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蹄声中,马车不紧不慢的往国师府的方向驶去。
这老车夫是朱利生用惯了的老人,深晓一切诸事莫管莫问,只是尽忠职守,赶好自己车的道理,车中的吕程却还年轻,从未见过这等场面。
他如坐针毡,整个人都僵在那里,面色苍白的和两名素不相识的筑基修士面对面坐着。
车厢内空间狭小,彼此都可以称是伸手可触。
这万一要是打起来……
吕程暗暗叫苦,这根本不用打起来,对方只是动动一根指头,自己小命就没了吧?
不过,当他又再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李柃依旧气定神闲,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时候,心情却又莫名其妙的安定下来。
“老祖,老祖?”吕程带着几分紧张叫唤道。
李柃眼睛都懒得张开,只是问道:“何事?”
吕程道:“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究竟……”
李柃道:“放心吧,他们都陷入深层梦境,暂时醒不来了。”
猜测的东西变成了现实,吕程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真正放下心来,但旋即又充满了不解。
这就么一会儿功夫,这两名闻香教的筑基高手竟然就被制服了?
咱们家的祖师,原来如此厉害的吗?
李柃却没有功夫理会他,因为他已然分神多处,同时审讯陷入梦游的两人,探问闻香教的情况。
说起来,他自进入却罗仙府以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关注过这边的事情了,对于香道叛徒姚灵仙之流,也只是从往来文书之中略作了解,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如今真正了解到闻香教的所作所为,不免感觉触目惊心。
“这些人竟然罔顾我之教诲,四处欺压百姓,骗取钱财!”
大乾闻香教起于草莽,路数野蛮而又直接,和许多邪修教派一样,都是打着治病度人,救苦救难的旗号来行欺诈,压迫之实。
一开始,还真有人以灵香拯救濒死百姓于危难,下血本营造些许奇迹,鼓吹显灵之事。
但后来,为了节省成本,就逐步改为造假为主,频频令信众奉献财物,搜刮积蓄,甚至令人倾家荡产。
闻香教人本身也良莠不齐,有些修士一心向道,除却营造势力,方便自己行走和搜罗灵材宝物之外,其他诸事不问,有些趁机入教的乡绅,富商之流则鱼肉百姓,女。
一桩桩丑事,血案,令得官府忍无可忍,将其取缔,四处追杀。
但闻香教人得神龙教之助,很快转入地下,继续传教。
因其掌握幽梦香,能在梦境传播,又兼具着引人入梦的能力,很快自下而上渗透到了大乾基层的一些皂吏,官员之中。
毕竟,梦里什么都有,这种满足人类愿望之事,是任何醉生梦死的药物都难比拟的。
修士能够轻松识破当中的虚假,但若一名凡民愚昧无知,又沉湎于美梦之中而不愿悔改,很容易就会将这种人为的造梦之法认作是仙境,从而对能将其引导进其中的仙师坚信不移。
正是凭着这种手段,这个教派屡遭打击,却始终能够死灰复燃,甚至逆着势头继续发展壮大。
不过若只如此,这也只不过是等闲骗取钱财,搜刮民脂民膏的邪修手段而已,真正令得大乾忌讳,甚至牵涉朱利生,令其处境艰难的,还是他们将手伸向了凡民百姓的香火信仰。
这涉及到道天地人的大局,亦牵扯着大粼江神的残余,并非寻常罪过可比。
神龙教人并非无缘无故扶持他们,而是想要让其替死,去做那投石问路的棋子。
隐藏在两教幕后的黑手,真正所图也是那香火愿力。
“看来这件事情比预想之中还要严重啊,利生也真是的,这些年来始终独自支撑……”
李柃无奈感慨一声,但却明白,之前的那些年头,北海处境的确不佳。
朱利生是体恤宗门之艰难,选择自己扛下。
“一切症结还是在那些幕后黑手,单纯打击中下层是没有用的,他们也不懂得利用香火愿力之法,无关大局。”
李柃心中很快制定了对付闻香教的计划,当下再度潜藏入梦,以伪装之法诱使对方记忆浮现。
两人根本无法抵抗,很快,姚灵仙和那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显现出来。
“嗯?”
李柃突然带着几分疑惑,看向出现在梦境里面的这个神秘人。
姚灵仙形象具体,完全没有问题,但神秘人就算到了梦中,依然还是模糊不清。
他整个画风都与众不同,就像是一个剪影贴在那里,在以高度拟真而闻名的清明梦中,显得突兀而又奇特。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纸片人描绘的画影形象来到了现实之中,和自然立体的真实格格不入。
但若仅仅只是如此,李柃也不过是感觉其手段高明而已,真正令他生疑的,还是对方的气机之中,似乎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突然,梦境之中的人影好似活了过来,平面的剪影之中,开始冒出血光。
原本只是一张纸片人的身影,竟然不断冒血。
“是那中断我梦境回天之法的血影!”
李柃心中微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探查被对方发现了。
果然,当李柃心中生出这般念头的时候,梦境之中的神秘人影已然悄然变化,被替换成为了一个朦胧的血色人影。
和四周黑白分明的灰暗世界截然不同,此人周身的一切都是充满殷红鲜血的,原本剪影状的身躯生生长出血肉,填充实质,竟然多出了几分真身降临般的感觉。
更让李柃惊讶的是,对方身上似乎还拥有着一股远超结丹境界的法则气息,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试图混淆自己的感知,令得自己目光,神识都在发生转变,甚至就连精神意识都在悄然被其扭曲。
“师尊……”那个人影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但不知为何,竟然和朱利生一模一样,等到李柃念头微转之时,就猛然见到,朱利生站在了面前。
那个朱利生带着笑意,毫无异状的打着招呼:“师尊,是我呀!”
“找死!”李柃伸手虚抓,直接将其隔空拍落。
“你,你怎会认出来?”那神秘人物似乎带着几分惊悸和难以置信,急速飞退。
他大意了,以为凭着法则层次的神秘神通就可以轻易混淆感观,扭曲认知,欺瞒李柃的灵觉。
但却不知,李柃表面上只有结丹修为,实际上是阳神之躯,天生灵性超凡。
单只凭借这一神魂位格,恐怕都可以抵挡其神通。
而天赋异禀赋予他的闻香识人之能,更是轻轻松松就超越五感六识,甚至超越了第六感,第七感,乃至第八感阿赖耶识的境界。
李柃自然不会告诉他,化香五重,实际上是感知力的层层递进,入微洞玄,渐至空明。
倘若没有足够敏锐的感知,连香魄的存在都察觉不到,就无法修此神通。
在自己面前耍弄这等手段,无疑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不过转念一想,却也不免暗中心惊。
若非自己亲自前来,而是换成寻常筑基,甚至结丹,只怕神不知鬼不觉就中了对方阴招。
到时候,感观和认知都被扭曲,误以为梦中出现的是自己熟悉之人,如何对付?
就连朱利生等人,香道天资不足,修炼众妙化香诀,实际上也只是在第一重,第二重的境界打转,尚且难离五感六识的范畴。
这实际上是仍有可能被其迷惑的。
“此子实在过于危险,如此力量,已然超越等闲神通法术的范畴!”
李柃从当中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这一回的熟悉,却不是指其他方面,而是境界层次。
那是属于元婴之上,法则力量的感觉。
高阶修士的法力直接拨动法则之弦,能牵引诸天万界一切种种,乃是凌驾于任何后天神通和法术的力量。
它是元婴修为的重要组成部分,修出元婴之后,神魂出窍,能直接与天地大道接触,相互感应,便拥有了掌控法则的能力。
但是此人只有结丹前期修为,看起来颇为寻常普通的模样,究竟是如何得到这种力量?
难道说,这是一个奇遇得宝者?
李柃心中闪过种种念头,手上却没有停留,转眼功夫,就是隔空一掌拍向对方。
那神秘人似乎也拥有着几分梦道造诣,懂得在梦中之阴是梦灵具现,内心认知和精神感应极其重要。
他似乎曾经见识过某些高端力量,精神幻变之中,竟然凝现一尊巨大无比的模糊血影法相。
那物混混不明,噩噩不清,似阴似阳,似实还虚,充满着彼此冲突而又复杂难明的晦涩气机。
但在其上,却似拥有着一股“变化”的韵味。
这似乎昭示着,他所掌控的法则力量与变化相关,是可以千变万化的力量。
果然,下一刻,他就变化成为了一名羽冠玉带的华衣高人,正是圣京城中的守护者之一,天云宗的赤云子。
李柃吃了一惊,他是认得此人的,盖因其是天云七子之一,早有画像流传。
这种变化之力并非外形的模拟,而是更深层次的的复刻,这个赤云子虽非真实,但却在梦境加持之下展露出了天云宗的招牌神通之一炽云焱法。
这门神通,李柃更是熟悉,因为自家老祖黄云真人就是以其而闻名。
转眼功夫,炽烈火云弥漫天地,煌煌烈烈的气焰充盈四周,仿佛要把整个天地都填满。
如此声势,着实非同小可,寻常结丹被其这么一冲,只怕就要梦灵崩溃,当场败退。
但李柃只是惊讶一阵,很快就稳住阵脚。
他显化阳神真身,三头八臂的天人少年相显露于外,照见晴空万里。
幽香阵阵之间,积香法域铺展开来,压制住了漫天的炽云。
随着一阵甘霖洒落,整个梦境再无丝毫烧灼之感。
假的始终就是假的,以神通变化模拟出来的元婴高人,立刻败给了李柃这个真正的阳神高手。
那神秘人明显呆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反应过来,连忙遁逃,就要离开这一梦境。
但李柃早有防备,披在肩上的蝉翼素纱绫扬起,远远一抛,便缠了上去。
这是大粼江神的龙脉分支所化,虽非物质形态,但在精神世界,亦同样拥有着真实元婴的位格。
对方被缚住,连挣扎都没法挣扎,立刻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让本座来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柃在对方惊恐和惶惑之中,缓缓飞了上去,精神探向其梦灵。
下一刻,整个人影都如梦幻泡影散开,化作点点灵光没入其掌中。
“嗯?”
就在这时,李柃突然停了下来,面上露出些许震惊和意外。
他怔怔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任凭那些碎散灵光飞快散开,如同萤火消逝无踪,却始终再无后续的动作。
……
“呜!”
此时此刻,另外一边的荒山中,盘坐在地的神秘人物突然大叫一声,如同噩梦方醒般惊醒过来。
姚灵仙神色紧张的看着对方,满是意外之色。
“怎会如此?”
“我大意了,没有想到,他的实力远超预计!”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再度在神秘人喉间发出,这一回,却是少了几分混沌不清,多了几分情绪的实感。
“那现在应该如何是好,他会知道我们在此,能追上来吗?”姚灵仙问道。
“我也不知。不过我们一路都使用了消味除迹的法门,杜绝自身人香外溢,神龙教那边也有高人代为遮掩天机,斩断因果,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神秘人说道。
姚灵仙闻言,心中稍安:“若真如此便好。”
旋即却又带着几分莫名复杂,幽幽叹息道:“我等为前程计,已然叛宗而出,真要被追上来,还真不知有何面目去相见。”
神秘人默然良久,方才说道:“寻道之路本就不易,有些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我等却要耗尽一生心力,付出惨重代价才能得到,既然都已经作出选择了,那就不要再后悔。”
姚灵仙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