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樵挑着锄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从山林小路下来,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皮肤经过一个盛夏的洗涤变得黝黑发亮,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汗衫,高高卷起的袖子露出强健的肌肉,一头浓黑的头发胡乱扎着。
他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天池山脚下的请仙村,这里的人原受连绵的青山之苦,交通闭塞,与世隔绝,如今却富甲一方,据说都是因为乡绅大善人陈氏请来了神仙,入住了天池山,从此这个无名的小山村不仅有了名字,还名扬四海。
山路旁是逼仄的毛竹林,成片的绿色伸向遥远的天际,空气中弥漫着远处飘来的成熟果子的气息,那是五味子的芳香。
远处朦胧的青山和淡蓝色的天幕交织在一起,这是一年最美好的季节。
马樵自顾走路,路上遇到一个紫衣人,身姿婀娜,娉娉袅袅,煞是动人,他不禁喉头一紧,上前细看,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张玉面妩媚至极,眉眼微挑,双唇红润,纤纤指尖缠了发丝绕在耳后,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马樵着急说道。
“嘘——”紫衣女人妖娆地微倾身子,在马樵面前虚虚一点,顿时迎面香气拂面,马樵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叹道:“好香。”
哐一声响,这位从小在民风淳朴的请仙村浸染的山民倒在地上,失去知觉,面上依旧是那心满意足的微笑。
紫衣女人睥睨一眼,颇为嫌恶,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不屑道:“什么五味子,还没有我的绛纯香呢。”
“姬珠,别闹。”不远处山石上站着一个紫衣少年,面色沉静,正色道。
“这不是哥哥嘛,竟舍得南公大人来找我?”姬珠无聊的玩着手指,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姬如没有回答,但神情严肃,好像生气了。
半晌,他说:“大人的事,不是尔等议论。”
姬珠轻蔑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喂喂!等等我!”
南面下山的路平坦开阔,一条青石路蜿蜒的盘踞在山林之中,山麓有一大片火红的枫树林,这会儿叶子红中带点儿暖暖的黄色,又透一点儿稀微的墨绿。
白唯迈着小短腿儿,穿过褐色的木桥,站在桥上喘气时,这会头顶飘落一片蛀了虫的红叶,他弯下腰捡了起来,并举过头顶,对着天空眯起了眼睛。
细密的枝叶间洒下来的阳光落在他的手上、脸上,还有忽闪的睫毛上,澄莹透亮。他的脸庞柔和的轮廓线温润可爱,被光镀上的金边弧线上有细小的绒毛,在雪白光滑的肌肤上金灿灿的。
忽然,他在虫蛀的洞中看见了什么,他丢开叶子,只见方才下山方向有一大片红通通的山果子悬挂在树梢,用一根根纵横交错的藤蔓连接着。
山涧中的红枫林像一团火焰一路燃烧到山上,同高悬的红果烧成了一片。
“唯唯!”师兄急不可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哦,来了!”白唯不舍地转身跑开,还回头多看了两眼壮观的“火烧山”。
路边,清汤铺。
店家年过耳顺,却身体硬朗,在山下大道旁住了一辈子,现在店里由女儿和女婿打理,自己每天搬着板凳在门口的枣树下闲闲地看山看水看人。
这儿是上天池山的必经之路,无论刮风下雨,门前总是络绎不绝,来往熙熙。
今儿,店家一如往日打着扇子坐在树下,方才隔壁的老吴买了两块豆腐和瘦肉经过,同他说了两句话,就听闻陈乡绅的女儿今天出嫁,准备了整整三箱的山神五味,惊得他直呀呀感叹。当年女婿入赘的时候,他准备了三斤已费去许多功夫,如今这而三大箱——他直摇头,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啊,而这陈乡绅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请仙村一等一的大财主,自然不是个普通人。
正琢磨着,老店家一抬头,只见大道上远远走来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个头最高,也最壮实,两道浓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些许桀骜和不羁,衣着不凡,绣纹细密,一朵夜昙绽放于胸口,阳光下闪着碎碎的银光。可惜老者眼界狭隘,不知那代表的是小重山上的长行君,世人亦称“夜昙仙人”,据说她的华琼出鞘灿亮,削铁如泥。
老店家只当是寻常求药人,这些年天池山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外地人不远万里前来就为求得这灵丹妙药,不过,又有几个人能如愿?
“三碗鸡汤云吞,一碗加辣,一碗不要蛋丝,还有一碗云吞少一点。”
正出神,没留意,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到了跟前。
嚯!这时店家才注意到,落在后头的居然是个半大的女娃——眉间一点红花,双颊呈健康的淡粉色。
这,一个女娃娃跟着俩屁大点的小伙子瞎跑,不是胡闹吗!
老店家鼻子里哼哼出气,背过身去,很是不满,也不为什么,近日女婿很不老实,总和女儿怄气,店里的事情他没精力管,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而他们这些年轻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想着什么,若不是这儿位置尚可,否则生意寥寥,等自己撒手人寰,让他们一个个喝西北风去。
他想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但一桩桩一件件摊开来,竟叫他愈加心寒。
说到底,问题就出在自己的小儿早早夭折这事上,否则自己的女儿不需要入赘,也可以像别人家那样收获一份不菲的彩礼,而不是多养一个饭桶!
老店家叹口气的时候,正巧店里的白唯也叹了口气,他拿着勺子在大碗里搅来搅去,一碗云吞变成了面糊糊。
“师兄,”这是白唯第一百零八次唉声叹气,他眉头紧锁,囔囔道,“你怎么点全皮馄饨?瞧,没有馅儿呗,全是皮,好大一碗面疙瘩汤。”
他夸张地捧着碗抱怨道。
“……这家店吧,如果不是在山口,怎么会有人来吃。”乌霄同意道。婉婉没说话,端着大碗哼哧哼哧地喝汤,她从小就爱疙瘩汤,这碗面皮虽然没有疙瘩那么香,但汤的味道不错,婉婉很喜欢,她吃完了一大碗,眼巴巴地瞅着还在那抱怨的白唯师兄。
“婉婉没吃饱?”白唯和她对视一眼,就明白她眼睛里饱含的深意,于是问道。
婉婉摇摇头,仍盯着白唯的碗。
“吃不下,不好吃。”白唯喝了两口,便把碗推了出去。
“不能浪费,”一旁的婉婉扯着他的袖子说,“娘亲说,不能浪费。”
白唯皱了鼻子,正纠结着要不要解决这碗食不下咽的全皮云吞,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吹打声。
“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外头有人喊。
素来爱看热闹的白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他刹那间就做出了浪费食物的决定,毅然决然去窗边看热闹,而原本对着自己碗里一层红油的云吞发呆的乌霄,也在那一瞬间复活,同白唯看热闹去了,只剩下小婉婉一个人坐在位置上,自言自语地坚持道:“不能浪费……”
外头喧哗,一支火红的迎亲队伍从门前经过,而那欢呼着的正是一圈簇拥着队伍的孩童,他们嬉笑着,欢腾一片,伴着热闹的乐声,让空寂的山谷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瞬间变得喧闹。
当三箱五味子出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倒吸一口气,直呼“有钱!”
“真是开了眼界,活了半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圣果。”有人道。
“那是什么?”白唯不禁好奇,看大伙满是羡慕诧异的模样,他实在是弄不明白那几箱果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孩儿刚来的吧?那可是天五味,上乘之物。”
“五味是啥?”婉婉跑过来,扒拉着窗户问道。
“五味就是五味子,可以制成香囊,糕饼,不过其味酸涩,用糖腌制成为蜜饯味道可口,还能泡茶,入药。而这陈老爷的女儿出嫁,一下子拿出三箱天五味,可谓富庶,且受深林护佑。”
“不仅如此,大家门上一般会挂一串五味驱逐邪祟。”
婉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还是弄不明白,这么个破山果子大家居然这么宝贝。
白唯默默听了半晌,憋出了一个问题:“这个五味子,好吃不?”
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起初大家都不习惯它的味道,不过,一旦吃了就离不开它啦。”
“这可是好东西,当你疲倦困顿的时候嚼上一颗,整个人立马神清气爽,你说神不神奇?”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间,迎亲队伍渐渐远了,外头也安静了下来,于是众人散去,店里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方才的热闹宛如一场镜花水月。
“师兄?”乌霄还在发呆,白唯喊了几声都没反应,于是推了推他的肩膀,叫道。
婉婉在另一边,仰着头,一脸无辜地学着白唯师兄推搡。
乌霄没留神,身子晃了两下,这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白唯问。
五味子——“小伙子外地来的吧,这个人就是个泼皮无赖……”“也不知哪里的福气,竟得到天池山的神灵降下的五味子,将他老母就活了。”
耳边仿佛回荡着街上的声音,乌霄的脑袋想被锤子击中,空白的刹那,忽然灵光一闪,横七竖八的思绪居然接通了。
“我们得回一趟镇上。”乌霄正色道,说着便要走,白唯和婉婉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但也只好听从师兄的安排。
三里外,湛姜城,斛锦山庄。
“九南公会来?”偌大的林园深处,一座精致的阁楼上,天蓝色的仙鹤屏风后,一个美丽曲线的底下传来慵懒地声音。
“是。”
前来汇报的小厮虽然对大庄主的风流素有耳闻,但今日偶得近身说话的机会,正巧瞧见了主人寻欢的场面,他想到了一些秘闻,不禁多看了那光滑曲线几眼,心下纳罕,那不会真的是个男人,若真是如此,那么这身形可比女人来得妖娆。
他垂下头,整个人像是被热气冲昏了头脑,晕乎乎的,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好半天,主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美丽弧线起身,捡了地上一件外衫,胡乱裹了出来。
若说方才是晕头转向,那么此刻真叫个神魂颠倒,小厮偷偷瞄一眼的瞬间,眼睛都直了,面前的男人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他那举手投足间,尽显柔媚。
“小渠,你又勾了一个人的魂,让我该如何是好?”屏风后的声音懒懒的传来,吓得小厮赶紧埋下头,脸上热辣辣的,心又惊又怕,像是有只削骨咚咚作响。
那叫小渠的美人,随意地撩拨长长的发丝,不在意地摇摇头:“小渠不知,小渠的魂在大人这儿呢。”
他声音很冷,就这么直突突地顶了大庄主,小厮心中暗暗为他的胆大咋舌。
谁知大庄主反而不恼,畅快淋漓地大笑起来。
“我喜欢乖巧的聪明人,今儿九南公来了,小渠可得给我长长脸面啊!”说着,屏风后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小厮刚试探地瞧了一眼,便赶忙低下头去。
“是。”小渠不动声色地回道,神色中满是厌恶。
“不过,我最不喜欢吐舌头的□□,怪叫人恶心,”黑色人影口气忽然一转,命令道,“拖下去吧。”小厮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出现两个鬼一般的侍卫,还没说出口的求饶就如一块抹布般塞回了肚子里,他像只无骨鸡爪被生生拖了出去。
小渠冷冷瞥了一眼,像是司空见惯,终是无动无衷。
而此时大庄主穿好衣服出来,这位年轻的庄主剑眉英目,长得真是一副尖锐的俊朗,五官立体,棱角过分的分明,眉目沉炽,隐隐透着凶煞之气,站在美人身侧,周身透着不可一世的倨傲。
“小渠,九南公大人照顾好了,必有大赏。”大庄主笑了。
美人死寂的面上终于有了波澜,不卑不亢道:“但求一死,望大人成全。”
大庄主挑了挑眉头,倒不奇怪,只是反问道:“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小渠,这可不是赏赐。”
“小渠别无所求。”大庄主凝视了美人许久,像是要将他看穿,吃透。
半晌,他松了口气。“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