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要做的事, 必当全力以赴。
混沌石、仙元、燃命的双芯之术,再来一柄万髑杖,多多益善。
契约已成, 左右护法乖乖献上法宝,赫连筝揭开红布, 打开木匣,见匣内横躺一柄黑色法杖。
竖握, 法杖一人多高, 杖身臂骨粗细, 镌刻无数符文法咒,其中隐有血色流淌,可表面看起来却坑坑洼洼,如被蚁噬。
赫连筝微微皱眉, 再看向法杖顶端, 万鬼之髑如老树盘根扭拧在一处, 每个指盖大小, 却不是少一只耳朵就是掉一半下巴,有的没眼, 有的没鼻子,有的脑瓜骨还塌了大半。
赫连筝伸出手,从其中一只头骨的眼眶里, 取出根指长的鱼骨头, 轻轻搁在石桌上。
左护法解释道:“这是咱们忘川的特产,溜溜鱼,喜欢钻洞, 嘿嘿。这法杖沉河了嘛, 也是几年前一位渔夫捕鱼时意外拾得, 所以,可能泡水的时间久了,被腐蚀了那么一丢丢。”
“溜溜鱼?”小石妖捡起那根鱼骨头,“阿筝,炸小鱼好吃,撒上椒盐,酥酥脆脆可好吃了!”
赫连筝轻轻“嗯”一声,墟鼎里摸出包糖腰果哄她。
小石妖得了零食,在一边美滋滋嚼,左护法继续赔笑脸,“时间久了,略有些破损,稍微修复一下就好。”
赫连筝不理,当即施术催动法杖。
法杖认主,即使残破,也给出了回应,顶端密密匝匝的骷髅头口中,溢出丝缕的黑气,即使势弱,其中阴煞的幽怨鬼气,也引得院中草木无风自动,簌簌摇晃。
然而不过片刻就偃旗息鼓,赫连筝施术再催,法杖气若游丝吐出最后一口黑气,彻底僵死,没了动静。
“这便是曾经引得忘川水倒流至天河的万髑杖。”赫连筝轻笑,“好厉害啊。”
左护法汗颜:“千年前那一战,祭司大人遭众仙合力镇压,法杖自然受损,忘川河里躺了近千年,锈了钝了,也是在所难免嘛。”
右护法挤上前来,“哼,这有什么大不了,再寻些天材地宝,找些骷髅脑袋冥火里炼炼不就好了。”
“天材地宝?”赫连筝侧首,“钱呢?”
右护法当即大叫,“钱当然是你自己想办法,振兴幽鬼一族,可是你答应的,咱们立了字句的!”
坑爹啊,一纸契约,却换来这样一把破杖。
“真是厚颜无耻。”赫连筝不想自己精明半生,却在鬼界这阴沟里翻船。
左边护法弱弱道:“要不再去扶摇殿里抠两颗珠子?如今祭司大人回来了,以后都不用招魂,也不用给百姓发鸡蛋和大米了……”
“抠?”那石妖吃完了腰果,听见熟悉的字眼,立即挺直身子东张西望,“谁要抠?抠谁?”
“抠珠子。”左护法接道。
小石妖:“谁是珠子?”
眼看话题即将不可逆转拐向不可描述的地方,赫连筝挥袖将两位护法送出杀生殿,牵了小石妖回房。
天材地宝赫连筝倒是有许多,可要花在一柄不知是否会起到效用的法杖上,风险太大,不值当。
她的钱还得养老婆呢,老婆那么能吃。
按理说,养老婆该赫连筝自己掏腰包,那两个老家伙既硬给她安个幽鬼大祭司的头衔,就不能白白浪费,该享受的丁点也别落下。
可幽鬼一族如今的财政状况,以小石妖的饭量,不出半月,莫说扶摇殿里的珠子,连灯油都得倒出去卖。
穷啊,这地方是真穷。
答应左右护法振兴幽鬼一族,赫连筝不是说说而已,这是她兴趣所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赚钱。
想赚钱,就得先了解一个地方的风物特产和人文历史,仔细翻阅过书籍和账册后,赫连筝对幽鬼一族和杀生又有了新的看法。
四千多年的鬼界,大小鬼族三百余,群龙无首,各自割据一方,征战不休,连酆都也时常受牵连。
酆都掌管世间生灵轮回起灭,却管不了鬼族内战,还时常遭到洗劫,实在有失天界颜面,于是这个时候,杀生出世了。
她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性情嗜血好杀,像一把锋利的飞镰横扫过,所到之处,头颅齐齐坠地,不过两千年便成为鬼族之首。
表面看,得益的是幽鬼一族,跳到圈外,这更像是天界为一统四界布下的棋局。
需要一件趁手的武器,就找个倒霉蛋给她绝佳的灵根天赋。用完了再杀掉她,收回她的天赋,让她沦为凡胎,写上十世的凄苦命格。
小神女是女娲炼石鼎里最后一块补天石,肩负修补天隙的大任。
赫连筝忍不住以最大恶意揣度,杀生的出现,或许并不是意外,她是产自酆都,天界为统一四界铸造的一把夺命杀器。
她们的命格由天道书写,杀生这把刀,必然耗费巨大,她顺利完成了任务,就这样白白丢弃,实在可惜,然恶鬼的身份和她曾经做过的事,招安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赫连筝闭目沉思,两指轻敲桌面,脑海中不断闪过的,是杀生殿外,与大神官那一瞬对视。
这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朱雀是聪明人,她也许是猜到了什么,那一瞬对视传递的讯息,赫连筝聪明领悟到了。
命由天定,但事在人为。
前世种种,孰真孰假,只存在旁人口中,杀生祭司又如何?前尘过往如烟散,赫连筝所拥有的,只有今世的记忆。
涤天宗出生,小竹居长大,外出历练时,遇见一只偷糕饼的小石妖。
那只小石妖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为了骗吃骗喝甘愿给人当坐骑,随她回宗门后还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她心悦她,她也是,如世间大多佳侣,她们倾心相待,恩爱不疑。
旁人眼中的她们是神女,是祭司,可这些虚名落在头上却轻飘飘没什么分量。她们毫不在意。
从始至终,她们拥有的不过是彼此。
杀生祭司的种种伟绩,于赫连筝来说,不过是茶馆里听来的几句闲书,与她何干?
是棋子也好,是刀也罢,赫连筝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信念坚定,毫不动摇。
不过话说回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多件法宝傍身,多方势力作为依仗,也没有什么坏处。
饭都喂到嘴边,不吃白不吃。
鬼界昼夜不分,只能以更漏来判断时间,但这玩意儿杀生殿里当然是没有的,只有满屋子的断肢头颅。
亮着灯,对面墙上一排脑袋直愣愣盯着人,熄了灯,黑暗中依稀的轮廓更加狰狞可怖。
小石妖趴在榻上,小口舔着她脖颈,黏糊糊撒娇,赫连筝抬头瞟一眼墙上的骷髅头,“你不害怕么?”
“不害怕。”小石妖脑袋拱拱,很安心趴在她怀里,“就是肚子好饿啊。”
鬼嬷嬷准备的饭是十个鸡蛋,赫连筝一个没吃,都让给她了。这还是之前为了招魂仪式,左护法专门采购的,仓库里也只剩七八十个。
赫连筝五指梳理她柔软的长发,这石妖心里藏不住事,嘴上不说,脸上却瞒不住,此前两人日常相处,她总是刻意保持距离,担心靠得太近,灵气流失加快。
朱雀那番话,她听进去了,现在心里那块大石头落地,亲昵不再有过顾忌,哪哪都饿,先捡嘴边现成的吃,有一下没一下吻着身边人的唇。
掌根落在她腰际,赫连筝感觉她最近清减了许多,声音略有些喑哑,“待会儿带你去酆都城里吃东西。”
她轻轻“嗯”一声,赫连筝抬手,床帐落下,油灯熄灭。房中陷入黑暗,隐隐暗香流转,赫连筝翻了个身,手指熟练挑开她腰间丝绦,掌根碾过襟前,五指收拢发力,捧雪埋食。白冰缀樱桃,滋味甚好。
小石妖微眯着眼睛,感觉身似浮萍,随波逐流。恍惚中,深埋的记忆里,身边人手掌落在皮肤的温度和力道都如此熟悉,温柔也粗蛮,怜惜中带了狠,每一下都很用力,却并不会让人难受。
还有尖锐的獠牙抵在咽喉,哑声问她怕不怕,她笑着回答不怕,那家伙又不准她笑,她很迷茫,“那我该哭么?”
那家伙却低低地笑起来,“有你哭的时候。”
她哭着睁开眼,又哭着睡去。
没有更漏,也没有太阳,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无人得知。
一觉醒来,小石妖只觉累,腰酸,腿肚子也绷得酸。不过这感觉并不坏,她睡了个好觉,撑着坐起,薄被只围住腰际,长发虚掩着心口,拨开帐子往外瞧,赫连筝端来茶水喂她,又搓了水团为她再度擦洗过。
她光溜溜在床上好玩地滚来滚去,赫连筝把她捉来摁住,咬一下嘴唇,“不是饿了,带你去吃东西。”
她“嘻嘻”笑,两条柔软的手臂圈住人脖子,两腿盘上腰,“吃饱了。”
“别闹。”赫连筝微微脸红,抿唇道:“今天咱们还有得忙呢。”
“忙什么?”她歪歪头。
赫连筝把她从身上扯下来,给她穿上衣裳,又把她抱在怀里套上罗袜绣鞋,“做生意。”
酆都是鬼城,这城里住的也大多是幽魂、妖鬼一类,整个鬼界就这么一座城,街面上人来鬼往,十分热闹。
小石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鬼,这个舌头拉到胸口,那个眼珠塞在鼻孔,还有拖着肠子若无其事逛大街的,她眼睛都忙不过来了。
酆都城分内城和外城,外城大多是些枉死后心有执念不愿入轮回的怨鬼,各种死法都有,十分有碍观瞻。
内城情况好了许多,怨鬼不得进入内城,这里除了本地的鬼族,还有前来经商的人族和妖族。
赫连筝竟然还在内城发现了并蒂阁分阁,打眼一瞧,二楼围栏边一溜花枝招展的艳鬼。
佩服。
贪嗔痴慢凝,还真是人之五毒啊。
领那石妖在酒楼里吃过饭,赫连筝盘下了并蒂阁斜对面的一家铺子。
盘铺子当然是做生意,地段她都懒得看,并蒂阁附近一定是好地段,这周边赌场、花楼、酒肆茶馆,都齐活了。
养老婆、修复法杖需要钱,振兴族人也需要本钱。
钱,赫连筝当然有,墟鼎里都堆成山了,但她从不花冤枉钱,振兴不是扶贫,她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在刀刃上,还得有所回报。
有钱干什么都快,不过两三个时辰,五方小鬼便装好了铺面,赫连筝袍袖一挥,十几只琉璃酒罐一字排开。
很快定制的牌匾也到了,横匾“杀生堂”,左右联各书:
——蛇鞭精酝千年洞藏,男女皆宜威风堂堂。
门前挂幡:杀生祭司亲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