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暗夜中的秦伯翰再也无法入眠,一个接一个的噩梦纷至沓来。先是龙海那张可憎而又厚颜无耻的脸,他狞笑着扯开自己的画夹,里边夹着那张姚霞的裸体像,他没有料到这个恶棍几十年后还拿此事做恐吓……他大骂对方无耻。龙海转瞬消失了,画中人却款款走下来,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睛,使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继而,从她身后跑出一个小女孩儿,那孩子喊着爸爸,张着胖嘟嘟的小手向自己怀中扑来。他用手去接,女孩儿却突然化成峥峥的古塔向他劈头砸来,他的眼前顿时金星四冒,一下子跌进了深不可测的地下城垣。那火星也陡然变作大大小小的文物碎片,划得他遍体鳞伤。

自从白云塔下的壁画出土之后,他已经有过不少噩梦伴随的夜晚,可惟独今天的梦魇来得更为可怖。这一二十年来,梁州白云塔地下沉睡的文物,开始吸引了众多的觊觎者和偷窃者,围绕着梁州乃至更多的中国古城,随着文物源源不断地偷运出境,在港澳、东南亚乃至欧美的一些地区,有多少家中国古董店得以挂旗开张,每年又有多少桩交易在明里暗里进行。正是这些海外文物掮客在操纵着中国的文物市场,尤其盯住了梁州的地下文物,才使这座原本寂寞的城市变得喧闹起来。正是为了保住这地下宝藏,他才含辛茹苦地搞成了这件《城摞城图谱》。可正应了齐若雷“慢藏诲盗”那句话,自己之所以遭袭,凶手显然是为了图谱而来,如果这套图谱真的到了那帮窃贼之手,梁州的地下文物将会惹来又一轮的盗卖狂潮。壁画之事尚未了结,自己又惹出这弥天的大祸,他不禁愧疚难当。

想到那批壁画,他又是一阵心悸。自从郭煌那套假画浮出水面,他还暗自庆幸自己歪打正着,保护了真画逃过劫难,直到那天蒙面劫匪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方知事态的严重,对方以死相挟,逼他说出真画下落,当时也怪自己一念之差,自以为歹徒根本摸不清地下城的路径,便吐实以求自保。回想起这一幕,他只有大骂自己窝囊,因为对方只要拿到图谱,这批真画的命运便难以逆料。此时,他只有暗暗祈祷上苍,护佑那批珍品安然无恙。加之此前在公安局看到过自己仿制的持扇宫女图,一丝侥幸心理油然而生——他希望劫匪到手的只是仿品而已,因此装傻作痴,静观其变。

窗外,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划破黑沉沉的夜幕,直刺他的耳鼓:他觉得那列车上运载的仿佛都是梁州的文物,风吹树影的晃动,也像是盗掘者成群结队地伏在窗下。他惊恐地大睁着眼,一丝倦意全无。由于眼睛适应了黑暗,室内的一切变得依稀可辨。借着走廊处斜射在窗棂上的灯光,他突然发现似乎真的是个人影立在窗外,再仔细分辨,不禁毛骨悚然:那是一张戴着大口罩的面孔,正透过窗帘留下的缝隙向自己这里窥视!

他拼命眨了眨眼睛,这个判断更加明晰,那人戴着医用口罩,只留下一双眼睛。这人正从玻璃窗处缓缓地移动,蹑手蹑脚地朝病室门口走来。他已经开始听到门把手十分细微的扭动声。转眼之间,那人已经进入了房间,随后便不再动作,整个身子挡住了走廊射过来的朦胧光线,在病床前形成了一个黑影。这黑影越拉越长,越走越近,把自己整个儿都遮盖住了。秦伯翰被一种窒息的恐惧感攫住,他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均匀起来,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此时感觉到那人已经来到床前,有一只手臂已经接近了自己头上的输液管子。

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他的手在枕边悄悄地移动。很快,他摸到了紧急呼救的开关,随着他指尖地揿动,床头的墙壁上立即亮起了红灯,刺耳的鸣叫声也随即响起,面前的黑影倏忽之间不见了。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室内的灯光大亮,眼前走进来一个女护士,俯下身来用指背测试自己额头的温度,而后翻翻眼睑,大概发现了他的一只脚蹬出了被子,便躬身给自己掖上被角。

秦伯翰发现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非常熟悉,对方的眼神中正透着几分紧张,也有紧张后的欣喜。

秦伯翰不敢正视这双眼睛,他已经感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已被对方洞穿,便下意识地转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护士回身密闭了窗帘,摘去了口罩,又脱去了医护帽。

秦伯翰全然明白了,这个每日为他送药和担负护理的护士,竟是多次到过博物馆现场他已经熟悉的女警何雨。

到了这份儿上,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掩饰都变得多余和于事无补。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应当无条件地信任对方。他哆嗦着手指,示意何雨给自己找来笔和纸,然后伸出手臂,开始写下了几个字。

何雨拿起了纸条,只见上面十分流利地写着“找齐局”三个字。

没有多久,齐若雷来到了病房,他吩咐何雨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进入病室,他要单独和这个假痴不呆的博物馆馆长谈谈。不想这一谈竟是彻夜。原来,秦伯翰对这批壁画情有独钟,鉴于过去梁州出土的珍贵文物大都上解到省博物馆,这一次他有意把它们留作镇馆之宝。于是生平第一次耍了个掉包的伎俩,在省文物专家对壁画作出鉴定之后,他悄悄多做了一套仿品,并将这套仿品入库,真品却隐藏在地下城镇墓石兽旁的棺椁之中。不想这种违规调换竟成全了这批壁画,接着就有了彭彪被开庭审判一幕。秦伯翰怀了恻隐之心,认为他罪不当重罚,就投匿名信给方律师,请他为彭彪辩护。但殊不知,随着假画的出现,自己反倒成了案子的焦点,不但受到警方的怀疑,而且背后的危险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那天,凌清扬随郭煌出现在家中,他已预感到凶多吉少了。

“我敢断定她就是我当年的女友姚霞,那一会儿鬼使神差,就让她看了这图谱。”

“你认为是她——难道她会忍心对你下毒手?!”齐若雷摇摇头。

“当年是我辜负了她,她完全拥有对我惩罚的权力,是我把她给害苦了。”秦伯翰神色有些黯然,但坐直了身子:“看到图谱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睛里都放出了亮光,她可是个执著的女人——我怀疑她和龙海合资办厂,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望着秦伯翰表情复杂的脸,齐若雷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又能对这个懦弱者说些什么呢?是抱怨他从一开始就蒙蔽了自己,使警方费尽了心机去破一宗假案,还是斥责他被人劫去了图谱,致使地下墓穴中的壁画真品和众多的文物悉数暴露在江洋大盗面前?显而易见,这种抱怨和斥责于事无补,丝毫无助于扭转眼下的被动局面。但懦弱者提供的情况,倒使齐若雷的思路一下子明晰起来,就像在蜿蜒峡谷中行进的列车一下子驶入了平原,使人从头到尾看到了每节车厢:案中的壁画一真三仿,警方发现和查获的是两套仿品,一套从彭彪处缴获,一套在地宫墓穴的石门后取出,所余的一真一仿下落不明。若按秦伯翰所言分析,对方已棋先一着,不仅拿到了秦伯翰的第二套仿品,而且还掌控了真品,现在是真是假,混杂莫辨,若硬攻强取,则会打草惊蛇,搞不好会玉石俱焚。望着眼前这张满是愁云惨雾的脸,齐若雷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想法,一个大胆而奇特的设计开始涌动起来,他想继续搅动这深澜暗藏的池水,使鱼儿一个个浮出水面……

见齐若雷半晌不语,秦伯翰倒急切起来,他索性下了床,走到了老爷子的面前。

“我这已是戴罪之身了,索性豁出去了。”因为刚才床前出现的那个黑影,无疑对他是更大的威胁,他不敢再对老雷子有任何的隐瞒。

“我估摸着,凌清扬和龙海联手,还应该有一个内应。”

“这话怎么讲?”

“那天,图谱被他拿去了多时……”

天有不测风云,龙海集团像遇到突发而至的飓风,陷入了可怕的危机之中。

龙海原来的如意算盘全然被打乱了,在两个大山帮壮汉的胁迫下,龙海飞回梁州。他把噩梦般的香港之行细细想了一遍,分析到两处可能造成坏事的地方:一是他的办公室主任白舒娜,那天鬼鬼祟祟到仓库,形迹着实可疑;再就是小老汉和“一把摸”,两个从天而降的丧门星,为保自己的活命说不定会把地下的秘密出卖给祖文,所以才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套。

这一辈子在江湖上闯荡,龙海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背运过,好在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倒不在乎这片黑云能挡住日头,况且自己还有一张最硬的王牌,即便是回到梁州,也并没有眼前之危。并且,材料厂和楼盘不动产还需要他尽快料理和脱手,才能最终使自己的梦想成真。

回到梁州他才意识到祸不单行——他离开梁州的短短几天里,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谣言,说龙海集团的资产全部被劳伦斯公司套牢,这次老板赴港名曰促销,实则避祸,说不定就不回来了。这种舆论像插了翅膀一样霎时间传遍全城,几家银行纷纷找上门来催讨债款,等到机场接龙海的汽车返回厂区时,等待发工资的工人早已把厂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

龙海万没有想到回梁州首先遭遇到的大麻烦竟然是他从不放在心上的工人。在他眼里,化肥厂的工人就是一群破庙里的穷和尚,我发善心给了施舍,你们倒蹬鼻子上脸,再说姓龙的又不是政府任命的厂长,随你闹出天去自有人来收场。龙海气咻咻让保安挡住工人,骂骂咧咧进了办公室,不想这下子反把工人激怒了。

龙海到厂办公室没半个小时,工人们就聚集起千把人,就像预先组织好一样,一哄而进,把龙海围在了中间。龙海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面对的完全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那些愤怒的面孔让他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龙老板,我们的工资啥时发放,你要有个说法!”一个看样子是领头的工人毫不客气。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正在调集资金,马上就会解决。”龙海知道自己在撒谎,他想先稳住这些人,不想闹得太严重,谁知工人们根本都不买账。

“别他妈的糊弄人,马上是啥时候,这种话俺们听得多了。”人群中有人粗声大气地吼道。人头在攒动,龙海根本看不清是谁。

“你们想闹事啊,咋的,我姓龙的可不是吓大的!”龙海一急,在江湖上混事的那副腔调又拿了出来,瞪着两只牛眼想找出跟他叫板的人。

“龙老三,你别在这儿充大,你的底谁不知道,今儿你不让公司拿出钱,别想迈出这扇门一步。”又是那个大嗓门,竟敢直呼他的小名,听口气像是要跟他玩命。

龙海终于明白,工人们已忍无可忍,但多年的颐指气使,使他不能当这么多人的面服软,他干脆破罐破摔:“你们要这样逼我,那我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往办公室的转椅上一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这个杂碎说他不拿一分钱,他家养的狗天天吃肉,账上有几十万就是不发工资,太欺负人了,这是拿咱工人不当人哪!”有人开始破口大骂,紧接着一片乱糟糟“杂碎、熊货、王八蛋”的骂声哄然而起。

“哪个骂我的,有种站出来。老子今天就是不拿钱,看谁能吃了我!”龙海气急败坏了。这些年来他风光无限,连市里的大小官员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谁敢这样当着他的面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打他个孬种,操你妈龙老三!”龙海没闹明白:当许多工人由于被子女的学费、老人的医疗费压得喘不过气,而现在连生活费都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忍耐会超出极限。他不知道,自己正是在布满干柴的烈焰上又泼了汽油。在一阵怒骂声中,满屋的人已紧紧地逼到了龙海脸前,团团把他裹起来。这时他发现,周围竟没有一个自己的手下人,那个绰号叫“黑塔”的贴身亲信今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才意识到事情坏了。此时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他的头上,还有人当胸一脚,把他跺得当即猫了腰。他明白,急了眼的人们会把他揍成肉饼,而且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他作证,他顿时害怕了。

“好、好、好,你们厉害,你们厉害。我拿行不行,我拿,我砸锅卖铁也给工资凑齐,行了吧?”龙海一边护着自己的头,一边不住地叫着:“你们是爷,我是孙子。”

他忽然想起刚开始白舒娜还在办公室,就声嘶力竭地喊起了她的名字。白舒娜没敢走远,她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听到屋里龙海的喊声,便赶快隔着人群应道:“龙总,我进不去啊,你有事就说吧。”

“马上给公司财务处打电话,让他们带二十万现金来。”龙海的声音像戳破了的轮胎,轻飘飘的,没了一点底气。

“好,我马上通知财务处。”白舒娜片刻不敢迟疑。

财务处长接到电话,意识到出了事,不光把钱带来了,还带来了派出所的民警。工人们见工资兑现了,谁都不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最终都走散了。事情暂告平息,但从工人手中脱身出来的龙海早成了乌眼鸡,不知谁下手那么重,一拳砸在他的眼上。龙海心里咒骂着,但知道这亏是吃定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要抓领头闹事的,比登天还难,这么多人拧到了一块,比他妈的香港大山帮都可怕。

白舒娜在工人散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马上给凌清扬打了电话。不想对方听了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顺便问了一下龙海眼下账面上的资金数额,就挂上了电话。厂里此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白舒娜却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正陷入一个可怕的旋涡之中。来厂之后,她感到凌清扬明里暗里在和龙海斗法,上一次从库房的地下爬出来两个活鬼,分明被龙海藏了起来,而后把人装上了船;可凌清扬却佯装不知,她把这个情况迅速报告了何雨。今天厂里出现的事情她先给何雨挂了电话,按照何雨的交代又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凌清扬。对方听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这不能不让白舒娜心存疑惑:她清楚地知道,凌清扬为材料厂引资,借给龙海很多钱,并在企业参股。按常理,她不希望龙海厂里出现大麻烦,因为这样对她并无益处。但凌清扬眉宇间隐约露出的冷笑却令人费解。如果说龙海这个暴发户现在正坐在火药桶上,而凌清扬则是一个接引导火索的引爆者。

白舒娜看得不错,凌清扬从一开始就为龙海集团设置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她是在一步步地包抄合围,逼使着这个庞然大物走向毁灭。从龙海兼并化肥厂到股份制的改造,从与理查德公司的合作项目到自有资金被悉数套牢,种种迹象表明,龙海的企业气数已尽,正面临崩溃的边缘,而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又是眼下龙海不能不去求告的债权人凌清扬。

此时的龙海,让随从“黑塔”唤来几个得力的下属,进行了一番颇费神思的谋算,现在惟一的生路,就是说服凌清扬追加投资,才能使材料厂起死回生,重新运转。这点谁都明白:凌清扬先期投入了五百万资金,这意味着她已经和龙海绑在了一条船上。在龙海看来,假如凌清扬同意继续投资,他会让她把债务转为股权。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将已经看到的市场风险转嫁给她。但能否说服凌清扬,他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在这样的情境逼迫下,龙海拨通了这个貌似温柔实则可怕的女人的电话。

凌清扬在自己酒店接待了这个前不久还不可一世的龙老板。一见面,凌清扬就话中有话地给了龙海一个暗示。

“哟,龙老板哪,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百忙之中到我这儿,定是有什么要事吧,是不是把支票带来了,准备把钱提前还给我?”

龙海有些尴尬,但他清楚不能跟对方绕弯子,凌清扬可不是等闲之辈,要想让她入瓮,只能让她觉得有利可图。

“我可不是为这个事来的,那钱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想谈的是件大事。”龙海显得一本正经。

“请龙老板说说看。”凌清扬却显得轻描淡写。

“既然凌总能借钱给我,说明信得过俺龙海,现在材料厂的生产潜力远没有挖出来,要是有充足的资金支持,这块蛋糕可以做得很大。凌总在国外商场上,自然是如鱼得水,这点儿俺可是脱了鞋也赶不上的。我想咱们可以在这个项目重新合作,你可以成为材料厂的最大股东,不知这个提议你有没有兴趣?”龙海越说越恳切。

“龙老板把这个赚大钱的机会给我,真够慷慨的。我说什么也不能冷了你的一番好意,但不知你所说的到底是啥样的合作法,是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部分钱呢,还是拿来个缸让我顶着?”凌清扬不无揶揄地说道。

“凌总说到哪里去了,俺龙海集团和你联手经营,可算得上是强强联合嘛,生意砸了,俺们不也一样得肉疼吗。至于合作,方式可以多种,如果您真有心,很想听听您的高见,咱俩之间还不好商量吗?”

龙海急于知道凌清扬的真实态度,像这么重大的事项,他深知对方不会轻易答复他,但他万没想到凌清扬竟很快地表了态,仿佛她已早有了这个准备。

“这样吧,既然你诚心诚意联手,原则上我同意,希望你回去以你们公司名义起草一个文字的方案,我们再做下一步协商。”现在,凌清扬完全是以逸待劳地等着事情的发展。对龙海的如意算盘她心知肚明,龙海会出此下策让她参股经营,就是想把她牢牢拴在这只大船上,待她一旦上船,等于临死拉了个垫背的,赢了,获利均占;输了,风险共担。

龙海原以为这个半洋味的娘们儿会跟他寸利必夺,讨价还价,乘机要挟他,没想到凌清扬异乎寻常的爽快,倒使龙海着实有些不得要领,离开了格格府,就挑灯夜战和手下人一番筹划。

方案很快拿出,他马不停蹄,再与凌清扬联系。可对方那里竟毫无动静,连个电话都不接,这让龙海很不是滋味。娘的,人到难处就得低低身子,这娘们儿准是在吊老子的胃口,大丈夫能屈能伸,目的达到方为英雄,他妈的,韩信还钻过人家的裤裆呢。想到这里便一个劲儿不停地拨要凌清扬的电话。

“哦,龙老板啊,抓得还挺紧哪,我还琢磨着你变主意了呢。”对方话语绵绵,一副被搅了清梦十分慵懒的腔调。

“怎么会呢,和您凌大老板合作,俺可不敢马虎,方案和条款早定好了,是不是派人先送过去让您过过目,有啥异议咱回来再商量。”龙海捏着鼻子,专捡好听的词儿说。

“好吧,龙老板是个生意场上的爽快人,这方案该不会是木匠的斧头吧!”

龙海知道凌清扬所指的是什么,他哈哈一笑:“凌总,言重了,咱是合作,是联合,可不是做买卖,俺怎么能一面砍呢?”

“那好吧,我看过条款后再给你答复。”说完那边就把电话挂了。直到这个时候,龙海才真正懂得了啥叫窝囊憋气,他隐隐觉得凌清扬有点戏弄他的味道,那软绵绵的语调中总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架势,简直像把他当成一个要饭的。龙海此时真恨不得把这个娘们儿剥得一丝不挂,在床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有了这些想象,多少对他是个安慰。再说,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好在那批货已经出手,只要进出口做外贸加工这条线不断,还会有更多的补偿机会。

龙海叫人把方案送到凌清扬那儿,他自己没有去,总也得端端老板的架子。出乎意料的是,当天下午,凌清扬就给他回了话,而且还是凌清扬亲自打过来的。

“龙老板,方案我看过了,看来你是真有诚意。”

“那当然,以心换心嘛。”如果凌清扬再往下追问,赌咒发誓他都干。

“诚意是有,但不是合作的诚意。”凌清扬话锋一转,让龙海心里忽悠一下,“我怀疑你是不是诚心诚意和我合作。”

“这从何说起呢?”龙海有些不得要领。

“这厂区的地价作得像炒地皮,怪不得你们搞房地产发得那么快,原来这地皮上可以长钞票,这厂里总资产你是不是连影子都一块算上了?!”凌清扬加重了语气,带着一股被捉弄的忿忿然。这娘们儿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口气变得尖酸刻薄,一下子打在了龙海的三寸上。但龙海毕竟是龙海,并不慌乱。

“凌总,市里给我的地价当然很低,但是有很多附带条件嘛,这些条件哪桩不需要我出钱?您也知道,这便宜可不是白占的,还要养几百张嘴哩,市里阎王爷不嫌鬼瘦,给我压的担子也不轻啊。”龙海解释着,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那是你公司的事,我管不着。如果你真想合作,材料厂必须独立出来,单独作资产评估。按你现在的算法,我投入的资金比你实际投入的多,到头来,却只占45%的股份,这不仍然是拿我的钱做你的生意吗?”

“凌总,地价的事可以商量嘛,这只是俺一家的初步意见。”龙海不敢碰硬,口气谦和。

“不光是地价,这个合作项目也应当是独立的,如果真有诚意让我参与的话,我的股份不能低于51%。”凌清扬那边的语气不容置疑,噎得龙海一时还不上价钱:如果凌清扬真能投入大笔资金,肯定能让厂里起死回生,但决定权一旦掌握在对方手里,产品一经获利,自己岂不成了冤大头?斟酌了半天,龙海才憋出一句话:“凌总,俺一定会很认真地考虑您的提议,不过得跟董事会商议一下,细节条款咱正式见面签订时再商定吧。”

“龙老板,我说你不是真有诚意,你还不愿听。说实话,一开始我就不愿蹚这个浑水,是你拉我硬干的,到现在我跟你一齐下油锅,你还挑干的地方站着。我看还是算了,我的借款眼看也到期了,你把钱给我清了,就算我帮了你一个忙,划不着再替你顶这个破缸。”凌清扬显然失去了耐心,准备放电话了。

龙海此时真是百爪搔心,自己费尽心机圈下厂区的地皮,本想地上盖楼盘,地下掘文物,等于是造了台银行的印钞机。现在拱手让出,就仿佛像咬到嘴里的熟鸭子,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夺去了,自己嘴里反倒只剩了一副鸭掌骨。可实出无奈,自己的脖儿颈不也正像一只被人攥住的鸭脖儿吗?

经过几小时的唇枪舌剑,龙海最终还是接受了凌清扬提出的条件,但对方也作了相当大的妥协:她的资金分三次到位,在资金没有全部到位之前,厂内的事务仍由龙海决定,时限为两个月。在这期间,凌清扬对厂里的关键事务尚不具有决定权,这一点也是龙海一直坚持的底线。因为这两个月对他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对此凌清扬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两个人像在下着一盘不着一子的高棋,都在用心揣度着对方真正的动机,可最终的结局谁都难以预料。

凌清扬的资金一经注入,工厂重又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轰轰隆隆地向前运行,工人的工资也还清了,很快地仓库的空间就被大堆大堆的产品再次占满。龙海每次到那里巡视,仿佛看到了成捆成捆的钞票,他觉得自己这步棋是走对了。

眼看着材料厂的产品爆棚,凌清扬告诉龙海她要亲自去一趟香港,为的是和理查德公司谈判,公司产品收购价格压得太低,根本无利可图,必须寻找新的代理商,以争得合理的利润。龙海不懂外贸,加之上一次跌跤摔得太重,把他吓怕了,如今凌清扬主动提出开拓新的市场渠道,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也印证了龙海的推断:凌清扬的巨额资金注入后,是决不愿让自己的钱打水漂的。话又说回来只要产品售价可观,凌清扬赚了钱,他龙海不也照样招财进宝吗。

凌清扬飞抵香港后,很快电告龙海:已和比原有价格高出10%的公司成交,并签订了一份统销合同,敦促龙海立即将全部存货运往香港。龙海闻听喜出望外,这女人果然神通广大,举手投足之间就把自己脖子里的那根绳套解开了。他便开足马力,将手中股票、证券统统变现,源源不断投入生产。与此同时全力组织运输发货,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产品发往香港口岸,之后接到了凌清扬一个口气十分平静的电话:“货已抵港,正在作验收交接,货款随后就到。”

龙海转忧为喜,喘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