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这天晚间,郭煌傻子似的随着凌清扬来到了香港问鼎大酒店。很快,被一位红衣侍者引入了饭店顶层的帝豪大客厅里,一场烛光酒会将在这里举行。只见铺着鲜红餐布的长形桌上,摆满了香槟和水果,放置着名贵的刀叉餐具,调酒师在这里大展才技,将一杯杯色彩缤纷的高脚杯献给两边就座的客人。请来的客人中不乏银行董事长、军火巨商、石油大王以及他们的夫人们,在头顶枝形水晶灯的照耀下,满室显得珠光宝气。坐在桌角的郭煌此时不会知晓,今天所邀的客人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全是冲着文物来的。

不少人知道,由于中国文物的大量流失,中国政府对境外的文物拍卖活动十分关注,并且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坚决遏制贩卖被盗文物的行径。对此的答复也是明确的:只要能在拍卖会前出示合理凭证,就可以阻止此类文物的拍卖。就此,明目张胆的非法竞拍活动开始收敛,特别是对于馆藏被盗的文物,一般的购买者不敢轻易染指,只能将这种活动转入地下。

酒宴不久宣告结束,随着杯盘撤去,长形桌前移来了一个立式拍卖台,在神秘的烛光映照下,走出来一个拍卖师,此人长得圆脑壳小白脸儿,打着黑色的领结,如果不是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简直就像一个街头地摊的小贩。不料他口齿伶俐、极富煽动性,虽然声音不高,却能不断将卖价推向高潮。初拍的物品仅是玉雕漆器一类的大路货,但坐席上还是热烈响应着,随着双语的报价声,人们冲着拍品此起彼伏地举着牌子。凌清扬向侍者要了份拍品说明书,和郭煌悄然坐在了后一排上。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拍卖师微微颔首,做了个富有意味的手势,“刚才的拍卖仅是一个小小的序幕,我现在宣布今天最具价值的拍品粉墨登场了。”他的声音陡然升高。

“请出示今天的一号拍品——贵妃春日郊游图!”

随着穿旗袍的小姐手持托盘走到台前,拍卖师将三张叠放的壁画展示给大家,他身边的电子屏幕上,立即显示出拼接起来的一幅仕女图,正是那个怀抱如意的蓝衣侍女,画中人仪态万方,光彩照人。场上立刻像刮起了旋风一样响起了唏嘘声。拍卖师将图片调到最佳的清晰度,继续介绍说:

“古人说,借一斑略知全豹,咱看到的仅是大幅壁画中的一幅。有人问,为什么要切割,原因很简单,墓门不是城门,必须化整为零,悄悄地取出来。”拍卖师此时故意做了个狡黠的鬼脸儿,继续饶舌。

“但有一点,切割人格外怜香惜玉,她们每个人都毫发未损——完全是原封未动的处女!”

此时,十四张分割开来的壁画在屏幕上组合成郊游图的中心部分,惟一的缺憾是其中的持灯宫女独少了头胸部。台下议论声已经完全盖住了拍卖师的声音。买主们跃跃欲试,不少人手中的标价牌开始晃动,只见拍卖师又将屏幕调至蓝衣侍女,接着又道:

“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安静,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壁画的鉴赏主要是看什么呢?对,主要看线条。大家看这仕女的服饰,上穿小袖罗襦,半胸袒露;下穿曳地纱裙,薄似蝉翼,使全身的线条若隐若现,给人以美妙的遐想,这种画风一扫唐人以胖为美的风格,线条清新流畅,色彩浓淡相宜,真可谓有‘曹鱼出水,吴带当风’之妙。”

拍卖师将手指按向屏幕控制钮,放大了仕女图局部的线条,立刻引来众人更大的赞美之声。

“拍卖师先生,我要纠正你一下。”未等对方再说下去,席间突然站出一个人来,大着嗓门道:“是‘曹衣出水’,而非曹鱼出水,说的是唐代画师曹不兴的线条运用,就像着衣沐浴刚从水中出来一样,有一种衣纹贴体的逼真。”

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语出惊人者。他正是郭煌,旁边的凌清扬正在扯着他的衣襟制止他。

“果然是天外有天!看来这位先生定是内行,这更能佐证我们这批壁画的价值。‘曹衣出水’,已有如此精辟的解释——这吴带当风指的就是吴道子的画风,大家看这人物的衣饰飘带,就像临风飞舞的云霓,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动感……”

未等拍卖师说完,两边的竞拍牌子就高举如林了。

郭煌按捺不住还要说话,早被凌清扬狠命扯在了座位上,这才悻悻然作罢。

紧接着,拍卖师又先后出示了手持玉拂的绿裙仕女、托举宫灯的黄裙仕女。最后,像举行祭祀仪式一样闭上了眼睛,待托盘再次递上时,他神色庄重地打开了蒙在上面的红绒布,立刻,那件被称之为东方维纳斯的持扇仕女图跃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全场的哗然与惊叹,盖住了拍卖师的解说声。人们大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珠,欣赏着这旷世的瑰宝,全然被古人的艺术创造力征服了。

拍卖师乘机煽起了拍卖狂潮,他环视众多高举的牌子,开始从第一幅蓝衣侍女竞拍,一下子卖得15万美元。拍卖师愈加兴奋起来,他春风满面,妙语连连,手势也更为灵活,细长的手指不停变换着数字,两手左右开弓指点着场内的竞拍人,口中语如爆豆般喊着报价,陡然又把双臂悬在空中,那模样就像小泽征尔在做指挥。全场的竞拍高潮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拍价一路走高,当最后那幅持扇侍女亮相时,卖场上的角逐已达白热化。拍卖师以手示意一位红衣银发的女人:“这位女士出价10万美元,哈——10万美金,有加价的吗?好,那位先生出价11万。11万,有加价的吗?噢,还有这位先生13万。第一次。13万第二次。嗬,这位漂亮的女士出价15万美金。哈,还有一位20万。有出更高价的吗?20万。20万一次。20万二次。哟,还有这位先生愿出价25万美元。25万美元第一次。25万美元第二次……”拍卖师俯瞰全场,缓缓举起拍卖槌,他故意不看前排,刚才报起价10万美元的红衣妇人已经站了起来,肥胖的手臂不停地摇晃牌子,上边写着30万美元的标价。

议论之声鼎沸,看来这位富婆是志在必得。30万美元是个不小的数目,能够和她竞拍的对手到这个时候看来不会再有。人们的目光开始在全场扫视着,而后又无可奈何地再把目光投向瘦骨嶙峋的拍卖师,等待他高扬的槌一举定乾坤。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右侧拍卖委托代理人坐位上的年轻女士举起了牌子,标价是35万美元。

“40万美元!”银发老太不甘示弱再度举牌。

“45万美元!”年轻的委托代理人举牌,她穿件和拍卖师一样颜色的天蓝色西服,胸前缀着一朵小红花。

“50万美元!”老太再度举牌,略显有些犹豫。

“55万美元!”蓝衣代理人举牌,表情平静,似一泓秋水。

“60万美元!”银发老太最后一搏。

“65万美元!”

以后的双方出价既急又快,一分钟内的叫价次数达到了21次,每次以一万美元的数额叠加。

“……”

人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观看着这场真正的龙虎斗,巨额报价的背后,代表着雄厚的实力。特别是那个蓝衣代理人,像是有意在与银发老太较量,随着拍价一路飙升,没有片刻的犹豫就把牌子高高举起。人们的脖颈几乎要发酸了,每个人的双眼像被拴上了线,在两个点之间像木偶似的把脖子扭来扭去。

老妇人有些疲惫了,终于,她没能再举起牌子。

“88万。88万第一次。88万第二次。88万第三次。成交!”

直到最后的一声槌响,拍场内爆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喝彩声。这喝彩不是给拍卖师的,也显然不是给代理人的,而是代理人身后的那个神秘的买主,因为今天精美的十四幅壁画全被幕后的这位买主包揽了。

“诸位,我们今天的烛光晚宴圆满成功,所有拍品全部告罄。其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囊括了所有精美绝伦的壁画,看来他或她是一位识货人,是一位人类文明的庇佑者,我们也跟随着他或她享受了一次中华古文物的盛宴大餐。让我们再次感谢这位女士或先生,也欢迎各位下次拍卖会再次光临!”

拍卖师风度翩翩深鞠一躬谢幕。场内的人们也逐渐散去。只余下委托代理人正在收拾着桌上的资料。

郭煌注意对方起身欲走,便匆匆走了上去。

“请留步,我冒昧打扰一下,你能告诉我一下有关委托人的情况吗?”

“请原谅,这是商业秘密,恕不奉告。”蓝衣女士平静地回答,脸上依然挂着矜持得体的笑。

离开竞拍场的郭煌,从坐上凌清扬那台红色的宝马车就一言不发,愤怒、震惊和焦虑烤炙着他。他无法想象这些连自己都没见过的瑰宝,竟在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些偷天换日的窃贼是些什么人,又是如何让这批壁画漂洋过海的,最为可恨的是,这些艺术珍品竟成了拍卖场中金钱的俘获物,眼睁睁看着买主将它们席卷而去,真使他扼腕痛惜。

还令郭煌大惑不解的是:凌清扬提前得知此事,又拉了他来观阵,面对如此局面竟然无动于衷,一次也没有报价举牌。她究竟拉自己来是做什么?她和这股混浊的暗流究竟是什么关系?想到这里,他不禁袭上了一种悲凉,觉得自己受了假象的迷惑,成了一个被愚弄的玩偶,男人的自尊受到了极大伤害。他现在已经无需凌清扬做出任何解释,整个思维都麻木僵滞了,任窗外霓虹闪烁的夜香港如何光怪陆离,都毫无半点兴致,直到凌清扬喊他下车,他还懵懵懂懂。

这一切被凌清扬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引着这位拗画家上了自己寓所的电梯。见电梯间别无他人,便有意挑逗道:“依你郭大侠看,这是不是梁州被盗的那些壁画?”

郭煌没好气儿地接口道:“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满屋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诅咒他们注定要进阿鼻地狱!这些人太可恨,太该诅咒了。”

“你在说谁?”

“我还能说谁?过去老毛子用枪炮,现在的鬼子用钞票,反正都是抢。只怪我郭煌身无分文,还心忧天下,我真恨不得当时手中有一把快枪!”

“怎么,你还想打劫?!”

“不错,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万恶穷为首啊,谁怪咱梁州人穷,人穷志短,为了钱恨不得把祖宗的东西掘地三尺都拿来卖。”看凌清扬那副熟视无睹的表情,便又加了一句道,“还有些中国人眼看着自己祖宗的东西白白流走,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

“嗬,没想到大画家火气还不小哩。”凌清扬听出郭煌的弦外之音,却不在意,走出电梯间,径直朝住所而去。不想这画疯子却不依不饶,边走边怄气道:“我看这样,清扬,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还想尽快回梁州,这高楼大厦挤得天都快成了一条缝,我受不了。”

凌清扬对郭煌这种激烈的情绪付之一笑,像哄孩子一样挽起了对方的胳膊,边开启了家中的房门。进门先踢甩掉一双高跟鞋,唤侍者准备晚餐。等两人坐定,她莞尔一笑道:“再急也得过了今晚吧,大画师要走谁敢强留,不过还有件小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看凌清扬没有勉强自己的意思,郭煌憋的那股邪火也稍稍有所平复。晚餐是让侍者端到阳台餐桌上的,侍者在白色的圆桌上放上了四盘精致的饭菜。凌清扬一双妩媚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背后辽阔的大海和眼前晶莹透亮的香槟酒使郭煌的烦躁渐渐冷却下来。随着碰杯,他的脑海里又开始萦绕起那些色彩斑斓的壁画来。

异常宽大的阳台面对着渐入冥色的大海,落日已接近海天连接处,海水像天空一样被映成了橙黄色,金波涟漪,极目远望,水天一色,其中镶嵌着星星点点的渔舟和渡轮的灯光,间或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

用完晚餐,凌清扬示意郭煌跟她在住室各处转一转。这套住室比梁州的两层小楼面积还大,而且房间套着房间,有几个房间是密闭的,全是暗藏的人工灯光,显得神秘莫测。最后打开的是一间雅致的小客厅。郭煌刚踏进室内的地毯,灯光便熄灭了,室内顿时一片黑暗,他刚要发问,随着身后开关的揿动,灯光突然大亮,炫目的光亮使他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眼时,他注意到客厅中间放着一张天然大理石的圆桌,桌上放着的东西被一块红绸布严严实实遮盖着。

“请大画师郭煌郭先生揭幕剪彩。”凌清扬在他身后故作夸张地喊道。

郭煌满腹疑惑地走上前去,伸手打开蒙着的红布,他一下子惊呆了:桌面上是一个雕花的红木托盘,托盘中竟是一摞精美的壁画,其中最上面的一幅,正是那件已拍出天价的持扇宫女图!

郭煌按捺不住剧烈的心跳,他俯下身子用手指一一点数,排在地板上仔细端详,总共十四件,一件不少,正是拍卖会上展示的全部珍品。灯光下这些美丽的侍女,一个个风韵绰约,明眸顾盼,仿佛在等待着识货人对自己的欣赏。

郭煌差一点儿跪下来顶礼膜拜了。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些宝贝究竟是怎样从蓝衣女士手中奇迹般地跑到了这里。他狐疑地转过身,看身后的凌清扬早已斜倚在沙发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眼角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你是只狼啊,死盯着我。”

郭煌听着这句撩拨的话,慢慢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青铜器,突然扭转身,像只豹子一样扑了过去,一阵暴风雨般的狂吻之后,他又一把将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抱得脚腿不沾地,在屋里旋转了三四圈,晕得凌清扬咯咯笑着只是告饶。

“好哇,你连我也耍了,真是一条玉面狐狸。”郭煌忘乎所以,狠命在对方丰腴的肩头嘬了一口。

“小傻瓜,要是你个直肠子,好东西就是搂在你怀里,也早给人抢去了。”

凌清扬用指尖儿狠点了一下郭煌的额头,算作对他怄气的报复。两人笑着,又一齐滚落在沙发上。

“告诉我,你是怎么玩的戏法?”郭煌气喘咻咻地问道。

“拍卖场必须有代理人,只有这样做才安全。”

“你打算怎么办,就让这些稀世珍宝在你这小屋里长眠吗?”郭煌抚顺着对方的鬓发,端正了她的脸。

“你说我该怎么办?”凌清扬拨开了他的手,正色地问道。

“你该不会把它们再出手了吧?”郭煌的狐疑中透着担心,他真不知这些东西在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手中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它们既然已经属于了我,怎么处置全是我的私事。敢问郭大顾问,你有何见教吗?”凌清扬竟认真起来,她瞪大一双眼睛,盯住男友的嘴巴。

“你该把它们带回该去的地方,这东西绝不能私存。”郭煌脱口道。

“郭煌,你要看仔细了,这上面标明是梁州的东西吗?你不是也画过这种画的吗?到底是真品还是仿品你能定得了吗?”

“我已经仔细看了壁画上的颜色,上边用的石青、石绿、石黄和朱砂全是矿物质材料,千真万确是梁州古墓的东西。”

“你是狗屁不通!”凌清扬未等郭煌说完,早已把他推在了一边,铁青着脸一屁股端坐在沙发上:

“亏你想得出郭先生,你不是块榆木疙瘩也是个呆子。梁州警察给了你多少奖金?你是成心让我人财两空吧,到时候你到监狱给我送牢饭去?!”凌清扬对郭煌的憨气觉得不可理喻,又好气又好笑。

“你想到哪去了,你又不是从盗贼手里拿到的东西,没有明知的故意,他们要找找拍卖人……”郭煌试图想扭转凌清扬的主意,没想到一下子触到了对方的痛处。

“郭煌,你怎么说话像吃了灯草灰?我买它们的钱难道是气儿吹出来的?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也是中国人,东西在我手里难道不比放到梁州安全?到现在案子还没有破哩……”凌清扬越说竟然越激愤起来。

“你以为梁州警察是吃干饭的,这东西放在手里早晚要出大事情!”郭煌激动起来,倒变得清醒起来。

“你让我归还梁州,凭什么?梁州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是眼泪,是屈辱,是痛苦……”凌清扬有些失态,喉头也哽咽起来。

“你就那么恨梁州?梁州的老百姓连同政府的官员欺负你了吗?天天拿你当神供着,不像我郭煌一介书生,靠街头典文卖字为生,即便这样,换了我,这东西也绝不会私藏。”郭煌自恃理直气壮,加重了语气道,“清扬,你难道这辈子图得就是多赚点儿钱吗?”

“钱有什么不好?莫说生意人以赚钱为本,谁离了钱能活?没有钱你能在这儿和我说话?没有了钱人家会认识你算老几?!你这个艺术家不也是为了钱才去搞仿画,差一点儿把命也丢了进去?”

郭煌被触动了心事,有些羞恼,便反唇相讥道:“我是说赚钱不可过分,也得叫别人过得去。我早就想问你,龙海这条龙叫你给掐死了,你没有想一想,剩下的工厂工人该咋办?”

“郭煌,你这叫替古人担忧——这商场如战场,他龙海就是不栽到我手里,早晚一天也得崩盘,我研究过大陆的政策,他属于违法变性用地,再用合资名义搞土地转让,占尽了国家的便宜,靠政府的贷款发不义之财。这种人是自孽,不可活,你倒狗哭起耗子来了。”凌清扬一旦动怒,嘴就像刀子一样不饶人,“我说你这个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别不愿意听,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虚伪!”

“好,好。我虚伪,”郭煌遭了抢白,登时变了脸,把憋足了的气恨变成了一句话,“你要是烦我,我还真是不奉陪了,现在就走……”郭煌一甩手站起来,抓起西服梗着脖子就想迈腿,不料被身后一个温软的肉体紧紧箍住,一时竟动弹不得。顷刻之间,钢牙利齿的女人不见了,另一个凌清扬贴在他的耳边,用轻柔的粤语呢喃道:“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小心眼儿,还说是当代的郑板桥哩,我说连个竹板桥都不是……”

“你说我是什么?”

“是根糠心大——萝——卜!”

这时郭煌的脸上突然没了表情,颧骨处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古怪神色,把凌清扬吓了一大跳。她哪里知道,这是郭煌内心极端痛苦时才有的状态。郭煌此时知道这批文物攥在手上意味着什么,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撕破脸拼了命,可偏偏对方又是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他无法决断又不能解脱,这种积郁的愤懑使他爆发出一股蛮力,猛地将凌清扬一把甩开,顺手抓过酒柜中的一瓶路易十八,扭了瓶盖嘴对瓶口仰脖一阵倒灌,霎时间咕嘟了半瓶子,而后扭身跌落在沙发上,瞪着一双大眼向着一时不知所措的凌清扬。

“你说我虚伪,我最起码还不是个黑心萝卜,只怪我瞎了眼。古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话一点也不假,商人爱文物和文人爱文物本来就风马牛不相及,我还在这儿自作多情呢。”

郭煌喝了酒就脸红,这半瓶酒下去,腾地连眼珠子都烧红了。

“哈哈,说我虚伪?梁州城就剩下我一个伪君子了吧,”他提高了声调,伤心地望着手中的那瓶酒,“这些年我无家可归,找不着一个同类,只有找你啊,你是我的爱,我只和你做爱,咱的做爱方式很独特,不管你是啥酒,叫何芳名,只要尽性喝,就会达到激情四射的高潮,而且不会有人说你道德败坏……”

郭煌已蓬散了头发,一脸痴情傻汉的模样。“和酒做爱,还会生儿育女,我的诗、我的画,我的《乡关何处》是我爱得一塌糊涂时生的私生子。同行说我疯,世人骂我痴,好朋友说郭煌这辈子不跳黄河也得挨炸子儿,实际我很清醒。人们像狗一样捧你添你,是为了要你的画,他们随意糟蹋你的名声,是因为你和他们不同,爹妈生我在这个世界上太早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一个睡着觉的枕头……”

郭煌滔滔不绝,攥着酒瓶又要喝,被凌清扬一把扯住了,她真不知道这酒会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可怕。

“好,你抢我的爱人,那我问你:你比它还爱我吗?”郭煌一把把酒瓶搂抱在怀中,浓黑的眉毛也抖动起来,“哦,你在问我吧,清扬,好,我今天答复你,我爱你,超过了你爱我,你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你能听懂我的话,读懂我的心,称出我的人格和价值,你成了我的诗、我的画、我的家园、我的新娘、我全部的爱,只有你才能把我这匹狂奔的烈马驯服,套上生命的缰绳。在此之前,我恨女人,不敢正眼看女人。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使我化蛹为蝶。我和你在一起时真想喊你一声妈妈。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爱得没有年龄、性别的界限,爱得超过世俗间所有的男欢女悦,我要用事实明证:男女之间除了性欲需要之外就无事可干了吗?可是,我错了……”

凌清扬见酒精在对方的体内作怪,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急忙端过一杯浓茶,不想一下子被郭煌打得全泼在了地上。

“你不要以为我醉了,我从没有现在这样清醒。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一旦不再是我心目中的爱人,我会毫不犹豫地离你而去,我郭煌有独立的人格,不愿意做一个富婆腰带上的摆设。尽管我曾有过想靠你实现我画家梦的卑劣念头,但是归根结底我不是那种人。清扬啊,狭隘和自私会引发灾难和不幸,可灾难和不幸又能使人宽宏大量,宽宏大量是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文明的标志。在梁州城不管是高官还是平民、富翁还是乞丐、嫖客还是妓女、画家还是模特儿,包括侮辱过你、仇恨过你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各有各的令人同情和值得尊重之处,不管这个城市对你对我的命运如何苛刻和不公正,我们都不应该背叛它。因为这地下埋着我们的祖宗,是我们灵魂的家园和归宿。”

凌清扬知道画家此时这番近乎于谵语的话是极其理性的,因而使她的心受到了强烈震撼。多年来商场黑道的波诡云谲,使她很少听到这发自良知的声音,她真没有料到,在喧嚣的现代都市,社会的底层和民间还有真情在。

“你累了煌弟,咱今晚啥都不说了,先睡觉,一切等明天太阳出来时再决定,好吗?”凌清扬领略了郭煌的倔强,便有意缓解。可不料对方竟不依不饶。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醉话,说实在的,一斤二斤放不倒我郭煌,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熊掌和鱼不能兼得,你只能要一头,有它无我,有我无它,你看着办。”

凌清扬知道郭煌操心的就是这批壁画,可下这个狠心她的确没有思想准备,这绝不是一笔可以随意表态支配的小财产,它涉及到自己后半生的整个打算,真是两难交并进退不得。看着这张被泪痕酒渍涂花了的小白脸,她真觉得又恨又爱更难割舍,于是便换了一副面孔,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对着郭煌说,“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你得洗了三花脸,咱再商量不迟嘛。”

在这一刹那,那镜子的背面正好对着凌清扬。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

镜子里的郭煌摸了摸自己的泪脸,而镜子背面那张孩子的照片正对着凌清扬。在这一刻,有一个念头从她脑子里突然冒了出来:面对这个九头牛也拉不过来的男人,兴许这倒是眼下惟一的解围办法。于是,她一把抓住郭煌的手道:“这样吧,我还有一桩重要的事情求你,等办完了这件事你再走,我决不拦你。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

“我能帮你?”郭煌奇怪了,他以为对方又在玩弄心计,便说,“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我帮你鉴定文物真假的事已经做完了,还能帮你什么?”

“记得我在梁州为我朋友找女儿的事吗?”

“当然记得,可你始终没有提过那个朋友的名字嘛。”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其实那个女孩儿就是我的女儿丫丫。”凌清扬无限忧伤地翻过了小镜子,露出了小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照片。

郭煌嘭地把酒瓶蹾在了茶几上,瞪圆了眼睛看对方是不是在骗他:“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咋会跑到梁州?!”

“你现在不要刨根问底,到时候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还在跟我打哑谜,女儿在梁州咱应该马上回去才是,我好帮你打听呀。”郭煌显然被这个怪异的请求所吸引,不过有些丈二和尚不摸头脑。

“我好像找到她了,但还不能完全确认,只有你最适合做一下这个工作。”

“她现在哪儿?”

“就在香港。”

“你说是谁?是何雨?!她是你的女儿?!”现在轮到郭煌莫名惊诧了。

“是啊,她就是我失散二十多年的亲生女儿啊!”凌清扬的声音颤抖,泪光盈盈地看着小镜子,猛然扑到郭煌的怀中,紧紧搂抱着他,箍得他胸口一时气短。

“清扬,我说你是思女心切都得了癔病了,”郭煌把她的脸正过来,不无埋怨道,“昨天是白舒娜,今天是何雨,我看你是看花眼了,该不要再认一个警察当干女儿啦。”

“我是认真的郭煌,凭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感觉,凭她走路、说话的模样,爱脸红的习惯,包括皮肤、身材都和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凭这些?”

“还有年龄,她的出生年月和丫丫正好是一天,而且还是个养女。”

“依我画家的眼光看,一点儿也不像。我也不会去帮你讨这个没趣。就凭这些你认她,她能认你吗?”

“还有一件信物,是我祖上的传家玉坠,如果她有,就可以确信无疑了。”凌清扬近乎于执拗起来,“要知道煌弟,只有在香港问她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在这里我又能依靠谁,我没有亲人,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呀……”凌清扬说到伤心处,随着胸膛的起伏,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刚烈的女人一旦痛哭是可怕的,就像积蓄已久的山洪突然暴发,汹涌的泪水带着呜咽冲击着人的心房。凌清扬全身猛烈地抖动,那尖厉的哭声就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两手痉挛地伸开,全身瘫了一样趴在了郭煌的身上。

郭煌就怕见人哭,特别是女人。滂沱的泪水霎时淹没了两人之间的冲突。郭煌一时没了主意,现在轮到他来好言劝慰对方了。身心俱疲的凌清扬此时倒在郭煌有力的臂弯里,开始诉说起女儿出生前后的种种遭遇。不知不觉,海关的大钟已经敲响。

凌清扬此时已完全陷入凄切的悲伤之中,她已经不能自持,只在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命根儿……我不能再失去她,哪怕舍了这文物,这家产,我也要我的丫丫……只要她肯叫我一声妈妈。”

郭煌受了深深的感动,一时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同情与爱怜,他拿起小镜子不住地端详,脑子里不断复映着何雨的形象。在凌清扬看来,他像是下了帮助她的决心。

“我一定找到她,让她来认自己的母亲……”

他轻轻抹去凌清扬脸上的泪,把变得柔弱无骨的女人拥在胸前。两个人谁也不再做声,沉浸在一场风暴之后的平静之中。就在这时,屋内突然灯光尽熄,陷入了一片大黑暗之中。起初,两人还以为是局部停电,继而,郭煌突然听到窗外有什么动静。他丢下凌清扬,跨步走到刚才那间密室的门口,隐约发现落地窗处有些异样。凑着窗外的微光细看,像是一个人影伏在那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听见窗外扑通一声,发出重物撞击的响动声,打开窗户,却见一根绳子悬吊在阳台上,还在微微晃动……

等凌清扬点着蜡烛踉跄着扑到圆桌前,发现蒙在壁画上的红布已经不翼而飞,那叠壁画已从中间错动开来,显然是被人抽动了!

郭煌第一次看到了凌清扬的惊恐,连声音都变了腔调。他急忙帮着点数,发现竟少了蓝衣侍女图的其中一块。不知为什么,放在最上面的持扇宫女图却纹丝未动。

这是谁干的,是警察?还是另外的图谋者?凌清扬不得而知,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桌子上的壁画,向郭煌低声而急促地说道:“快,这儿不安全,得马上换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