了写本残卷,就难逃失传的命运。无独有偶,唐代另一篇带有色情味道的奇文,张的《游仙窟》,也是在中国久已失传,幸赖日本保存才流传下来的。可以设想,或许还有一些类似P2539的唐代诗文,已经永无机会重见天日了。

其次,像P2539这样极尽铺陈、无遮无隐地描述性活动与性艺术,究竟是有些“出格”的,诸房中书当然更是如此,虽然唐代文人在此问题上远较后人坦荡,终不至于群起来作、经常来作类似P2539或谈论房中家言的文字。因此,虽可由P2539推断房中书在唐代广泛流传于文士之间,却不必指望在传世唐人诗文中发现多少旁证。

房中书在唐代流行之广,倒是可以在传世的三部唐代医学巨著中略见端倪。孙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王焘《外台秘要》三书皆有相当大的篇幅讨论房中术,(21)丹波康赖的《医心方》正是模仿了此种格局。而此种格局是其他朝代医籍中所没有的。还有若干已佚的房中书也曾在唐代流行,比如P2539中提到的《交接经》即其一。

三、P2539与色情文学史

P2539与《游仙窟》

在中国,色情文学的历史远较性学或房中术的历史为短。关于中国色情文学的早期情况,常被提到的有《赵飞燕外传》与《杂事秘辛》两文,前者题为“汉河东都尉伶玄”撰,而学者们一致认为系伪托,确切年代虽不可考,但绝非汉代作品;后者述东汉选妃事,实则基本上可确定为明朝杨慎所作,伪托古人的。况且,此两文虽有数处带色情意味的描写,但若与后世色情文学作品相比,尚远远够不上格,故尚未能视之为色情文学的发端。

现存有确切年代可考而又真正够得上色情文学资格的,最早当数初唐张《游仙窟》一文。写作年代约在公元700年稍前一点,(22)大致比P2539早一个世纪。文用男主角第一人称,叙述三位陌生男女如何相识、调笑、交欢,最后依依惜别的故事。以骈文写成,文辞浮艳华美。他将绝大部分篇幅用于描述男女调情的过程,其色情程度尚远逊于P2539。文中仅有若干咏物诗是影射男女欢合的;即所谓“素谜荤猜”,兹略举“十娘咏刀鞘诗”一例:

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

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23)

真正写到欢合时,就只是一笔带过了。《游仙窟》主要是通过详细铺叙男女调情的过程来构成色情的意境。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P2539把大量注意力集中于欢合这一活动本身,故到了P2539,无论用广义还是狭义的标准来衡量,都堪称是“正牌的”色情文学了。该两文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中国古代色情文学之祖。

P2539残卷今存约3000字,除卷首白行简自序外,以下据文意大致可分为十二段,依次描述如下内容:

(1)少年新婚之夜的欢合。(2)贵族男子与其姬妾的欢合。(3)昼合。(4)贵族夫妇一年四季的种种欢合情状。(5)老年夫妇间的欢合。(6)皇帝在宫廷中的性生活。(7)怨女旷夫窃玉偷香式的欢合。(8)野合。(9)与婢女欢合。(10)与丑妇交合。(11)僧侣及帝王之同性恋。(12)下层村民之性生活(不全,以下残去)。

各段描述之繁简相差甚远,有的反复渲染,极尽铺陈;有的则只是虚写;也有的仅寥寥数语。(24)

值得注意,《游仙窟》以骈文写成,而P2539则采用赋体。一方面,此两种文体在中国古典文学各体裁中最适宜排比铺陈、炫耀文采;另一方面,由于采用了古典的文学体裁,P2539与后世用白话或半白话写成的色情文学作品相比,毕竟还是“雅驯”得多,至少在形式上和给人的感觉上是如此。

P2539与唐人性观念及性心理

如果从现代流行的宣传性读物给人们造成的中国“封建社会”印象——这种印象在许多方面背离事实甚远——出发,去估计唐代人的性观念与性心理,那将很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参以高宗纳父妾、玄宗夺媳、公主再嫁、金陵女子夜奔李白、薛涛和鱼玄机等名妓与达官文士诗酒风流之类的戏剧性事例,那也要依分析考察的视角、深度和方法,方能决定其结论的合理程度,但仍不易指望臻于完备的境界。还有一些较少为人注意到的事例,有力地表明:唐代人的性观念和性心理,即使在现代人看来,有时也难以想象。(25)大致而言,可用“坦荡”二字约略概括之。P2539在这方面提供了生动证据。

P2539之出现本身就是唐人性观念坦荡的表现。此种文字,如令宋以后道学家见之,必义愤填膺,斥为万恶不赦,而白行简作了此文,却也未在当时背上“浮薄”之类的恶名。(26)况且他作此文并非悄悄以此来宣泄性压抑——当时文士大约很少有性压抑,而是公开发表,至少是在朋友圈子里传阅的。因他在自序中称:作此文是“唯迎笑于一时”,表明P2539是当时文士间的游戏笔墨,类似上层社会人士开下流玩笑之举(但形式上依旧“高雅”)。如不让别人传阅,就不可能“迎笑于一时”。而敦煌石室中的抄本,正好证明了P2539在当时的流传,已远远超出白行简身边的圈子。

P2539在描述怨女旷夫偷情的那段中,设想一男子深夜潜入人家闺房,对睡眠中的妇女实行非礼。当女子惊觉后,按今天人们的估计,她们似乎不外是呼救、反抗或怒斥该男子;但是令人惊异,在白行简笔下,她们的反应却是这样:

未嫁者失声如惊起,已嫁者佯睡而不妨;有婿者诈嗔而受敌,不同者违拒而改常;或有得便而不绝,或有因此而受殃。

由于P2539是游戏笔墨,其中描述有多大程度的现实性,看起来值得怀疑。但退一步来说,即令我们站在最保守的立场上,假定这一段纯出白行简凭空杜撰,并无任何现实生活基础,这段描述仍有重要意义:白行简敢于杜撰出如此大违礼教的情景,以之“迎笑于一时”,而不担心会招来抨击,这至少说明那时确有一部分士大夫的性观念坦荡到如斯地步。更何况,这一段还未必是百分之百的杜撰。

就反映唐人性观念与性心理之坦荡而言,P2539堪称与《游仙窟》异曲同工。(27)这两篇罕见的奇文都出现于唐代,也不应视为偶然。考虑到时间的过滤作用,此类篇什得以传世者自然很少,遂使该两文成为考察唐代文化不可多得之珍贵史料。

P2539所反映的坦荡性观念,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将其置于中国人性观念变迁的历史背景之下来看,其中颇有去古未远之处在中国,“阴阳天人感应观”源远流长,这种观念认为:阴(地、女性等)与阳(天、男性等)要相互交合方好,方是事物的生机。因而在古代中国人眼中,男女两性的交合,实为一种充满神圣意味的佳景,一件值得崇敬讴歌的美事。上古陶器上形形色色的性象征图案,(28)《易·糸辞》下所谓:“天地绸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彖·归妹》所谓:“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孟子·万章》上所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乃至《神仙传·彭祖》所谓:“天地得交接之道,故无终竟之限;人失交接之道,故有伤残之期”,(29)一以贯之,都是此种观念的表现。白行简也是在此种观念的强烈影响之下创作P2539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之名本身就明确反映了这一点。他又在自序中重复了与前人相似的说法:

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30)故仲尼称婚嫁之大,诗人著《螽斯》之篇者,本寻根不离此也。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P2539之用优美华丽的文辞反复描述,歌咏男女欢合,只是古老传统在唐代的一次新的文学实践而已。

据现有史料,自P2539之后,色情文学经历了很长一段几乎空白的时期,直至明朝中叶方才勃然兴盛。在此期间,虽曾出现秦醇的《赵飞燕别传》、托名韩偓的《迷楼记》等作品,但都只能与前述《赵飞燕外传》等属同类程度,尚不足与明清色情文学作品比肩。

现存明清色情文学作品中,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将色情描写作为“调味品”,以求取悦于某些读者,从而增加作品受欢迎的程度,如长篇小说《禅真逸史》《禅真后史》《隋炀帝艳史》等,“三言”、“二拍”中的一些故事也属此类。这类作品的主题不是性爱。另一类则专以性爱为主题,如《肉蒲团》《弁而钗》《如意君传》等。此两类作品虽都常有不堪入目之处,但后一类作品与P2539所体现的上古传统之间,仍有某种若断若续的精神联系。

正常的性爱与病态的色情之间,毕竟是存在明显区别的。“健康自然”或可作为此种区别的判据之一。例如,在古代中国色情文学中,媚药(以及淫器)是经常出现的重要内容之一,常借此渲染病态、疯狂的纵欲场景。(31)又如,以欣赏少女初次交合时疼痛为特征的,近乎性虐待狂(sadism)的变态心理,也是古代中国色情文学中常见的描写。(32)但是在P2539中,这两类内容都丝毫未曾涉及。P2539中实写的性爱场景基本上不失健康自然、欢乐明快,至少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如此。而对帝王男宠之类则仅是虚写。

另一方面,有一个后世色情文学中百用不厌的手法,在P2539中已见应用,即所谓“劝百讽一”。在尽情渲染色情场景及情态的前后,往往引入“万恶淫为首”之类的道德说教作为点缀,以示作者写作动机之纯正无邪。(33)在P2539中已可见到这一手法的表现。作者在第(6)段中描述帝王的后宫生活,先以华美的辞藻和欣赏的笔触渲染:

于是阉童严街,女奴进膳;昭仪起歌,婕妤侍宴。成贵妃于梦龙,幸皇后于飞燕。

然乃启鸾帐而选银环,登龙媒而御花颜。慢眼星转,著眉月弯。侍女前扶后助,娇客左倚右攀。献素而宛宛,(34)内玉茎而闲闲。三刺两抽,纵武皇之情欲;上迎下接,散天子之髡鬟。乘羊车于宫里,插竹枝于户前。

这里没有任何批判的情绪,相反却充满艳羡和激赏。但末了笔锋对于皇帝后宫太众作了一两句批评:

今则南内西宫,三千其数,逞容者俱来,争宠者相妒,矧夫万人之躯,奉此一人之故?

“劝百讽一”之法,与赋这一文学形式有着特殊关系。昔日汉赋中的煌煌巨制,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等,侈陈天子、诸侯游猎之规模盛大、壮丽豪华,最后留下不足百分之十的篇幅,归结到戒奢务俭、修明政治之类的结论上去,就是“劝百讽一”的标准模式。白行简既用赋体,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传统。甚至可以猜测:《大乐赋》在其末尾也可能用少量篇幅谈一些节欲或礼教的话头。至于“劝百讽一”之法本身,也未必纯属虚伪或仅为避免道德批判的障眼法。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看,应该有其地位和道理。但此事显然已越出本文所定范围,兹不深论。

原载《汉学研究》(台湾)9卷1期(1991)

注释

(1) 高罗佩(R.H.van Gulik)在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东京,私人印行,1951)一书中有英文详细摘要,90-94页;在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Leiden; E. J. Brill, 1974)一书中又有英文评注,203-208页。荷兰文译注有W. L. Ideam所作,载Cahiers van Den Lanmam,No.19(Leiden:De Lantaarn,1983)。

(2) 沈雁冰:《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载《中国文学研究》下册,5—6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

(3) 本文所据者为《敦煌宝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中影印件,第121册,616—618页。

(4) 此处仅举数例为证,如李白对酒:“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里奈君何?”当然是色情,而这与《古风五十九首》之一:“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风格意境相去绝远。又如李商隐《药转》:“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咏及私通与堕胎;《碧城三首》之二:“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麟狂舞拨湘弦。”极写男女情欲,这都属色情无疑,但他同样也写《韩碑》:“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这样的颂诗;他又在《上河东公启》中称:“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表白自己虽有香艳之作,其实不好风流(发展到极致,即所谓“色情狂”)。二李能如此,白行简又何尝不能?

(5) 第一个高潮在汉魏之际,《后汉书》为此专设《方术列传》。后有人抨击此举,如宋罗大经《鹤林玉器》丙编卷二谓:“君子所不道,而乃大书特书之,何其陋也。”实则此正为《后汉书》实事求是之举。

(6) 关于房中术性质及主旨之概述,可参阅江晓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第2章第4节,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东方出版中心,2006;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关于房中术与其他长生术之关系,可见另一拙著:《中国人的性神秘》,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39页上之方框图。

(7) 《素女经》《洞玄子》及其他若干种古代房中术著作,有大量内容保存于日本人丹波康赖所编《医心方》一书之第二十八卷,系将群书按内容分类编排。是书成于公元984年,但至1854年方刊行。后叶德辉从中辑出数种,刊入《双槑景闇丛书》,《素女经》《洞玄子》分别为其第一、四种。《医心方》则有中国影印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

(8) 如张衡《同声歌》:“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又王充《论衡·命义》亦提及。

(9) 《双槑景闇丛书》第五种末页,1914年刊。

(10) 沈雁冰:《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5—6页。

(11) 整理发表于《马王堆汉墓帛书》(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12) 对此问题笔者有另文阐述。

(13) 见《马王堆汉墓帛书》(四),《养生方》,118页,及《天下至道谈》,166页。

(14) 比如P2539原注引《素女经》云:“女人阴深一寸曰琴弦,五寸曰谷实。”

(15) 比如《医心方》卷二十八“治伤第廿”引《玉房秘诀》云:“调五藏消食疗百病之道,临施张腹,以意内气,缩后,精散而还归百脉也。九浅一深,至琴弦麦齿之间,正气还,邪气散去。”

(16) 见《医心方》卷二十八“卅法第十三”引《洞玄子》所述之第六、第五种。

(17) 比如P2539自“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暮”至“当此时之可戏,实同穴之难忘”一大段,与《医心方》卷二十八“临御第五”、“九状第十四”就是如此。

(18) 参见拙著《性张力下的中国人》,47—53页。

(19) 《新唐书》卷一一九,《白行简传》。

(20) 《旧唐书》卷一六六,《白行简传》。

(21) 三书皆有影印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5)。

(22) 据《唐人小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4—35页上汪辟疆的考证。

(23) 《游仙窟》全文可见《唐人小说》,19—33页,为汪辟疆校录之本。“咏刀鞘诗”见页27。

(24) 如(2)可为铺陈最甚之例。(11)则纯为虚写,但沈雁冰却指斥“甚至变态性欲的男风都描写得淋漓尽致”,距离事实甚远。其实该段只是《史记·佞幸列传》有关记载的韵文改写。(5)最简单,仅46字。

(25) 比如《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中朱敬则对武则天的谏章即为此类事例之一。朱敬则指斥“陛下内宠已有薛怀义、张易之、昌宗,固应足矣”,不该再觅新宠,致有朝臣以“阳道壮伟”自求供奉内廷,“无礼无仪,溢于朝听”。奏上,则天轻描淡写地表示:“非卿直言,朕不知此。”君臣谈论此种问题,竟毫不避忌。

(26) 比如流传颇广的宋仁宗斥落柳永进士及第的故事(见《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就反映了截然不同的观念。与P2539相比,柳词毫无色情,犹被斥为“浮艳虚薄”。

(27) 比如在《游仙窟》中,主人公初识十娘,就要求“共十娘卧一宿”,而十娘也不以为忤;以及宾主间的“素谜荤猜”戏谑。

(28) 较为大胆的论述可见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略论》,《中国社会科学》,1988。

(29) 借彭祖之口而言。当然不妨视为葛洪辈房中理论家的见解。事实上,此为中国古代房中家最重要的观点之一。

(30) “男女交接而阴阳顺”是“阴阳天人感应观”的重要方面之一,有许多表现:比如《春秋繁露》卷十六“清雨止雨篇”:“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月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臧、女子欲和而乐神。”又如《三国志·吴书·陆颉传》:“今中售万数,不备嫔嫱,外多鳏夫,女吟于中,风雨逆度,正由此起。”又《旧唐书·宪宗纪》:“元和八年,出宫女二百车,任所从适,以水灾故也。”又《白居易集》卷五八载为天和四年旱灾而上奏章:“臣伏见自太宗、玄宗以来,每遇灾旱,多有拣放,书在国史,天下称之。”祈雨要吏民夫妇“偶处”,水旱灾害要释放宫女适人,男女交接被视为关乎风调雨顺与否、天人之际和谐与否的重大问题。

(31) 典型的例子可见《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金瓶梅》中此类场景也多次出现。

(32) 典型的例子可见《醒世恒言》卷二十三,《隋炀帝艳史》第三十一回。

(33) 比如《肉蒲团》的作者在第一回中表白:“做这部小说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即其一例。

(34) 卷子原文如此,由上下文可推知素下脱去一“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