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妖已经很久不做梦。
这个梦不太好, 她睁开眼,摸到满脸的泪,慌忙往被子里藏, 怕叫人发现。
身侧久无动静,她反手摸到枕边空空, 榻已经凉了。
“阿筝?”她抬起身子撩开纱帐往外看,窗绢是水洗的蓝, 天蒙蒙亮, 莲灯光芒黯淡, 赫连筝早早便起床去后山练剑了。
自回到涤天宗,赫连筝又恢复了往常作息,晨起练剑,陪那石妖用过早饭后去外门授课, 午间回转休息, 下午或是进山玩耍, 或是下山赶集。
剑术、道法, 小小孩童的身体持剑掐诀也有模有样,只是坐在高凳上板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授课时颇有些喜感。
幸好她不在。
松下心弦, 小石妖放松身体躺倒,这才敢细细回想梦中情形。
梦里她沿河一路跑,头顶血月被黑云遮蔽, 雷电撕扯轰鸣, 她伸手去捉,却只是徒劳,眼睁睁看着那人受鞭魂碎灵之刑, 显出蟒身在半空痛苦扭动挣扎。
“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我是自愿跟她来的, 别打她了——”
满天神佛,却无人聆听她的告求,神女之力为补天而生,千古岁月,挽救过无数条性命,却独独救不了挚爱之人。
杀生奋力抵抗,时而化蟒,时而化人,连一个小小的障眼法都不足以维系,黑发染血,额上锐鳞尽显,獠牙森寒。
她垂首,见神女被困金笼中,笼柱上法咒流转,双手攀握、捶打,已是鲜血淋漓。
“别为我,受伤了——”
她伸出手,想给予安慰、保护,一时失察挨了记重击,半个肩膀都被削去。
死,杀生早有预料,决定引忘川水倒流乘骨舟上天时她就想到了后果。
天是不可忤逆的,地底的恶鬼踏足天界便是玷污,更何况是掳走神女这样的重罪。
她杀孽太重。
四千年,无休止的厮杀争斗,她早就厌倦了,可连归墟的罡风都无法带走她的性命。
她一心赴死,偏偏天意弄人,最后的时光将妙璞送来身边。
不想死了,万事却已无法挽回。
这场凌迟持续了很久,杀生野性难驯,若不是她非要以命相抗,倒也不至于如此惨烈,最终她肉身寸寸碎裂开来,残躯像一片轻盈的雪花缓缓坠落,神女跪坐金笼中,嚎啕大哭,悲伤欲绝。
“我不后悔——”
小石妖听见她说。
“不后悔。”
……
这个梦很坏很坏,明明早就忘记,为何偏又让她想起,或许沉睡醒来的神女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冗长岁月中,值得铭记的,唯有她。
门扉“吱呀”一声,小石妖慌忙闭上眼装睡,笔直躺好。赫连筝进得房中,撩开纱帐看一眼,也没戳穿,抱了书案上一盆花出去晒太阳。
她长得很快,将要满周岁,已是二九少女模样,袅袅亭亭,身若修竹。外表变化很大,但心还是一样黑,最近在琢磨着要不要办周岁酒。
玄霄已经送来早饭,“少夫人该醒了吧,今天大师傅专程做的白笋鸡汤面。”
赫连筝颔首,背身站在屋檐下,右手凝出枚指长的冰锥,五指收拢,掌心便多了条细长的血口。
随后她以白纱裹缠了伤处,这才推门进屋查看榻上人,抚摸她泛红潮湿的脸,“你哭过了。”
“我做噩梦了。”小石妖委屈扑进她怀里,“梦见我的烤鸭全长翅膀飞了,还用鸭扁嘴啄我。”
赫连筝搓了水团为她净面擦手,“没关系,你想吃,再让玄霄去买。”
“昨天才吃过,先不麻烦他了。”她又犯懒躺下,头枕在赫连筝大腿,玩着她腰上饰带,莫名一句,“其实你还是你。”
人是会变的,莫说千年,十几世轮回,人只要活着,每天都在生出新变化。
杀生与赫连筝,看起来像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但一些不经意的动作、神态,都足以证明她们就是同一个人,骨子里的温柔体贴也始终如旧。
没有记忆并不是一件坏事,如大毛,已经修炼成不死不灭的飞僵,却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为人时的经历,无法忘却已不知轮回过多少次的妻儿。
他一定偷偷去见过她们,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相见不如不见。
“至少我们每一世都是重新开始,这已经是天道眷顾。”小石妖脸颊在贴在她柔软的衣料上轻蹭,“谁也没有走丢。”
赫连筝轻声应“是”,五指细细梳理她柔软的长发,“怎么突然说这些。”
目光短暂相接,小石妖从榻上爬起,两指捏住她手腕,轻轻地往回拉,是个邀请的姿态。
“你梦见杀生了。”赫连笃定。
小石妖两条柔软的手臂圈住她脖颈,暖暖的身子挨过来,拇指细细抚摸她眉眼。
她就在眼前,有形有色,有呼吸和温度,有柔软的唇和灵巧的手,触之可及。
意识到将有事发生,赫连筝突然一把将她推开,“好啊,你与我同床共枕,梦里却想着别人!”
小石妖被推倒在榻,面露惊诧,却注意到她裹纱的右手,默了默,微眯起眼睛,“你的手怎么了?”
“练剑不小心划伤。”赫连筝手飞快缩回袖子里。
小石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你不想抠,故意把手弄伤,还故意说什么杀生,还推我!”
她登时妖性大发,一把将人扯来按住,灵活翻身骑上又是撕衣裳又是扯头发。
“你不想,我偏不让你顺意,我让你凶我,我让你装!你个狗日的!”
狗日的赫连筝确实是故意的。
她如今尚未恢复盛年模样,二人行事时,便感觉颇有些怪异,好像自己越过了俗礼法规,在做什么禁忌的坏事。不过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才几个月就从水团子变成小孩,不足周年又从孩童模样长到二九年华,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不加节制的后果,是今早练剑时,她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在抖。
太累了。
白日里练剑,外门授课,有时晌午也不得休息,下午陪她玩耍,到晚上还不得休息。
三五天还成,连着半个月了,真吃不消。
“讲讲理好不好,我真的是练剑受伤!”赫连筝双手抱头护脸,怕脸上打花了讲课的时候不好看,惹人无端猜测。
她要面子,小石妖偏不给,两手掐住她腮帮子,又是掐又是捏。
这也不怪石头,掰着手指头好好算算,从水团子到小小筝,两人多久没亲近了?
好不容易等她长大,可以打来吃,拜过红鸾天尊和祖师牌位,正儿八经的两口子,多吃几口怎么啦?怎么啦?
“别打啦!别打啦!”赫连筝连连求饶,“你谋杀亲妻啊,你把我打死了,你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小石妖这才气咻咻松开她,大吼:“我不喜欢你了!不跟你好了!”
之后几天,她果然不再痴缠,让玄霄抱了床新被子过来,夜里两人仍是同床,却是各盖各的被。
赫连筝如愿以偿得到了充裕的睡眠,只是夜里常常感觉被狼盯着,脖颈发凉,枕边人怨气都快掀翻屋顶。
唉,先不管啦,清心寡欲一阵子,休养生息吧。
如此过了半月,宗主出关了。
赫连尧出关当日,先传唤几位长老,问问最近宗门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大事,次日才把这两口子叫过去问话。
赫连尧擅卜算,关于赫连筝的命数,他一早便知晓了大概,闭关至今日是个回避的意思。
卜算天机、窥探天道,本就要遭反噬,小业小障积少成多,赫连尧‘避煞’,不理宗门事,名誉或钱财的受损都可适当抵消,也避免得赫连筝渡劫时,天道清算。
细论起来,里面的弯弯绕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赫连尧此人,得失计算都极为认真,这其中自是有一番考量。
凡大宗门,峰顶有紫气萦绕,寻常人不得见,紫气不能太满,否则便与人间的帝王气冲撞了,所以每每积蓄到一定程度就该适当的消减消减。
但也不能过分消减,与宗门气数有关,需谨慎。
此次出关,赫连尧就发现,涤天宗山头的紫气,淡化了许多,这倒也不能完全算件坏事,但方式却很重要,逐唤来赫连筝询问。
赫连筝将近来经历细说,小石妖在旁边“嘎巴嘎巴”嚼着辣炒胡豆,赫连尧早就习惯她的无礼,只在看不过眼的时候,挥袖扫去她呸在地上的胡豆壳。
说到满月酒,赫连尧大为赞赏,“想来紫气锐减,必然是宗门名誉受损了。”
相比损失性命钱财,名誉这种东西,可有可无。
小石妖的胡豆吃完了,赫连筝又从包里摸出包南瓜子递过去,继续道:“但女儿还是觉得太多了,猜测兴许是与魔渊洞功德有关,如今化形快满周年,在考虑要不要办个周岁酒。”
赫连尧沉思片刻,摇头,“不妥,再办周岁酒,那些家伙怕是就不上当了,不上当咱们计划就落空了,你不如替为父办一场出关宴。”
出关是该办一场宴席的,赫连尧毕竟是宗门之首。
“父亲的面子,那些家伙当然会给,那咱们该如何借这场宴会消减掉紫气呢?”赫连筝问。
赫连尧轻抚胡须,目光放远,“可以在菜肴上下功夫,多多备些没油水的素菜,他们吃不好,自然要骂,咱们省了办宴席的钱,还能适当消减紫气,一举两得。”
反正涤天宗抠门又犯贱的坏名声早就传遍修界了,虱多不怕痒。
赫连筝恍然大悟,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之后,赫连尧又对二女最近感情状况适当表示关心,小石妖狠摔了一把南瓜子,站起来就要向爹告状,赫连筝赶忙捂了她的嘴匆匆退走。
行至膳堂附近,两个人才互相松开对方的衣领子,小石妖不走了,往路边大石上一坐,冷哼道:“怎么,你现在知道丢人了?”
赫连筝苦口婆心劝,“这种私房话,你怎么好跟别人讲。”
她理直气壮,“你床上不行,偷懒使坏,敢做不敢当?”
快到晌午,膳堂附近人渐渐多起来,赫连筝双手合十告饶,“你小点声吧!再说我也不是完全不愿意,只是想歇息些时日,或者稍微减少一下次数,我晨起练剑,手抖剑都快拿不稳了。”
这些道理,小石妖也明白,赫连筝如今是个果子嘛,年岁又小,宗门事物繁多,赫连筝确实有些分身乏术。
可那又怎么样?惹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咱们回家,好不好,回家商量。”赫连筝劝。
小石妖斜眼瞪她一阵,没说话,倒是乖乖站起跟她走了。
赫连筝摸摸她的头,“要乖嘛。”
哪知行至膳堂门口,毫无征兆的,那石妖突然冲进门里,双手拢唇大喊:
“赫连筝床上不行!使坏偷懒,还说她手抖剑都拿不稳啦!”
喊完转头就往山上跑。
赫连筝大怒,当即追去,两人身形即刻消失不见。
众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