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黄河平强压着怒火从医院出来之后,急匆匆地坐上出租车。现在,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险境:小老汉死后,祖文得知自己脱身,绝不会善罢甘休;何雨负伤在床,英杰对自己又是这个态度。按老爷子的交代,这次来香港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正焦虑间,只见司机座旁有一张当日的香港报纸,拿过来看时,只见在头版下角醒目的位置上,一则消息赫然入目:

“前日晚间,旺角一家夜总会黑帮火拼,被抢击致死的一名马仔头胸部中弹,身上无任何证件,经警方验尸拍照,已移至南山殡仪馆于近日火化……”

消息的旁边,是小老汉眼睛微闭的照片。

泪水涌上了黄河平的双眼,他怕露出破绽,一边用报纸遮脸,一边命司机将车快速开到南山。无论如何,他要再见小老汉一眼。对他的死,黄河平充满愧疚与遗憾。一个刚走上正道,而且在案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一个得力助手,一个知己朋友,就这样悄然离去了,正应了“朝闻夕死”那句老话。另外,促使他非要赶去火化厂,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天在海滩自己信誓旦旦给对方许下的诺言:如果小老汉先他而去,一定要把他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

出租车一路疾驰,黄河平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海滩月光下小老汉那欢蹦乱跳的模样,想起两人在火车上初识,地下城的遇险,藏在集装箱里像沙丁鱼一样的狼狈相,想到那天晚上他拼死相救,与歹徒们的搏斗,直到在车门边上飘然逝去……他不禁潸然泪下。

这样想着,出租车已在火葬场门口停下来,这里是地处远郊的高丘,青青的坡草上是一大片公墓,砌着密密麻麻的墓碑,还有高高低低的石房子和祭台,巨大火化炉的烟囱直矗天空。黄河平进门就到焚化炉处打听,他到晚了一步,据殡仪工告诉他,一些无名尸已经送进了焚化炉,骨灰不一刻就会出来。

熊熊的焚化炉内,几具无名尸先后被焚烧,已分不出哪一个是小老汉了,他只好出了一些钱,求装殓工帮他仔细辨认,并且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小老汉,我的好兄弟,我一定把你带回家,按你的愿望安葬在家乡公墓最起眼的地方,年年月月,岁岁今日,我都会去看你。

就在黄河平查找尸骨编号的时候,突然发现十几个叉着手的家伙站大厅的门外,个个横眉竖目,有一两个他认得,正是祖文的手下。对此他早有了预料,一扭身又退回了殡仪堂,从后门拔腿就向山丘上的墓地跑去。身后立即响起了砰砰的枪声,十几个家伙从两侧高喊着包抄过来。

黄河平纵身跃上了高丘,借着墓碑做掩护向高处跑,但他穿的一件花格衬衫格外显眼,不一刻便成了那伙人追踪射击的目标。十几个歹徒形成合围,一步步朝这件花格衬衫的地方冲过来,并且开枪射击……

脚下的尘土被打得腾起了烟雾,黄河平的心头一阵紧缩,他已经猜测出自己落入陷阱的始作俑者,心中不禁燃起阵阵怒火。在拔枪还击的当儿,他突然发现,在歹徒们身后,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间或还有港警喊话的声音。

这天晚上,英杰在香港警署挂通了齐若雷的电话,十分焦急地报告了香港的工作情况。告诉他被盗的壁画已落到了凌清扬的手中。看来,龙海当初是在利用彭彪和小老汉制造壁画被盗大案,而他则暗中掘取了地下的青铜器。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幕后的祖文暗中利用凌清扬作为投资者的身份掩护犯罪,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当务之急,是抓住凌清扬,由人到物,缴获全部赃品。

齐若雷听了汇报,沉吟了一阵,详细询问了何雨的伤情,像是在两难中做出艰难的选择。

“英杰,在香港的工作主要由当地警方执法,咱们要严格按照特区法办事,关于文物和凌清扬一伙,继续委托香港方面控制,谅她插翅膀也飞不到哪去。你马上回来,这里案子有了新情况,你和何雨抓紧返回梁州。”

老爷子的话语平缓,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使英杰紧张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他知道,齐若雷主要是放心不下何雨,生怕宝贝女儿再有什么闪失,便回答说:“好吧,我们立即做好回去的准备,明天乘飞机回去。”

“不是明天,是今天。梁子已经动身飞往香港,你的任务就是把何雨给我马上安全带回。记住,路上要是出了半点意外,我可要拿你是问!”

英杰深知齐若雷的脾气,他不敢怠慢,立刻通过联系渠道与港警会面,委托了相关事宜,急匆匆打点了行装,与何雨飞往梁州。

在暮色苍茫之中,横在维多利亚海上空的火烧云已经变幻成绛紫色,巨大的云块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远远近近的巨型建筑灯光迷离,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二佬立在寓所的接地窗前,毕恭毕敬接着祖文的电话。身后坐着的一群手下,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敢上前搭讪。

祖文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一顿臭骂,骂二佬他们全是一帮废物,竟让一个娘们儿给耍了。事情缘于眼线提供:烛光拍卖会上竟发现凌清扬在场,有一个大陆来的文物行家跟随着他。祖文顿时明白了大半——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买货向来不直接出手,只在现场遥控指挥,以便享受一种不动声色尽胜敌手的快感。

现在,这批炙火可热的宝货,十有八九在这个该死的贼婆子手中,更可气的是,她购买壁画的钱,是从龙海集团的账上划拨的,而龙海材料厂陷入的债务危机,全凭山堂的钱填窟窿,一番机关算尽,反被凌清扬趁火打劫吃了独食。尤为祖文不能容忍的是,凌清扬竟敢背着他救了大陆的女警察,这种公然的背叛行为带来的危险可想而知,如不惩治更难以服众。

“你少说废话,不管她上天入地,也要连人带东西找回来!”祖文说完,啪地关了电话。

二佬吩咐手下再次赶到凌清扬的住处,设法开启了凌清扬的住所,意外发现了一个包装十分严密的大箱子。众人如获至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后,只见里边是几十件用海绵和稻草层层包裹的物品,拆开来看,竟然全部是不值钱的仿制青铜器。二佬旋即又给祖文挂通了电话。

祖文气得七窍生烟,他发了狠,要二佬立刻赶到泰国的曼谷去,将凌清扬的事做个了断。

二佬知道,祖文待这个女人不薄,离婚时曾给了她一笔相当丰厚的财产,包括那座在曼谷的别墅。

据祖文分析,凌清扬若是得了壁画,肯定不敢重返大陆。狡兔三窟,她一准会回泰国躲避风声。这些年凌清扬虽在海外拓展,可大本营却离故土不远。她选中曼谷,不仅是那里风光绮丽迷人,宜于家居,尤其是和地方上关系熟络,通融起来如鱼得水,是她自认为很安全的地方。

二佬一行人风驰电掣般乘车赶到机场,通过一个关系查了上一班飞往曼谷的登机旅客名单,果然有凌清扬的名字。另一个随行乘客叫郭煌,并且有大宗行李托运。

信息再次传给了祖文。对方只有一句话:“留物不留人!”

凌清扬坐在飞机舱内时,才觉得是今生最惬意的时刻。多少年来,她独来独往地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只有此时,她才觉得灵魂与肉体是自由的,在白云舒淡的空中,才真正体会到摆脱世间利禄纷争后的一种超拔与飘逸,她随手的行李十分简单,而行李舱里却装着那件最沉重的包裹,那是比她身家性命更可贵的壁画。此时,她开始掏出始终伴随她的那面小镜子。镜子里面是一张经过人工改造近乎完美的面孔,如果不是见到亲生女儿出现在眼前,她几乎要对自己原有的相貌完全遗忘了。

此刻,她是那么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这张脸,它是何等的睿智、从容,能将这世间的须眉浊物搅得晕头涨脑,疲于奔命。

她太在乎自己的这张脸了,遭受过强暴的那些日日夜夜,她觉得仿佛每一个人都在注意她的脸,并且在背后指指戳戳,她觉得自己这张脸肯定也已经进入了公安局的资料库,注明是曾被强奸的女人。这张脸就像被打了标签,使她常不敢在公共场所露面,以免从心理上无地自容。她离开梁州,就是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开辟新的生活。而新生活的第一步便是重新改变自己的面孔。于是她把在美国做修脚工挣的钱用来做了第一次整容,割了双眼皮。对着镜子照的时候,比原来的感觉好得多了。随后,香港整容医生斯格特告诉她:“整容是改变女人精神面貌的灵丹妙药。”她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时候,她已经与祖文结了婚,有了更多的钱去投资面孔。

第二次整容是在法国,她花了高价做了鱼尾纹纤维整形,松弛的皱纹消失了,本来皮肤细腻的她显得更加妩媚。名家进而建议,鼻梁还可以重新做。她马上又去意大利做了隆鼻术。当一副高贵笔直的鼻子出现在原来平庸脸部时,把祖文简直惊呆了。接着,她又做宽了前额,使发际线向后扩展。又整了下巴,烫了大波浪的头发,这时候她简直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美女,一个完美无缺的面孔便这样诞生了。凌清扬获得了第二张脸,也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此后,在祖文建议下,她学习舞蹈,学会了弹钢琴,凭着她的天资颖悟,很快变得举止温文尔雅,谈吐卓而不凡,说话语惊四座,成了社交界的名缓淑女。不久,由于祖文的关系,她开始涉足文物,成了圈子里的大姐大。一切她应有尽有,惟一的缺憾就是自己那杳无音信的女儿。

对于祖文,她没有过多的爱和恨。初恋的致命打击,使她对婚姻的感觉近乎麻木,和祖文离婚后,对于故乡的思恋开始与日俱增。此次回梁州,市政府的态度,使她盛意难拂;故乡的生活变迁更使她激动不已,尽管这里的一切还不能尽如人意,但在梁州她找到了血浓于水的真情,找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男人,更找到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

她想告别旧日漂泊无定的生活,因为她重新有了一个可托生死的至亲骨肉,一个充满正义、浑身洒满阳光的女儿。她想回家,重新恢复旧日平凡的自己。

可是女儿并没有张开双臂欢迎自己,却像一扇不肯轻易开启的大门,对自己充满隔膜和敌意。郭煌从医院带回来的信息简单而明了:要么将文物带回,要么将永远失去女儿。一边是文物,一边是女儿,使她陷入两难的痛苦抉择之中。经过和郭煌的彻夜长谈,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飞机仿佛悬挂在苍穹之下,洁白如冰山的云层在机翼下一望无垠,时间仿佛已经凝固,天间澄明净洁,仿佛就是天堂,突然她女儿从云端飘然来到了面前。

“丫丫,不。小雨,为了这一天,我整整等了二十多年哪……”凌清扬悲喜交集,一下子把何雨抱在了怀中。可女儿倏忽之间挣脱了她,远远地站在一边。

凌清扬把自己的双手伸了过去,声音中含着悲悯。

“孩子,不管你怎么看我,你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头肉,是我整个的生命啊……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做梦也在喊着你的名字……”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丫丫的声音带着童稚,从白色的云端里传来,“当初你为啥狠心抛弃了我?你来梁州难道就是为了寻找我?为什么那么多年你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你就回来了……你说嘛。”

“丫丫,我的好女儿,你能让妈妈把话说完吗?”凌清扬几乎是在乞求着何雨,由于突然的激动,她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你抛弃我是出于无奈;现在你找到了我,是出于爱我,你做生意是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依我看,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其他都是你的附属品……”丫丫变成了何雨,一脸的责备。

“你将来会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灵。我初为人母,你又要吃又要喝,我要为你闯出一条路子来。多少年来我确信你还活着,是为了你才使妈妈支撑着活下来。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就死在异国他乡了。孩子,你难道连一个母亲的过错都不能原谅吗?”

“难道也包括你倒卖文物吗?”何雨身穿警服,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不,有了你,这个世界一切都不重要了……”凌清扬急切地表白着,脚下在飞快地移动。

何雨笑了,开始向她奔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爱意,甜美的回声从四周响起。

“妈——妈——”

女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凌清扬欲抱女儿却扑了一个空,睡梦一下子惊醒了。她这才发现空姐正在要求乘客检查安全带是否系好,飞机已经飞临了晚霞中的曼谷机场。

身后的郭煌轻轻触动着她的肩膀,示意准备下飞机了。

二佬断定凌清扬一定将文物转移至曼谷,便当机立断,留两人在机场继续监视,自己和四佬等人乘飞机尾随前次航班抵达曼谷。在机场降落时,已是夜幕沉沉了。

四佬对这里轻车熟路,不久便找到了那幢临水而建的泰式住宅,透过那艘白色游艇在水面上投射的涟漪,远远见到那所住宅的楼顶正闪着灯光。二佬大喜过望,指使一伙人装成游客模样,迅速上了游船,很快接近了那座别墅,二佬却蛰伏其后。

这座别墅正坐落在河港的沙洲之上,是一处环水的半岛,只要掐断了水路,里边的人插翅也难逃出。据当地规定,在旅游区太阳落山到出山这一段时间,没有特殊情况,警员是不能光顾到私宅抓人或搜查的。

七八个马仔在四佬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控制了别墅的出口,并按祖文给的号码拨通了房间的电话,电话里只听凌清扬“喂”了一下,很快挂断了。四佬他们迅疾贴近了别墅,攀上了亮着灯光的楼层,潜在窗阶之下,耳边分明听到里边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女主人忘情的大笑声。他们很快得出判断:房间里除了凌清扬之外,还有那个男人郭煌。因此未敢轻举妄动。

夜深人静,屋内灯光尽熄。四佬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攥在手中,摆了一下手,换上黑色行动服的几个手下早已撬开房门,无声地突入了室内。透过朦胧的月光,四佬的目光分辨出这里是一个硕大的室内天井,俯身看去,天井内装点着大片的热带雨林植物,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有两个人正依偎在人造的礁石边。四佬扬臂做了个手语,八个人飞快地旋下楼梯,一齐向两个黑影处开火。

随着枪弹的火光在天井中形成的交叉流线,两个黑影早被打成了筛孔,持枪人一拥而上,没料到身后叭的一声响,室内的灯光霎时间全亮了。刺眼的强光灯使四佬一时睁不开眼睛,等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才知道已经钻入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楼上圆形的拱廊上,全是黑洞洞的枪口,反射着当地警察的头盔和领花的光斑,再看被打得歪倒在地的黑影,原来是两个橡胶假人。声色俱厉地喊话声和枪弹上膛的金属撞击声,传进耳鼓,使四佬意识到任何反抗都是无效的,他首先扔出了自己的手枪,高高举起了两手。

二佬在暗处听到了室内的响动,知道不妙,抽身要走,不提防被身后一只手拍了一下肩头,手臂顿时有一种脱臼的剧痛,他回过身来愣神的工夫,手腕上已经被准确地卡上了手铐,定睛一看,对方正是和小老汉一道的“一把摸”黄河平。

原来,黄河平那天提前与郭煌取得联系,让他预先在墓地布下疑阵,挂了两处花格衣服作障眼法,而后准备好汽车在墓墙外接应。在墓地陷入重围时,幸好有一队香港警察及时赶到,获救的黄河平亮明自己的身份。随后他和港警秘密与凌清扬见面,正告她已面临的危险。凌清扬不相信祖文会对她下毒手,在警方设计下,不得已和郭煌躲在别墅的夹壁墙内,目睹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黄河平扭住二佬,他以为对方就是祖文,不料二佬竟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想抓祖文?那就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