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筝以为, 她其实是个自私又谨慎的家伙,不达目的不罢休,无所不用其极, 有时甚至连亲爹也坑,还冠冕堂皇找上一堆借口。
不过就算没有借口, 她也坑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之心。
比如现在, 天罚就要落下了, 她还在找借口说服自己, 若成神,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往后涤天宗修界第一宗的位置,还不得坐到天荒地老去。
地底的这帮穷鬼也跟着沾光了, 以后鸡蛋大米随便发, 再也不用可怜巴巴抠珠子。
还有她的小石妖, 那她们就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若不成神,如何能配得上小神女?
至于什么拯救苍生、扶危济困, 都是扯淡。天下苍生,关我鸟事?凭什么要我去拯救?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是真的愿意舍命救苍生,不图名图利, 人不就活成了圈里的笨蛋畜生。
世间魑魅鬼妖, 都以修得人身为目标,熬过了千千万万年凄苦清修岁月,便一猛子扎进这滚滚红尘里, 体味人之八苦, 任由是非纷杂、欲念裹身。
人嘛, 人是最聪明的,大家都想做人。
还得注意,成神不是成仙,这点必须分清。
正如小神女所说,仙是仙,神是神,九重天上小仙多如牛毛,都只配给神女提鞋按肩。
要一不小心死翘翘,那更不得了,建此伟绩,死后自是千载流芳,震古铄今。
赫连筝举杖,义无反顾投入风阵中。
这场景有些熟悉,她想到第九世中,赵小筝和神女在山顶经历的天罚,那处也有这样一个风阵。
风眼的中心是平静的,沾之即死的魔秽之气远远贴在风壁,脚下并无实处,却可自如行走,赫连筝低头,见足下魔渊黑沉,深不见底,抬头,风阵的中心,头顶天空出现了一只雷电虬扎而成的眼睛。
人间界,西极不老山下,看守法阵的人修纷纷举头望天,不明所以。
“这雷劫为谁而来?”有人喃喃出声。
“快走!是渡劫期雷劫!”有人大声喊。
看守结界法阵的长老和弟子纷纷退避至三里外,荣锦和玄霄听闻,跑出营帐,对视一眼,齐声:“难道是——”
“赫连筝?”
“少宗主。”
她才将将度过合体期雷劫,怎么又要渡劫,这也太快了。
荣锦愤然:“她是人么?”
玄霄喜不自胜,得意道:“我们少主,自不是凡人。”
远远的,两位星宿官立在树尖上,朱雀双手拢在袖中,斗宿抱胸,一言不发,俱都神情凝重。
更远的地方,涤天宗会仙峰,赫连氏家的祠堂,烛台上,赫连筝命灯火苗倏地猛跳,暴涨三倍。
而不老山下,大家很快就回过神来。
“快快!雷劫必然会劈穿魔渊洞结界,快快布阵!”
众仙门弟子都聚拢在一处,合力布下结界,躲藏其中。不知这魔渊洞秽气会扩散到何种地步,新的结界又能支撑多久,只能等到雷劫结束后再看。
只一下,狰狞虬扎的电柱便劈穿了魔渊洞结界,那些如雨似雾的魔秽之气却不见溢开,远远看去,它们似乎凝成了无数双挥舞的手臂,朝天抓捞,锋利的指甲勾缠雷电,在瞬间被打灭,又重组,无休止厮杀。
天地之间九万里,到鬼界再有九万里,十八万里路不过眨眼,落雷已至,渊洞中霎时一片耀目的电光,噼里啪啦炸开,险些晃瞎人的眼。
整个渊洞都开始震动,轰隆巨响震颤耳膜,赫连筝不是赵小筝,自然也不会被闪瞎震聋,她悬于半空,双手持杖高竖,借万髑杖之力对抗落雷。
魔渊洞连挨十几下落雷,竟隐隐有些松动的迹象,地面扬起丈高的尘土。
小鬼们最怕打雷,第一声雷响后,酆都城里登时鬼影乱窜,不过片刻,街面上干干净净,一只鬼都没有了。
左右护法抱团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段明殊迷迷糊糊醒过来,走到窗边,远远看见魔渊洞上方落雷不绝,响声震天轰地,她赶忙往杀生殿跑。
那只小石妖床上翻个身,被雷声吓醒,下意识就要缩到身边人怀里去,可一侧空空荡荡,榻都是凉的,哪里有人。
她惊坐而起,茫然四顾,“阿筝?”
莲灯光芒隔着帐子幽幽照亮她的脸,落雷的间隙里,四处安静得针落可闻,她穿好衣裳下榻,探头探脑,“阿筝,你去哪了?”
冷不防又是一记雷,如在耳边,振聋发聩,小石妖吓得浑身一抖,耸着肩膀半天不敢动。
她房中四处找了一圈,却到处不见赫连筝的影子,推开门就要跑到院子里,却一头撞在水墙。
她伸手触摸,是结界,狗日的赫连筝又把她关起来了。
“狗日的赫连筝!”小石妖对着结界拳打脚踢,“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段明殊适时赶来,脚步却顿在殿门十步开外,小石妖忙冲她招手,“你快来帮我把这个打开。”
段明殊却只是摇头,“她关着你,总有她的用意,我不能解开。”
石妖登时大怒,“狗日的段明猪!”
她出拳打,伸脚踹,水纹结界都软软地包裹着她,阻拦她,也保护她,像那人温柔的怀抱和双手,总是微微扬起唇角,看她肆意嬉笑怒骂。
这水纹好结实,抓不坏也踹不破,她便扑上去,又啃又咬,“啊啊”大叫,肺都气炸。
段明殊拢着两只手站在殿外,不时给雷吓得一哆嗦,哄劝道:“歇歇吧,到了时辰自然会解开,别白费力气了。”
石妖不听,一面扑一面骂,骂赫连筝也骂段明殊,连祖宗十八代也全部骂进去。
狗日的赫连筝故意把她折腾睡着,将她关在房中,不知干什么去了,朱雀和斗宿也不来。
到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帮混蛋串通起来将她骗了,不知道收了狗日的赫连筝多少钱,全部把她蒙在鼓里。
根本没有什么万全的计划,都是骗人。
“你们骗我!”
小石妖打不开结界,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
“我要我的阿筝,你们还给我,骗子——”
“骗子!”
“你们骗我!!”
她不死心,横臂抹一把眼泪,爬起来,周身发出淡淡的五色光晕,铆足了劲小牛犊子似往结界上撞。
一下不行就两下,两下不行就三下,千千万万次,总能撞开的。
段明殊劝不了她,这种时候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拦她到底是对是错,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一共落下多少道雷,大家数着数着,都忘了,渊洞中,赫连筝白袍已被血润透,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大爷的。”她忍不住骂了句脏。
这辈子什么也没干,光挨雷劈了,自入道开始,不是在挨雷劈,就是在挨雷劈的路上。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直至渡劫,一道没少,惩戒堂山顶雷柱上,还多挨了几十道。
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
原地调息片刻,赫连筝手背擦去唇角血渍,撑着法杖站起,随手掐了道火诀,魔渊洞风阵四周忽地窜起火苗。
火焰不过片刻便熄灭,紧接着,地底整个摇晃起来,四处隆起鼓包,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将要破土而出。
赫连筝高喝一声“起”,无数双黑黝黝的鬼手从地底伸出,或抓或捏覆在风阵外,瞬间被风绞碎,又被魔气腐蚀成渣,却源源不断生出更多,如搬运一棵大树,将其连根拔起,贴地爬行,缓慢朝河边挪去。
鬼号子“嗬呼”、“嗬呼”,似累极。
赫连筝持杖跃出风阵,满身血红,竟然还笑得出来,“本少主的钱,可不好挣。”
她跃至河中央,以双芯燃命之术催动法杖,那幽绿的河水滔滔翻滚着,顺从她心意,咕嘟咕嘟沸腾倒流。
河中卷起千层浪,赫连筝立在浪花上头,法杖唤来河底枯骨无数,森森白骨结成一艘大船,浪尖儿上左右摇晃不止。
鬼号子“嗬呼”、“嗬呼”,鬼手一只摞一只,摞至十来丈高,将那风阵中包裹的魔渊之洞,整个都抛到了大船上,沙石簌簌掉进河水里。
鬼号子“嗬呼”、“嗬呼”,鬼手一只接一只跳入水中,推着骨船,溯游而上。
万髑杖果然可引忘川水倒流,河中幽魂被激起滔天怒意,一张张狰狞巨口不住朝前扑咬,推动骨船。
赫连筝持杖立在船头,血染白衣,长发随风狂卷,周身萦绕的鬼气也不损她半分仙姿卓卓。
千年前,杀生也是乘这样一艘骨船从归墟入天河,却不知今世这具脆弱的人身,能不能承受归墟中猎猎的罡风。
杀生殿,小石妖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撞破了结界,段明殊上前阻拦,被她一把推开。
她提裙飞奔,跑出旧王都,穿过矮树林,踏过花丛沿河一路奔跑,脚底被河边碎骨片割得鲜血淋漓,她一边跑,一边喊:
“阿筝!阿筝!”
终于追上那艘骨船,小石妖站在岸边跳脚挥手,“你别去啊,你别去!”
船头那人衣袂飞扬似乘风而起的蝴蝶,任由岸边人喊叫咒骂,都不曾有过半分侧目,反而驱使着法杖,加快速度破浪而行。
“赫连筝,你回来!”小石妖一边跑一边喊,眼泪鼻涕糊满脸,“你回来呀!”
忘川的尽头,竟然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隐隐约约,可见另一头澹澹月色,白水清光。
原来忘川与天河是连接在一处的,穿过那面星镜,那头就是天河了。
小石妖要跳到河水里去,赫连筝动动手指,推船的鬼手便游上岸去,将她拽住。
她挣扎,咒骂,鬼手抱住她的腰,扣住她的肩膀,将她凌空举起,任她拳打脚踢。
赫连筝始终没有回头。
忘川水倒流,星镜不攻自破,鬼声“嗬呼”、“嗬呼”,欢呼着,迫不及待污染那片纯白。
从这里开始,就是归墟了,远远的,赫连筝瞧见一座耸立在水面上的孤峰,那山真高啊,山上有白玉建的仙宫,还有长着翡翠叶子的仙树,那便是小神女曾经居住的地方了。
真漂亮。
可这里只住了她一个人,环顾四周,除了水还是水,她那么爱热闹,应当会常常感到寂寞的吧。
这归墟的风,吹拂在脸上,似乎无甚感觉啊,赫连筝摸一把脸,却摸到一手的温热,她低下头,看见满手的血,血红之下是几根煞白的指骨。
“嘶——”
她才觉得痛。
不过片刻愣神,这归墟里的风已将她周身衣袍片片绞烂,碎布紧贴着骨肉,她成了个血人。
头顶星空,脚底白水,骨船缓慢沉没,赫连筝回头,见风阵消散,被整个搬来的魔渊洞像龙须糖融化在水中。
她喉管里发出鬼一样“嗬嗬”的气声,心中欢喜,想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脸。
她跌倒在骨船上,听见腿骨清脆的折断声,心想,还是杀生更厉害些。
她肉体凡胎,终无法穿越归墟,爬上那座孤峰,去看看小神女所说的白玉仙草和红玉珊瑚,去看见那棵同她识海里一模一样的仙树,看看她的定情信物是怎么来的。
见不到了,自然也无法完好无损回到她身边。
——“小神女补天的时候,也像我一样痛么?”
——“别怕,以后都不用补天了。”
——“魔渊洞沉了。”
忘川河畔,小石妖跪趴在地,鬼手松开她钻进地里去,失了法杖之力,河水又恢复了平静,涓涓顺流而下。
她大大睁着眼睛,看见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躺倒在骨船,沉入水底,什么也寻不见了。
“阿筝——”
发间冰栀子融化,似滚滚泪珠儿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