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的三天时间内,龙海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自从回到梁州,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梁州城苦心营造的大厦即将坍垮了。大厦的倾倒,就在于那个可恶的女人凌清扬。可这也叫一报还一报,谁叫自己当年做了那桩恶事,如今应了那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老话,他认栽了。可你凌清扬人算不如天算,是从秦半两手中拿到的图谱使自己起死回生。
大山帮祖文将壁画出手后,接到龙海的求告,即派了刘先生到梁州,先给了三百万订金,看到工厂已经崩盘,二话没说,一天之内注入了两千万资金,偿还了凌清扬的全部债务,又和市政府签订了扩大城市危房改造的协议。一时间,材料厂的机器重新隆隆作响,一场突发而至的危机像一场夏日的雷阵雨,顷刻云淡风清了。
这天晚上,龙海与有救命之恩的刘先生喝了不少酒,他醉醺醺返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走错了门,自己那套豪华的别墅早已成了凌清扬名下的财产,正在装修改造。无奈之下他找到一家宾馆开了间房子住下来,第一次尝到由锦衣玉食到无家可归的感觉。懵懵懂懂中他听到电话一个劲儿响,起初他以为是小姐骚扰,接起来又压下舌簧,不想那个电话愈发响得他无法入眠。他拿起听筒,恶狠狠地问:“你他妈是谁?半夜也不让人睡觉。”
“……”
对方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又挂断了电话。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谁,而且明白对方的目的,为的是在验证他的下落和所在的方位。
多年来,龙海知道有人一直在盯着他,就像暗夜之中身后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但却不至于伤害自己。因为多年前,两人等于合谋做了一桩买卖,假使对方要算计自己,那无疑是一种自杀式的引爆。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的损招儿得意起来。可是,对方为什么此时打来电话,这其中暗示着什么,却不能不让龙海多想。
随着壁画在香港出手,梁州警方已经杀到了境外,该死的小老汉和那个“一把摸”也在其中凑热闹。他曾一再通过二佬提醒祖文,警方倒不可怕,要命的是这两个家伙,必须在香港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不然后患无穷。
是不是对方听到了什么风声给自己在做暗示?几年来两人之间关系微妙又心照不宣,壁画藏在货柜中出境,多亏了对方网开一面,他才化险为夷。想到这里,绷紧的神经才又渐渐地松弛下来。心中暗忖:梁州城的地面上我龙海已无力回天,可地下还有一番新天地。有了图谱在手,他就像龙归大海,会有一番掀天揭地的造化。但要实现这些,当然离不开已经购买了自己企业的祖文,特别是眼下的刘先生。
这样想着,龙海不知怎么就飞临了香港。他很快出机场上了出租车,直奔弥敦道那幢高层大厦而来。因为他已经接到理查德的通知,拍卖会上除掉官税和手续费之外的几千万现款都在他的手中。
龙海一口气爬到十四层,找到理查德公司的那层办公地点,奇怪的是这儿已经改换门庭,张挂起另一家大公司的招牌。仔细打问,对方的雇员不耐烦地告诉他,什么李查德张查德的,他只知道两天前的那家公司已经注销了。
龙海像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傻了。他这才明白过来,理查德从始至终只是骗局中一个跑龙套的,那个可恶的女人算是把事情做绝了。他咬牙切齿,非要找那个阴毒的女人算账。就在他要下楼的时候,有几个港警向他走来,后面跟着的竟是梁州的曾英杰队长。
“你涉嫌盗窃国家珍贵文物罪,请跟我们走一趟。”港警出示拘捕证,曾英杰给他上了铐子,然后用一双利目紧盯着他。
龙海上了警车,脑子里一连串的思忖,现在落在警方的手里,铁定是凶多吉少了,万一大陆警方和港警再把过去的事情抖搂出来,那就全完了。他看着手腕上的铐子很松,顿时有了主意。
警车穿越繁华的闹市,在一条僻静的街区停住了。他被身后的英杰推了一把,跳下车来。这里正是一家警署的门口。在这一刹那,龙海突然挥动铐子向英杰砸去,英杰闪身躲过,他早已把走在前头的警员踢倒在地,而后撒腿就跑。
龙海多次到港,他知道这里正处在维多利亚港湾,跑过这条大街,对面就是一座斜拉式的大桥,从桥上跳下去他就可以逃之夭夭了。他一路狂奔,穿越人流和车辆,把几个警察远远甩到了身后,眼看着他已经踏上了大桥,冲着斜拉桥中段飞奔。这时,身后的枪响了,有几枪飞过了他的头顶,他知道这仅是在鸣枪示警,因此更加拼命地奔跑。他的目光中已经出现了连接着大海的江面,里边的船舶游弋,他决心飞身下去,再赌一次生死。
就在他挺身一跃的时候,他感到后背一热,知道自己是中了弹了。“他妈的打得真准!”这是龙海垂直掉下大桥一刹那的想法,也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慨叹……
龙海醒了,他发现自己跌落在床下,头上冷汗淋淋,脊梁正搁在一块踏板上,肩头一阵阵隐隐作痛。
在香港警务处附近的一处住所,曾英杰此时正坐卧不安,内心如翻江倒海。几天来,案件由香港警方查办,干练的刘督察将历年来大山帮的案底翻箱倒柜,意外发现了从一家堂口搜到的可疑录音芯片,他听不懂内地口音,就让英杰帮助甄别。英杰戴上耳机细听,惊异地闭上了眼睛——里边竟然出现了自己的声音,间或还有缉私队开会的内容,最使他心胆俱裂的是其中一段枪击声和爆炸声,还有自己那天晚上声嘶力竭的喊喝声……
就像无情的霹雳闪耀在暗夜,几年来的所有经过的一切全都变得明明白白了。
英杰狂躁起来,忧心如焚地在房间里转圈子,他猛然想起了何雨,对方下午随港警开展调查后,声称出去到临近的大街买日用品,却迟迟没有回来。他心中一沉,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有片刻的停顿,英杰立即与港警同去找寻,这时从巡逻车上传来信息:湾仔巴西风情夜总会发生了枪战。等他们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狼藉,马路边沿还遗留着斑斑血迹。他顿感五雷轰顶,何雨如有三长两短,那更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过。
听现场勘查的港警介绍:初看是一起帮伙火并,一名大陆仔中弹生命垂危,另有一男一女弃车走脱,车上还残留着血迹,两人中间肯定有人负伤。根据目击人提供的相貌特征,这俩人十有八九就是何雨和黄河平。英杰登时又急又气,恨不能马上找到黄河平算账,这小子竟敢背着自己和何雨联系,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何雨的下落,于是他与协助工作的港警商定,在各大医院查找收治的枪伤病人,可直到次日也杳无音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向梁州老爷子报告了这一情况。电话中齐若雷发了火。英杰也禁不住落了泪。
英杰是深爱着何雨的,四年前的那场枪战中,英杰负责外围接应,听到楼上屋内何队长他们和文物贩子交上了火,就带人冲上二楼,正发现两名作案人翻窗跳楼,他二话没说也跟着跳下去,不小心一下子闪了腰,他忍着剧痛翻过一道矮墙,不提防被隐藏在墙后的大佬用枪柄砸在脸上,当即晕倒在地。等他苏醒过来,发现大佬和另一个同伙且战且退,英杰捂着血肉模糊的脸,举枪射击,击毙了大佬,自己也随后倒在地上,是何雨跑过来背他上车送往医院的。
靠在何雨柔韧苗条的身体上,英杰痛并快乐着,当时他只希望这段路更长。躺在医院的一段时间里,何雨还几次来看他,用小勺舀了鸡汤一口口喂他,那纤细的手指和柔媚的眼睛使他产生了触电般的感觉,从那时起他从心底发誓要使她成为自己的新娘。随着黄河平在警队的消失,竞争失去了强劲的对手。英杰在事业上蒸蒸日上,整日哼着《水浒传》中的好汉歌。在长达数年的感情攻势中,他距离目标只差临门一脚了。就在这时候,黄河平这小子却冒了出来。
英杰从部队转业,和黄河平几乎是前后脚进的缉私队,初见面他就爱上了何雨。英杰暗自与黄河平相比,除了学历他略逊一筹,论长相、个头,论对女人的关心体贴,他具有十二分的自信。抱着这个念头,在工作上他暗暗和对方较劲,决心压过对方,以赢得何雨的芳心。当时,正值局里缉私队副队长岗位实行公开竞争,他和黄河平都报了名,经过了几轮的面试和笔试,两个人淘汰了十几个对手,双双以同比分脱颖而出。为从两人中间确定人选,市局人事处专门下到队里搞测评。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那场惨烈的枪战,黄河平一夜之间成为逃兵,受了处分。英杰理所当然成了副队长,随着何涛队长的牺牲,由他主持了缉私队的工作。不久,又晋升为队长。就这样,横在他和何雨之间的情感障碍不复存在了。几年来,他待何雨像卵翼下的小鸡,呵护有加。几代单传的父亲更是把何雨看做是接替曾家香火的希望,就连重病昏迷时还不停地念叨着他们的婚事。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该让黄河平介入案件。几个月来,他等于培植了一个自己感情上的掘墓人,使得他和何雨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可怕的裂痕。
曾英杰陷入了可怕的深渊,以至于通宵未眠。
直到第三天上午,英杰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打来的电话,他感到非常蹊跷,因为自己的加密手机号码,只有何雨知道,这究竟会是谁呢?他揿动接收开关,里边传来的竟是黄河平的声音。
对方向他报告所处的地点,声音嘶哑地告诉他,何雨负伤了。
“你说啥?”英杰顿时火冒三丈,对着手机喊了起来,把推门进来的港警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让香港的同仁就座。然后告知黄河平,要求他绝对负责好何雨的安全。他随即把这一情况告诉齐若雷。老爷子吩咐他继续依靠香港警方,并且设法联系到黄河平,利用他和小老汉深挖大山帮组织的内幕。
由于刘督察与英杰约好,今天要继续对祖文帮会的分支机构开展调查。英杰只好强压火气,和港警一起出发,赶到另一家警署去。
何雨从昏睡中渐渐醒来,吃力地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放亮,晃了一下身子,发现麻木的右肩缠着几层绷带,昨天惊险的一幕渐渐浮现在眼前。她朦胧记起,除了黄河平以外,还有一个男人和女人把她架下车,以后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她想着英杰和黄河平,伸手去摸手机,身下除了洁白的医护床褥,什么也摸不到。正在无计可施,听到走廊有一阵脚步声,门被推开的同时进来一个人,后面还紧跟着一个老年护士,嘴里低声嚷着:“喂,你找谁?没有斯格特医生的准许,这个病房不能进。”
那人只顾往里闯,一下子和何雨打了个照面。何雨一时间愣住了,竟是梁州的画疯子郭煌,他手捧着一束鲜花,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前天在问鼎拍卖会上扫见了他,这会儿不知怎么摸到了这里,也正好捎带问一下情况。见护士还在阻挡郭煌,何雨就说:“不用赶他,这是我们梁州的老乡,老朋友啦,你就让他待会儿吧。”老护士这才不情愿地瞟了一眼对方出去了。
郭煌把花束放在何雨床头的茶几上,没等何雨让座,伸手撩了一把长发,整了整衣襟,做了一个打躬施礼的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代表梁州画界向巾帼英雄表示敬意,为梁州文物你出生入死,不避凶险,我郭煌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今天特来表示慰问。”说着,从大背包中拎出一兜精美的水果放在桌上。
何雨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出于礼节急忙欠身答谢。在何雨心目中,对于这个在夜市上和凌清扬高谈阔论,以后又因制假画被审查,最后成了富婆情夫的人,她没有太大的好感,但从案件的需要,她很想了解一下他陪同凌清扬参加拍卖会的目的,便示意对方坐下。
“听医生讲,仅是伤了皮肉,不久会康复的,既来之则安之嘛。”
何雨正奇怪画家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只听对方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似的解释道:“昨天太惊险了,你流了那么多血,现在显得气色好多了。”听到这里,何雨才回忆起来,好像是他和另一个女人把自己抬下的车,而且那女人的面孔一直在她的脸前晃动。
“凌董事长给你输了血,加上熬了夜,还在休息。我先来看看你。”
“是凌清扬?她为我输的血?”见郭煌点头,何雨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反而拐了弯儿,“你们究竟是怎么碰上了这件事的呢?”
“何警官,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缘还真是一段奇缘,真所谓血缘、亲缘加良缘,叫天作之合哩。”郭煌一番学究似的咬文嚼字,一时把何雨搞糊涂了。
郭煌把椅子向床前靠了靠,变得一脸的庄重,让何雨觉得事关重大,就侧耳细听。
“这次随凌老板来办事儿,正巧就遇上了昨天晚上这场劫难。说到这里,鄙人想问件私事,你不介意吧?”
“私事儿?谁的?你的还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听说你是齐局长的养女,何涛何队长也不是你的生身父亲。”
“你怎么知道的?你问这个干什么?!”何雨突然觉得郭煌别有用心,就分外警觉起来。但郭煌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点太重要了,和我要讲下去的故事关系极大,而且你还是这场故事的主角。”郭煌既兴奋又啰嗦地卖着关子,使何雨有些急了。
“你有话请直说,何必绕圈子呢。”
“好,这要从昨天夜晚讲起,当时你失血过多,斯格特医生诊所的血浆不够了,正在万分紧急之中,是凌老板伸出了胳膊,输给了你300CC鲜血,才把你从死神的手中救了回来。连斯格特医生都感到奇怪,AB血型的人本来就少,而凌老板自信和你的血型相同,一开始就要给你输血。接下去,更加伟大的奇迹出现了,输血之后她坚持要和你做一个DNA,结果出来了,证明你们是亲子关系,她就是你的生身母亲……”
“什么?她是我的母亲?!”何雨惊诧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睁着一双眼睛认为郭煌是在给她开着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点不错,她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找到了,确切地讲是你母亲找到了你——真是上苍眷顾啊,使我郭煌亲眼目睹了这场母亲救爱女的人间悲喜剧。”郭煌一边发着感叹,一边郑重其事地把一张DNA的鉴定书送到了何雨的眼前。
何雨闭了一下眼睛,睁开了细看,鉴定书的尾部是斯格特医生流利的英文签名,她愕然了,但一时还不能把境外女老板、祖文的前妻及案件中侦查对象与母亲这个圣洁的角色连在一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郭先生?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这是一个曲折动人、催人泪下的故事,在告诉你之前,我先问你,你是不是一直保存着一块兔形的玉佩?”郭煌仍不正面回答,看来,他是在竭力夸大事情的戏剧效果,以便见机行事。此时,他注意到何雨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
“你仔细看看,那背后是不是刻有一个篆字。”郭煌故意站起来,还煞有介事地背过脸去。
何雨根本用不着看,那是一个篆刻的“霞”字,这是她从记事起认识的第一个像图画一样的文字,尽管笔画繁杂,可她从小就能把它写下来。
“好,这个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你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梁州人,她是生下你不久离开国内的,她后来的名字叫姚霞,遥远的霞光,一个美好的名字,不管她走多远都一直在牵挂着自己的女儿。这次万里迢迢返回梁州,也是在完成这桩夙愿,她没有一刻不在找寻着你啊。”
这一点应该是不错的,怪不得她对梁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么熟悉,一切在何雨看来费解的事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此时的郭煌动了感情,开始滔滔不绝:“你会问,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当时会狠心抛下你远走异国他乡?这样苦心找寻自己的女儿,为啥不亲自来当面相认?是的,她的确是有顾虑,有担心……”
何雨从知道自己和何涛夫妇真实关系的那天起,没有一刻不在幻想着生身母亲的形象,尽管养父对自己视如己出,让她度过了像在蜜糖罐里一样的童年,可在心底深处还是有某种缺憾。当看到自己的花花衣裳没有别人的好看,见到别的孩子多大了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当她少女的烦恼无法向人倾诉的时候,对母亲的期盼就与日俱增。等她年龄稍大之后,这种期盼就变成了一种怨艾,她开始朦胧地猜想,是两个偷情男女私尝禁果,然后又不负责任遗弃了她。她恨他们,但又想寻觅他们。就像一个人总想探究自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一样。同时,她的血肉和精神又来自于他们,她迫切想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又如何产生了那种火焰般的情意,孕育了她,又是怎样无情地抛弃了她。她曾千百次地在内心预演过母女相认悲喜交集的各种场面,可今天当真得知母亲消息的时候,除了难以置信,还生出一种无法亲近的隔膜,这种隔膜是什么?她的内心十分清楚。
“郭老师,我首先谢谢你。”看着郭煌一脸的真诚,目光中漾溢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这神情使她突然回忆起那天和凌清扬在古宅相遇时的情景,对方眼中曾一样地流露出这种温软慈爱的神色,使人久久不能忘怀。可是,这些又和眼前的现实是那样的水火不能相容,职业的思维很快使何雨变得理性和冷静:为什么偏偏在梁州发案的时候,自己的生身母亲从天而降;又为什么在自己身负枪伤时,又奇迹般地赶到身旁?她和祖文一伙目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在壁画被盗案件中,她陷得究竟有多深?继而,母亲的角色开始裂解成两个人:一个是被追踪的嫌疑对象凌清扬,一个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姚霞;一个人另有图谋,一个人爱女认女心切。何雨深知自己所处的险境和担负的任务,必须对此做出迅速的抉择。同时,她也猜到了几分对方的来意。
“郭先生,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请你转告凌女士,昨天她挺身救了我,我打内心感激她;她当年十月怀胎生养了我,我终生都对她心存感念。我虽然没有跟着她长大,可在我心目中,她应该是一位明大义、知事理的人,当警察的也不是铁石心肠,我很想认我的妈妈。”她略微停顿,语气更加着重。
“我希望我的妈妈是个能够分清人间是非善恶的人,否则,我宁愿对母亲永远保持这样一个美好的形象。这些你能转告她吗?”
郭煌听了何雨这番话,不禁肃然起敬,他不仅明白了何雨的话中含意,而且明显地受了感动。
“何警官,我过去对穿警服的人有成见,今天算彻底改变了看法,也为你的敬业精神所折服。说实在话,今天我也是冲着这个来的。我让你们母女相认,你会以为我是个怀揣阴谋的说客。恰恰相反,我是你最忠实的合作者——要知道,我郭煌不仅是梁州画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我今天来是想和你签一个有意义的合同,不知你意下如何?”
郭煌的一席话倒大出了何雨的意外,她想不到这个狂放不羁的画家竟有这番用意,只见对方和自己拉近了距离,继续说道:“清扬,不,你母亲从医院走后,整夜失眠,她说一生中最大的愧疚就是离开了你,世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她要对此作出补偿,用金山把你堆起来,你懂吧,这就是她的心。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了。”
说着,他张望了一眼四周,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向何雨透露了自己的策划。
看着郭煌高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飞扬飘散的长发和一摇三晃的步履也刹那间变得可爱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感到既兴奋又疲惫,脑海中渐渐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想法尽管毫无把握,却使她感到兴奋。沿着这个思路的小径一点一点去推测,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她跟随着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人走在一条蜿蜒的花园小径上,这就是她的母亲,她追赶着她,想贴近这个创造了她生命的女人,内心有一种冲动,想追上去扑在她的怀中,接受她的亲吻、她的抚摩,倾听她的倾诉和忏悔。而那张脸突然又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让她不安,使她想断然回拒……
过了很久,她被一种轻微的声音惊醒,何雨慢慢睁开了眼睛,窗户的光晕中坐着一个人。她以为又是郭煌,刚要说话,发现认错了人,原来那人是黄河平。
对方见她醒来,长吁出一口气,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忧郁和愧疚,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挂牵。他的眼圈发黑,面颊异常地消瘦,显得十分苍老,和何雨初识他的时候简直就是两个人。几年来,两人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相对过。看着这张脸,何雨知道,这是文物道上岁月的沧桑、情感磨难的刻痕。当然,还含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屋内很静,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各自想着心事。这几天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几乎让何雨来不及思索,能记起的就是黄河平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命,小老汉为掩护他们已经死了。她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却被别样的情感堵在喉咙里,憋得一阵难受。四年来,从热恋中的情人到咫尺天涯,如今重又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感的潮起潮落使两个人积蓄了满腹的话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一阵沉默之后,黄河平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小雨,送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浑身冰凉,连死的念头都有。”黄河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你要出了事儿,我这辈子就算是赎不完的罪了。”黄河平的伤感使得何雨心里有些酸楚,她相信这是发自肺腑的话,可因为满脑子还在飞旋着刚才和郭煌谈到的事情,刚要搭话,又被对方打断了。
“小雨,我想问你,昨天晚上的接头地点怎么暴露了,你是不是执行了齐局的指示?”黄河平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紧盯着何雨问道。
“我也正要问你,这个接头点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起码的规定我懂。”何雨略微停顿,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疑点吗?”
“我希望是个意外,但极大可能是走了水,从昨天一大早,他们就把我控制起来了,我脱不开身,才造成这起失误。”他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而这种失误是再也不能允许发生了。”
何雨注意到黄河平说话的口气发生了变化,无形之中仿佛又恢复了当年的师徒关系。她刚要说话,却见对方止住了她:“小雨,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齐局长有交代,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要我把四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告诉你。”
何雨不禁从床上坐起了身子,她终于听到了有关四年前那起惨烈枪战的另一个版本,几乎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下边,就是黄河平讲述的案件真实过程。
案子缘起于宋代皇陵的一个武将军石刻被盗,这类盗品属于国家一级文物,在国外已标出了天价。因此引得大山帮的大佬亲自出马到梁州验货,缉私队提前抓了一名作案人,将其利用后当了线人,做好了张网诱捕的准备。
那天是清明节,晚上天特别黑,下着凄雨,石人的交割地点定在格格府附近一座三层住宅楼里。据线人报告,大佬只带一名保镖到他家中看货。何涛便让黄河平和线人随他前往。为稳妥起见,安排英杰等人在楼下策应。另外两个民警紧随他们控制楼道。
何涛他们上楼,线人打开房门,室内显得异常平静,线人的父亲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事后才知道他已经遇害,被歹徒固定在那里),何涛见状,放心便把手枪掖回了腰间。就在这时,从屋内两边的厨房和厕所突然冲出五个人,为首的正是大佬,一下子将枪口顶住了何涛的前额,何涛右手一挡,被击中了前胸,保镖手中的微冲几乎同时喷出了火舌,线人和黄河平应声倒地。在这一刹那,身负重伤的何涛举枪击碎了头顶的灯泡。犯罪分子夺门窜出,将门外闻讯冲上来的民警弹倒在一边,一名民警在半倒地状态下开枪击中了大佬的腹部,几个歹徒退回房内,锁死了房门,向倒地者扫射一番,打开煤气阀,欲爆炸房间,掩护大佬逃跑。
此时的黄河平正被何涛死死拽在身旁,不让他动作。
原来,这次任务,黄河平因装扮卖主没有批准带枪,因而在大佬开枪的一瞬间,他被中弹的线人压倒在地,在这一两秒钟内,他明白中了对方的圈套,第一个反应就是救何涛。乘着电灯被打碎的一刹那,他已经匍匐到何涛身边,只听老队长喉管处呼噜着直捯气,便在黑暗中扶住对方,伸手从何涛手中找枪,不想被何涛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手腕,嘴里用含混不清的喘息在表述着什么。黄河平急忙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终于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队、队里……有内……内奸。要、要……活着出去,不能……拼……”
此时,窗口又射来一排子弹,原来是匪徒越窗逃跑前准备引爆房间,黄河平已经嗅到布满室内的煤气味,他明白何涛拼尽最后力气对自己的嘱托,便抽起床上的被单,摸黑爬到另一扇窗前,用肘关节击碎玻璃闪身跳了出去,身后立即响起了爆炸的轰响……
守在楼口的英杰听到枪声赶来增援,却见屋内发生爆炸,匪徒已跳楼而逃。他表现得英勇异常,不仅负了伤死战不退,还击毙了大佬。另外还有两名案犯好像预先知道了危险,没有进入设伏地点,听到枪声之后,在黑夜的掩护下乘机逃之夭夭。据说,其中一人就是二佬祖文。
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使缉私队元气大伤,牺牲了队长何涛,两名队员和一个线人,跑了两个重要案犯,独有黄河平幸免于难,他在爆炸前坠窗逃离现场,身上沾着队长和战友的鲜血,自己却毫发未损。这起案件不仅使缉私队蒙上了奇耻大辱,局长齐若雷也因指挥失当由正局长降为副局长主持工作,他随即将这一天定为局耻日,将该案的失误作为实战练兵的必修课。在全局的誓师大会上,黄河平因临阵脱逃受开除处分,英杰因击毙大佬荣立了一等功。
而真实的核心内幕,黄河平只告诉了齐若雷,在他的授意下,黄河平才向督察处作了另外一种交代,开始了长达数年含冤蒙辱的生活。
何雨听着这一切,陷入了过往可怕的回忆之中,又像从噩梦中逐渐醒来。
“内奸究竟是谁?”
“这次行动计划高度保密,只有极个别的队领导知道,要下结论恐怕还需要有铁的证据。”黄河平略作停顿道,“正像齐局长所说过的,雪窝里埋不住死孩子,真相有时候要靠时间去融化。四年了,这四年对我来说像是一场炼狱。”黄河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对着爱过自己又被对方深深误解的人倾诉衷肠,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酣畅,连泪水都有一丝甜滋滋的味道。
何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对方,此时的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她想起了齐若雷雨夜中对自己的那番告诫,想到自己曾以纯洁无瑕的目光去看待生活,和黄河平比起来,显得是多么浅薄和幼稚……慢慢地,何雨把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黄河平的手上,她想给予他更多的安慰,甚至是补偿。她能感觉到那双滚烫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蓦然间,对方已把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攥得是那样紧,好像怕她再次跑掉一样。
“何雨,真觉得对不住你,他们这次是冲着我和小老汉来的,却让你流了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不知道回去老爷子该怎么骂我。”
“别那么说了,你这几年冒的险还少吗?如果不是小老汉的掩护,咱们都可能牺牲,只怪我以前误解了你,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何雨咬了咬嘴唇,用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黄河平,“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你没有错。我知道,何队长的牺牲对你的打击有多大,我毕竟没有尽到保护他的责任,这一点会使我负疚一辈子,并且发誓为他报仇。我并不怨恨你离开了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护任务的实施,我始终相信你,所以对过去付出的爱从没有后悔过……”
何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伸手捂住了黄河平的嘴,欲说无语,只把头埋在黄河平的胸前,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使她有些眩晕,四年前的恋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气味,还有轻轻拥住她的温热的臂膀,都重新属于了自己。
两人相拥许久,黄河平轻轻松开了她,用双手捧起了她的脸,深情地说:“我把心里埋藏多年的话全都告诉你了,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我现在还不能在这儿照顾你,香港要办的事情还很多,你要多保重。”
黄河平刚要起身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门口处站着一个人,正是曾英杰!
从对方满脸铁青的神色看,他已经在这里呆立了多时。还未等黄河平转过身来,早被那双有力的大手锁住了衣领,由于被英杰的指骨紧顶着喉结,黄河平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仰身倒在地上。何雨从未见英杰发过这么大的火,简直像只暴怒的雄狮。
“你究竟搞什么名堂?把大山帮引来了火拼,闹个满城风雨一死一伤,你倒是全尾全须在这儿呆着,这到底是咋回事?你说啊!”
黄河平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靠近了英杰,攥紧了一双拳头,但眼角的余光扫见了何雨正艰难地在床边移动着身体,便把一腔的火气全压了下去。
“我能搞什么名堂?我压根儿就没想凑这个热闹!是你曾英杰逼我上岸的,是集装箱把我装来的。为洗清身上的臭味,是我舍了命爬上岸来的,老子压根儿没有想着去撞枪子儿,可这枪子儿就冲着我们来了。”
“还嘴强牙硬呢?你说说,为什么偏偏是何雨受伤?为啥是小老汉中枪?!”英杰抓了把椅子坐下来,那模样就像审贼。
黄河平翻了他一眼,斜倚在桌角上:“我现在也正在找这个答案:何雨是我和小老汉无意间碰上的,看到流氓们对她动手动脚,我不能见死不救,后来那帮人就冲我们来了。小老汉是文物道上的人,在这里不会没有仇人,何雨是替我跟小老汉挨的枪,你可以问问她嘛。”
“我谁也不用问!我只告诉你,在战场上只要有另一个人证明你是逃兵,就可以当场枪毙你,只可惜我当时不在现场!”
就在这时,何雨突然出现了大声的呻吟。
英杰回过头,发现她已经挪到了床边,急忙过去扶稳了对方,把那只受伤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上,又用被角轻轻盖好。只见何雨此时面色苍白,脸上分明流露着对自己强烈的不满。
“好,就算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我再问你,那凌清扬呢?她和画疯子怎么这个时候一道儿赶过来,能和你打得一团火热,这也是巧合吗?”英杰放缓了口气,但仍然余怒未息。
“那就得问你了,你是缉私队长,我是文物道上的混混儿。两个大活人能从梁州跑到香港,人家不会找我办出境手续。至于姓凌的这个女人,我躲都来不及,还敢沾哪!”
“你不要狡辩!‘一把摸’,你和他们的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正告你,由于你的干扰已经打乱了整个工作部署,中断了线索查证,这个责任你是要负的。”
“嗬,我负责任?英杰,你可弄明白了,咱是什么关系。我既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你的下属。说好听点儿,是帮你的忙的,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顺心了我可以干,不顺心立马蹬蛋。我也绝不受这费力不讨好的窝囊气,拿热脸去贴你那凉屁股。”
“你说得倒轻巧黄河平,你以为这活儿是饭店,想来就上桌,想走就抹嘴。不要忘了,你的账还挂着呢,地下城那套壁画究竟哪儿去了?小老汉没了,你就以为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可活人还在。就凭你在梁州文物道上的所作所为,我随时可以逮捕你,就看你的态度了!”
“好哇,曾英杰,我也告诉你,你不领情,我认了,可你不能损我。要是你真的掌握我的罪证,现在就可以给我上手铐,我要是眨眨眼就不姓黄!”
黄河平的顶撞一下子把英杰的火逼到了脑门上,他哗啦一下从腰间抖出了手铐。黄河平迎着他上前,抬起了双臂,两人像两只弯着锋利犄角的公牛,谁也不肯退缩。
“既然这样,你想不干也不行了,法律要干你!根本用不着我下手,外边的港警会成全你,以非法入境罪立刻抓了你!”说着,他退后一步拿起了手机就要拨号。
“慢着!”就在这一刻,何雨忽地从床边坐了起来,喊住了英杰,表情变得异乎寻常的冷峻。她转向黄河平厉声嚷道:“黄河平,你也太不像话了!作为线人,你非常不够格,我觉得你应该走了,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啊,快滚啊……”
“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是四年前黄河平被何雨打过一耳光时听到的一句话,这句话既绝情而又刻骨铭心,现在再次从何雨嘴里说出来,却是一句暗示与提醒的双关语。就在这一刹那,黄河平瞅见何雨向自己飞快丢了一个眼风,随视线所及,他注意到旁边有一扇开着的窗户。几乎与此同时,何雨突然身体后仰,两臂抽搐地倒在床上,并且两只眼睛上翻,嘴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由于拼命的挣扎,连病床都抖动起来了。
英杰见状吓得抛了手机,急忙按响了床边的急救铃。医生们闻讯赶到,正好挡住了几位港警的去路。黄河平乘乱翻窗跑掉了。
一场紧张的抢救之后,何雨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双目微闭,面色苍白,并且紧咬着嘴唇。英杰发现她的肩头在渗血,顿时心急如焚。他心疼地上去抚摩,不料被何雨用巴掌叭地打在了一边。
“你不要碰我!”
这声音尽管是从齿缝中发出的,可对英杰来说不亚于一道炸雷,因为温柔娇小的何雨从来没有向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从半眯的眼神里,他看到的是一种极度的轻蔑和仇恨。
在这一瞬间,英杰陷入了黑洞一样的深渊。
他现在如梦方醒:黄河平的卧底,完全针对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