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已经是打成一片,南朝的齐国北伐,事情不大不小。北朝和南朝,几乎每年都要打仗,早就习惯了。
北伐又是另外一件事。
原本以为和往年一样,打打就过去了,反正往年都是这样,互有胜负,一时半会的,压倒性的优势,不管是南朝还是北朝,都没有压倒性的实力。
谁知竟然动真的了!
消息是苏远在官署里听到的,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绝对不会有假。
朝廷的军令出了一道又一道。玲珑不知道军令到底是什么,但是每日里洛阳大道上,都可以看到好几趟信使的马来回驰骋,马蹄扬起的尘土里,都带着十万火急。
传来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坏的。玲珑急切的等消息,整个初冬几乎都在等待度过。
不得不说,等消息真的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洛阳离南朝并不远,可消息传过来,也有那么一会了,战场上到底是什么样,除去在那里的人之外。谁也不知道。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接下来的变化,谁也无法料到。若是让皇帝坐在京城里遥控作战,恐怕百万大军都要被皇帝一人给拖累死。再兵强马壮,也没有半点作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这个道理。
元泓原本是增援寿春,谁知遇上南朝大幅度增兵,他赶到的时候,寿春守将不敌齐军已经被攻破城门,寿春已经落入齐军手里。
元泓赶到的时候,正好和齐军打了个照面,来不及有任何休整,立刻两军打了一场遭遇战。
元泓早就有所准备,临危不乱,直接将齐军挡了回去,甚至还有斩获。
入夜之后,营帐内就陷入一片寂静。外面偶尔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传进来。下面的副将坐在胡床上,众人的面前摆放着地图。
副将这是第一次跟着元泓,原先副将以为这又是哪家宗室子弟出来镀层金,好回去封官加爵的。
之前没有上过沙场,听说还曾出家做过道士。长得比绝大多数女子都还要貌美,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会打仗的。
遇上齐军的时候,副将心里都大叫不好,做援军还好说,可是就这样和齐军直接撞了个对面,主将若是反应不当,那简直会溃不成军。
而这个在他们眼里的纨绔子弟,不但没有半点慌乱,还沉着应对。看着他沉着的样子,原本有些慌乱的部将也都平静下来,竟然后面,还将齐军给击退了。
心里隐藏的那些鄙夷,在一场战事之后,收拾了起来。
“陛下的使者,今日来过了。”元泓看了一眼手边的卷轴,上面是皇帝下的命令。
皇帝知道齐国起兵北伐,不但没有半点忧色,反而觉得这个是好机会,调动各路人马,往南压。元泓既然已经到了,那么自然该是前锋。
前锋不好做,最先和敌军锐气对上,而且死伤也会是最重的。就算有什么好处,也要看到时候有没有那个命去拿。一般来说,好处基本上都会被背后的拿的差不多。
“将军的意思是?”副将开口。
皇帝的意思是皇帝的意思,但带兵在外,到底该怎么打,还是看主将的意思。
“打,自然打。”
“可是现在齐军气势正盛,如果贸然对上,恐怕对我们不利。”
“齐军这几日攻下寿春等地,开场就得了个彩头,对于齐军来说自然是个好彩头,但是还没到最后,谁又能说死?”
他拿过前方斥候得到的情报,“齐军是想要一鼓作气,打的人措手不及,所以这段时日,这一直都在攻城略地。”
元泓坐在胡床上,胡床很小的一只,能直接放在马臀上到处带着的东西,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人坐在上面,不管男女身份如何,都没有什么端庄的姿态。
岔开两腿,铁马金刀的坐在那里。全是狂野的草莽之气。
偏生就这样,元泓坐在上面,还是和所有人不一样,格外赏心悦目。
不过赏心悦目的人,嘴里却说着冰冷的话,“攻城略地,少做休整。看来他们是急着想要在大军到来前,将关隘等地尽可能占住,以图将来。”
“只是,齐军主将想要尽可能的夺去军功,但是下面的人,不见得能受得了。”
战事艰苦,哪怕就算打赢了胜仗,士兵们也是满心的疲惫。必须要休整,驱逐上阵,若是把人逼得太死,说不定就会引发军中哗变。
“所以,不要看他们现在风光,风光下面,说不定是一滩腐水。”元泓笑了笑,“传我命令,全军今夜休整,明日迎战齐军。”
副将们立即站起道是。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隆冬时候,战局对于北人有利。南边湿冷,可再冷,也比不过北方凛冽寒刀似得冬风。
在南边,冬日里冻一下,无非就是长几个冻疮的事。在北地,隆冬时候,哪怕在外面多站一会,很有可能会丢了命。
调来的军队里的士兵,绝大多数都是北人,北人耐苦寒。越是寒冷,越是不碍事。倒是那边的南人就不一定了。
元泓挡在齐军前面,阻断这一支齐军北上之路。
听说这一支齐军是由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菪带兵,此人从幼年时候,就有薄名,见元泓挡道,越发狠硬的和元泓死磕。
元泓也不紧不慢的和他周旋。天冷的最厉害的时候,甚至还下了雪。
这样的天,对于他这样的北人来说,不过是瘙痒而已。并不觉得有多难受,要说有什么麻烦,就是这地方下雪之后,并不像他见惯了的,积雪一直不融,而是落地就融。雪水融化之后,地面变得泥泞不堪。
粮草运输比较之前,要困难。车轮容易陷入泥泞的道路里,不利于行。
双方僵持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了一场。
战鼓阵阵,厮杀声震天,到了最后,战场上留下相枕的尸首。等到完全结束之后,战胜一方派人出来打扫战场。
元泓骑马出来,战场上的尸首,很多死相凄惨,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他低头看着脚下在马蹄下已经成了肉酱,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尸首。
心里叹气,默念了一道无量天尊。
“将军。”身后的副将见他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声,也不知道在念什么,副将满心好奇。
念完了一卷超度亡魂的经文,元泓睁开眼,他眼里依然平稳无波。
他转身离开,天阴沉沉的,明明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多少光亮。寒风呜咽,和冤死鬼啼哭哀嚎似得。
副将跟在元泓身后,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衣物。
玲珑在洛阳,只能知道战事的大概情况,而且这情况还是在路上跑了半个月之后来的。等她知道的时候,战场恐怕又是另外一番表现了。
战事激烈,消息也是源源不断,好坏消息各种都有。
幸好家里的男人,全都在宫里。就连苏昙,也早就得了个中书学生的身份。父兄都在朝堂上,只要送到宫里的消息,不是机密军报,玲珑都能知道。
玲珑在家里,靠在沈氏身边,帮着沈氏料理家里的事。长嫂李韶音坐在一旁看玲珑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九娘?”
玲珑看着手里的卷轴,上头写着家里田地里的出产,玲珑眼神虚浮,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上面。
玲珑被李韶音这么一提醒,这才回神过来,沈氏见状,招手让李韶音给她看,“你这样,坐到一边去,让你阿嫂来给我帮忙,你就别添乱。”
玲珑乖乖的到另外一张坐床坐下。
李韶音帮着沈氏核对了一会,“九娘还在担心渤海公吗?”
玲珑一笑,“嫂嫂真了解我。”
“九娘脸上都写着呢。”李韶音笑道,婆家里对她都挺好,不管是婆母还是小姑,都很和气,也没有把她当外人,更没有外面那些婆母小姑联手起来折磨新妇的。李韶音心情舒畅,还能开玲珑的玩笑。
玲珑咦了一声,伸手摸摸脸上,“真的吗?”
她满脸不信,还不等自己问出个一二来,外面就有人禀告说是郎主回来了。
苏远一进来,玲珑就见着他满脸喜意。
“阿爷可是有甚么好消息?”玲珑立刻迎上去。
沈氏见状,以袖掩面道,“真的是女大不中留了,这么着急问未婚夫婿!”
玲珑一手拉住苏远的袖子,还得回头过来,对沈氏撒娇,“阿娘!”
苏远笑呵呵的,一家和美,是他最想要的。女儿就算是心在未婚夫婿身上,也没什么。
苏远坐下来,和沈氏说起自己在宫里听到的消息,“边关战事,有输有胜。听说彭城王上党王战事失利,彭城王更是惨白,陛下大怒,下旨革去彭城王王爵,贬谪为看守城门的小卒。”
一时间,家里所有人神色各异。
从一个王,直接贬谪去看城门,而且还是个小卒。这当真是一夜之间,天壤之别。
“那……”过了好会,玲珑终于开口。
“放心放心,无事。”他说着就笑了,“渤海公颇有战绩,说是齐国荆州刺史败在他的手上。”
玲珑笑了,“我就知道。”
沈氏瞥她,“你知道,还一脸的心不在焉。”
玲珑立刻吐了吐舌头。
“阿爷,这个荆州刺史来头很大么?”玲珑有些好奇,如果只是一般对手,苏远可能还用不着这么高兴。
苏远颔首,“齐国是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荆州刺史听说是出身王家。”
南边的王家,也只有那么一家了。
“他们字不错。”玲珑笑,“不过打仗就算了。”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恐怕要得罪人。”
北朝也有从南朝投奔而来的琅琊王氏的族人。而且在朝廷中占据着清贵的位置。玲珑这话要是传出去,恐怕要把那些人得罪干净了。
玲珑却不怕,“知道也就知道了呗,原本也就是实话。那些王家人在南边能拿出手的,也就一手好字。到了洛阳还不是一样。”
“当年那王家人到了平城,学着北人吃羊肉,喝酪浆。先帝问他,为何改了南人的习惯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说茶水之类只配做酪浆之奴!”
玲珑看不上这种贬低卖乖的行径,“阿娘可别看他们有个有名的出身,其实作风和他们的名头可相差太远了,听到了他们也只会当做耳旁风,不放在心上。”
苏远听了连连点头,“我倒是觉得夭夭说的很有道理。”
“他们还和你同朝为官呢,小心回头给你下绊子。”
“能有甚么绊子,最多笑我几句字写的不好看罢了。还能有别的?”苏远笑了笑,颇有感叹,“真是没想到,我原本以为他初出茅庐,就遇上这么大的事,能保全一二就算是不错了,谁知道,竟然还大有斩获!”
说起这事,苏远眉梢眼角都是喜悦,他看向玲珑,“也好,也好。”
玲珑倒是觉得无所谓,“我只要他平安回来就行了。”
沈氏叹气,“真是个傻姑娘,幸好他的心也在你身上,不然日后可有你苦头吃的。”
男女之间,最怕的就是一头热,哪怕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把自己扰的不得安宁。
“他的心怎么可能不在我身上。”玲珑知道元泓无事,甚至还立下大功,顿时坐在那里笑了。
引来沈氏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
洛阳这地方,半点都没有秘密,没过几日,朝廷的赏罚就传的到处都是。
苏家门庭若市,不少人都过来道贺。
洛阳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富贵窝,同样也是人情最为变化的地方。元泓受封赏的消息一出来,就有不少人寻上门来,这几日上门的客人,简直比过去十几年加在一块的都要多。
“九娘不过去?”李韶音见着玲珑靠着柱子,庭院里种着几株梅树,不过现在还没到寒冬腊月的时候,庭院里的梅树也就没开。
“前头可热闹了,不去看看?”
玲珑摇摇头,“太吵闹了。”
“去吧,阿家让我过来叫你过去的,”李韶音说着,压低了声音,“毕竟里头还有不少人想要来看看你的。”
玲珑听见这话,来了点兴趣,“看我的?”
“对,都是些贵女,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把渤海公迷得死去活来的。”说着李韶音自己都有些想笑。
“九娘去不去?”
玲珑这下来了兴致,甚至还回房间再整理了一番妆容,如同上疆场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
玲珑从来不信奉什么女人何必难为女人的那一套。她从来没有少被其他贵女为难过,知晓对付她们,就得迎头而上,躲躲闪闪的,只会让她们越发以为她好欺负。
她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果然不少贵妇贵女转头过来打量她。
她们眼神各异,神态也不相同。玲珑动了动手里的团扇,露出一双妙目来。她知道这些人想要看什么,自然知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让她们看个够好了。
“见过诸位娘子。”玲珑把手里的团扇挪到身前,给众人见礼。
沈氏伸手把玲珑招到身边,“之前到哪里去了。”
“随处走走。”
沈氏握住她的手,“随处走走,这个时候你还随处走走。”
说着,沈氏对着另外一个贵妇露出笑容。
“这便是九娘了?果然天香国色,难怪能得那么他那么好的郎君。”
沈氏笑道,“娘子言过了,她就是运气好而已。”
玲珑听着,“对呀,我不仅天香国色,而且也能说会道,不然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未婚夫婿啦。”
瞬时,面前的贵妇一时语塞。
玲珑依然是那一幅言笑晏晏的样子,她冲面前的贵妇一笑。
贵妇话语里的意思,不过就是她空有美貌罢了,玲珑最讨厌这幅说辞,美貌的确是天生长得,父母所给,强求不来。但是话这么说,她可就要生气了。
贵妇讪笑两声,幸好沈氏拉她过去说话,勉强将玲珑那句话带出的尴尬给化解了。
玲珑坐在那里,手里团扇轻摇,头颅高高抬起,坦然接受来自各方的打量。
她那副姿态倒是让不少打量的人收回了目光,玲珑坐了一会,也和人说了几句话,就端坐在那里不动。
这些贵妇,之前看不上元泓,毕竟洛阳里不缺权贵,一块转头砸下来,都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元泓如果有嫡长子身份的话,或许能让那些贵妇们高看一眼,可惜当年变故,嫡子变庶子。
既然不能继承王位,那么就落了一层,自然不是夫婿的上佳之选。
谁知道,他竟然还能有眼下的境遇。明明之前不显山露水,甚至他回来之前,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是别人的了。
照着苏家的门第,原本是轮不到苏九娘能定上这么好的夫婿,定然是她使了别的手段。
心中泛酸,拿着好话的皮刺她,谁知道她竟然一股脑全受下来,不仅受下来,还刺回去。
原本会以为是个软绵绵的美人,谁知道脾气半点不好惹。
顿时贵妇们全都收拾下心思,不敢轻易到玲珑面前说三道四。
玲珑坐在那里,面上端着笑容。过了一会,见着那些贵妇都老实了,该做什么做什么的时候,欣欣然出去透透气。
屋子里头有火盆,哪怕用的是上好的炭火,没甚么烟火缭绕的味道。但呆久了有些闷热。
她出来透透气,芍药见她出来,立刻给她披上狐裘,将手炉送到她手上。
玲珑怕热怕冷,娇贵身子自然得娇贵的养着。
玲珑慢慢捧着手炉往外走。
外面人多,她热闹瞧够了,她就想要寻个清净的地方。才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身后就响起一片脚步声。
足音沉沉,听着像是习武过的。但是和真正的武夫不一样。玲珑回头过去,见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步向她走来。
玲珑看着她,嘴唇微张,“请问小娘子是……”
她满脸疑惑,可是疑惑里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
“我是皇后的妹妹,于家三娘。”来者不善,直接自爆门第,于显容看着玲珑在听到她家的门第的时候,只是颔首,并没有格外的神情。
“我听说你本事了得,竟然能将修道之人给拉到红尘里。”于显容见玲珑完全不将她放到心上,心中越发恼怒。
明明就是讥讽的话,玲珑听了却粲然一笑。
美人轻挪莲步,“三娘过奖了。”
说着她还微微款款的对她一礼,眉梢眼角的得意,简直呼之欲出。眉间的得意,给她添了几分艳色。
于显容看见,如同自己活活吞下个石头,而且还恰好就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简直能把她给憋死。
偏偏那话还是她自己说的。
“你、你……”
于显容是自己跟过来的,在宫里的时候,皇后姐姐和她说过,道是渤海公根本就没有意思要和苏家退亲,转靠于家。而陛下也只能提一提,毕竟渤海公和陛下并不是亲兄弟。当年先帝能让平原王停妻另娶,是因为长兄如父,自然能决定下面弟弟们的终身大事。
隔了一辈,自然是不能和先帝那样行事。
既然元泓不愿意,那么做侄子的,就没有把手伸到叔父家乱来的道理。
道理都是清楚的,可于显容哪里愿意就这么罢了。过来羞辱苏九娘一顿也好。
可谁知道,苏九娘竟然这么不要脸,她那话过去直接被四两拨千斤,轻轻带过去了。
“你别得意的太早,你以为你有甚么?你甚至比不过我的一根指头!”于显容说着,冲玲珑高高抬起下巴,倨傲的盯着她。
玲珑点点头,“是呀,可就是这样……”
她嫣红的樱唇微张,“他还是不要你。”
玲珑笑看于三娘脸上血色尽褪。她自己就是女人,当然知道怎么捅刀,最能让对方痛的死去活来。
玲珑说完,伸手轻掩樱唇,“我忘了,他恐怕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吧?”
她看着于三娘脸色变幻,知道是自己说对了。
玲珑握住手炉,“我还以为是手下败将,结果连手下败将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