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后的雨夜很冷,街头斜斜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雨幕中颤颤巍巍地发着光亮,底下一小片被雨滴打碎的光影,忽然间,被三个佝偻地黑色身影挡去了。
细长的街道湿滑泥泞,唯有几个路人行色匆匆,犬吠鸡鸣在嘈杂的雨声中若隐若现,石块和木头搭成的屋舍像一排漆黑的怪物安静地蹲在街的两旁,一旦进入其中,完全的陷进夜的闹剧,黑色恐怖的笼罩着喧腾雨声的世界里。
这三人哆哆嗦嗦地的走在街上,像老鼠一般,其中一个高个子嘶了一声说:“真够可怕的,这地方若说没有鬼我还不信。”
稍矮半个脑袋的人轻声道:“师兄,不要乌鸦嘴。”
这时,高个子转过头揪住最矮的说:“婉婉,你怕么?”
又瘦又小的家伙摇摇头,她的脸上有光闪了一下,呈现出一张玉琢般幼嫩的脸——正是大师兄的妹妹罗安婉。
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唯他们。
自从受罚后,他们都特别安分地学习,练剑。
原因无他,一是乌霄师兄被长行先生以内省为由关了禁闭;二是白唯整日独行,一个人看书,写字,射箭……起初师兄师姐和长辈们每天都来看他,但后来发现白唯不再像三年前那般的哭闹,如一夜长大般刹那间就懂事了,于是大家都放下心来。
雨夜凄清,一路劳顿,大家都累了,这时他们找到了一家歇脚的客栈。
今晚生意不错,一场大雨将一支南边而来的商队滞留在跃津客栈,店里的伙计招呼着一群风尘仆仆的客人,忙得像只打转的陀螺。
“酒?酒呢?”
“这里!”
“爷,这是您要的菜……”
“掌柜的,忙呢。”一个粗粗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而这会正在柜台前忙着手指翻飞拨弄算盘的掌柜抬起头,只见来者,瞬间弯了弯眼睛,换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来,夸张地一拱手,大声道:“这不是曹掌柜,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还是老样子?”
这位人高马大的曹德绷着脸,摆摆手道:“今天不喝酒,季大人一会儿就要过来,你呢赶紧洒扫一间上房,再备点清淡的菜品羹汤。”
一谈到季大人,掌柜的脸刷一下白了,两股哆嗦着,嗫嚅道:“季,季大人……”
曹德好似没注意他异样的神情,目光转向四周满满当当的人群,朝此番喧哗的景致皱紧了眉头,自顾说道:“对了,去准备一盘新鲜的鸭头血。”
嚯——若说方才掌柜的脸叫白的话,此时就是毫无血色,他僵在原地,好似一尊万年石雕。
“鸭,鸭头血……”半晌,一股强烈的恐惧侵袭着掌柜,他低声嘟囔着,神色惊恐。
“把你们最好的菜端上来!”
“好嘞!伙计听了直乐,哎哎两声道,“这位爷好生痛快!”
等伙计一走,坐在对面的白唯探头问道:“师兄今天怎么如此大方?”
“怎么说话的,以前我何时亏待你了?”乌霄拿起筷子就往那小家伙脑袋上一敲,不满道,“这次下山,还不是因为娘……师父只给我几块银子,说什么戒骄戒躁,锻炼身心,勿被红尘蒙蔽了心智。说白了,不过是怕我乱花钱,但我花钱为了啥,不就是多吃点东西,你说是吧,唯?”
“对,师兄说的对!”白唯附和,一旁的小婉婉也乖巧地点点头。
他们两个身上带的钱不比乌霄少,可一个比一样缺心眼,没几天全数上贡给了乌霄这个狡黠的狐狸,此时的师兄就是他们当中的财政大臣附加向导,因为白唯是个路痴,而婉婉年纪太小。
“东,三百里……师兄,为什么师父不直接告诉我们要做什么,为啥要猜字谜?”婉婉念着烂熟于心的话,手里玩着两根筷子,挎着个小脸问道。
“下山历练宗旨是什么,当然是体验这滚滚红尘,倘若直白告诉你,该去哪,该做什么,那有何意思!”说着,乌霄师兄叫住了一个伙计,问道,“天池山离这多远?”
“不远不远,往东直走就到了……诶,这位爷,是外地来的吧?若是要去山上的神庙,那可远着呢。”伙计看着年轻,也很机灵,两只小眼睛滴溜滴溜地转,飞快地回道。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白唯和婉婉把两只红烧鸡腿、两只鸡翅和若干栗子分了,拌着饭啃得正欢。
“那这附近有什么渠啊水沟之类的?”乌霄观察着伙计的神色,其中一只手揣在兜里,摸出一小块碎银。
“那可多了,天池山的山渠,三百米处的溪水,田里的水渠……不知爷指的是什么?”
“那……山渠上可有什么怪事?”
“怪事,唔,那倒没有。爷,你可知这儿山上神仙是谁,听闻天上星君下凡,给整个渊城带来了多少福祉,而且啊许愿很灵的,据说天池山离天道最近,所以上面的神仙听得见我们的诉求。而这水圳将天池山最清澈的泉水引向田间,喝了这圣水,吃了圣水浇灌的粮食,可长岁。”
乌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偷偷塞给了伙计一点心意,面上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泰然问道:“其他呢,有什么特别大事情?”
原来这位爷好谈鬼,伙计心下想着,便坐了下来,开口道:“山神脚下,海清河晏,不过非要说有奇闻异事,那便是会跳的棺椁。”
深山之中,人烟断绝,一簇簇幽幽的蓝色小火苗漫天飞舞,岭头亮着灯,里头传来繁碎的柝声。
是夜,冷烟寒月,愁云惨淡,外籁俱静,有一屠夫从远处归,途经此处,忽闻阵阵歌声,心中骇异,寻声而去,只见山洞中热闹非凡,不一会儿抬出一具棺材,空中影影绰绰,有鬼鱼贯而出,而那腐朽的棺椁竟自己飞了起来,在歌声中欢腾。
原来那地方正是古亲王之墓,据说王爷不学无术,早毙,后其弟继承大统。
不过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其父大义灭亲,为社稷绵延造福,后来古亲王被描绘成一个白脸,而父亲则是贤明之君。
伙计讲完了,收了银子嘿嘿一笑,走了。
这个故事并不动听,也不有趣,乌霄咽了口唾沫,闷闷道:“我得回去谢谢我娘不杀之恩。”
白唯他们自顾吃了许多东西,两个人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口接一口地吃了起来。
乌霄一抬头就见两松鼠,心口一闷,一人一个脑瓜崩,说道:“怎么吃成这副模样,饿死鬼托生?”
“还不是,师兄,之前太抠。”白唯辩驳道。
“哟嗬!我哪顿饿着你了,白唯?”乌霄一打扇子,喝了口汤,人模狗样地环顾四周,叹了口气。
这时传来哀乐声,白唯打了个饱嗝,只见乌霄神采奕奕,又跑去抓一个伙计来问话。
“嘘——客官,这是隔壁老太出殡,呸呸,晦气。他们家一个女儿,据说此次下葬花了一百两黄金,真是大孝女呢……不过儿子不怎么样了,生前总是向他母亲讨要银子,不是去凤仙阁,就是去雨露斋。”
听了老半天乐声,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之前伙计说的会跳舞的棺椁,白唯摇了摇头,似乎在驱赶脑袋瓜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专心致志的啃了一口鸡腿。
忽然,他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的视线,四下张望,却无迹可寻,一抬头,瞥见二楼楼梯上有个穿着殷红色的大斗篷人正睥睨盯着自己。
“……师兄,那有个奇怪的人。”白唯手上还拿着腿儿,满嘴油光,小声凑过去道。
乌霄嫌他脸脏忙别过脸,等反应过来楼梯上早已空空荡荡,不过一直在柜台拨弄算盘的掌柜,这会却迈着短小的胖腿儿,急匆匆地唤来一帮伙计上楼去了。
“什么人这么有排面?”乌霄嘟囔了一句。
周围喧闹的人群一个个面面相觑,竟安静了许多,他们神色迥异,有惊恐,疑惑和复杂隐晦的,白唯他们有些看不明白,问了几个伙计,只听到颤抖的声音在念“九南公”,“季大人”之类的几个字。
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端了一碗甜汤过来,而迎面走来的伙计见状倒吸了一口气,闪到一边躲开了。
“大人赏的,”那人直接走到了白唯的跟前,认真地说,“大人说,小孩子晚上吃太多容易积食,发胖,变成猪。”
后面的话说得真是古怪,男人心道,不过方才九南公大人却说得泰然自如,还露出一种近乎宠溺的微笑,叫人毛骨悚然。
“谢谢……”白唯头一次为了食物皱起眉头。
男人没说什么便走了,而对面的师兄和一旁的婉婉惊得目瞪口呆,而周围的人几乎都看向自己,白唯一时脸红,有些无错和难为情。
“白唯,说实话,你是不是被谁盯上了?”乌霄悄悄问道。
白唯摇摇头,对着这一碗甜汤,有些弄不明白。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某个姑娘倾心于你,却不好意思开口……”
“师兄!”白唯小脸绷了起来,说道,“这不好笑。”
“好吧好吧,我们上楼去会会这位大人。”说着,乌霄就要走,白唯没拦住他,只好和婉婉一同跟上去。
走廊的尽头,上等厢房,外头站了一排鬼影似的人。
白唯他们小心地躲在一间空房里,探头望去。
哐一声响,一个人被丢了出来,虫子般蠕动着身子爬了回去,苦苦哀求道:“求求大人……大人!小的愿做牛做马,为大人肝脑涂地!”
说罢在地上扣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进来。”
一种如冰山泉水般清冷的声音穿透白唯的耳朵,令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心中纳罕。
“这个九南公什么来头?”乌霄不解。
过了一会儿,哐哐两声巨响,哗一声,有人在门口泼了一盆鸭头血。
“行了,让外边的小朋友进来。”九南公的声音稳重而又动听,白唯不由得心慌了起来。
这时他们仨被几个高大黑色身影钳制着带了进去,房间里烟雾缭绕,香软的红纱映着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只见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挥了两下,他们还没看明白,就被推到了跟前。
白唯一个踉跄,直接跌到了九南公的身下,当他一抬头,就被人轻轻拍了脑袋,紧接着红纱就被放下了,他只见了模糊的样子。
“乖,别急着磕头,汤喝了吗,味道怎么样?”
“好,好喝。”白唯下意识地回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撒谎。
“好孩子说谎会被拔舌头的哟。”
“……”
白唯低着头,感觉对方盯着自己半晌,最后才慢条斯理道:“好了,小裴,带他们出去吧。”
一出门,乌霄松了口气,白唯却闷闷不乐,他想问个问题,纠结了半天,到最后都没开口。
婉婉细声细气道:“那个人的眼睛好漂亮,像琥珀一样。”
“什么,婉婉,你看见了?”
“嗯,就看了一眼。”
“嚯,真是可惜……”
听他们聊着天,白唯一时胸闷气短,怄气似的说:“没什么好可惜的!”说着便走到前面。
“他怎么了?”乌霄一头雾水。
婉婉摇摇头,说:“可能是被外人摸了脑袋,唯哥哥最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做小朋友。”
“……是么,之前还孩子气地向仙长撒娇。”乌霄半信半疑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