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新型建筑装饰材料厂办公室内,白舒娜正坐在桌前急匆匆地翻看着一沓沓账目和报表。她从早上一来就一路小跑,往来于办公室和库房之间。眼下,美国劳伦斯公司在产品销路上出现了毛病,原来的订单到了发货时间,却迟迟不让产品起运。偌大的库房里,材料堆积如山,已经装上集装箱的产品充塞在仓库门口,成品车间的电话几乎打爆了,催命似的告急。白舒娜好不容易要通了理查德秘书的电话,对方声音里带着傲慢,要龙海董事长直接通电话,说完就挂了线。
龙海的办公室和白舒娜这里仅一墙之隔,这里又与其他办公职员用一道铁栅栏隔开,成为封闭的单元。白舒娜明白龙海的用意,她处处心存戒备,没让龙海占得半点便宜。此时,她欲敲龙海房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听见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刚要打声招呼,就听见室内有女人隐隐说话的声音。她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正要退出,却发现老板桌后边的铁皮保险柜半开着。她迅速脱下高跟鞋,几步走到保险柜前,无声地打开柜子,只见在中间格子里放着半幅图谱。她抽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幅图谱连同完整卷轴她是见过的,这正是秦伯翰倾注半生心血制作的《梁州城摞城图谱》其中的一个片段。这图谱用印章篆刻的方式,记录了梁州地下陵墓的分布,标明城下城叠压的方位。其中印章多达千枚,均系秦伯翰节衣缩食自购石料,查阅大量历史典籍之后设计印刻,并用毛笔小楷加注释,按纪年顺序分类编排。
这张被剪裁下来的半幅图谱上,有一枚鲜红如血的“奚人墓葬”篆刻字样,在墓葬的方位图上用楷书注明着距离。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位置就在装饰材料厂的仓库库房一带,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凌清扬曾让她特别注意一下成品仓库的动静,这一下她忽然全明白了。
白舒娜像抓了一团火似的把图谱放回了柜里,刚要退出房间,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而且声音特别大,惊动了在套间里的人。
手机是凌清扬打来的,她让白舒娜今天务必察看一下成品仓库,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告诉她。
龙海从室内出来,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虚汗,裤门的拉链还没有拉上。
“我现在就在龙董事长的办公室,我马上让他给你回电话。”急中生智的白舒娜急忙关上了电话。
“谁来的电话?啥事这么热火燎急?”龙海一脸的阴沉。
“是理查德的秘书,他要你马上给总裁办公室回电话。”白舒娜打了个马虎眼,趁龙海接电话的工夫,疾步退出了房间,匆匆向库房跑去。
硕大的库房内,巨型的货柜车开了进来,一批待装的建筑装饰材料像小山一样垒放着,库内积压的化肥袋子部分被集中起来,看来是准备同时装箱。白舒娜心中暗自奇怪,便下意识地在化肥袋子的垛道穿行。
一阵敲击声突然传到了白舒娜的耳鼓,起初,她以为是听错了,弓下腰来细听,那声音好像来自墙角的什么地方,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觉得那敲击声又突然停了下来。
她用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磕碰了几下,那声音竟在墙角回应了几下。她循声而去,发现靠山墙的地面上,有一块很大的盖板,上边重重叠压着两三袋化肥。她把化肥袋子扯在了一边,由于用力过猛,袋子突然扯开了,里边竟然不是什么化肥,全是新鲜的黄土。
她来不及细想,急忙掀开了盖子,这一掀竟把她差一点吓晕过去: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正挤在盖板底下,互相用脊背相抵。黑暗中,她看见其中一个人还有气无力地举着一把铁镐。
白舒娜顿时魂飞魄散,扭转身子就想往外跑,可由于害怕,两腿软得竟迈不开步子,她奓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才惊魂稍定。
只见两个人枯瘦如柴,除了眼睛和嘴巴能看出活人的肉色,简直就是两具泥胎。她暗忖这可能是搞地下设施被误封在下边的工人,便靠近了洞口,用丁字镐把两个人一个个拽了上来,扶他们坐到一边。
白舒娜看两个人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就先去盖上了木板,重新压上了土袋子。待喘了口气刚要招呼那两个钻出来的土人,却突然不见了。她心里有些慌乱,四下张望也不见人影,便急匆匆走出去找。
快到库房门口时,她一不小心被化肥垛子绊了一跤,连鞋也给崴飞了好远。她捡起鞋,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胳膊抱了起来,不用回头,单从那股口腔中散发的口臭,白舒娜也能判断出来是谁,心脏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上。
“我的白主任,啥事这么急,摔坏我的主任,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刚才在办公室看到白舒娜慌张的神色,龙海起了疑心,接完电话便尾随而至。
“董事长,我能行。”白舒娜挣脱开对方黏黏糊糊的手,一边转移着对方的注意力道:“这化肥堆得太碍事了,得赶快清理。”
龙海不答话,抱着白舒娜的手却陡然松开了,因为他注意到旁边的货柜车有些异样。
白舒娜乘机走脱。龙海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货柜车尾,因为他分明看到地面通道上沾有新鲜黄土的脚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货柜车尾,两扇货柜车门似乎还在微微晃动。他走过去,伸手欲开车门,不料被一只黑老鸹爪似的手挡了回来。
“别来无恙啊,龙大老板,恭喜发财!”
确切地讲,如果不穿工装的话,眼前的这个人活脱就是个鬼:对方脸上每一丝皱褶里都是土,根本分辨不出鼻眼儿,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半截会伸缩的枯树皮,只余一丝气息在喉头中打转。倘是在夜间,连龙海也会被吓个半死。呆了半天,他才认出来,这正是文物道上的冤家小老汉。
“你、你从哪里来,怎么钻到我这仓库里来啦!”
“我地哧溜还能从哪里来,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就转悠到你这里来了呗。”
透过嘻嘻发笑的小老汉的肩头,龙海看到墙角盖板处那包被扯破袋子的黄土,他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明白了七八分。
“大胆你小老汉,你不知道公安局正通缉你吗?”龙海迅速恢复了镇静,话音里带着威胁。
“嘻嘻,通缉我?我小老汉算个,杀了我小个子也滴不了一盆鸡血,哪比得上龙老板,砍你一根指头,都能做得一车皮罐头。”小老汉看对方不买账,含沙射影。
“我这里可是市里支持的合资企业,你说出大天去,我也不能窝藏你这要犯,你要不识相,我马上喊保安来!”
“哟嗬,龙老板,论脑袋我比不上你的分量,论个数我可跟你一样。你要是不怕把脑袋割下来当球踢,那我也愿意陪龙大老板上一次刑场,一天过周年!”
小老汉索性撕了面皮,眼睛里透着凶光:“比起我来你得准备四个脑袋!”
“你想要我干什么?”
“明人不做暗事,跟上你的货走,把俺弟儿俩送出去!”
小老汉朝车内一努嘴,龙海这才发现,货柜车内还躺着一个家伙,和小老汉一样的尊容,只是一时认不出是谁。
“他是谁?”
“我的换帖兄弟。”
“我咋能送你们,你又能跑多远?”
“别玩花样,谁不知道你龙老板的船漂洋过海,一路畅通,你说吧,送不送,小老汉不说回头话。”
“你这不是在害我吗?”龙海哭丧着脸,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
“那就别犹豫了,马上绑我见官,我小老汉已经活得不耐烦了。”
“老弟,你得容我安排一下,你俩躲在货柜车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先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龙海为稳住对方,只好先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仓库门一阵响动,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由于库门处阳光强烈,逆光中一时看不清面目。待龙海走上前去,才看清了那来人,正是一脸杀气的曾英杰队长。
原来,白舒娜从库房脱身后,急忙向何雨去了电话,英杰就在身旁,听了情况之后,立即从博物馆驾车直驱材料厂库房。
龙海迎上去的时候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惊慌,但瞬间又堆起了一层谄笑,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握住了对方的手。
“稀客啊曾队长,你大驾光临,咋也不跟兄弟俺打个招呼啊?”
“怎么,我就不能到你这走走吗?”英杰抽回手,眼睛却迅速向四周逡巡,他很快注意到地上的两行黄土脚印。
“哪里哪里,你是俺请都请不到的贵客,整日为企业保驾护航,俺们也该向你汇报汇报安保工作不是?”龙海说着,拽了一下英杰的胳膊肘道,“这库房又闷又脏,咱到前头办公楼去。”
英杰一把甩开他的手,径直向库房深处走,并且随手捡起一根铁管子,朝成垛的化肥袋子连扎了几下,把管子头儿上带出的东西摊在手心。跟上来的龙海,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掌心的土粒中有灰土、花土,还隐约有木炭,全是标准的墓葬土,哪里是什么化肥!龙海不敢正视那双捷尔任斯基的眼睛,但也没有低头,只是紧紧盯住那张决定自己命运的嘴巴。
此刻的英杰,内心里顿时涌起了巨澜:显而易见,货柜厢内,正藏着从地下城钻出来的黄河平和小老汉,从侦查的角度,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但是,这库房里分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这么多地下土的挖掘,分明是龙海在做地下城的文章——他是在以材料厂作幌子掩盖着盗挖古墓的行径,并且是在利用壁画被盗案声东击西,转移缉私队的视线。
龙海何以敢如此胆大包天?英杰不敢想下去,因为他的头脑里又闪出手机中那块芯片。这可恶的东西,已经成了英杰的心病,像一把插入他胸前的刀子,倘若拔除,则随时都可以致命。
他一时还不能动它!
“这车货啥时间装车起运?”他阴沉着脸低声问道。
“第2438次货运到连云港,再海运到香港。”龙海开始盯住他的眼睛。
“我告诉你龙董事长,一切要按程序办事,违了法谁也救不了你,明白吗?”英杰扫了一眼半开的货柜车门,折转了身子。
“那是那是,曾队长,咱是市里数得着的守法企业,这个你放心。”龙海脸上涌出由衷感激的神色,目送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背影,直到对方橐橐的皮鞋声消失,他才大大喘出一口气来。
此时,工厂的前排仓库内,还有一双眼睛在观察着这里的动向,那就是凌清扬。
原来,凌清扬自从在秦伯翰那里看到了图谱之后,就开始紧紧盯住了龙海。她之所以苦心经营格格府,多半心思用在了对临近化肥厂的监控上。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提升格格府地基的时候,悄悄修建了一处地下密室,安装了从国外进口的电磁波感应仪。这种仪器可以利用发送脉冲的方式探知地表以下的地质土层的状况。在近日的遥测中,她终于发现了龙海秘密:他曾在库房地下做了两次爆破,而最后一次就在昨日,并且位置就在纵深十多米的地方。凌清扬掌控了龙海这套把戏,猜想他可能出货了,因此便让白舒娜先去探路,随后她也赶了过来。只是曾英杰先了她一步,警车就停在库房外,使她望而却步。
几天来,脑部负了伤的秦伯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头部被绷带包裹得只露出稀疏的鬓发,两只眼睛直视天花板,面孔像木乃伊似的毫无表情。
这天下午,冬日的阳光柔和而温暖,秦伯翰翻了个身,他突然觉得有人走进门来,他以为是护士,就又闭上了眼睛。
“秦老师,感觉好些了吗?”进来的人是郭煌,他把带来的一束鲜花放在桌边,靠近对方的面前。
秦伯翰用混浊而失神的目光看着他,嘴唇只是翕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郭煌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扭转身对身后的一个人说道:“老秦这次看来是凶多吉少,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郭煌身后是位女士,她走上前俯下身子,近距离地看着秦伯翰,就在这一瞬间,秦伯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大了眼睛,面颊的肌肉也在紧张地抽动,慢慢地,有一股泪液开始在他混浊的眼眶里溢动。
对方正是格格府大酒店的凌清扬,她今天的装束十分奇特,穿了一件中式淡蓝色调白花格的对襟上装,头发绾起梳在了脑后,神情也显得有些异样。
就在四目相视的一刹那,凌清扬已经全然明白:秦伯翰意识非但没有丧失,而且十分清醒:自己这身装束,无疑已经撞开了他二十多年前记忆的门扉,她的目的达到了。
原来,凌清扬从郭煌那里得知秦伯翰重伤住院的消息,便决定来看他。临出发前,她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旧式的衣服,绾起发髻和平时的装束判若两人,连郭煌都觉得十分奇怪。
到了病房之后,他们又遭了主治医师的百般阻挠,好话说尽,勉强才同意他们进去待五分钟。
就在这时,病房进来了一位护士,将托着的药盘放下,和他们做了个十分坚决的示意手势,表示探视的时间已到。凌清扬和郭煌只好站起身,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病室。
冬日的阳光已有些暗淡,微微泛红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映在秦伯翰的面颊上,在眼眶中一直涌动的泪水终于溢出,尽管他在用力咬着嘴唇,但泪珠早已顺着眼角的皱纹淌落在枕头上。
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出现在高清晰度的屏幕上,旁边监控室中的何雨正在观察着这一切。
床上的秦伯翰表面上声色未露,内心却卷起了汹涌巨澜。其实他早已清醒过来,这次袭击对他来说几乎是死里逃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疏忽,总算留了他一条性命。秦伯翰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那套图谱已被他们攫去,但最终的危险并没有解除,他的一只脚依然踩在鬼门关上,因为隐在背后的对手实在是太高明了,高明得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在不能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他绝不能说一句话。可是,就是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和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却使他再也无法平静。
二十多年的斗转星移,竟在一瞬间,他感到命运又在和他开着一个残酷的玩笑。自从上次凌清扬到家要看图谱时,秦伯翰就一直怀疑着对方的真实身份,她的体形和姿态简直与姚霞别无二致,只是面目不太像。比姚霞的清纯更具妩媚和风情,眼神中多了几分世故与冷漠。直到刚才见她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白花格上衣,他才如梦初醒。
可以断定,凌清扬正是姚霞——多年前他爱得刻骨铭心的那个姑娘。当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走进了他的生活。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深秋的一个下午,天空中泛着玫瑰色的霞云,从黄河大学艺术系毕业分配到博物馆工作的秦伯翰端坐在白云塔畔写生。
他的画板上,高入云霄的白云塔迎面耸立,似有向前倾倒的威压之势,塔身沐浴在一层鎏金的晚霞中,周围掩映着大片的古槐,华盖似的枝叶上呈现出一片醉人的金黄,齐腰深的野草从树下一直延伸到城墙的断垣处,归巢的寒鸦三三两两,更增添了画面神秘苍凉的韵致。
“这儿怎么就孤零零的一座塔。”背后传来了一声柔声的叹息。
秦伯翰吃惊地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对方落落大方,有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睛。他手握着画笔,竟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随口答曰:“很久以前,这里还有一大片寺院,可惜它们全都被埋在地下了。”
“怎么会被埋在地下了?”姑娘掠了一下长长的发辫,显得大惑不解。
“听说过古罗马的庞贝城吗?”秦伯翰显然来了兴致,“庞贝城在威苏维火山的掩埋下成了一堆废墟,可我们这座古城整个被黄河淹没了多次,在脚下的黄沙里就有好几座完整的城市,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古塔怎么还在?”姑娘半信半疑。
“当年古塔建在高土山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地,下面还有九层莲花基座呢。”秦伯翰的口气不容置疑,显示着自己的博学。
“那地下一定埋了不少宝物吧!”
“毫无疑问,但我想宝物可没有鬼魂多。”秦伯翰诡秘地一笑,“据住在周围的人说,这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事儿。”
这时,瑟瑟的风声穿过树枝和枯草,真的像无数的幽灵在奔跑,少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两人聊了一会儿,姑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姚霞,也非常痴迷于绘画,现在一家刺绣厂上班。黄昏的太阳下落得很快,刚刚还在西边的天际,现在却已坠入很浓的云霭后面了,天色开始变暗。秦伯翰匆匆和姚霞告别,很快回到他在槐树林后边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那是博物馆分给他的画室。
自白云塔下的那次相遇,姚霞就常到秦伯翰的这间破旧的画室来。这原是公园里存放旧物的一间储藏室。在这里,姚霞听到了许多陌生画家的名字。她很惊讶秦伯翰渊博的历史知识,感受到他极富天分的绘画才气公园里的一片萧条和荒凉,在他的笔下却能化腐朽为神奇。秦伯翰常能从姚霞黑亮的眼里看到几分倾慕。姚霞白白的皮肤,圆脸尖下巴,鼻子有些扁平,让人怦然心动的是她那无可挑剔的身段。以画家的眼光欣赏,姚霞的身材窈窕柔韧,曲线圆润诱人,一仰一俯都让人心摇神醉。秦伯翰清楚地记得初吻这个姑娘时她那迷离的眼神,第一次偷尝禁果时那近乎眩晕的快感。两个年轻人如痴如狂地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小画室里,上演着亘古不变的爱情故事,直到横祸突至才戛然而止。
那一天秦伯翰心血来潮,要给姚霞画一张裸体画,并且首先让她看了一些耳热心跳的西洋油画,其中一幅是秦伯翰最欣赏的土耳其浴女。初恋的女孩子总是有着献身的狂热,当秦伯翰提议要为她画一张类似浴女的写生油画时,她甚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下来的两天,秦伯翰沉醉在一种亢奋中,一张美妙无比、酷似安格尔画风的油画完成了。
正是这个心血来潮的提议让秦伯翰留下了终生的愧疚和痛苦。
当这张画画完时,秦伯翰又做了些修饰,尽可能让它更逼真更完美。他盼着姚霞的到来,共同欣赏他用心灵完成的处女作。可姚霞那天下班后再没有来。一连三天,秦伯翰都在苦苦地等待,姚霞就像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迹。直到一周之后,他才收到她来的一封信,约他到自己的姑姑家来一趟。秦伯翰知道,姚霞的父母在“文革”期间去世,她是从小跟着姑姑长大的。
姚霞的姑姑第一次见到秦伯翰,她默默地把这个敏感而带点书生气的年轻人领到了家中的卧室,带上门出去了。
姚霞静静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脸颊消瘦,像生了一场重病。秦伯翰摸摸她的面颊,脸有些发烧,就在秦伯翰弯下身子要安慰她的时候,姚霞突然搂紧了他的脖颈,大串大串的泪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把秦伯翰吓坏了。
“出了什么事?姚霞,你告诉我好吗?”
“如果我告诉你,你还会爱我吗?”
秦伯翰毫不犹豫地点着头,但心头已经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被人,被人……”她还没说出口,喉头就被涌上的悲伤堵住了,她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痛。他明白,她是怕惊动屋外自己年迈的姑姑。
“他是谁?是哪里人?!”秦伯翰把姚霞紧紧抱在怀里。
“是你们公园里牵狗的那个花工。”
秦伯翰的头顶不啻响了一声雷,他认得这个粗莽野蛮的家伙,觉得脚下登时裂开一个漆黑的深渊……
他这一刻想了很多,从姚霞悲切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这个恶棍是在利用他们的隐私作把柄,如果告发,那样意味着他们两人身败名裂;如果找他算账,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作画的自己只能以卵击石。他无计可施,愤怒和无奈,怯弱和犹豫交并使他心乱如麻。他只有安慰着姚霞,让她好好静养休息,及早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
一个月后,他们再次约会在古城墙,姚霞又告诉了他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她已经有了身孕!初听这个消息,他像被电击一样麻木了,眼前这个女人曾是那么圣洁无瑕,他也正为自己的爱情筑起了一个美丽的神话。如今,这个神话却被一只邪恶的手轻而易举地撕得粉碎,他不能想象自己的新娘的肉体曾被另外一个男人侵入过——他更不能想象,他所钟爱的女人身体内又怀上了那个混账的孩子,这是多么的肮脏卑污,是多么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他简直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那怎么办,你……还是把他做了吧。”
“……”姚霞在他的怀抱中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不做,我一定要为咱们生一个小画家。”姚霞用满怀期待的一双泪眼凝视着他,渴望他的回答。
“你说什么呢,我们还没有结婚呢。况且……”他想说,却强忍着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
“孩子是我们的,我要把他生下来,我们现在就结婚。”姚霞一口气说了出来,这大概是她思虑已久的结果。
“不行,这样不好,对你更不好,社会上会怎么看,我们还有我眼下的工作,你一定要把孩子做了!”秦伯翰变得焦躁起来,有点怒不可遏了,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他和姚霞只有过一次肉体的接触,而且是那样的慌乱,在双方都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的事儿。如果怀了孕,肯定是和时隔不久的那个恶棍有关。
“你一定听我的,如果生下来不仅对孩子不好,我们也会永远背着这个十字架,一直到死的。”在秦伯翰的头脑里,女人的性只能专属一人,一人为清,二人为浊,他不能容忍自己所爱的异性被别人占有,而不管对方是什么原因而失身。
看着秦伯翰痛不欲生地摇着脑袋,姚霞一切都明白了,她的手松下来,身子也在一点点和秦伯翰脱开了距离。她的脸色也由白泛青,眼睛细眯起来,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可怕。
“秦伯翰,我不求你了。你要你的名誉和面子,我背我的十字架。你也不要害怕,我不会缠着你,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秦伯翰呆立在城墙边,像一座毫无生气的蜡像僵在那里。姚霞已经在极度的悲愤中离他而去。面对苍茫暮色和萧瑟的秋风,他张开双臂向着苍穹发疯似的大喊大叫,这声音在空旷的沙丘上传出很远。
秦伯翰一次次地抱怨姚霞,当初对那个恶棍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当晚就把真相告诉他,为什么不留下罪证把对方告上法庭,为什么直到现在肚子里怀上了孽种还要坚持生下来,让自己一辈子蒙受戴绿帽子的耻辱。更难堪的是如果向单位提出结婚,一定会受到严格的审查,未婚先孕的事马上会闹得满城风雨。他想起自己上小学时的女老师,因和男教师恋爱怀了孕,“文革”时被剃成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成串的破鞋,最后双双跳水殉情,不禁不寒而栗。
恐惧和气愤使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有几天没有和姚霞联系。当他平复下来再次登门时,姚霞姑姑家的门已经上了锁。据邻居说是出远门走了。他赶到刺绣厂,厂里说姚霞已经辞了职,到外地谋职去了。
一连几个月,姚霞杳如黄鹤。秦伯翰才意识到自己大错已成铁铸,姚霞是怀着对他彻底的失望出走的。在一个人患难的时候,即使一个普通的朋友,也不应该掉头走掉,更不要说是自己心爱的恋人呢。更使他抱悔终生的是:当时并没有细问更没有甄别就固执地认为姚霞一定怀上了强暴者的孩子……?这些责难给他良心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流血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凌辱她肉体的人更加罪不容恕。从此年轻的秦伯翰消沉了,在尘世的喧嚣中,邪恶往往比善良更有力量,美好的东西是那么脆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任何撞击都能使它变成一地碎片。
秦伯翰后来放弃了绘画,因为绘画是需要激情和创造力的,天性的缺陷让他的绘画才华过早地凋谢了。他转向了古文物的研究,每日面对着青灯古冢,沉湎在对往古的追寻中;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钟鼎和支离破碎的瓷片中,倾听着千百年前那悠远而模糊的回音。他已心如枯井,曾经的伤痛在麻木中遗忘,在对历史的抚摩中,他渐渐领悟到一种新的激情,那是一种对命运的达观:命运其实是由看不见的纵线和横线织成的,纵线就是时间,横线就是你遇到的一个个人,你和每个人之间不可捉摸的变数就是命运。而在其中,时间这个东西是最无情最锐利的,它可以将岩石穿透,可以使大海变为桑田,但它却屈从于壮观的民族历史。若从高高的青藏高原看梁州,黄河那如吼如雷的涛声冲击出肥美的沃土,生生不息的大河子孙建起富丽堂皇的都城,当年的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沿着丝绸之路牵着驼队来了,其中的犹太人还被宋朝皇帝赐予“一赐乐业教”,使他们在京都繁衍生息,至今还有被淹没的石碑为证。更富有史诗般传奇的是一批西来的奚族人,他们披坚执锐,穿越险峻的高山和湍急的河流,向着文明的腹地大迁徙。他们何时进入了京畿,又为何发生了惨烈的战争,又为什么奇迹般地消失,这些历史连同梁州千年繁盛都被覆盖在深深的地下,成了千古之谜。秦伯翰虔诚地期待,总有一天,他对历史的赤忱虔诚能感动上苍,苍穹会突然一道霹雳,大地裂开,五座城市豁然献出它们辉煌的形象,向世人展示它们迷人的微笑。这将是他终生期待的最大幸福。由此,他沉湎在过往的时代里,对现世变得委曲求全、随遇而安、逆来顺受,而曾经的姚霞也成了一段似真似幻的回忆。
二十年沉埋心底的伤痛裸露出来,时光在瞬间被挤压成薄片。漂泊海外的姚霞已成了中年富商凌清扬,两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人生错走一步,整个生活都会异于天壤。这个现在叫凌清扬的女人优越富有,整形后的面庞更为完美俏丽,但他还是觉得她在隐藏着自己的缺憾。重新现身当年凄然而别的古城,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寻找失散的女儿,还是了断既往的恩仇,对自己进行清算,或是另有所图……他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