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奔逃, 回到娲皇宫。
赫连筝往前一搡,将那闯祸的石妖扔到院子里,她跌个大跟头, “哎呀”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跳脚就骂, “你个乌龟王八蛋,凭什么摔我!”
赫连筝终于体力不支跌倒在地, 指着这石妖, 气得手抖, “你你你、你做什么,跑去那种地方!”
玄霄搀扶着赫连筝坐到院中石凳上,当即拔出腰间配剑横在石妖脖颈,“说!你跟那大汉是不是一伙的!他身上有黑鳞, 说不定是蛇妖, 你也是妖, 你们就是一伙的!”
“玄霄!”赫连筝呵止他, 玄霄不再多言,却也并未后退半步。
他这招只是恐吓, 这石妖脾气一点就炸,最是激不得,真真假假, 先吓唬一顿再说, 是以长剑只是略略搭在她肩膀,离她那根小细脖子还有一段距离。
可那石妖岂是好惹的,她马上就不干了, 两手叉腰, 脖子往前伸, “来啊,来砍我啊!有本事来砍啊!”
玄霄倒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她弯下腰,手指头往脑袋上戳,“来,照这里砍,砍不死我,我叫你爷爷!”
没有确凿的证据,并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可玄霄还是气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们少主为你找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差点就死了,你做什么乱跑!”
石妖也有理,“我乱跑,我又没有受伤,你们找不到,自己打不过别人,就赖我头上啊!”
玄霄竟然无法反驳。
他不依不饶,“反正都赖你,不是为找你,少主根本不会受伤。”
这个没心肝的小石妖终于听懂人话了,“阿筝受伤了?”她小碎步跑到赫连筝面前,趴在她膝头,“你受伤了?”
赫连筝心中稍慰,她还是知道关心我的。
玄霄冷哼:“惺惺作态,她受没受伤,你不是最清楚?”
赫连筝手肘撑额,“玄霄,打水,我要沐浴。”
她向来是个好洁净的,哪怕受伤也要沐浴梳洗后才能在床上躺得利索。
如今身中奇毒,自然是不能再随意运功,适才为寻这石妖,水遁入城,与谢明殊一战后又奔逃至此,已经力竭。
夜已深了,玄霄不好麻烦娲皇宫的小师傅,只得自行烧火。
他不放心把石妖留在赫连筝身边,要把她带走,石妖哪肯,赫连筝轻声叹息:“放心吧,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是了,城外好大的机会,何必等到现在。
玄霄咬咬牙,下定决心离去,石妖仍趴在她膝头东看西看,天真无畏的模样。
赫连筝懒懒掀动长睫,认真注视了她片刻,“你且说,你是如何进得并蒂阁,又是如何爬……”
赫连筝忆起当然画面,气息不稳,双腮顿时两抹怪异的飞红,捂着胸口轻咳不止。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你就算混进去玩,又怎么会、会蹲到人家的床上去呢?”
小石妖不敢说她跟着别人去的,万一赫连筝负气说,让她以后不要跟着了,跟那什么朱雀去,把她赶走该怎么办。
她撒谎了,“我只是找地方睡觉。”
赫连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子脂粉气和酒气,视线继续往下,看见她裙摆上一片油渍,捞起来凑到鼻尖闻了一下——嗯,猪肘子味儿。
赫连筝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稍微一联想,前因后果便串联了起来。
想来,是这石妖跟着撒花瓣的队伍跑远,一路来到并蒂阁,抢糖果碎银的时候,稀里糊涂被拉进去。
外面花花世界迷人眼,她向来没什么原则,脸蛋又生得好,进了并蒂阁那种地方,里面莺莺燕燕围拢,灌些酒菜下去,她就不清不楚了。
再后来嘛,她喝得迷迷糊糊,困极,就上楼随便找了个房间睡觉,结果好巧不巧,撞上人办事了。
她许是胆小,不敢离开,只能蹲在那里看一场活春宫。
于是赫连筝说服自己,她是清白的。
至于乾坤袋的追踪术,为何时而灵,时而不灵,不知她是重伤遗忘了,还是刻意忽略。
赫连筝什么也没问,“我相信你。”
也许只是巧合,你跟外面那些想取我仙心的家伙都不一样,是么?
赫连筝再次凝视她的眼睛,她就瞪着大眼睛回看,左看,右看,歪头看。
“罢了。”赫连筝虚弱摆摆手,“扶我回房吧。”
石妖弯腰把她扛在肩膀上,搬进了房间,赫连筝捂着胸口坐在板凳上,不多时玄霄回转,一桶一桶热水倒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水温兑得差不多,又询问赫连筝伤势。
赫连筝轻轻摆手,他忙活这阵,她已经服下解百毒的丹丸,调息运转过。
玄霄带上门退下,却不曾走远,抱剑坐在廊下台阶。
房中,赫连筝行至屏风后,褪下衣衫,迈入浴桶,全身浸泡在热水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噤。
她没有受什么外伤,幻境里中的毒也不知作何解,以内力暂时压制,待明日再向澹台宫主求个解法。
石妖躲在屏风后面看她,她脸庞瘦削,冰雪一样的白,鼻尖有一点热汗,浴桶里热气腾上来,熏红了眼尾,湿漉的长发有些贴在细长的脖颈和精巧的锁骨,有些漂浮在水中。
再往下,她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脊背却依旧挺直,哪怕是沐浴,也保持着自己的仪态。
朴素如小石妖,心里只有两个字——好看。
赫连筝长得蛮好看的。
石妖磨磨蹭蹭朝着她挪过去,站到她身后。
赫连筝只是安静地坐在桶里,她便大着胆子在桶边的矮架上抓了块澡巾,沾了水落在她肩膀,“我也帮你搓搓。”
赫连筝转头看向她,石妖讨好地笑笑,赫连筝重又闭上眼,没有反对。
石妖卖力搓洗起来,偷瞟她几眼,见她双目依旧紧阖,她就使劲地看,用力地看,全部看光光,搓光光。
湿热的水汽晕红了她的脸蛋,薄汗湿透她额际一圈碎绒发,赫连筝微微睁开眼,入目是她水润饱满的唇和小巧的下巴,一缕碎发贴着脖颈伸进衣领。
赫连筝心绪略有浮动,呼吸急促起来,她稳了稳心神,朝前探身,隔开石妖手臂,“好了,去歇着吧。”
石妖直起身子,手臂擦一把额头的汗,后背一片湿热,很难受,她扔了澡巾,“我也得洗洗哇。”
赫连筝不用法术给她洗澡了,她不得赶紧趁着有热水好生洗洗,不然到时候赫连筝又说她不讲卫生了。
“欸?”
赫连筝来不及制止,她已经迅速扒光自己,抬腿迈进来,水“哗啦”一下漫出去大半。
她抓起胰皂就往自己身上搓,赫连筝和她挤一个桶里,想起身出去,她还不让,“你再洗洗,我喜欢你在这里。”
小石妖从来不避讳这些事,说喜欢,或者黏着她,吻她。赫连筝并不讨厌这样,她做不到,只是放不下心中恪守的底线。
赫连筝沉默,安静不动,也不看她。
这其实没什么好避讳的,之前不是常常都这样么。
石妖自己热热闹闹、稀里哗啦洗了一阵,澡巾塞到赫连筝怀里,“也给我搓搓呗。”说着扶着桶边调转身子,头发抓起来,亮出一整片后背。
赫连筝茫然睁开眼,目光怔怔停留在石妖凸起的脊椎处,她眼神渐渐不复清明,忆起幻境中灵泉那幕。
最顶级的幻境其实也最简单,它完全随心而动。
想要钱财,便有金山银山,想要名爵,便有高官厚禄,想要天伦之乐、亲人死而复生、时光倒流、旧物失而复得……
一切的一切,只有敢想,幻境中都能拥有。
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呢?名和利,她生来便有;天赋根骨,她当世无双。
是母亲死而复生么?还是修为突破瓶颈?
母亲走得很安详,她凡人之躯,活到三百二十四岁已是难得,她没有遗憾。
修为,得依靠自身,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不可借助外力。
她一生顺遂,亦无欲无求,唯一的执念,竟是这只小石妖。
真是意料之外。
好像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有什么是你赫连筝得不到的东西?
没有。
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她得不到的。
赫连筝手指落在石妖后背,长指沿着脊椎一截一截滑下来,落在腰侧。石妖不耐烦动动肩膀,“快点。”
赫连筝轻轻“嗯”一声,从身后拥抱她,一手按在她心口,一手沉入水中。
小石妖茫然回望,赫连筝表情淡漠,眸光黑沉,莹莹烛火无法映亮。
“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么?”赫连筝声线还算平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手下动作却不似面上这样平静。
小石妖看了那许多,也只是看个大概,只领会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靠近她时很舒服,可是现在她感觉到有点难受,她小小声,“痛。”
赫连筝却好似变了一个人,她总是微微扬起的嘴角下耷着,唇紧抿,眉头微锁,手臂紧箍着无法挣脱,她整个包围起来,小石妖两手死抓这桶沿,才没有滑到水里去。
“赫拉筝,赫连筝——”小石妖急急唤她,她也好似听不见,只是专注做自己的事。
终于,小石妖“呜呜”地哭喊起来,水波漾出桶沿,一泼一泼落在地上,赫连筝弯下腰,很重的呼吸落在她颈窝。
门外玄霄听见屋内异动,长剑锵然出鞘,他起身,将要一脚踹开大门时,动作猛地顿住。
是谁在哭?不是少主,是那石妖。
玄霄侧耳细听,她在求饶,肯定是挨揍了,哼,揍得好。玄霄心中大快,是该好好教训她。
可是他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味儿,随即他长嘶一声,红着脸跑开了。
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留下来。
花鸟鱼屏风上投映出两个纤细的人影,桶中水都快凉透,小石妖虚弱趴在桶沿,脸蛋红红枕在手臂,长睫如飞翘的屋檐,挂着细碎的泪珠。
赫连筝起身除去周身水渍,取了屏风上挂的白袍披上,随手一系,弯腰把她从水里抱起来。
回到榻上,赫连筝放下帷帐,将屋内烛火俱都熄灭,只留床头一盏莲灯,她想好好看看她。
赫连筝大概知道自己是中招了,可她竟然没有试图抵挡分毫。
哪怕是念个醒神咒。
赫连筝坐在榻边,长发披散双肩,衣襟松垮显出两瓣朦胧曲线,她垂眼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忽地吮了一下手指,舔舔唇,折身撩帐入内。
有些事情,最好是不要有开始,一旦有过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被子里一个圆形的隆起缩在床尾,赫连筝不由分说拉过来,抻平。
小石妖睁开眼看到的赫连筝,眼眶已经红了,目光里还有几分兽类的凶狠,她心中觉得委屈,“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赫连筝今夜尤其的话少,她耐心安抚这只娇气的小石妖,用自己的方式。小石妖想躲,她玩够了,不想玩了,可这仅仅只是开始。
这样的赫连筝实在是叫人害怕,她不说话,也不笑,变得不像她,小石妖抵挡了几下,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才知道平日里嬉戏打闹,赫连筝是让着她。
小石妖又可怜巴巴挤出两滴眼泪,“求求你了。”她不挣扎,只是哀求,赫连筝握一串冰珠举到她面前,终于说话,问:“好不好?”
扶去她汗湿的额发,冰珠贴到她热热的面颊,赫连筝再次哄道:“这样你能好受些。”
小石妖只觉得很凉快,一时也没搞清楚她在说什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凉凉的冰珠缠绕,她挣扎不得,成了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小石妖的真身黑不溜秋,赖赖巴巴,人身却修得极好,她趴在枕头上,困酣娇颜,檀口微张,肩头、脖颈,还有后背平添了许多红紫的痕迹。
内伤、奇毒,并不能削弱赫连筝,修道之人,体力强悍,赫连筝不知疲倦探索这片未知的疆域,许多次抖颤着拥紧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头里。
这石妖整日里好吃懒做,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她像个没骨头的面人,给折叠成许多样子,长颈拉出脆弱的弧线,黑发铺陈满榻,“呜呜吚吚”地喊,并不能暂缓攻势,却成了助兴的小曲。
很久,赫连筝将她翻转,扶去乱发,同她额心相抵,她晕乎乎,感觉自己身体变轻,飘起来了。
她分明闭着眼睛,却看到许多,晴朗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拍打着银色的沙滩,岸上椰林青葱翠绿。
——这是我的识海。
赫连筝声音响起。
识海,是修士灵魂依托之所,也是灵根生长的地方,它连接着墟鼎,也作储物空间之用。一般来说,修为越高,识海便越加广阔。
赫连筝的识海当真是一片海,小石妖试探着走出两步,银沙细软温暖,包裹着她的脚掌,感觉很奇妙。
——不用害怕,不会有人伤害你,这里没有别人。
赫连筝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石妖大着胆子跑出几步,奔跑在沙滩上,海水湿润她的双足,她好玩地踢水,又弯腰掬了一捧,“这个可以喝么?”
赫连筝的声音多了几分羞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小石妖埋头喝了一口,却不是苦咸的,入口清甜回甘。
“大多来自各处的灵泉。”赫连筝解释道。
小石妖失去了很多水分,渴坏了,她又喝了几口,才起身穿过茂密的椰林,拎起裙摆朝着山坡上跑去。
一口气跑到山顶,她发现双足站立的地方是海中一座孤岛,只有这一小片陆地可以栖息,其余全部都是水。
——赫连筝水真多啊。
小石妖由衷感慨。
作为妖,她本能的知道,一个人的识海是最为私密,也是最为脆弱的地方。
识海不可轻易对人敞开,神识栖息在这里,若是起了坏心,随手打出一记攻击,都能引得神识震荡,使修为受损。
这种伤害通常都是不可逆转的,神识甚至比心脏和脑袋还要脆弱。
脑袋掉了可以重新安上去,心脏被摘也能随便找个什么东西塞进去糊弄糊弄,哪怕肉身被毁得连渣也不剩,只要神识得以逃脱,都不算真正的死去。
赫连筝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她带到识海里来了。
小石妖漫无目的闲逛,赫连筝忽然现身,出现在她的面前。
“还有一个地方。”赫连筝牵起她的手,朝着山坡上走去。
小石妖好奇地东张西望,脚下茵茵绿毯,间或夹杂五彩的小花,植物的草叶根茎搔过她的脚心,痒痒的。
和风舒缓,扬起她的裙摆,她一路蹦蹦跳跳,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山顶一棵高大的玉树。
黑色的树干,碧绿的树叶,浓密高大,那叶片是浑然天成的翡翠。
风过,薄薄玉叶相击,轻悦仙音荡开。
小石妖怔住,这棵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挠头思索,是哪里呢,好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赫连筝道:“自我入道,开辟识海,山上就有了这棵树,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跟它长得一样的树,它与我的仙心和玉筝一样,是生来就有。”
小石妖望着这棵树,实在是想不起来,很干脆的放弃了。
她又变得没心没肺,“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怕我一拳把你打成傻子么?”
赫连筝轻轻把她拥在怀中,浅浅笑开,“你难道不懂,你已与我有过周公之礼,我将你带入识海,便是对你再无半分隐瞒。”
赫连筝一字一句,“如今彼此真元交融,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