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门前法阵一事, 宜早不宜晚。

事情定下来,赫连筝不日将动身前往东极不老山,采黑熔石。

玄霄听闻鸿蒙殿一事, 对赫连筝佩服得五体投地,“出公差不算, 省了炼制法阵法宝的钱,顺道探寻小煤球的身世来历……向东而去, 一路繁花似锦, 还能跟小煤球培养感情……”

玄霄比了个大拇指, “少主一石四鸟,高,实在是高。”

赫连筝笑而不语,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前日藏书阁中, 赫连筝并不是一无所获。她翻到一本十分古老的游记, 其中有一篇, 详细记载了著者在东极一带的所见所闻。

天有四极, 地有五方,所谓四极, 是指支撑天的四根柱子,就是位于修界四方之极的四座神山。

东极不老山,便是这四座神山之一, 是支撑天的其中一根柱子。

那本游记上说, 不老山往东再三百里处,五百年前的某个夜里,忽有陨星呼啸而来, 落在一片大荒地里, 火爐炎而不灭, 映红了半边天。

那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把周围的土地都烤干焦裂,方圆二十里,温度奇高,人畜不可近。

然而等热浪彻底散去之后,人们靠近一看,荒地中那颗巨大的陨星却全没了踪影,只剩一口九尺多深的天坑,还有周围一些黑色布满坑洼的小石头。

游记里东极篇除了那一带的民风民俗外,着墨最多的就是这颗陨星,在书页右下角,有一幅简陋的插图,图中所绘便是天坑外围那些黑色的小石头。

那小黑石头,与赫连筝初见石妖时神识所窥的真身,分毫不差。

不,她的真身还要更丑,更洼一些。

书上说,那种小黑石头质地紧密,坚硬非常,不易被打磨,日光下,还隐隐透出五彩的光华,是已知外来陨星中最特别的一种。

——因为它无法被打磨,当屁垫石也嫌硌,还死沉死沉,一块石头抵十块重,除了个别喜好收藏陨星的修士,没有人试图把它抱回家。

除了时间,书中所有的线索都能跟小石妖对得上,她的修为深浅一眼就能望到头——不足三百年。

妖修炼的岁月和为人的时间并不对等,修为是从有灵识开始算起的。

赫连筝探寻过著者来历,她在藏书阁翻到记载收录这本游记的登记册,找到献书的人,是火门巳焱门一名郑姓弟子。

对方告知,这本书,是他百年前游历至东极一带,民间收录而来,著者已不可考。

赫连筝这才下定决心,东极不老山亲自走一趟。她答应过那石妖,会弄清楚她的来历。

只是东极路途遥远,她身为少宗主,一身冗务,没有个正事,哪能随随便便就撂挑子,于是才有了鸿蒙殿那出。

谋定而后动,赫拉筝从不做无准备之事,她早就计划好了。

赫连筝回到小竹居,书案边提笔,列出此次出行需要用到的法宝器具、丹药符纸等,甩给靠在窗框边的玄霄,命他取来。

玄霄粗略一翻,其中最多的竟然是用以储存食物的乾坤袋,吃的喝的更不用说了,是整个内门弟子三个月的消耗。

“要带这么多吃的么?”玄霄捏着那摞厚厚的宣纸,“这也太麻烦了,外面多的不是食坊酒楼。”

小石妖正趴在案边学写字,这几天她在努力学写自己的名字。

赫连筝站在她身后,俯身握住她攥笔的手,纠正笔画,对玄霄说:“上面写什么,就给我拿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吧,少主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用意。但玄霄还是忍不住翻她白眼——瞅她那样儿,也就只能对他一个人耍耍威风了。

玄霄领命离去,赫连筝立即软下声,“这个字写错啦,你看我写,这是勾,不是弯,勾是直的嘛。”

学写字石妖倒是不反感,学会她就能自己看话本了,可学堂里的小娃娃们,都是先从简单的字学起,赫连筝为什么一上来就要让她写那么复杂的字。

赫连熠这三个字,也太难写了吧,起的什么鬼名字。

她肩膀一扭,笔一甩,直接上床躺着去,双手抱胸,“哼,不写了。”

赫连筝来哄,“学嘛学嘛,别的先不说,这姓名你总得先学会呀,以后有大用处呢。”

“有什么,用处?”石妖瞪她。

赫连筝不好意思说,万一以后要签婚书呢,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字不得写好看点哇?

蜜饯果子,香瓜饮品,好说歹说终于哄得石妖回到案边,重新拾笔,她又有事,“写,也行,我要改名。”

她不想叫什么劳什子的赫连熠,原来那名字多好。

“我要叫,李老娘。”

李老娘李老娘,又是李老娘。

赫连筝也不跟她犟,提笔蘸墨,“当真要改叫李老娘?”

石妖用力点头,“改,必须改。”

赫连筝提笔在宣纸上写下,‘魍饕龘’三个字,“来吧,李老娘。”

那石妖两条眉毛拧成线团,“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一个比一个复杂。

赫连筝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的名字,李老娘,你不是要学么,来,照着写吧。”

“你哄鬼!”人家也不傻,“你乱写的!”

赫连筝闲闲靠在椅背上,“那等玄霄回来,你问问他,这三个字,是不是叫李老娘。”

等就等。

玄霄这一趟去得有点久,赫连筝公务外出,向各内门长老求取法宝丹药,名正言顺,无可非议,寅初门虽是万般不情愿,该给的丹药草药等,也一样没少。

玄霄碰壁,是在内门膳堂。

膳堂大师傅接过单据一看,红烧肉、爆炒鸡丁、香菇鸡、麻婆豆腐、狮子头等等等等,各五十桶?

大师傅以为自己瞎了,随便拉了名来吃饭的小弟子,胖胖的手指头戳上去,“你帮我看看,这个字是碗,还是桶。”

小弟子行一礼,“回大师傅,是桶,水桶的桶,饭桶的桶,也是潲水桶的桶。”

大师傅:“你确定?”

小弟子:“回大师傅,千真万确。”

大师傅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哎呀我的天爷啊,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玄霄赔着笑脸,“少主说了,不着急,还有三天时间。”

“三天时间?”大师傅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晚间,正是月出东方,天疏星朗之时,赫连尧邀戊定门岚长老和巳焱门江长老,会仙峰月下小酌,膳堂大师傅哭哭啼啼来了。

大师傅浑圆的身躯扑倒在赫连尧脚边,“自打那石妖来,一顿三顿是顿顿不落啊,一顿饭吃少了一二十人的量,吃多能吃到三四十人,玄霄来打饭,都是一桶一桶往回拎啊……”

大师傅抹抹眼泪,“念及那石妖身份,吃就吃吧,可现在,少宗主她、她是连吃带拿啊,这样五十桶,那样五十桶,就是有那么多的猪牛羊鸡,也没有那么多的桶哇——”

岚长老轻抚白须,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年纪大了,特别的惯孩子,“吃就吃嘛,还能把涤天宗吃垮不成。”

巳焱门的江心燃江长老,面貌三十上下,常年着一身赤红武袍,长眉入鬓,墨发高竖,十分英姿飒爽。

她是个暴脾气,酒杯用力掷在石桌上,“岂有此理,出去办事还带着那女妖精,赫连筝真是被色迷了心窍,明日我倒是要去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毛色的狐狸精!”

赫连尧看过大师傅呈上来的单据,怒而拍桌,“这个混账!真当自己是去游山玩水的,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主。”

哄走了大师傅,赫连尧当即传音,也不管时辰是早还是晚,让赫连筝麻溜地滚过来。

小竹居内室,灯火暖橙,赫连筝端坐在书案边,执笔书写教案。

此行归期不定,外门的课业只能移交给他人,赫连筝详细写下自己最近的授课进程,另备注了几个姓名,是水法课上表现优异的弟子,希望接手她课程的师长能多多留心,不要埋没了人才。

她考虑周全,做事认真负责,神情专注,伏案书写的模样尤为好看,石妖难得没有打扰,趴在床上看她,看得入神。

赫连筝感觉到她的视线,心中一阵小小窃喜,哼哼,看呆了吧。她背挺得更直。

不过这张黄花梨书案,原本是好端端放在书房,赫连筝为了离那石妖近一些,特地把它搬到卧房的窗边。

这样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了。

赫连筝前些日子把自己小时候玩过的玩具翻出来,有七巧板、九连环,空竹什么的,洗净晒干装在箩筐里,放在床边脚踏上,她想玩随时可以捡起来玩。

小石妖等得无聊,抓了九连环来玩,叮叮当当,老也解不开,很快就失了兴趣。

她把九连环扔到一边,从床头翻到床尾,又趴在那看赫连筝,觉得她真是越看越顺眼了。

玩心起,石妖调转身子,腿绷直了伸过去,伸到书案边,浑圆玉润的脚趾高高翘起,调皮去碰她的嘴唇。

赫连筝左手一把握住她脚踝,笔尖在宣纸上落下一滴浓墨。她垂下眼眸,视线凝固在这只粉白的小脚,掌心一片滚烫。

石妖欲往回缩,赫连筝死死握住不放,眉峰微拢,眼神渐渐失了清明。

赫连筝搁下笔,猛地回身,已拦腰把她抱回床榻,推至里侧。

小石妖岂能轻易罢休,仰面躺着,身子再往前一探,一腿屈膝支撑,一腿往前一勾,横腰把她勾过来,两腿立即盘上。

赫连筝站立不稳跌倒在她身上,小石妖又在她肩窝里嗅开,好像那馋肉的小猫,脸埋进碗里胡乱地拱。

她看过那青白二蛇的话本子,从中学到不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是觉得好玩、新鲜,也能略微缓解心头难耐渴盼。

她毫无章法一通乱拱乱蹭,赫连筝梗着脖子四处躲,手却落在她腰间,鬼使神差一路往下,在滑落的纱裙之下寻到那双光洁的腿,虎口绕过膝弯,重又回到脚掌,拇指按在柔软的脚心。

小石妖“咯咯”笑起来,“别挠我——”

鼻尖擦过她耳畔细嫩的皮肤,赫连筝唇瓣沿她下颌线一路吻过,几欲失控时,颅内乍然一声怒喝:

“——赫连筝,你真是色令智昏!赶紧给我滚过来!!”

“啪”一声,是什么在眼前炸开,赫连筝骤然清醒,毫不留情抽身离去,连退了四五步。

石妖不解地看着她。

赫连筝转身,拔腿就跑。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进行到一半她就突然跑掉!

小石妖气得捶床,“你死出去就死外边,再也别回来了!”

赫连筝门外听见这一声高喊,心想这次她是真的很生气了,气得都忘了说话要‘思考’。

赫连筝一路御风而行,夜风凉凉散去体内燥热,摸过她脚心的手却还是很烫,赫连筝迎着风立在树尖上,衣袂随风翻卷,她垂眸困惑看向手心。

——难道她真的有这种可怕的、怪异的癖好么?

——摸人家的脚。

找机会,赫连筝想好好验证一下,她心理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会仙峰,殿前一棵古松下,赫连尧和岚、江两位长老正坐在石桌边等她。

赫连筝落地,一一行过礼,赫连尧正要发飙,她上前一步,先发制人:“敢问父亲,现在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赫连尧下意识抬头看月亮,“约摸亥时。”

“原来已经亥时了。”赫连筝绷着脸站在那,说一半留一半。

留那一半你自己品,你细细品。

岚长老笑呵呵打圆场,“是有些晚了,鸣琨应当是已经歇下了。”

都是几百年的人精,这话什么意思还听不出来?人家鸳鸯被里翻红浪,你一句话就把人叫过来,这爹当得好不晓事。

赫连尧顿时老脸通红,挥挥袍袖,“那,你、你回去歇着吧。”

江心燃看这父女俩说话,费老鼻子劲,她实在是忍不了,“事情既然已经耽搁,就快些把话说完嘛,不然下次还得跑。”

赫连筝石墩子似杵那,“父亲唤我,有何要事?”

赫连尧一箩筐的说教只能憋回去,墟鼎中取出一袋灵石,“你要带那石妖同去,去就去罢,路上少不了开销,你就不要麻烦膳堂大师傅了,这些钱拿去路上花吧。”

等的就是这个。

赫连筝不可能真带上几百只木桶上路,可她要直接伸手找爹要钱,必然被拒。赫连尧不会准许她带那石妖同去。

然而赫连筝决计不会把石妖独自留在小竹居,怕她受委屈是一方面,这家伙压根就没定心,真出去几个月回来,人肯定早跑了。

可路上吃饭住宿都得花钱,赫连筝盘算着,日后二人结缡,孕育子嗣,还少不了花销呢,现在当然是能省则省。

虽然想得有点远,但她向来深谋远虑。

现在嘛,哼哼,得来全不费功夫。

赫连筝上前,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灵石袋子,九十度弯腰,“谢过父亲。”

她亭亭若竹,纤秀挺拔,这时站得近了,江心燃许久没见她,不由多看几眼,感叹道:“鸣琨真是长大了。”

是了,时间一晃,两百多年过去,原先那个小小的、满屋子乱滚的糯米团子,已出落得如此秀美。

赫连筝也有表示,她取出几坛酒摆在桌子上,“此前鸣琨外出历练,途径一小镇,听闻一乡绅家中后院有恶鬼作祟,故除之,恰逢乡绅嫁女,他便送了这几坛子酒,此酒名曰女儿红,据说是孩子刚满月时候就埋下去的,特地带回来给父亲尝尝。”

赫连尧心中顿时宽慰了许多,女儿还是记得他的嘛。

他轻叹一声:“寻黑熔石,也是历练,出门在外万事都得小心,隐藏好身份,不要让有心之人乘虚而入。”

这话是让她小心提防那石妖,不要被她美色所惑。

赫连筝理解父亲的苦心,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对那石妖总是格外宽容。

前路未卜,赫连筝不愿去想,应是退下。

赫连筝离去很久,赫连尧才缓缓道:“这父女之间,终究还是有一层浅浅的隔阂,总是不如跟她母亲那般亲近。”

江心燃蹭了人家的酒,倒反过来帮着她说话:“孩子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约束,你就随她去吧,她心里有数呢,你管多了,她还嫌你烦,左右还有你这个当爹的给她兜底嘛,怕什么。”

这一点,岚长老深有体会,“让她们去吧。”

钱到手,赫连筝心里踏实不少,长辈们讨论什么女大不中留,她全然不知,心里发愁,家里那尊坏脾气的宝贝石疙瘩,该怎么哄。

进门,一只绣鞋当头而来。

赫连筝稳稳接住,顺手拍拍鞋子的灰,回到床边坐下,“生气啦。”

石妖抬脚踹她,赫连筝不敢再去碰,任由她踹。

见她不闪不避,石妖更气,两腿踩风火轮一样照着她大腿不停踹。

赫连筝连被踹了几十下,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两手捞了她的腿,往身前一拉,坐上去压住,又捏住她作乱的双手。

她小脸气得通红,胸口起伏,赫连筝居高临下,见她中衣散乱,一缕黑发调皮钻入领口,不由浮想联翩。

这个姿势实在是很不妙,赫连筝偏脸,松开手,退后,端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机智道:“小熠,别生气了,我来给你洗脚吧。”

洗脚?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赫连筝说干就干,进庖屋给她烧洗脚水,当然这种事其实可以用术法解决,但重在仪式,用术法热水,太敷衍,不够诚心。

一刻钟后,少宗主遭遇此生最大难题——她不会烧火。

玄霄出门倒洗脚水,遥见小竹居方向,浓烟滚滚,还以为房子着火,跑来一看,赫连筝蹲在庖屋烧火,脸都给熏黑了。

“你来了,正好。”赫连筝起身让位。

玄霄抬袖驱赶浓烟,“你又在干什么!”

赫连筝门口施术打理干净自己,指尖轻掸袍袖,“如你所见,烧火。”

玄霄嘀咕声“有病”。

石妖袖着手远远看,搞不懂这两人在干嘛。

两刻钟后,赫连筝端了半盆滚烫的洗脚水进屋,“小熠,我回来了。”

她放下木盆,作了个请,“来,把脚放进去,我给你好生洗一洗。”

石妖狐疑地看着她,抱膝蹲在床上,不动。

赫连筝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玉马,“给。”

石妖接过,捞起裙摆,两只脚伸进木盆里。

赫连筝微微一笑,“这就对啦。”她撩袍蹲下,手伸进盆里,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啊啊啊啊啊——”

“这这这这这,怎么是开水啊——”

“开水?”小石妖把手伸进去,拨弄拨弄,没什么感觉啊。

玄霄跑来,一掌劈开窗,大吼:“又怎么了!”

赫连筝指着,“是开水。”

她赶忙凝出两坨大冰块把手包起来,玄霄气咻咻进门,端了盆出去,过会儿又重新端进来,当着她面试水温,“行了!洗吧!”

大晚上尽折腾人,走到门口,玄霄实在气不过,“真不知道是我给她洗脚,还是你给她洗脚!”

幸而少宗主修为高深,手没怎么受伤,过程虽然曲折了些,但目的终究是达到了。

赫连筝蹲在盆边,捧着石妖两只精巧的玉足,娴熟地搓洗,动作好似重复过千百遍,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脚踝、脚背、脚趾缝、脚心,还有脚后跟,一处不落。

这时,她内心倒是一点旖旎的感觉也没有了。

少宗主犹自不解,难不成,上辈子真是她的洗脚婢?

这石妖也是,好似生下来就给人伺候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堂堂涤天宗赫连氏少宗主,纡尊降贵给她洗脚,她不感恩就算了,还嫌人动作慢。

“搓干净,就好了嘛,这里来,给我捏捏。”她手指点点肩膀吩咐。

赫连筝发现,自己也是真够贱的,她第一时间反应竟然不是驳斥,而是反省——脚都洗了,再捎带捏个肩膀,能咋滴?

“我爹都没让我给他洗过脚,也没有捏过肩。”赫连筝话是这么说,还是捞来布巾给她擦干脚上的水。

“那是,你爹笨。”

你没给你爹洗过按过,是他没吩咐,不懂享受,那能怨谁,怨他自己呗。

赫连筝略一琢磨,是这个理儿没错。若父亲大人吩咐,她岂会不从?

这一对小脚捧在怀里,自脚踝往下给热水泡得红红,皮肤湿润滚烫,手感变得更好了,赫连筝擦着擦着,不受控制低下了头。

她似乎、有点、好像,想……

啊!不可以!不可以!

赫连筝及时回神,石妖身体微微前倾,已看出她心中所想:“你要,亲我脚啊?”

她不是那种小气的人,脚背绷直抬高,“喏。”

赫连筝目之所及,尽都是那只粉红的小脚,圆润饱满的脚趾,连指甲盖都散发着珍珠般润泽的光芒。

她鬼使神差低下头,嘴唇将要触碰到时,那石妖却猛得把脚缩回去了。

赫连筝幽幽抬眸,石妖趴在榻上好玩地看着她,略略略吐舌头。

指尖、怀中还停留着她皮肤温暖潮湿的触感,赫连筝眼底晦暗一瞬,终是端起木盆,走出了房门。

之后她再没有回去,而是选择去闭关的石洞将就一夜。

合衣卧榻,赫连筝不久便陷入旖梦,梦中尽都是石妖的那双脚,还有她衣衫不整情动模样。赫连筝梦中尽情施为,及至关键时刻,却遍寻不到出路。

那石妖缠着她,一劲儿磨人,赫连筝在梦里急得团团转,然后跳下地翻箱倒柜找话本——不!会!就!现!学!

梦境戛然而止,赫连筝满头大汗惊坐而起,心跳如鼓擂。

好可怕的梦,好可怕!

之后几天,赫连筝都躲着石妖。

她照常打坐练剑,去外门授课,晌午回来陪她吃饭,下午又去忙自己事,晚上吃完饭也不回房睡,不是在灵泉就是在石洞。

石妖感觉到了她的疏远,起先还缠着她说话,撒娇卖乖,碰了几次冷脸,就识趣地走开了。

是以,到了动身前往东极的日子,赫连筝发现,人丢了。

小石妖早上都得睡懒觉,为了照顾她,赫连筝特地把出发时间定在午饭后,然而这日赫连筝后山练剑归来,却四处都找不见她。

还是玄霄最近留心着她的动向,“在戊定门。”

“戊定门——”

赫连筝沉吟片刻,命玄霄收拾东西,她独自前往戊定门寻石妖。

戊定门是个好地方。

这里有广阔的灵田和山林可以玩耍,这里膳堂的饭菜不限量供应,这里全部都是憨厚老实的土系妖灵,真身丑陋的妖怪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半截青砖成精的。

小石妖在这里找到了玩伴,找到了自信,还找到了……儿子。

赫连筝的洗脑非常成功,小小石自鸿蒙殿议事后,对石妖彻底改观,日日夜夜想着找娘亲,奈何戊定门课业繁重,上午读书,下午种地,晚上还要习字,根本就抽不开时间。

现在好,娘亲来了,母子二石终于团聚了。

田埂边一棵老榆树下,石妖坐在石墩上躲阴凉,小小石,哦不对,他现在有名字了,随岚长老姓,叫岚小召。

岚小召在不远处的草棚里,为石妖端来一碗荞麦茶,“给你喝。”

石妖困惑,这石头不是一直跟她不对付么,为什么会给她倒茶?难不成茶里给她下毒了?

反正也毒不死,喝一碗解解渴罢。

石妖接过,先浅浅尝了尝味道,觉得还不错,才大口干了。

岚小召下巴往里缩,眼睛却用力往上看她,问:“还喝不?”

石妖抬臂一指草棚,“夏瓜,先来三个。”

戊定门有大片大片望不到头的灵田,每隔几块田,设一个草棚,是专供耕种的土系妖灵们解渴歇息所用。

土系妖灵们每天干的都是苦力活,吃得多喝得多,管理草棚的弟子实时巡查,添补茶水瓜果。

相比他们的收入,饮食上的耗费微乎其微,石妖在这里感觉很自在,跟着混了几天饭,发现比她能吃的妖怪多得多了,大家也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这里人多,还热闹,比闷在小竹居有意思。

岚小召“嘿咻嘿咻”搬了三只夏瓜过来,石妖一拳砸开,撩起袖子,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弯下腰开始啃瓜。

岚小召看看她,低下头,再看看她,又低下头。

石妖给他看得很不自在,分了一小半瓜出去,岚小召两只手往回推,“你吃吧。”

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石妖不耐烦,“有屁放。”

岚小召手指头在弟子服上绞出两个大疙瘩,“他们说,你是我娘。”

石妖疑惑“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岚小召松开衣裳,两只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个圆,“你是不是,大过肚子。”

石妖点点头,啃一口瓜,“累坏我了。”

“那就是了。”岚小召说:“我是你生的。”

其实他知道,他是从照心石里蹦出来的,但戊定门里的师兄们都说,他是从少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起先岚小召当然是不信的,可他们说的跟真的一样,还告诉他,妇人怀胎本就辛苦,产子更是凶险万分,稍不注意便会失血过多而亡,他们说:

——“你娘怀你那么辛苦,你竟然不认她,你真是不孝。”

——“你娘生你,差点没了命,你竟然不认她,你真是不孝。”

——“看吧,你不认她,现在被逐出家门,随了岚姓,将来宗主之位,是与你无缘了。”

说着说着,由不得他不信了。

后来鸿蒙殿,少宗主一番循循善诱,岚小石恍然大悟。

现在他做了人,觉得做人除了要读书习字外,真是哪哪都好。

有双腿可以走路,有胳膊可以端碗,将来还有大把的机会走遍世间山川河流,看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比闷在照心石里,做一只懵懂的小石灵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所以,面前这个吃瓜的女人,不管怎么算,都是他的娘。

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娘——”

石妖手里的瓜顿时都不香了,这人真是……好莫名其妙啊。

“我不是你娘。”

岚小召膝行两步,抱住她的腿,“你是我娘。”

石妖踢开他:“我不是。”

岚小召爬过去:“你是。”

石妖再踢开他:“我不是。”

岚小召再爬过去:“你是。”

石妖懒得搭理了,埋头继续啃瓜,岚小召爬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娘,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石头脑子都不怎么会转弯,岚小石已经认定她了,在照心石里就知道她好吃,这时腰间的乾坤袋里取出一把炒腰果递过去,“给娘吃。”

石妖眼睛蓦地一亮,这是什么,她还没有吃过。

岚小召说:“娘的手脏了瓜汁,我喂娘吃吧。”

这石妖饭来张口惯了,立即大大张着嘴巴来接,岚小召喂了她一颗,“好吃么?”

腰果香脆,外面还裹了白色的糖霜,石妖第一次吃,眼睛瞪得大大,用力点头,“好吃,好吃!”

“都孝敬娘。”岚小召大声。

原来认儿子还有这样的好处,石妖摸摸他的脑袋,“你是我,儿子。”

岚小召“噗通”又跪下,“小召见过娘亲。”

赫连筝寻来时,便见青青苗田间,田边老树下,岚小召正在为那石妖捏肩捶腿。

行至近前,岚小召见是少宗主来了,起身,又是结结实实一拜,“小召,见过二娘。”

赫连筝微怔,然后转头四处看。

这是进行到哪一步了,有没有人出来跟她解释下。

“我儿子。”石妖介绍说。

赫连筝:“额——”

她好像、大概、应该是懂了。

长期跟这帮缺心眼待在一起,赫连筝下限都变低了,她好奇:“为何我是二娘?”

岚小召回到石妖身边,继续给她捏肩,“这是大娘,三娘是小岚长老,三娘说,还有四娘,但是她还没跟我说,谁是四娘。”

原来是这么算的,想来,四娘应该就是荣锦了。赫连筝了然。

石妖不悦:“你怎么,这么多娘。”

岚小召讨好说:“你是大娘,最大的,我只孝顺你一个。”

这还差不多,石妖动动脚尖,岚小召又去给她捏腿。

赫连筝:“额——”

不知宗主在此,心中作何感想。

赫连筝原本是不拿这捡来的便宜儿子当回事,结果她很快发现,石妖很听她儿子的话。

还有几个时辰便要出发前往东极不老山,石妖耍起小性子,说什么也不走,要留在戊定门。

这里多好啊,有吃有喝有太阳晒,没人管,还有儿子孝顺,简直是仙境里的仙境,谁要跟赫连筝去哪劳什子不老山,谁爱去谁去。

赫连筝也知道这些日子冷落了她,在旁好声好气劝:“外面好玩,还有很多你没吃过的好东西,你真的不想出去看看么?”

石妖躺在树下,翻个身,背朝向她。

赫连筝换个方向,“给你做的新衣裳还没去试,茶馆听说书,酒楼吃饭,你此前不是一直盼着能下山么?”

石妖两只手捂住耳朵,不听。

前些日子遭冷待,小石妖反省了半天没反省出个所以然来,想着也好一阵子日子没有履行灵宠的义务,主动寻去灵泉,脱光光给她骑,结果被她一巴掌拍进水里。

人家是真的生气了。

赫连筝说得口干舌燥,她依旧不为所动。

岚小召端来茶碗,“二娘,喝口水润润嗓子。”

“欸。”赫连筝接过,看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还不错,问他,“有名字了没有。”

岚小召恭敬道:“有了,姓岚,名小召。”

“行吧,小召。”赫连筝拉住他,刚才还不想认,现在迫不及待攀关系,“帮我劝劝你大娘,让她别生气了。”

岚小召领命:“是。”

他先去茶棚里抱了张条凳给赫连筝坐,随后来到树下,拍拍那石妖的肩膀,“大娘,起了,二娘说,还有两三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石妖不理,儿子还管起老娘的事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岚小召皱眉,“大娘真是太不懂事了,现在大娘和二娘,还没有正式结缡,成为道侣,就仗着二娘喜欢,为所欲为,耍小性子,实在不妥。”

“大娘你看,你穿的衣裳,是二娘给做的,吃的饭,是二娘给盛的,连住的屋子也是二娘的。大娘一无所长,身无分文,还能在涤天宗过好日子,因的是什么,大娘就没有仔细想过么?”

那石妖终于把头转过来,一双眼睛瞪着他。

别说她,赫连筝都听得呆住。

“是大娘的宠爱呗。”岚小召哼一声,把石妖拽起来,在她身边坐下,“这靠山山倒啊,靠人人跑,大娘现在独得恩宠,仗着自己年轻貌美,骄纵任性,却不知啊,这人心是最不牢靠的东西。”

“万一有一天,二娘不喜欢你,把你赶出小竹居了怎么办?虽然有我这个好大儿在,必然不会让大娘挨饿受冻,可召儿还小呢,白日里读书,晚上才有空帮师兄师姐们做些杂活挣钱,给不了大娘鸡鸭鱼肉……”

岚小召一声长叹,“大娘不为召儿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啊,惹怒了二娘,将来哪还有现成的饭喂到嘴边。”

赫连筝目瞪口呆。

好会说,继续说,多说点。

“当然了,这结果算好的。”岚小召还没有说完:“是二娘还念着大娘从前的情分,虽是不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若二娘将来有了新人,那新人必然容不下大娘,给大娘使绊子穿小鞋都是轻的,若将大娘逐出宗门,大娘只能去街上乞讨了!”

赫连筝忍不住给他呱唧呱唧,不愧是照心石守护灵。

那石妖嘴巴张成一只鹅蛋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他说得真对,真有道理啊。

岚小召爬上石墩,两只小手圈住她的耳朵,叽叽咕咕又不知说了什么,石妖脸上先是若有所思,随后了然地点点头,再是邪魅一笑。

岚小召跳下石墩,拍拍手,“好啦,快跟二娘去吧。”

石妖起身,揽了赫连筝胳膊,仰脸冲她笑得甜甜,“我们走吧。”

赫连筝实在是很好奇,“他最后又跟你说了什么?”

岚小召:“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两个时辰后,行李收拾妥当,赫连筝牵了石妖下山,她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赫连筝起先看着还挺满意,后来越看越觉得渗人。

“你别笑了。”

石妖立马绷紧面皮,做出严肃的表情,小嘴抿得紧紧。

身后玄霄不远不近跟着,赫连筝牵住她绵软的小手,把她拉到身边,“那小子最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小石妖绵软的身子依偎过来,娇滴滴的,“他让我,好生侍奉,别惹你生气。”

赫连筝将信将疑:“不是骗我的钱,好生攒着,以防我将来把你扫地出门?”

石妖惊讶,赫连筝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岚小召啊岚小召,你真是娘的好大儿。只可惜啊,你大娘如此风姿,二娘现在却是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