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四月农耕时节。

暑气未至, 天气凉爽宜人,细雨斜飞,微风阵阵, 河畔杨柳依依,海棠落花拂面。

树下少女抱膝而坐, 不住偷瞧身边人。

她心里不安得很,又偷跑出来玩了, 等回去肯定要被娘亲骂的, 婉娘少了人伺候, 说不定还要在老鸨那里告她的状,罚她的饭不说,八成要挨揍。

可外面多好玩呀,还有人陪着她玩。

小神女对人间的一切都分外好奇, 她趴在草地上, 捉住一只蚂蚁, 举起问:“这是什么?”

小阿筝如实回答。

小神女放下蚂蚁, 又抓来一只蚯蚓,“这是什么?”

“别玩泥巴了。”小阿筝牵了她去河边洗手, 她又指着河里的鱼,“那又是什么!”

小阿筝想了想,挽起裤腿下水去, “是鲤鱼, 可以吃,我替你把它捉来。”

她赤足站到水里,弯腰, 眼睛紧贴在水面, 两手作爪状。

小神女看了一阵, 忽然道:“不能让它们自己游过来么?”

小阿筝专心捕鱼,一动不动。

小神女蹲在岸边,手指轻点两下水面,“谁愿意为本神女来填补肚皮呀。”

话毕,竟然真有几只肥鱼摇摇摆摆从河中央游过来,乖乖地贴在浅水处不动。

小阿筝立即飞扑上去把鱼捞上岸,小神女得意哼哼,“不用着急,它们自愿来,不会跑的,能进本神女的肚皮,是它们的福气。”

“你真的是神女!”小阿筝抱着鱼,仍是不可置信。

“我岂会骗你?”小神女随手捡了一块鹅卵石,放在手心里搓搓,随后握拳送到她面前。

小阿筝伸手接过,发现那块鹅卵石竟然变成了一块剔透的美玉!

她不由惊叹出声,小神女更加得意,“所以谁会稀罕你的那些钱财啊,你还把我关在屋里头,怕我跑了?哼。”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小阿筝嘿嘿傻笑,“那这块玉石可以送给我么?”

瞧她那财迷样儿,“本来就是给你的嘛。”

小阿筝折了几条柳枝穿了肥鱼提在手里,“我们回去吧,也出来好半天了。”

“你还要回去?”小神女不解,“你很喜欢待在那里?那个女人还打你。”

小阿筝噘噘嘴巴,“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娘,生我养我到这么大,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可那个疯女人马上就要死了。

小神女眸光一动,还是决定不告诉她,只是向她伸出手,“你拉我一把。”

小阿筝乖乖上前来,双手交握时,小神女突然一发力将她拉来,小阿筝惊叫一声跌倒在她怀里,嘴唇不慎与之相碰。

小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顿时成个烧开的铜壶,发出尖锐的呜喊,她脸红成猪肝色,飞快爬起来抹嘴唇,“登徒子,根本不是什么小神女!”

成天就想占她便宜。

坏事得逞,小神女乐得满地打滚,她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们的红线都拴在一起好几百年了,亲一亲嘴巴怎么啦?能亲到本神女的嘴巴,是你的福气!”

“即便你是神女,也不能随意轻薄人家,我还是个姑娘呢!”小阿筝强烈谴责她。

“哦?”小神女好奇,“那什么时候可以轻薄?”

小阿筝:“要成亲的时候,洞房。”说这些话真是羞死人了!

洞房她知道,祈愿泡泡里看过,就是两个人穿得红红往床上一滚,然后帐子就开始摇。

小神女了然:“知道了。”

钻狗洞回到聚仙楼,小阿筝将鲤鱼放在屋檐下的水缸里泡着,又把小神女藏进屋,叮嘱她:“你别乱跑,我去我娘那看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自己没事的,乖乖在屋里等我,天黑了我给你炖鱼吃。”

回来的路上,小阿筝用那块玉石在当铺里换了钱,带她在路边吃了阳春面,她连吃了二十碗,把人家小摊都吃空了。

小神女现在肚子不是很饿,小姻缘又这么说了,也适当宠宠她吧。

“我可以哪里也不去,可万一那个女人又打你。”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你先睡觉吧。”说着还去柜子里给她拿了一只布老虎,“你抱着睡。”

小神女这才满意了。

小阿筝胆战心惊回到楼上,白天姑娘们都在睡觉,楼里静悄悄,她眼睛贴在门缝往里看,里头忽然响起说话声:

“还知道回来?”

推开门进去,小阿筝立在门口盆架旁,弱弱喊了声“霜娘”。

“你过来。”女人站在窗边唤她。

小阿筝慢吞吞往里挪,立在帘子外头,不动了,赵蒹侧首看来,素手拨开珠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她背在身后的手抓来握在手里。

“是苦命人的手。”赵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气度风韵犹在,不发疯的时候,也是极为温婉知意的。

“你不太像我,你像你爹,惯会忍,会谋算,小小年纪,心思深沉。那个小丫头,是你找来的,妖?还是仙门人?你想走啊,攒了多少金银了?”

小阿筝不答,也不动,任由她的手在身上抚。

五指鲜红丹蔻轻划过少女娇嫩的皮肤,女子一声叹息,“脸也不像我。”

也不能说不像,赵蒹细眉凤目,眼尾有泪痣,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小阿筝眉眼与她大致相像,其间却更多纯良坚韧,眉锋而直,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聪明孩子,却不会显得太有心计而惹人厌。

即使深陷囹圄,也不曾磨损她半分傲骨。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赵蒹问。

十六岁的阿筝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一个人,有两条腿一双手,走到哪里去,要做什么事,如果不是被人用绳捆了,用棒撵着,都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母亲如今这步田地,不是她自己选的么?

城里活不了,可以到乡下去,金银首饰换些钱,买几间草屋,租两亩地,是辛苦些,活得不比现在自在?守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有什么意义,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实在是蠢。

更过分,把自己的错误推到别人头上。

往常赵蒹这样问起,小阿筝必然是顺着她,揽下所有的责任。

可今日,她破天荒反了。

“你可以不把我生下来,也没人逼着你。”

赵蒹诧异挑眉,“所以给了你现在跟我顶嘴的机会?”

毫不意外的一巴掌,小阿筝捂着脸偏过头去,眼前花了一阵,有泪滚过面颊。

随即她被揽入怀抱,女人大力将她揉进怀中,勒得她肋骨生疼。

“好筝儿,随娘一道去吧,一道去吧……”

“去哪儿?”她问。

女人却只是自顾自重复这一句,怀抱越收越紧,恨不得将她揉成一个肉团再塞回肚子里。

小阿筝用力推拒,慌乱间,看见窗口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她瞪大眼睛,瞧见小神女提裙轻飘飘落地,蹑手蹑脚走到赵蒹身后,一记手刀落下。

赵蒹两眼一闭,瘫倒在地。

“只是打晕她。”小神女说着,便提起她扔到了床上。

小阿筝回过神,快步上前,伸出手试探赵蒹鼻息,那只馋嘴包子瞅见桌上糕点,端来大口往嘴里塞。

她还很气愤,“这个坏女人,又欺负你!”

小阿筝恼她不听话擅自跑出房间,这时看她塞得两腮鼓鼓的模样,又觉得好笑,“你真是太调皮了,一点也不像个大人。”

纵使娘亲万般不好,小阿筝也只记得她的好,去打了热水来为昏迷的赵蒹擦洗手脸。

小神女坐在梳妆台前好奇研究那一堆瓶瓶罐罐,半晌小阿筝回头看她,“包子,你做什么呢?”

包子转过一张大花脸来,“我好不好看?”

小阿筝沉默。

她实话实说:“你不打扮就已经很漂亮了。”

“我当然知道。”小神女起身走到床边,“我是在逗你开心,你看不出来?”

她吐舌头瞪眼扮丑怪,嘴里还发出“呜呜啊啊”的怪声,摇头扭胯,手脚乱舞。

小阿筝咯咯笑起来,黑眸晶亮,隐隐泛起泪,“你怎么这么好,你说你是小神女,你说喜欢我,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怎么这么好哇!”

到底是孩子,从小长在聚仙楼这样的地方,没有人好好跟她说过话,好好抱过她哄哄她,十五六身条开始出落,更是处处提防。

她防备心很重,也很脆弱,容易感动,瞧见面前这张故意扮丑的花脸,心里酸水一汩汩往外冒,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蜇得生疼。

苦命人的手,手背布满细小如针的裂痕,隐隐透出血迹,手指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做活时不小心弄伤的,手心也满是薄茧。

她上上上辈子,上上辈子,上辈子,还有这辈子,都吃了许多苦,小神女全都看见了,她心疼啊。

她的小姻缘,怎么这么命苦呢?

小神女抓住她的手,用灵力包裹,见莹莹白光浮现,其上伤口尽都痊愈。

小阿筝伤心、感动之余,又惊讶,哽咽着:“这是法术么?”她手心手背地看,好了,真的好了,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

“是法术。”

小神女又抚上她的脸,消去她脸颊上红色的掌印。

“马上就不疼了,好神奇。”小阿筝破涕为笑,“法术真厉害。”

她跳起来,横臂擦干眼泪,冲她甜甜笑,“我好了,我没事了,我们回房间去吧,我去厨房给你偷鸡,后半夜我们再熬鱼汤喝。”

“等一等。”

小神女弯腰探进帐子,伸手扯了床上被子,“嘶啦”一声将大红的绸缎被面扯下来。

“包子,你做什么!”小阿筝喊。

包子都盘算好了,“有了大红布,回去把你裹上,就可以轻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