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会仙峰, 宗主居所。

月洞门前,青石漫成甬路,路两旁植满翠竹, 入洞门,随后过游廊, 经假山、池塘、小桥,其中随处可见奇花呈妍, 仙藤累垂。

山顶灵气浓郁, 凝结成潮湿的水汽, 将眼前所见都覆上一层深重的颜色。

不过在石妖看来,这里虽是玲珑亭台,精致水榭,却太多匠气, 略显刻板, 不如赫连筝的小竹居朴素自在。

当然, 她并不懂什么是匠气, 只是感觉进门后,诸多的教条规矩自动化为绳索将她捆绑, 她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不蹦蹦跳跳了。

“别怕。”赫连筝捏捏她的手。

她轻轻点头,还是有些紧张, 倒不是因为上次挨了老头的打, 也不是因为老头的宗主身份。

她心中没有人族长幼尊卑的观念,这种紧张,大概还是来自赫连筝——老头是她爹呢!

人不都是这样, 跟谁好, 就得把谁的爹和娘当作自己的爹和娘。

“真麻烦。”她不高兴噘嘴, 做人真麻烦。

赫连筝停下脚步,微微侧目,沉吟片刻道:“你要不愿意,今天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她眼睛东看西看,手指挠脸蛋。

“那为什么会说真麻烦呢?”赫连筝很有耐心。

生活不易,石妖叹气:“我在李家村的时候,想吃肉,就去山上逮兔子野猪,不想逮的时候就去别人家拿,不需要说很多话,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

赫连筝还以为她是反悔,不愿同她成婚了,原来是因为懒。

她道:“你从前在久安,去山上逮兔子,自食其力当然很好,顺应的是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可你去别人家拿东西,是为偷,窃取别人的劳动成果,是不对的,这违反了自然法则。”

“宝石美玉,其实等同于兔子野猪,你为吃饱饭上山捕猎,那为了好看的亮晶晶,同我父亲说几句话,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分别,对不对?”

可这石妖也不是完全傻,“我去别人家里偷,遵循的也是那弱什么肉的法则呀。我是妖怪,很厉害,人不准我偷,我就把人杀了呗,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赫连筝:“……”

倒也不无道理。

“但我可没杀过人。”石妖又摆手说:“人厉害只是因为能生,妖怪成精,却要几百甚至上千年。军师说了,人弱小,聪慧,受天道庇护,我不能吃人杀人,将来才有登仙的机会。”

天下所有妖怪的毕生梦想都是登仙,石妖也不例外,就像大多数的人,渴望着权利和财富。

赫连筝轻笑出声,论讲道理,还真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这里是人族的地盘,不是妖盟,你既懂得弱肉强食,就应该知道,在人族的地盘,就得按人族的规矩办事。妖可以吃人,人当然也是可以杀妖的,而天道因何庇护人族?是否也说明,天道规则是人族制定,谁强悍谁制定规则,如果不能推翻,就只能顺从,明白么?”

“啊?”小石妖挠脸蛋,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赫连筝认真凝视她,心中却问自己——假若她当真不愿意,你舍得放她自由么。

没有片刻犹豫,回答是否。

不会,不舍得,不放手。

很难讲清楚这股莫名的执念从何而来,但赫连筝心中念头十分坚定。

“闲话不多说,走吧,为了你的亮晶晶。”赫连筝捏捏她手背,又安慰说:“不怕,就按照我说的做,我不会让父亲伤害到你一根毫毛。”

沿石径继续往前,过了九曲十八弯,终于看见不远处一座小亭里,两个老头在下棋。

赫连筝牵着石妖来到他二人面前,恭敬行礼:“见过父亲,见过岚长老。”

小石妖学舌:“见过父亲,见过岚长老。”

岚长老呵呵笑,颔首示意。

赫连尧见这石妖便觉晦气,面色古怪道:“谁是你父亲。”

赫连筝取出澹台长老给他带的礼物,双手奉上,这是一册古老泛黄的手抄经卷。

赫连尧接过,“嗯”了声。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素袍,只衣领和袖口滚了道金边,花白头发松松系起,随意披拂在身后,是较显亲近的日常打扮。

“这是高彦法师的真迹。”赫连尧翻开经卷,同岚长老一起鉴赏,“你看看。”

岚长老拂须,“不错,是高彦法师真迹。”

赫连筝又在棋桌上搁了两块黑熔石。

赫连尧拿起来,点头赞许道:“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献给父亲。”赫连筝道。

那一堆黑熔石里,品质最差的,赫连筝交给长老炼法阵,品质第二差的,换了枚高阶的储物镯。

她盘算得好,这块顶阶的送给爹,肥水不流外人田,爹要是用不着,以后还不是她的。

赫连尧收下,“好,你有心了。”

“父亲喜欢么?”赫连筝问。

赫连尧心觉不妙,犹疑片刻,还是点头。

小石妖甜甜笑开:“父亲喜欢就好。”

赫连筝也笑眯眯的,“这是小熠专门为父亲取来的,为了这份礼,她可吃了大苦头。”

小石妖自豪地拍拍胸脯,“我不怕热,也不怕辛苦!我是石头嘛,小玩意,不是个东西。”

赫连筝解释说:“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她刚学会说话,还说得不好,父亲莫要见怪。”

赫连尧像被人喂了一口痰,面色极为难看——还真防不胜防啊。

孩子也真是长大了,耍心眼敢耍到他头上来了。

这块黑熔石可烫手,收了,他咽不下这口痰,不,咽不下这口气。丢弃,又不礼貌,跌份儿。

岚长老在旁看笑话,“哈哈”两声:“孩子给的,你就收下吧。”

不待赫连尧说话,那石妖往前迈出两步,来到他身后,两只小手搭在他肩膀,“爹,我给你捏捏肩。”

赫连尧立即“哎呦”一嗓子,这石妖力气多大啊,她捏肩,不如说拆了他这把老骨头更合适。

她捏不算,还要说话:“爹,你舒服不舒服啊?小熠再给你捶捶背好不好?”

她声音像裹了一层蜜,甜丝丝,黏糊糊,赫连尧如被百蚁钻心,顾不得仪态,表情痛苦地扭躲到一边。

他吹胡子瞪眼:“你做什么!”

“伺候爹嘛。”小石妖两眼亮晶晶。

“谁是你爹!我才不是你爹!”赫连尧感觉后背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赶紧施了几个清洁咒。

尤其是肩膀,得好好地洗一洗,这件衣裳也不能要了,待会儿就拿去烧掉!

烧掉!

赫连尧宁愿这石妖同他打一架,逼他就范,也不要她的侍奉,这福气他要不起。

他没好气:“赶紧有屁就放,少给我来这套。”

赫连筝这才说起正事,“请求父亲,为我们主持婚事,鸣琨与小熠,情投意合,相逢恨晚,愿结为道侣,从此共伴一生。还望父亲成全。”

小石妖跟着复述,念到“鸣琨和小熠”,下面她就记不清了,只好自己编:“结一对果子,炒鸡拌饭,分给她吃。爹你行行好吧。”

赫连筝大受感动,小熠竟然愿意把拌饭分给她吃,必然是真爱了。

成婚?赫连尧早有预料,可他当然是不情愿的。

且不说这石妖如何粗鄙无礼,三人回转当日,玄霄便向他禀告了东极赫连筝遇袭一事。

这石妖说是陨星碎片,可又有谁能证明,谁知道她接近赫连筝究竟是何目的?虽然她目前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却仍是不得不防。

赫连筝啊赫连筝,怎么就迷上这小妖女。

听说极寒之地北宫氏一族的水瑛仙子,爱慕她多年,她偏偏无意,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不喜欢,喜欢个来路不明的小石妖。

赫连尧道:“你这是同我商量,还是只是跟我打个招呼?”

赫连筝字字坚定:“鸣琨与小熠,是真心。”

赫连尧沉默,赫连筝该说的也都说完,小亭陷入寂静。

小石妖台词都说完,等得有点无聊,看见一只黑色的大蝴蝶停在花枝上,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小亭,欢天喜地扑蝴蝶去。

岚长老默默退走,赫连筝干脆在棋桌旁坐下,“女儿心意已决,连宴请宾客的名单都写好了。”说着一沓宣纸拍在桌面上,以示决心。

赫连尧粗略一翻,就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你——”他痛心疾首,“你为什么就非她不可嘛!”

赫连筝也不明白,“父亲又是为什么容不下她,我的婚姻大事,我就不能自己选么?”

“自母亲离去后,我还有半分的自由可言么?从来不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还不够听话懂事?”

“从前我什么都听你的,可结道侣,女儿想顺从自己的心意。父亲当年与母亲相识,不也因为她的身份受到多方阻挠,若不是父亲当年的坚持,哪来之后的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又哪来的我?”

“父亲是过来人,却不懂女儿,你现在跟当年反对你和母亲的那些家臣们有什么分别。问我为什么喜欢她,大概是日子过得太无聊,实在寻不出什么乐子,父亲不喜她散漫无礼,任性妄为,可这些都是女儿不曾体会过的。”

“如果要我选一个符合你标准的道侣,要她听话懂事,与那样的人相处,乐趣何在?与我独自一人有何分别?父亲当年钟情母亲,不也是因为她的特别么。”

蝴蝶没有抓到,那石妖爬到假山上去了,她看一眼小亭方向,见没人注意到她,偷偷摘了一朵金兰花。

赫连尧抬眸看向石妖,她已经从假山上下来,背对着人,临水而照,将那朵金兰别在发间。

赫连筝一口气说了许多,句句在理,也是字字扎心。

她是仙胎,从生下那一刻,就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有得必有失,她足够聪颖,有智慧有见地,凡事自有一套逻辑,也越发不服人管束。

父女二人,沉默对峙。

赫连尧看见那石妖又伸手到水里捞小鱼,这确实是赫连筝从来不会做的事。

她自小便拥有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家世和修为,却也失去了孩子该有的那份童真。

许久,赫连尧长叹一声,在棋桌旁坐下,“陪我下完这一局吧。”

是妥协了。

离得近了,赫连筝看见他面上深刻的皱纹,还眸中挥之不去的哀愁,知道自己不该拿母亲的事激他。

可这是她为数不多,为自己诚心诚意的一次恳求。

下完这局棋,赫连尧就算答应了,他并不是一个过分专横的人,反对,是希望她再考虑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可他随即想到,赫连筝都两百多岁,也到了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的年纪。

她将来继任了宗主之位,就没有人能帮她兜底了,她总是要独当一面的。

再联想到她出生时天地间的异象,赫连尧猜测,她人生中或许还有一大机缘,或是一劫。

不论缘劫,都不是人力可挡。

罢了,顺其自然吧。

赫连尧长长吐出一口气,闭目掐指,“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尚有月余时间准备。”

赫连筝赶忙跪地叩首,“多谢父亲成全!”

事情进展倒是比她想象中的顺利。

这时,小亭外那石妖蹦蹦跳跳来了,她扬手将一串青果子摔到棋盘上,豪迈道:“老公公,送你了。”

赫连尧定睛一看,这是他种了近两百年,还有三个月就要成熟的河地宝柑!

“你、你你你,你这孽障——”赫连尧指着她,再看向她发间金兰,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的、我的妙法兰花,唯一的一朵金兰花……”

赫连尧好险没气晕过去,转头四处找,“我的拂尘呢!我的拂尘呢!”

赫连筝赶忙带着人溜之大吉。

那石妖还纳闷,“我送他礼物,他为什么不高兴?”这老头好不晓事。

赫连筝:“……我替他谢谢你了。”

不过老头既已答应了婚事,堂堂涤天宗宗主,一诺千金,必然不会轻易反悔,赫连筝心情松快了许多。

老头就好种点花花草草,赶明儿给他去山里挖几株回来不就行了,多大事。

隔日,赫连筝遣了玄霄出去打听,老头已经把婚事分派到五门,少宗主要成婚的消息,整个内外门已经传遍。

晌午,赫连筝牵了石妖去膳堂吃饭,两人去得早,躲在角落里,等到弟子们放课,果然是人未至先闻其声:

——“少宗主要成婚,听说了么?”

——“嗐,这谁不知道,早就传遍了,同那煤精呗。”

——“什么煤精,人家是陨星碎片,天外来的。”

——“不管什么煤,什么星的,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两人孩子都有了,可不得成亲。”

——“我琢磨呀,这少宗主肯定是知道咱们宗主不会同意她找个妖精,所以才会先斩后奏。听说咱们宗主当年跟宗夫人也是这样,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无甚新鲜。”

——“说得也是,可妖精怎么了,咱少主啥也不缺,就缺个知冷知热的俏媳妇,我觉得那煤精就挺好。”

——“听说日子已经定好,下月可有得热闹啰!”

……

不错,最近的舆论风向,赫连筝非常满意,继续保持,再接再厉。

赫连筝隐去身形,牵着石妖在众弟子进入膳堂前离去。

待走出一段距离,她转头看向自己身边那知冷知热的俏媳妇,正举着鸡腿啃得满手油。

肉吃完了,她还要把鸡腿骨都磨碎了咽下去,赫连筝忍无可忍抢了丢掉,施两遍清洁术,又搓了水团给她手心手背一顿搓,直搓得没了肉味儿,才重新牵了她往前走。

刚才弟子们的话,小石妖也听了一耳朵,“他们说你爹你娘什么谁挨了谁的揍,是什么意思呀。”

赫连筝摇头,“是先斩后奏。”

小石妖搂住她胳膊:“你爹你娘的事,能跟我说说么?”

啊,她想了解我,她肯定是喜欢我的。

赫连筝温柔看向她,“你想听我说,那就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赫连筝带着她去了母亲的坟冢,在会仙峰后山。

其实说坟冢也不准确,这是套一进一出的农家小院,黄土墙,茅草屋,院里一棵大槐树,树下有块石磨,墙下是菜圃,空地上有石桌石凳。

赫连筝道:“这是我母亲曾经在凡间的居所,也是她与我父亲初遇的地方。她离世后,我父亲白日在外头见客、办事,晚上依旧是歇在这套小院里。”

小石妖好奇东看西看,见屋檐下还有个大水缸,里头种了碗莲,花开两朵,碧叶亭亭。

这次她长了记性不敢再乱摘,弯腰看,长发垂落水中,水里有几尾红色的小鱼,受惊躲到了莲叶底下。

赫连筝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桌上有壶茶,里头水还温温热。

她倒了两杯茶,继续道:“我母亲是凡人,父亲外出历练受伤,意外被她拾得,将他带回家中疗养,二人朝夕相处,互生情愫。”

“但我母亲是凡人,没有灵根,我父亲那时已经是宗门既定的继承人,他跟我现在的位置不一样,他受家臣管束,不似我这般自由。他想与我母亲成婚,自然遭到了很多人反对,赫连氏的家臣们不允。”

小石妖回到桌边,双手托腮认真听故事。

“父亲坚持将她带回宗门,她开始的处境很差,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被人设计堕掉了。父亲震怒,当场诛杀了使计谋害她的小人,但她身子开始变差,也住得不习惯,我父亲便直接把她凡间的居所整个搬来。”

“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么?”石妖问。

赫连筝“嗯”一声,“我父亲请岚长老帮忙,把整块地都挖过来,她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故去,这院中的石桌石凳,还有石磨,都是她用过的。”

石妖捧起茶杯,“那这茶壶和杯子,也是她用过的么?”

赫连筝轻轻点头,浅抿了一口茶水,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荞麦茶,微苦,香气厚重,泡茶的苦荞也是她自己种,自己炒。

“她很会过日子,那时院外还有一片菜地,种满了果蔬,她整天就为这些琐事忙碌着,却也自得其乐。父亲,母亲,一个惊才绝艳,一个返璞归真,倒也意外的合拍。”

石妖抚摸陶土茶杯上粗糙的纹路,开始想象那妇人烹茶的模样,她定然生得极好,和和气气的,话不多,总是温柔看着人,浅浅地抿唇笑。

赫连筝:“只是爱慕我父亲的女修很多,母亲除了应对那些不喜她的家臣、长老,还得承受那些女修们的冷嘲热讽。父亲本意是在周围布下结界,不准人靠近,但她不愿,说那些人虽然讨厌,也为小院添了许多热闹。”

“她很想得开,凡事不与人多计较,父亲年轻时脾气很坏,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平息,也不跟她吵架生气。”

“家臣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无名无分在这小院住了近百年,服下无数驻颜延寿的灵丹,身体依旧是年轻的样子,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随时间老去了。”

“她是凡人,寿元有限,只剩下二十年的时候,终于决定再要一个孩子,说假若将来故去了,也能有人陪着我父亲,让他不至于太孤单。”

“于是很快有了我。”

赫连筝眸光放远,目中有沉痛的哀恸,“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来自她本身,而是她腹中那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我有时替她感到可悲,有时又感到庆幸。”

“我尚在她腹中时,便常常流泄出丰沛的仙灵之气,周遭草木受其滋养,她也变得愈加的年轻貌美。家臣们说,我是仙胎,这才准许父亲为她补办婚礼。”

“她那时却说自己已经看开了,父亲执意要办,她只准许他请上几桌要好的朋友,在院子里吃一顿酒,用秤杆挑了盖头。”

“我出生后,家臣们终于准许她搬进宗主居所,要给她名分,她只是笑着摇头,说这里挺好的,住惯了。”

故事已接近尾声,故事里的人境遇也有所好转,不知为何,小石妖却替她感到深深的难过。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她半生的艰难苦楚,她受了许多委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早已不再向往那片清辉。

“我的母亲,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真庆幸,她有了我,我也有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赫连筝垂眼,有泪划过面颊。

“她是凡人,没有丁点的灵根,就算服下再多的灵丹妙药,寿元也不会超过一百六。但因我是仙胎,她活到三百二十四。”

“小的时候,她常抱着我说,我的筝儿,是老天给的礼物,娘这一生,其实不委屈。可我却不能常常待在她身边,我要学太多的东西了,家臣们不准我跟她见面。”

“我很后悔,那时太听话,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反抗,不会忤逆任何人,我常常在夜里想她,却不敢来见她。”

“她故去的时候,依旧保持年轻时的容颜,她走得很安详,寿终正寝,没有痛苦。”

“她走后没多久,家臣们也陆续遭遇意外死去,宗门里的长老没有追究那些人的死因,只因我父亲那时权利和修为已经达到顶峰,听不得任何反对和怀疑的声音。”

“可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赫连氏再无家臣,谁也不能反对他们,不能阻止我们见面,我却已经没有母亲了……”

院子里的大槐树随风哗哗响,赫连筝好像又看到了母亲,站在石磨边磨豆腐,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着她笑。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么没有一点小仙人的样子,十岁了还动不动就坐到地上哭。”

石妖来到赫连筝身边,抬袖为她拭泪,抱住她的肩膀,头轻轻地枕上去。

赫连筝回抱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我好想她,母亲啊,我好想你——”

小石妖紧紧拥抱着她,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笨拙给她顺背,感觉到热热的眼泪洇透了衣衫。

“母亲故去了,我才知道她是凡人,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等我变得足够厉害,我就可以搬到小院里来和她住。”

“可是,我终于变得很厉害,可以不用再听谁的话的时候,母亲,母亲——”

“她说,想埋在树下,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她吧,看到院子里的树就是看到她了,她一直都在。”

风吹过,大槐树哗啦啦响,也吹过院中人衣袂长发,像母亲的手落在肩头和发顶。

赫连筝好像又听见她说话了。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么都要结道侣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她的名字,叫吕青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