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一张, 挂炮两串,噼里啪啦一通响,杀生祭司的杀生堂热热闹闹开业了。
——“杀生祭司的转世在酆都城里开铺子卖蛇鞭酒?真的假的!”
——“杀生死了千年, 尸身还在忘川里沉着呢,哪来的转世, 别不是唬鬼的吧。
——“杀生喜好收集妖鬼残肢,这鞭子应当不假, 实不相瞒, 我二舅家的三舅姥爷, 就是一只蛇魅!我偷偷告诉你,他那玩意啊!就是被杀生切去的!”
众鬼便觉腿间一凉,有鬼朝铺子里探头探脑,见赫连筝端坐在柜台后, 也纳闷, “这脸貌跟画像上确实有几分相似, 可我瞧这气质, 冰清玉洁的,不像恶鬼, 倒像个修仙的。”
另一个鬼接:“转世嘛,自然是不同的,要真是跟从前长得一模一样, 才是唬鬼呢。”
“可她卖的那酒, 当真有用?”
酒有没有用,喝了才知道。
这酆都城里有专替人跑腿做杂事的五方小鬼,受金银差使, 赫连筝又遣了小鬼去买了许多小酒盅, 酒罐里各取几滴盛入, 与小石妖附耳几句,那石妖便端起酒盅出门。
她拧着小腰端着酒盅往大门口一站,一噘小嘴,众鬼不由看呆,真真是仙女下凡啊。
有鬼当即认出她来,大呼:“神女妙璞!”
是神女妙璞,绝不会错,千年前杀生上天掳来的,搂着在城里招摇了好一阵子呢!走路上还有鬼帮着撒花瓣。
这天上的神仙哪里会纡尊降贵到鬼界来溜大街,当年那场游街,众鬼至今记忆犹新,神女这张脸,他们就是做鬼,额不对,就是重新转世为人,也绝不会忘!
不明真相的人族和妖族,鬼堆里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也知道了个大概。
鬼群自发让道,小石妖得意一笑,径自往并蒂阁去。
她来到楼门前,迈上台阶,往鬼龟公面前一站,下巴翘到天上去,“我来送蛇鞭酒。”
赫连筝的酒铺子就开在并蒂阁对面,打的什么主意,明眼鬼都看得出来,那鬼龟公也斜挑起下巴,“我们凭什么喝你的酒?”
小石妖:“你先让我进去。”
龟公:“不让。”
小石妖也不发火,“你知道我是谁么?”
龟公:“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你。”
小石妖不慌不忙道:“东极城并蒂阁曾经的花魁娘子,你认不认得?就是跟段家堡小堡主段明猪结道侣的那个,苏虞。”
并蒂阁有许多分阁,花魁娘子自然也有许多,放眼整个并蒂阁,苏虞其实也无甚特别,赫连筝并不指望真能借名头混进去。
赫连筝给出的下策是硬闯,暴力解决,撒泼小石妖最擅长了,她是神女,这些小鬼们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苏虞的名字才刚出口,那龟公当即变了脸色,赶忙点头哈腰将石妖迎入阁中,“苏虞是东极城的花魁娘子,她干的那些事,跟我们酆都可没有关系,要讨债呀,仙长还是去东极城……”
小石妖听得一头雾水,“苏虞怎么了?”
那龟公两只鬼眼一翻,“神女竟不知?”
她瞪圆眼睛,“苏虞到底怎么啦?”
龟公将她请到桌边坐下,才把苏虞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小石妖听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她们在鬼界的这些日子,段明猪家里倒了大霉,被苏虞给坑了!
苏虞竟是妖盟派去的卧底,假扮花魁勾引段明猪混进段家,其实私底下悄悄收集段家在黑市倒卖虐杀灵宠的证据。
妖盟找仙盟讨说法,仙盟又责问段家,没办法,段家只能把犯事的几条旁支推出去顶罪,交给妖盟发落。
段家生意遭受重创,被罚钱都是小事,现在名声坏了,以后干什么都有人盯着,难咯!
“精彩!精彩!”小石妖听得直拍巴掌,迫不及待要把消息告诉赫连筝,屁股在板凳上不安分扭了几下,到底是没忘了正事,“先喝酒。”
罐子里的酒液泡了千年,过浓,不能干喝。
干喝的话,卖不了几杯罐子就空了,赚不了多少钱,所以杀生堂的酒,是按滴卖的。
赫连筝研究出了几种喝法,兑果子露,兑酒,或是用来制作羹汤、糕点。
功效暂且不知,所以先送些到并蒂阁来,看看效果。
十几个小酒盅,按照鞭子的大小排列,楼里的鬼男鬼女们都来了兴致,纷纷围拢,带来果露和酒汤,迫不及待一尝鞭酒,个个都激动得浑身直打摆。
小石妖慢条斯理将果露和酒汤倒入酒盅,又给酒盅编了号,才把酒发下去,让大家记住自己当时的感受,届时把功效详述。
她的镯子里还有个小本本,早些时候,是用来记仇的,上面写满了‘忍’字。
赫连筝每惹她一次,她按耐着不发作,就写下一个忍字,这时她指尖细细摩挲其上笨拙的笔划,不由弯了嘴角。
现在这个小本本用来计数,她已经认识了许多字,算数也勉强,可以帮着阿筝卖酒,赚到钱吃香的喝辣的。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在阿筝身边,跟随她的视线和脚步,发现周围新奇好玩的事物,可比在天上做神仙有意思多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小石妖决定,要把这辈子经历的事情全部写到本子上,怎么认识的阿筝,又是因何随她回到宗门,什么日子成的婚,认识了哪些有趣的人,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全部都记下来。
如此,等到她沉睡后苏醒,看过小本本,就还能想起阿筝,想起她们曾经多么要好,多么恩爱。
她坐在并蒂阁角落一张方桌旁,等待期间,用炭笔一笔一划在小本本上写字。这件事,当然是要偷偷地做,不可以让阿筝察觉,这是她的小秘密。
对街,杀生堂,赫连筝气定神闲坐在柜台后看书,腰背板正,仍由门外那些家伙探头探脑,造势嘛,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为了塑造一个良好的正面形象,赫连筝手捧古今第一善书《太上感应篇》,眉峰微拢,表情严肃,看得十分认真。
得让现在的酆都知道,此杀生非彼杀生,赫连筝不是从前的杀生,不切人鞭,也不切鬼鞭,性情非常平和,知书达礼、虚怀若谷、谦谦君子、幽默风趣、善解人意、助人为乐……
总之,集万千优秀品质于一身。
不多时,左右护法听闻消息,急急忙忙赶来,却见店中没有一名客人,顿时有些着恼。
右护法指责她有损幽鬼一族颜面,左护法则委婉表示,这些都是杀生曾经珍藏的宝贝,这么多年,哪怕再穷困潦倒,他们也没有想过售卖祭司藏品。
两个老家伙在铺子里又叫又跳,店里聘了一只打杂的五方小鬼,那小鬼机灵,当即捧来热茶,请二位护法入座。
左护法倒还好说话,右护法是个老迂腐,急脾气,仍是喋喋不休。
赫连筝都懒得抬头看他们,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我不相信,二位护法当真没有对这些藏品动过念头,扶摇殿里的珠子,你们可没少抠。藏品为什么还在,说忠诚未免有些荒唐可笑,你们不过是担心我回到鬼界后问责,只是出于对我的畏惧。”
“这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是我的事,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她搁下经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两口沫,笑道:“两位护法,说到底也只是护法,提出的意见可供参考,但怎么拿主意,是我的事。切记,做臣子的,要懂得分寸,莫要失了规矩,僭越了。”
“想必,两位已经调查过我在人间界的家世背景,赫连氏涤天宗,曾有家臣近百名,后来却一个不剩,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她眼尾、嘴角勾起的弧度,与当年的杀生分毫不差,气质却已大变。
如果说,千年前的杀生是一只逮人就咬的疯狗,千年后的赫连筝就是一条阴鸷的毒蛇,裹着温良谦和的皮,其下獠牙淬满毒液。
谁沾上,就是死。
左右护法垂下眼帘,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赫连筝再次拾起经卷,面上冰雪消融,笑若春风,“瞧你们吓得,看,本座如今已经是改恶向善了。莫怕,随意就好。”
静默许久,左护法赔笑道:“我们当然是支持祭司大人所有决定,可这铺子也开张好一阵子了,却不见一位客人……咱们,是不是还得想想办法。”
“急什么。”
赫连筝下巴往门口送送,左右护法扭头一看,门前搁了块木牌,上书:明日开售。
左右护法不解,齐声道:“为何是明日?”
赫连筝举目望向对街的并蒂阁。
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蛇鞭酒的功效差不多试出来了,小石妖正忙活着。
——“我拿到的是‘针尖’,起初啊没什么感觉,谁知我去了姐妹房里,瞧见她坐在镜前梳头,忽然就觉得她眉清目秀,我心痒痒啊,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拿到‘手指’的,便是‘针尖’所说的那位姐妹了。
——“她来了我房里,亲了我一口,平日里我们两个有些互相不待见的,却忽然在那瞬间看对了眼,剩下的事嘛,就顺理成章了……晶晶啊,快来感谢恩人,不是今天这事,我还一直无法察觉对你的心意呢……”
还有拿到‘门栓’的,是名男子,他平日里总是独来独往,性格十分腼腆,他不好意思大声公之于众,与那石妖小声附耳。
小石妖也用手臂遮挡着,记录下他的感受。
之后还有‘藤长’和‘婴臂’等等,小石妖许多字不会写,还请龟公来帮忙,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全部记录完毕。
随后,小石妖带着本本回到杀生堂,赫连筝翻阅过记录后,将鞭酒分为四大类:养生滋补、浅尝辄止、干柴烈火和生死有命。
前面三个倒是还好理解,左护法道:“何谓生死有命呢?”
赫连筝一挑眉:“你说呢?”
这个小石妖知道,楼里的龟公跟她解释过,“就是马上疯!”
赫连筝微诧:“你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
“那当然啦!”小石妖洋洋得意。
赫连筝想了想,大笔一挥,又在正堂挂了幅字:适可而止,切莫贪多。
之后就关铺子打烊,回家睡觉。
只等并蒂阁消息传出去,明日来,赚个盆满钵满。
路上,小石妖说起段明殊那事,赫连筝却毫不意外,“果然如我所料。”
段明殊从小就喜欢当她跟屁虫,却不想两人姻缘路都如此相似,赫连筝当即决定修书一封,将段小堡主请到鬼界来。
“正是用人之际,请她做个大掌柜吧,顺便疗疗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