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结果我还是请假没去上学。
第二天,再第二天,也还是请假了。
除了请假,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跑了整整一晚的后果,就是肌肉酸痛得让我一动不能动——好像全身被蹂躏了一遍似的。
我不禁开始反省,人类只要干出不顾后果的事,就一定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啊——但是,毕竟,正因为我这次不顾后果乱来,才能碰见阿良良木前辈,所以也算是好事吧。
结果行就是行这句话,可谓含义深远。
即使如此,其实也许没必要连休三天的,但我还是觉得上学的时侯应该精神抖擞的,所以为了调理好身体,慎重起见,还是多休了一天。当然。我还是可以考虑不这么做的。
如果按照「恶魔大人」的说法的话,我有三个选项:简单,一般,困难——所谓的简单选项,就是把某人送过来的这个谜样的木乃伊,一边喊着这算什么啊好恶心之类一边把它扔了。然后第二天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过我的安稳生活。
这是最简单的。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内容是描述我的成长历程的话,这样的结局其实并不坏。最后只要加一句很有名著意境的,「就这样,少女完成了她的蜕变,成为了大人」之类的句子,就能完满结局了。
至于一般选项,对了——就是把这个谜样的木乃伊交给想要这种东西的行内人。这时侯可以扮演一下友情的戏码,说一堆经典台词然后挥手告别,这样也不错。对不起哦,谢谢你,再见了。作为故事来说,越是平常越是随处可见的越有艺术性,也越耐人寻味。
但是我还是理所当然的选了最困难的选项。
其实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世界就是这样。
打电视游戏的时候不也一样么。我都是一开始就选择最高难度开始攻关的。
所以——
我选择了以恶魔为饵引出恶魔,然后再把前来赴约的恶魔消灭掉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情节,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
把谜样木乃伊送给我的某人,我觉得他本来就是希望我这样做——那家伙,那个诈骗者,一定不会希望我选择简单选项吧。
但是,我并不想自己成为他所期待的人。
或者,母亲是因为对我抱着某种期望,所以才会把左手的木乃伊留下来——通过这种方法,让她的母亲的夙愿无法实现。
我是运动员。
我很清楚地知道回应周围的期待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但是,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一旦找到背叛这种期待的意义所在的话,也就一定会努力贯彻下去。
如果说高中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制造回忆——那么,就应该创造出让自己满意的回忆,不是吗?
就算那些回忆总有一天会被遗忘。
「……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呢,神原选手。」
星期五,放学后。
明明今天不是考试周,放学后应该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却在体育馆里也没看到任何身影——跟星期一的放学后一样,整个体育馆空无一人,只有我一个。
「就像早已经忘记的事情,突然在入睡前的一瞬间偶然想起似的。」
……拿着松叶拐杖,穿着运动服的少女站在球场上,四肢中的两肢被纱布裹着,不过,我不能只把她当做「一个人」。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了。
「我一直都以为你还在呢,沼地……我想你一定从贝木那里听说了吧?」
我这么一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神情,这对于她来说可是非常少见的。
「那个诈骗者么。」
她说道。
「果然在他手上啊,而且还是头部这种极为重要的部分——我才不会相信他。不管他如何信奉说话只能说一半的原则,其实一开始就打算骗人的吧。该不会是打算最后从我这里把恶魔的部分全部抢走吧……还是说,他原本是打算高价卖给我的?」
「如果要说哪个可能性比较大的话,应该是后者吧。在最大限度提升价值的同时——不,如果是前者的话,把集齐的部分卖给学者,应该收入会更为可观啊。」
他的想法应该不会跟这相差太远吧。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他都似乎是把沼地当做是生意上的伙伴,跟沼地继续交往的意义明明不大,为什么他却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关系呢?这种行为可以简单地用莫名其妙来形容——但是如果从上面所提到的意义来说的话,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但是面对幽灵却还想骗钱,这贪欲也未免过头了吧。
这样的男人却对我特别关心,果然很让人浑身不舒服——没错。
为了我的话,他会欺骗大部分人——他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这次,就让我利用一下他的这份心意吧。
可以利用的东西就不要放过。
……之类的典型台词我是绝对用不了的。因为如果我真的这么想的话。拜托阿良良木前辈一定是最快的捷径。
「神原选手。能不能拜托你把那个木乃伊——那个恶魔的头部交给我?」
沼地说道。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妥协,起码她还给了我犹豫的余地——毕竟,她始终是个和平主义者。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希望能够选择不伤害任何人的方法。
虽然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属于简单的选项还是一般选项,但也算是一种解决方式吧。不管如何都要避免冲突,拖延问题,把解决留到将来,这种方式,其实也是可行的。
只是我的想法跟她不一样。
她是正确的。
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我也是正确的。
也应该是正确的。
我们之中其实并没有人做错——但是当出现两个正确的做法产生冲突而时,就必须有一方来让另一方屈服。
「不要。」
我说道。
「虽然我不想用冷漠的态度来对待特意来见我的旧时宿敌——但是这个我是不会交给你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呢?」
面对沼地的疑问,我的确感到困惑。
「如果硬是要拿出理由来的话,那就是当你收集完这几个恶魔的部分时,我怕你会变成真正的恶魔。」
「跟恶魔一起玩就会变成恶魔,是吗?我可不是你们,有这么脆弱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可是头啊——里面可是有脑髓的。……我还是不要,我想我不会那么做的。你很强。你是不会向恶魔祈愿什么的吧。如果有什么愿望,你一定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实现的吧。所以如果真要举一个理由的话——」
我说着,小心翼翼地选着用词,却难以决定一个具体的说法。
「——因为对于你,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那么,别看就好了啊。」
她十分惊讶地说道。我摇了摇头。
她说的没错。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因为我——可以看见你啊。
是因为我们都拥有恶魔的部分?还是因为我们都有着想要找「恶魔大人」倾诉的不幸?又或者是因为我们是旧时的宿敌?理由我并不清楚。
但是我能清楚地看见你。
正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觉得这个世上的事情,其实追究起来大都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很多人的动机都是因为看不下去,不能丢下不管。所谓的正义和邪恶,其实也只不过是『看不下去』的一种表现而已。——本来不想看的东西,却看到了,然后就看不下去了。」
「…………」
「我们来一决高下吧,沼地。」
我从书包中拿出桐木箱,向着沼地晃了晃,说道:
「我们来看看胜负如何。在这个体育馆的赛场上,一对一。要是你赢了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个文物交给你。但是,相反,如果你输了的话,就要放弃今后所有的『不幸收藏』和『恶魔收藏』行为。」
「……这算什么。真愚蠢。」
沼地露出一副真的觉得很愚蠢,懒得理会的样子。似乎她根本不屑于去干这种事。
「我接受你挑战,似乎没什么好处嘛。」
「有的。因为如果你肯接受挑战的话,至少我不会用锤子敲碎这个木乃伊啊。」
「……锤子?……你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如果我开出这种条件的话,作为收藏家的你肯定会接受我的挑战——或者说,既然你是篮球选手,就肯定不可能拒绝挑战,不是吗?」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
沼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警告我似的盯着我。
「如果是拿那个木乃伊做赌注的话,真正的一决胜负可就不是像你这种随便玩玩的人能够应付的。」
「是吗?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是满认真的啊。」
「所谓的认真,就是认真使用恶魔的肢体——神原选手,你觉得作为人类的你,有机会赢么?」
「这个嘛……如果我觉得没有胜算的话,当然不会提出这个方案了。」
虽然我的回答不算很有自信,不过也算是拿出了所有虚荣心在撑着。
阿良良木前辈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清楚地弄一个更大的幌子出来吧。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接受挑战。当然是这样的吧。——可是,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问你。对于我来说,这个比赛确实有一定的意义,但是对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神原选手,对于你来说,这场比赛,究竟有什么好处?」
「不是说了么。要是我赢了的话,你就要放弃今后所有的『不幸收藏』和『恶魔收藏』行为。不幸的收集也就算了。但有关之前你收集到的所有恶魔的部分,我要亲自处理。」
「所以嘛——这件事对我来说的确是坏事,但不见得对你来说是好事啊?」
「话不能这么说。」
我说道,把桐木箱放到了地上。
「你有损失,对于我来说就算是好处了。」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沼地似乎恍然大悟的露出了微笑。
「你原来这么讨厌我啊。」
「没错。」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也是在笑吧。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那种性格,可以不遭人讨厌?」
「……我可是把话都说清楚了,神原选手。我其实是可以不去管比赛的结果,用恶魔的手脚抢走那个桐木箱——也就是恶魔的头部的哦?可以把你狠狠揍一顿,然后拿走它。——你不害怕么?」
「不害怕。」
我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倒没有硬着头皮,而是老实回答的。
「沼地。你是那种就算可以去偷,也不会去抢的人。」
「…………」
「其实也许只是我自己想这么认为而已。」
我觉得那样才像你。
说着,我开始当场换起衣服来。
连去更衣室都觉得浪费了,就在这里换就好。——反正除了沼地,谁也没有在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来的,不是体操服,而是高一参加全国大赛时穿过的纪念制服。
这不是在炫耀什么。
只是这样的穿着最能发挥出神原骏河作为运动员的实力,就跟使用自己习惯的球能够提高胜算一样,是从极为现实的推测出发,把房间翻了个遍之后才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鞋子也是那时候的运动鞋。
如果说到认真——我也是认真的。
这是我最大限度的认真了。
「……你还真相信我啊,箱子就这样放在地上,还在我面前脱得一丝不挂。」
「我多少是有点露体狂的癖好的。」
「那么……一直隐藏着恶魔之手的这一年来,对于你来说一定很难熬吧。」
「没错。」
我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我们快点开始吧。只要拿到那个头部的话,其他的部分应该就能很快收集到了。因为你刚才也说过,那可是真正的首脑啊——」
说完,沼地像之前做过的那样,解开了绷带,把里面包裹着的恶魔之手亮了出来。然后脱下了运动服外套,身上仅穿着一件短装恤衫。
原来如此。
只见薄薄的恤衫之下——真的是地狱一般的形态。
怎么看都是恶魔。
看起来就像是恶心的——或者说是恶搞的蜡像雕塑。
看她这样子,皮肤之下的内脏,肯定也有一部分变成恶魔了吧。
虽然她说过自己收集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部分,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她的一半以上,已经变成恶魔了。
变成了这样还要继续收集恶魔的部分,这与其说是收藏家的执着,不如说是有着强迫症的偏执狂的所作所为了。
也许其实一开始,收集恶魔的部分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现在的沼地,根本就是对恶魔言听计从,按照恶魔的意愿在收集恶魔而已吧。
所谓恶魔的左右手这种说法,最适合她了。
跟恶魔待久了,就会变成恶魔。
虽然沼地说她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但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不脆弱的人。
如果有人跟你说,你可以实现愿望,怎么可能会有人去拒绝实现?
如果真有这种人,那么他或她肯定已经不是人了——一定是另一种层次的概念。
是神,或者是恶魔。
「我们不要像之前那次比赛那样只是随便过过招了。持久战对于我来说太有利了——这样可就没有『赢了』的感觉了。」
「怎么了?太有利你不喜欢?」
「并不是我不喜欢有利条件,只是怕过一会被你缠着说这说那罢了。」
「是吗……那就达么办吧。我们就用你我都擅长的一记定胜负好了。」
「一记定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一局决胜。要是我一下子进球了,那就是我赢,要是你能够完美的防守,让我进不了球的话,那就是你赢——如果从作为我的原点的短跑的角度来说的话,这相当于五十米短跑,如果用作为你的原点的足球来说的话,这就是射十二码。」
「……这个……」
沼地露出了一副小心计算的样子,但是想完之后,却冒出一句:
「这对我来说不是太有利了么?」
果然不愧是「毒药沼地」。
看来她对自己十分有把握。
但是,我也一样有把握。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觉得这个条件对我不利的话,是不会提出来的。」
「是吗……如果大家都觉得对自己有利,那就没有问题了。那么我们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吧。我也不忍心过多的阻碍现在的正选球员们进来练习。」
「我说啊,沼地。」
「什么?」
「你就没想过要升天么?」
我向着已经移动到赛场内发球线内的沼地问道。
在开始胜负之前,这是我不得不提出的问题——可是。
可是沼地却回应了一声——
「咦?」
「那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的身体出现了恶魔化所以才这么比喻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说不上高明啊。如果是恶魔的话,不是应该用召唤来形容么?什么升天之类的,把我说得跟幽灵似的。对了,别说这个了,神原选手,能不能借我鞋子?不用篮球鞋,普通的体育馆用的鞋子就好了。仔细一想,赤裸着脚的话要赢你还是很有难度啊。」
「……明白了。我想更衣室里应该有别人的备品的,你去借来先用着吧。」
我这样回应她的同时——脸上露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由于我立刻就背过脸去了,所以脸上不管是什么表情,她都不可能看到——但是,我的后背,我的肩膀,我的全身都在颤抖这件事,也许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明白了。更衣室是在这边吧?」
说着,沼地离开了刚才站着的发球线,走向更衣室——在她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我整个人无力地蹲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沼地蜡花——她竟然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幽灵。
也不晓得自己是收集不幸的怪异。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自杀的事了。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么?」
不,有可能的吧。
仔细一想的话,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死掉的幽灵什么的,在以前听到的故事里不是经常出现么?
我只不过是因为去年经历了太多,感觉变得迟钝了而已——不知何时,我竟然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怪异的存在。
不是这样的。
大半的人,并不是这样的。
所以——就算有很多人没法接受自己其实已经属于死后的世界这种脱离实际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这种事也无法去做什么统计数据,但或许,无法接受的人还占大多数。
不管是谁。
都不会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更为重要的事,他们也不愿意去相信吧。
虽然沼地是个看上去什么都无所谓,喜欢说一些看破红尘的话,心理素质似乎很不错——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是那种能够接受自己死亡的人。
她并没有说谎。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是用发下来的保险金周游全国,收集不幸——通过用这种想法,来解释所有的事实。
所以,根本不必提升不升天的问题。
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集着不幸,收集着恶魔的部分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正在要做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啊。」
已经不是高难度选项的问题了,眼前的情况比那更严重。
我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是要告诉我以前的宿敌,其实你已经死了——如果是在电影里面的话,这种台词也许听起来很帅气,但是放在现实中的话,就只是显得残酷而已吧。
可是,我还是要做。
这残酷的事,还是要做的。
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做了。
作为结果,我能够让彷徨在尘世中的幽灵,沉迷于没有建设性的行为中的幽灵,有着两个可以用病态来形容的兴趣的幽灵——在这个世界得到解脱。这样的行为,也许有点类似做好事。
但是也不能就这样让自己抱着轻松的心情。
绝对不可以。
就像沼地通过收集不幸,从结果上来说帮到不少人一样——好的结果,根本就无法充当免罪符。
善意和正义只是一种意志,不可能是其他——我并不是想要救她。
只是。
有一天也许我会变得跟她一样——没错。
因为我看不下去。
我只是想要让她消失。
「作为曾经的宿敌,我想要亲手引导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就算我不做,总有人会这么做的吧。
就像找沼地倾诉的高中生们的烦恼,也总有一天会被时间解决一样——就算我放着沼地不管,总有一天,也许会是忍野,也许会是贝木,也许会是其他的某个人,总会有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自己亲手来做。
我想要做。
我不会说这是非做不可的事,这跟义务感什么的无关——没错,如果硬要追根究底的话,说不定其实是更为单纯的理由。
我只是想让沼地——
让这个女人——败在我的手上。
我只是想确认那家伙她——
她不是我。
我想确信这一点。
「久等了。那我们开始吧。」
从更衣室回来的沼地,左右穿着不同的球鞋——其中一边貌似是男生穿的球鞋。既然配合恶魔的脚来找鞋子的话,也只能这样了。
让人感到不平衡的不单只是借来的这双球鞋。
眼前的少女身上充满了不对称的感觉。
不自然。
不安定。
所以。我觉得不能放着她不管的理由,我还能找到好几个,只要想一想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很多——但是这个时候,我决定只要其中一个就可以了。
没错。
我想要跟这家伙一决高下。
一向不善于争斗的我,却有了这种想法。
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想跟她来一个对决。
不管用什么语言,都不足以解释我要亲手让沼地升天的的必要性——我没有什么要对这家伙说的。
只能够通过这次比赛来让她了解。
沼地再次站到了发球线上,我在她面前,一边轻轻拍着球,一边故意慢慢地走过去。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仿佛牵动着某些不可挽回的东西,但是此刻的我已经不能后退。
我站到沼地的正面,弯下腰,把球抱在胸前。
「真是不可思议啊。初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我们当作是一对宿敌。但是仔细想起来,神原选手,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跟你对阵呢。」
「?是吗?我觉得我们应该是打过很多次对手赛的吧?」
「虽然是打过练习赛和友谊赛之类,但是正式比赛我们一次也没有打过吧?跟日伞都是有交过锋——而且还有过好几次……所谓的缘分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淘汰赛的话,有这种情形也不奇怪。」
「真是意外……我总觉得初中时代都是在跟你的交锋中度过的呢。……也许我们之间的差异不只是截然相反的打法,应该在其他很多事情上,也感觉到不少的差异了吧。」
「不过,一毕业就已经把我忘了吧?因为你的脑袋里,就只有战场原前辈吧。」
「的确,像你这种人,我早就忘记了。」
我很直接地说道。
语气尽量显得辛辣。
我想通过这种不留情面的字句,来抹消自己心中那小小的迷惘和明显的不自在。
「可是我想起来了。」
「…………」
「今天的事情也是,我应该也会很快忘掉,然后总有一天又会想起吧。——我说啊,沼地,『与其因什么都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之后再来后悔』这句话,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这是丧家之犬的吠叫而已。」
沼地断言道。
「当然是后悔什么都不做会比较好。」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会说做了之后再来后悔比较好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做了之后才后悔』是什么滋味、没有责任感的局外人才会说的话。」
但是,我继续说道。
同时定定地看着沼地的眼睛。
「可是——最好的是,做了也不后悔。」
砰。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开始进攻了。
正确来说,是正要开始进攻。
但是那一瞬间,沼地紧紧挡着我的去路,制止了我的动作——结果我的行动只停留连预备动作也称不上的痉挛一般的水平上,这一来一去一个回合,正式宣告比赛开始了。
只能说果然不愧是沼地。
同时,我也终于体会到,五天前的一对一,只不过是耍着玩而已——最多只能算是练习赛或者友谊赛性质的比赛。
但这次是来正式的了。
不,比正式比赛更动真格。
恶魔的力量也会充分发挥出来——这就是沼地蜡花的烂泥防守术的真正实力。
恶魔般的防守。
「唔……」
当然,我本来也没有轻视她的实力,但是现在我能做的反应,就只有呻吟,别无其他了。
没错。
沼地让我无从下手。
这让我感觉到她那「封跳墙沼地」的绰号其实只不过反映了她的一半实力而已——她不但让我无法跃起,甚至让我连呻吟都做不到。
带球、射球,都不行。
她紧贴着我,这种阻拦方式已经不能单纯地称之为防守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描述是「胶布」。
就像有粘性的胶布紧紧贴在皮肤上似的——如果硬要把它剥下来,越是挣扎,就会越无法挽回。
沼地不发一言。
这也是当然的。比赛中能说什么?——她也是认真看待这场比赛的。那执念深得足以让她死后还化作幽灵留在这里。
而倾注全力的防守,更是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我不同,她这次下的赌注可是致命的——不对!
我也是有不能失去的东西的。
要是没能在这里赢她的话,我一定会失去——真正地失去自我。
对于像任由你这种家伙摆布的人生,我是敬谢不敏的。
在我刚才的一声呻吟过后,我们之间就再没声音交流,但却让我觉得,我们正在进行深层次的对话。
不管怎么说,我和沼地,都是彻彻底底的体育派么——果然我还是喜欢篮球。
不管对手是谁。
就算是跟我讨厌的人,就算是跟无法互相理解的人,就算是跟已经死了的人——我也能通过篮球,跟她进行交流。
「呼……」
我把体内的氧气一呼而出,我往与球篮相反的方向移了两步——虽说是不能动,但是那仅限于往球篮方向的行动,毕竟一个人是不可能作出360度全方位防守的,所以沼地并没能够阻止我的行动。也许与其说是没能阻止,不如说是她懒得理会吧——她只是没紧跟着贴上来而已。
离开这么远的距离,我是不可能直接射篮的。虽然我不会说自己完全没有射三分球的水平,但是能够得分的可能性可是直线下跌。
而且,光是靠侥幸来赢,也没什么意义。
我不能夸耀说自己是靠仅有50%的成功率的进攻来赢得这场比赛的。
我可是在跟人一决高下。
而我的对手,是我曾经的宿敌——不对!
是现在的宿敌!
——你打算怎么做?
只见那个宿敌正用视线向我发问——已经持球走了两步的我,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了。这是开始学习打篮球的人最初就必须记住的规矩,三步犯规。
就算对方是浪迹全日本的怪异,因为三步犯规而赢了这场比赛的话,恐怕也会觉得不爽吧。
所以如果我真的那么执着于与沼地来场真正比赛的话,我就必须用合符原则的进攻来突破她的防御。
但是个中的难度,我已经很彻底地领教到了。老实说,要带球突破沼地的防守,人类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我并没有向神祈求的打算,也没有向恶魔许愿的意思。
就算不拜托那些家伙,我也有可以委托的同伴嘛。
沼地。
你很强。
高一的时候,就算是看完全国区的选手之后,我也觉得没有人能够做出这么严密的防御。
虽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她借用了恶魔的力量——但是就算减去这一部分影响。你的实力也是在日本数一数二的。
所以,当你的腿受伤的时候,一定觉得很绝望吧?你对于自己所失去的东西的重要性,会感到多么的不可承受啊。可是,那时你真正感到绝望的,我觉得应该不是腿伤这一点。
如果我直接问出口的话,你一定会否定吧。
不管如何,要突破烂泥式防守是很困难的——但是,这是仅限于只有我一个人的力量的时候。
不要忘了。
只有一个人,是不可能玩篮球的。
「呼……」
虽然没有人来计时,但是我在快到五秒时限的时候猛然把球扔了出去。
是纯粹碰运气的射球么?
不对。只有这个,我是不会干的。
我是在传球。
将军。
要想带球穿过毒药沼地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人帮我运球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谁会来帮我?谁会接这个球?
明明是一对一的胜负,我究竟在向谁传球?——这其实很显而易见。这是一场一对一的胜负,所以能够帮我传球的人,场上只有一个。
没错。
就是沼地蜡花。
「——!?」
如果发觉一个高速飞过来的篮球正在接近自己的话,不管是人类也好恶魔也好。肯定双手都会第一时间反射性地作出反应。
那就是接住球。
我在确认她接球之前,已经开始了疾跑——因为我相信她一定会给我接住这个球。
宿敌有时候比朋友更可信。
比朋友更像同伴。
所以我们才会把这样的人称之为宿敌。
讨厌这个人。
憎恨这个人。
可是,也认同这个人。
我全力飞速跑过沼地的身边——当然,这瞬间便一手拍下她手上接着的篮球。
抢球。
这次跟刚才相反,由于沼地拿着篮球,所以动作稍微变得迟钝了——我就像事先排练过的舞蹈一般,迅速穿过她的身边。
然后用我最习惯的那只脚准备起跳。
我用双手紧紧抓着前一瞬间抢回来的篮球——然后向着球篮一跃而起。
我不会依靠侥幸取胜。
我要堂堂正正的赢。
所以——我要用这双手,亲自把球投入球篮。
不是依靠侥幸——而是凭我的实力!
「——!?」
但是这一瞬间,我却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因为超乎我所有预料方案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和球篮之间,忽然闪出来一只手。
那是沼地的手。
被我突破之后,她十分敏捷地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立刻调整姿势,再次进入防守状态。
她迅速地做出了挡篮板的动作。
但是,不可能——「封跳墙沼地」,是不可能挡得住我的!
虽然说她缓慢的动作是卖点听上去似乎很神秘,但是欠缺敏捷性这一点可是致命的缺点。作为防守如此优秀的沼地,作为进攻方的时候却只是个平庸的选手,原因就在这里——也就是说,她欠缺的是果断的判断力。
擅于拖延时间以使对方的攻击超时的耐性,也不能不说是因为她的个性问题——我之所以在一对一的对阵中把球传给作为敌方的她,也是因为认为她反应的时间会比一般人稍长。
而我的估计也没有错,应该没有错,但是没想到她却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一瞬间回过神来调整动作——
是因为身体中有了恶魔的部分么?
本来不可能做到的反应,恶魔的手脚使之成为了可能么?
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也许有点出入。
因为,沼地伸出来阻拦我投篮的,不是左手,而是右手——
「我不想输——」
其实她应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吧。她也不可能还有多余精力说话。
所以其实我不是靠耳朵听到这句话的。
是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传进我心中的。
「——不想输!」
「我也是!」
策略和技术什么的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适用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把球绕过沼地的右手,往球篮里面直扔过去。
穿过球篮的篮球落地,跟以复杂的姿势撞在一起的我跟沼地倒地,几乎是同一瞬间的事。
差点我就整个人倒在沼地身上了,不过临时用两手撑起作缓冲,才避免了这一点。
不过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是我把沼地推倒在地上一样了——就像是之前沼地伸手阻挡我的那个动作,我们互换身份重现了一样,不同的只是之前是站着的,而这次是倒在了地上。
脸的位置的话,嗯,比那个时候要近一点。
我和沼地听着篮球在体育馆中不断弹跳的声音,紧隔着数厘米的距离互相凝视着对方。
互相凝视。
「……唔!」
「呵呵。」
「哈哈——哈哈哈——」
「呵呵——喂喂——」
沼地像是看了什么搞笑的东西似的笑个不停——而我也在笑——
我们都没有动。
「在我拿到篮球的一刹那,就应该算是我赢了吧?」
「既然你没能一直拿着球,那就不算了。」
「我有拿着啊。」
「是吗?那么就用不着追过来了啊。虽然你竟然追过来让我感到很吃惊。」
「你不是说扣篮是不符合规则的么?」
「但是这场比赛我一定要赢嘛。」
「……就连队友,都很少传球给我的,没想到作为敌方的你,竟然把球传给我了。」
「…………」
「真是不错啊。是啊,我都忘了。不,应该说是从来不知道。篮球,原来是一项团队活动啊——」
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一点,我就已经退出这项运动了——
沼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吻上去,不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说不定会让我们产生奇怪的念头,所以我双手用力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轻轻跳了几下,确认倒下的时候没有受伤,由于扣篮时的姿势相当的勉强,所以一些轻微的撞伤是难免的了。
「哈——」
沼地依然睡在地上,张开双臂把身体摆成大字型,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件大事一样。
虽然由我来说的话有点奇怪——而且用在这个时候也让我有点难为情,但却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就像是附在身上的鬼终于走了,终于恢复了自我一般。
是吗。
这家伙——原来是个这么可爱的女生啊。
我不禁有一点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就直接吻上去了。
「这就是战败的感觉么。我总觉得,自己终于第一次正式尝到了败下阵的滋味了。」
「正式?」
「因为以前在我的人生中,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手上啊,真是莫名其妙——真是的。别因为考试就埋头复习功课啦,快点回到赛场上吧,神原选手。除了社团活动之外,不是还有很多地方能够发挥你的实力么?你还在原地踏步干什么?不对,以你的情况来说——是应该说收起双手比较贴切吧。人生可是没有后悔药卖的哦。」
「……这个还真不想被你说呢。」
我说着,抬头看着体育馆的天花板。
其实我并不是要看什么,只是单纯的在做头部运动,以确认脖子痛不痛而已。
「但是,一想到这是『恶魔大人』给我的宝贵建议,我就没法生气了。」
然后我把视线移回沼地的脸上。
「要不要我也赠你一句?我说啊,沼地——」
但是我的视线的另一端,却空无一人。
但是却不是空无一物。
只见刚才沼地躺着的地方,有几个像是干燥了的猴子木乃伊似的部分,仿佛是摆在解剖室里展示的标本似的,并排放在那里。
非常准确地摆成了人形。
「……切,明明平时做事不紧不慢的,撤退起来还真是有够快的啊。」
我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惊讶。
只是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结果,那家伙还是在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情况下,消失了么。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
这是一句充满了真实感情的话。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手上啊,真是莫名其妙——可是,在最后的最后,她却终于尝到了被人打败的滋味。
我终于让她战败沙场了。
「不过……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过真的能赢这场比赛呢。」
既然沼地消失了,那就代表过一会有大批的运动社团的学生会过来了。
我迅速地把球场上摆着的木乃伊放进原来带来的袋子里。虽然我这粗鲁的动作要是被作为收藏家的沼地看到的话,她一定会抱怨,但是现在不是去想那啰嗦的收藏迷会怎么说的时候。
「也许你很憧憬团队作战……但是在擅于团队合作的我看来,一个人能够抵挡五个进攻的敌人的你那种打法,也很令我憧憬啊……」
从不在意别人的意见,也也不忌讳别人的目光,总是表现得自由自在的你,是我一直憧憬的对象。
人总是憧憬跟自己不同的存在。
总是希望变成自己以外的人,总是想要自己没有的部分。
不同的外表,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环境。
善人总是憧憬恶人,而恶人总是想成为善人。
只要是别人身上的东西,哪怕那只是不幸,也会希望得到,这就是人。——没错。
沼地消失了,在拿到她所收集的所有收藏品时,我也终于发现了。
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沼地。
「我是——羡慕她。」
认识到这一点,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毕业了。
从某种事物中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