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时分,御街桥遗址附近的窨井盖子发出晃动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影从里边钻了出来。他浑身上下就是个土人,两只眼睛被路灯刺得不敢睁开,两条腿像得了软骨病一样站不起来,只能向前爬行,简直像只能蠕动的大蜥蜴。如果在白天,这模样准会把人吓得半死,这就是九死一生从地下城脱险的黄河平。他此时贪婪地呼吸着甜美醇香的空气,伸展着全身每一个锈蚀了的关节,那感觉就像到了天堂。从这里虽然距离公安局只有一里地的路程,可他扶着路边的墙壁整整走了半个多小时。
公安局的大铁门早已紧闭,只留下小门供人出入,当他步履踉跄进来时,一下子被门口传达大马师傅拦住了。
“喂,干什么的?怎么不打招呼就往里闯,这儿可不是收容站!”大马师傅原是局里炊事员,个子魁伟粗壮,不由分说挡住了去路。黄河平知道,对方把他当成乞讨人员或精神病人了,便站定了身子答话,不料一张口,竟然是一阵喑哑的嘶叫。
“我有急事,要找齐局长……”
“找局长明天再来,你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啦?”大马毫不通融,“别在这儿瞎磨蹭,不然我叫哨兵了!”
黄河平这才意识到对方真是认不得自己了,便一步凑到对方的脸前说:“马师傅,我是黄河平啊,你不认得我啦?”
“黄河平?!”大马听了名字,这才定睛观看,但依然摇着脑袋,“黄河平早就被开除了,你还敢冒充他?胆子不小!”
“马大擀杖!”黄河平一急,竟喊起了对方的绰号,“你今天要误了大事,我活剥了你的皮,快去给我叫曾英杰,或者何雨……”他声嘶力竭地一阵喊,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冒,一头栽倒在地上,倒地的一刹那还怀抱着从地下城带来的壁画,惟恐被摔碎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文物缉私队办公室的沙发上。齐局长、曾英杰正关切地看着他,何雨正用热毛巾给自己擦拭脸上的泥污。他注意到,用破衣服包裹的那幅壁画正放在手边的办公桌上。
黄河平简要介绍了一下在地下城的经过,然后打开了包裹着的那幅持灯宫女像,宫女一袭孔雀蓝裙服,体态婀娜,且色彩绚丽,显然比澳门缴获的那些假画高出了一筹。
“剩下的壁画呢?”英杰关切地问道。
“还都留在小老汉那里,他还在等着我的消息。”黄河平喝了一口何雨递上的热奶,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样吧河平,你的任务是先去吃饭、洗澡,好好休息一下,你提供的情况我和曾队长研究以后再定。”齐若雷说着,转身招呼何雨给黄河平找几件干净的衣服,让食堂马上做好饭菜,最后又反复叮嘱,不能一下子让他吃得过饱。
“齐局长、曾队长,”不料黄河平坐着没动,指着壁画说,“这画儿还需要马上做鉴定,依我看,还不一定是真的。”
“你说什么?这画不是真的?!”英杰瞪大了眼睛,连齐若雷也惊愕地站起来了。
“我还吃不大准,只有把小老汉手里的壁画全带上来,才能一鉴真假。”
齐若雷听黄河平说了怀疑的依据,沉吟片刻,马上吩咐英杰去唤秦伯翰,并让何雨立即到化验室做鉴定准备。并要黄河平在鉴定中做辅助配合。
秦伯翰睡眼惺忪着赶来,看到齐若雷手中的壁画先是一愣,而后摘去了厚厚的镜片,把一双近视眼贴在壁画上来回移动,末了来了个老牛大憋气。
“你倒是开尊口啊,我的半两仁兄!”老爷子急了起来。
“一点不差,这就是被盗壁画的第七号宫女!”老学究这次破天荒说了硬话,态度斩钉截铁。
齐若雷丢眼色让英杰坐下,让秦伯翰细说根由。秦伯翰做了一番解释后,又找来了壁画切割时的原始照片,点出了与七号壁画相一致的数处特征,一口咬定就是失盗的真品。
此时,楼上宽敞的化验室内,黄河平和何雨终于有了一个坦然面对的机会。望着黄河平干瘦而毫无血色的脸,头发像生锈的铁丝贴在脑门上,脖子的灰有铜钱般厚,手指尖像乞丐一样全是黑泥污垢。她一时悲喜交集,想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解释几天前的爽约,可眼下时间不允许,不一会儿,河南大学的几个考古专家就要赶到,况且看黄河平昏昏沉沉的样子,扯这个话题也不是时候。因此,只是简要听黄河平说了一下个人对壁画的看法,就把他搀扶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这时炊事班把做好的饭菜端了过来,何雨看着他吃完饭,又把他领到自己的寝室,里面放着准备好的衣物和洗涤用品。
“你洗了澡,好好地睡一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叫你。”何雨从外边关上了门,她打算待工作结束,再和这位九死一生的脱险者一诉衷肠。
鉴定的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做出来。鉴于上次澳门缴获假画的教训,何雨采用了碳十四和光谱测量法进行综合比对,没有发现异常反应。请来的专家意见也莫衷一是。对此齐若雷最终表示:一是另请高明,邀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前来会诊,二是尽快将另外十几块壁画搞到手,一并做同一鉴定。
会议开完,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何雨心中有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的住室,打开房门,只见房间里已空空如也,黄河平早没有了踪影。仔细观察,发现自己的床铺根本没有动过。桌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片纸只字,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看来,黄河平仍然不肯原谅自己,还在记恨着过去,并且为三孔桥自己的失约生气。不然,他不应该这样不告而别,连点起码的礼貌都不讲。
何雨想起了老爷子几天前的开导,她冷静了一下思绪,准备马上向英杰报告一下鉴定情况。因为一夜未眠,她脑袋有些昏沉,就把头靠在椅背上,用手指细细地按摩了一遍面部,睁开眼时,看到了挂在衣帽架上的警服,她马上像想起什么似的走了过去。
何雨有一个习惯,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警服熨得齐齐整整,然后挂在架子上。可昨晚她一直未回寝室,缺了这道重要的工序,此时便急忙把靠在墙角的烫衣板支了起来。当摆平了衣服用熨斗推熨时,被口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十分纳闷,伸手去摸,突然觉得手指触动到一件温软光滑的东西,她连忙掏出来,发现竟是那件再熟悉不过的玉兔宝石,兔子雕得玲珑剔透,眼睛是两粒血红的玛瑙。这是伴随她一同长大的一件信物,四年前是她亲手给黄河平套在了脖子上的,如今,它竟这么突然地回来了!
看到它,何雨先是一忧,玉兔物归原主,说明黄河平把她约在天波湖的断桥边是有用意的:也正像黄河平明确表示过的,他不想介入她和英杰之间的关系,搅乱了她的生活,或许他真是自惭形秽,再没有勇气接受这份纯真的情感了。可转念一想,黄河平不至于这样简单,他从地狱般的城摞城中走出来,说明这件东西一直戴在身上。如今,他把珍藏在身边的信物又归还了她,究竟是一次情感的清算,还是一种真情的示意,真让她难解其意。越这样想,越是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无论如何要马上见到他,听他做何解释。
可她失望了,英杰告诉她,根据老爷子的要求,黄河平早已离开公安局,准备再次返回地下城。
原来,就在黄河平趴在何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英杰打来了电话,要他马上到自己办公室,向他转告了齐局长的意见:案情紧急,他必须立即返回地下城,找到小老汉,将剩余的壁画尽快拿到手。末了,英杰还传达了齐若雷对他工作的嘉许,而且一再声称他也不少在老爷子面前为之美言云云。看来,只要这样干下去,立功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黄河平对老朋友的一番苦心表示谢意,并说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办完了案子,英杰能放自己一马,他就心满意足了。
黄河平领命之后,回到了他的一处隐蔽寓所。自从淘古董赚了钱,他在梁苑庄园买了一套别墅,四周安装了闭路监控系统,门上装有电子门锁,平时很少有外人造访。此时他打开房门,发现室内的家具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简单打扫了一下,蓦然发现桌柜处的一幅照片,便拿起来捧在手上,陷在坐椅中呆呆地看着。
这是他和何雨在三孔桥当年拍的一张合影,何雨调皮地在他脑袋后伸出手指做羊角状,神情照得纯真而自然。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而越是幸福,回忆它就像饮啜自己酿制的苦酒,可是,也正是靠了这种记忆的咀嚼,才使黄河平在这艰难岁月里支撑下来。
当“临阵脱逃”这四个字像标签贴在脊背上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炼狱似的精神煎熬。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投来鄙视的目光,亲密无间的朋友疏远了自己,器重过自己的上级见了面像躲瘟神一样避之惟恐不远,因工作矛盾得罪过的同事竟公然辱骂自己,就连当年抓过的盗墓贼也敢指手画脚对他讥笑。他体味到,一个人的形象一旦被毁,就像被流放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无人怜悯,也无处可以倾诉。他永远忘不了向干部人事处交警服和枪支的那一天,当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孤身一人在大街上转,简直像一只无人管问的丧家犬。此后,为了生计他被文管会的人驱赶过,被当作流氓抓过,和卖淫嫖娼、吸毒人员一齐被送过劳教所。这一切他都能默默地承受,可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何雨那记响亮的耳光,那一句“我再也不愿见到你”的话,像刀一样戳破了他的心。有多少次,他想告诉她,他仍然爱她,可他又不能够这样做;有多少次他经过公安局的大门,期盼着能遇上她,可远远见到她的时候又马上躲到了暗处。只有这张照片,被他珍藏在枕边,伴他度过了无数孤独的夜晚。他曾一遍遍忆起他们每次相处的过程,反复回想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中间,他又听到了何雨和英杰恋爱并且要结婚的消息,在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就在这次和何雨相约在三孔桥见面时,他再一次领略了这种痛苦。黄河平原本是要试探何雨对自己的态度,当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并且望眼欲穿待到八点过十分的时候,他的心一点点冷却了下去。他明白何雨对他仅止于怜悯,已经没有了爱情,因为英杰的缘故,她和他已渐行渐远。为了证实这一点,等到八点一刻,他给何雨挂通了电话,从手机中听到了菲菲咖啡屋熟悉的音乐旋律,还听到了英杰说话的声音。他觉得受了愚弄,驱车直接赶到咖啡屋,从宽大的接地窗前,他看到两个人正在亲昵地交谈,而后又并肩相拥着走了出来……
所有的往事全像汹涌的浪潮从记忆中升腾而起,又撞击成无数个碎片,使身心俱疲的黄河平昏昏睡去,坠入了黑黢黢的深渊,直到一阵有节奏的音乐门铃声,才使他陡然惊醒。他连忙起身,把手中的照片夹倒扣在八仙桌上,连着打开了几道门锁。
门口处出现的是齐若雷,老爷子二话不说,径直进了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对面的八仙椅上,向着四周缓缓地打量了一番。
客厅四壁镶嵌着本色的雕花门窗,摆放着道地的中式家具。八仙桌上,供着长髯赤脸的关公像,周围闪着仿烛的红灯。门首处,挂着一块遒劲的匾额,上书“收藏家”三个字。黄河平揉着一双睡眼,用景泰蓝茶盅煨了一壶龙井,放在了他的肘边。
“最近又淘出了啥好玩意儿,都亮出来吧,也让你老师开开眼。”齐若雷跷起二郎腿,好像对这里毫不陌生。
“上案子之前收了一幅任伯年大师的山水,这是我到一个乡村教师家发现的。他的祖上是个翰林,家里藏了不少古画,他家境不好,又有病,把老爷子的家底给我拿来了,我也没亏他,没想到现在成了宝贝了。您来鉴定一下真假。”黄河平说着,用如意画钩将那幅画挑起,挂在迎面墙壁上,让老爷子欣赏。
齐若雷仰脸观画,一边品着茶,不住点头,“河平,这画我只是看着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从题款和印章上看,我看假不了。”
“还是老爷子的眼毒,我再给你拿几件饱饱眼福。”黄河平说着,把用红绸布包着的明清瓷瓶、秦代瓦当和汉代陶马一古脑都拿了出来,最后还推过来一个木箱子,里边放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和锤子模样的东西。
“这是一套刑具,这锤子叫金瓜,皇帝佬用的。将来局里搞警察博物馆,这都是找不见的宝贝。”
“行啊,河平,你小子越玩越大发了,听说当上了文物鉴定协会的副理事长啦?”齐若雷喝着茶,局里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赞许人的话,一年说不了几句。
“那不还得感谢你齐老人家嘛,您逼良为娼,不学点正经营生,能对得起您老爷子一番苦心吗?”黄河平本想开玩笑,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话一出口,神情竟有些怆然。
四年来黄河平混迹在文物行里谋生。凭着他的聪明,梁州地面上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交了一批朋友,由于精心钻研文物收藏,在文物道上有了“一把摸”的名气,而他真实的身份却是仅有齐若雷一人掌握的秘密隐干。因此,壁画大案一发生,根据老爷子的安排,他就铆足了劲儿摸挤贴靠,像只鱼鹰寻觅着潜在古城水下的猎物。
黄河平此时给齐若雷续上茶水,顺手拉开了一幅山水画的屏风,露出了一张特制的中国地图。只见在密如蛛网的铁路、公路和航线上,插了一簇簇的小旗,越向南走,小旗插得越密集。
“老爷子,这次按小老汉的介绍,现有的走私网络已经是陆海空的立体通道了。每年梁州流散的文物少说有上千件,远远超过了我们原先的估计。这张图看来得重新绘制了。”
“河里无鱼市上见,这几年你打入圈内掌握的内幕不少,办完这起案子,把根子剜出来,你就回来吧。”看着黄河平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齐若雷一口喝干了茶水,盖上了碗。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看十几处新插的小旗,上用红绿蓝不同颜色标注的偷运通道,包括秘密交易场所和地下联络点。老爷子注意到,在另一张梁州市区图上还有新发现的古遗址和墓葬。齐若雷踱到了黄河平的面前,掏出烟来让对方抽,看着腾起的烟雾,他问道:“说心里话,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
“比起何队长,我这算啥?再说托你老的福,靠捡漏儿我还发点小财,也算风生水起,混得不错吧。好在这些年我也适应了。”黄河平把一只贴有警徽的小红旗用力插在了梁州区位图上,“人家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心里惟一搁不下的就是为队长报仇,只要他九泉之下能瞑目,我再委屈也算认了。”
黄河平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起了失去的一切,但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盯住了齐若雷的嘴巴,却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
“河平啊,你这一趟很有价值,捞上来的情况十分重要,有助于对全案的突破啊。”齐若雷拉黄河平回椅子上,两人靠得很近,“先给我说说你的想法,咱俩对对心事吧。”
黄河平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竭力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道:“现在看,小老汉手中的壁画成了关键,分析有这样两种可能:一是画中有真有假,是小老汉从中做了手脚,他对我还没有完全吐实;二是在库房中壁画就被人调了包,从一开始小老汉偷的就是假画。”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老爷子点点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库房并非惟一的现场,小老汉、彭彪也不是作案者的全部,背后还有高手没有露面。咱们的思路应该再扩展一下,从你在地下城的发现,这里边可能掩盖着更大的阴谋。”
“一点不错,过去咱还是把对手低估了。”黄河平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被齐若雷突然提醒了,急切地补充说,“以前老把眼光瞄在走私通道上,现在看根子还在地底下,是城摞城的文物吸引着成群结队的文物贩子。原来想着这地下城是铁板一块,这回走了一遭,才知道早已成了四通八达的地道战了,新老盗洞连成一片,下去的贼还不止一股。”
齐若雷立起了身子,走到了那张梁州市区地图前,显得心事重重:“这些年咱们是背篙撵船,跟在盗墓贼的腚后跑,当了睁眼瞎不说,一举一动全在人家的掌握之中,如今,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你最大的功劳就是找到了一个能揭开这黑幕一角的人,他就是小老汉。”齐若雷说着,取过一个橙色的摁钉钉在了图板上。
“你要继续做他的工作,要记住,我们不仅要搞掉这起案件,还要查出那条暗线呢!”
“这一点我哪里能忘?一到天黑我就下去。”黄河平看老爷子眼神中有些犹疑不决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
“是不是再增加些人手?”
“不用,一来我对小老汉得守信用,二来人多还容易打草惊蛇,只是这次要把通讯器材备好,不然会坏大事。”
“唉,”齐若雷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自己最钟爱的下属,神色显得苍老而又黯然。几年来,他面前那个浑身洋溢着英武之气的警察不见了,如果不说话,单看黄河平从动作到眼神都活脱像一个文物贩子。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也是对方按照他的要求自我修炼的结果。老爷子摇摇头,似乎负疚自责又有些怅然神伤。
“河平呀,我是于心不忍啊,你还没有恢复过来,我又要赶你上路,可没有别的办法,干警察这行,不舍哪能得呢?我只好鞭打快牛了。”他说着,移步到桌前,发现了那个倒扣着的照片夹,顺手把它翻转过来,蓦地像触电似的僵在了那儿。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用手轻轻抚拭着照片,缓缓放回了桌子上。然后走到黄河平的近前,扳过了他的肩膀,帮他正了正衣领,眼睛里透着深情。
“河平,你失去得太多了,但案子总归有真情大白的时候,小雨还在挂记着你……”
“齐局,不提这件事了,谁叫咱是个死心塌地的警察呢?看见文物往外走就心痛,天生就是个吃苦受罪的命,这辈子谁找我也不会幸福,还是少给别人找麻烦吧,要是这回真交代了,你记住一定要让弟兄们和何雨知道我是为了啥,走的时候叫我穿一身警服再火化。”
老爷子此时的话语和内心好像在一起颤抖:“河平,不是我心狠啊,一想起老何,想起几个弟兄死这么惨,我成夜成夜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大仇不报就不是男人,就不配当这警察,你是替我,也是替万名梁州警察下地狱的。在这里,我老雷子给你河平敬个礼送行!”
齐若雷的敬礼是老警察式的,一点也不标准,但这一个敬礼使得黄河平觉得有难以承受之重。他知道,这是老爷子终生最郑重的嘱托,是对年轻警察一种发自肺腑的信任和敬重。
黄河平心头一股热血上涌,他的鼻头有些发酸,但瞬间又克制了自己,反过来宽慰老爷子。
“齐局长,你放心,你忘了咱上延庆观还让马道长算过卦,说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水生金命,这一百多斤是不会轻易搁在那的。你不是说这案子代号叫瞒天过海嘛,只要瞒得天衣无缝,难道还不如古时候的八仙,能漂洋过海吗?”
齐若雷没说话,只是突然把黄河平抱在胸前紧紧贴着,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脊背。
小老汉手中的壁画真假难辨,使曙光乍现的案情重又阴云四合。这使英杰和专案组的警察活像泡在了冰水里,衣服箍在身上又湿又冷,就是脱不下来,难受至极。根据他和齐若雷合计的主意,专案重新调整了侦查方向。
这天一上班,英杰带上何雨径奔秦伯翰的办公室而来。
博物馆内一片静寂,由于天气阴晦,秦伯翰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只见室内巴掌大的地方吊着一盏灯,秦伯翰的光脑袋正在灯下晃动,四周黑黝黝地放满了书柜和箱子,地下一摞摞的线装书和典籍图册摆得无处插脚,把办公桌围成了一块盆地。秦伯翰就像盘踞在这盆地之中的一只大马虾,笨拙地伏身用放大镜看着什么,以至于有人进来他也毫不知晓。
“老秦,叫上你的人,今天需要重新勘查一下原始现场。”英杰去掉了馆长的称谓,目光炯然地看着有些愕然的秦伯翰。
“现在?”对方面色晦暗苍白,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英杰不容置否地点头。
秦伯翰喊来助手,让他找库房的钥匙。
“老秦,你可不要再给我们摆迷魂阵了,今天,咱从地下墓穴开始,每平方米都不能遗漏。”
“曾队长,”秦伯翰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发生了变化,很快涨红了脸,“壁画丢了,我就是戴罪之人,没有一天不想着配合你们把案子破了。可这老是忙中出错,是不是你们发现了新线索,还是我的工作又出了漏洞,请你提示一下,我好有个准备。”
“不用,咱一块儿下去看,你来带路。”
秦伯翰有些慌乱,他怎能不知道,上次现场勘查,重点在库房,壁画的发掘现场只是拍了照。他定了定神,吩咐下属带上原始的发掘日志,准备了手电筒和拐棍,立即领英杰他们到白云塔地宫,从这里开始重堪现场。
原来,这白云塔是仿楼阁式的十三层实心塔,塔身自上而下逐层扩展,塔下有九层坚固的莲花基座。支撑整个白云塔的核心是塔心柱,围绕塔心柱盘旋而上,有蹬道可以上塔。沿阶而下,可直抵地宫。这实心塔柱由数以千计的巨石构建,盘挂衔接,直嵌入夷山的花岗石中,与大山浑然一体,坚牢异常。
博物馆人员打开了通向地宫的蹬道盖板,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在几道手电的强光下,依稀可见粗粝的青石板盘绕而下,隐约觉得有一股阴冷的风吹来。秦伯翰一边拄杖引路,一边道:“这民谣曰:白云塔接龙宫,地下还有十三层,秦汉唐宋元明清,埋有五座梁州城。宋王爷坐龙廷,白云塔外来点兵,塔底有个藏兵洞,城里城外走不赢。”
何雨问:“这兵为什么走不完呢?”
秦伯翰有意缓解警方对他的压力,便把话题扯开去:“宋朝皇帝是靠着军事政变上台,极担心军人权重,杯酒释兵权后,愈加重文轻武,导致军力虚弱。辽国使臣来时,为虚张声势,故意在白云塔附近的金明池搞阅兵。这金明池是水军演练场,陆军便是从白云塔里调出的,由于在塔内修了循环道,士兵源源不断而来,使辽国恐惧,这才罢兵结盟。”
“秦馆长,这藏兵洞真有其事吗?”何雨手持勘察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边问。
“这都是些传说加演绎,可据我考证,当时的宋城正坐落在唐代的梁州城之上,黄河水淹埋唐城,把大批土木建筑夷为平地。但是像城墙、宫殿基座和桥梁一下子冲不垮,加上被冲倒的树木梁檩和家具杂物的棚架,地下肯定有空间和孔道。这次百年不遇的大雨,渗进了地宫旁边的妃子墓,造成地表层沿山坡沉陷,塔身失去一侧的重力支撑,出现裂缝,这才进行了抢救式的开掘。按理说这壁画应当留给后人发掘,更具备保护条件,谁能料想到如今能惹出这么大祸害呢。”
秦伯翰说着显得痛心疾首。
“你一有机会就往古人身上推责任,老秦,壁画是你取出来放在库房里丢失的,怪老天爷下雨管个屁用,是能判它的刑还是能追究责任呢。”英杰噎了他一句,何雨却截住话头,继续问:“秦馆长你所说的这城摞城,从这白云塔算起,下边到底摞了几座城?”
秦伯翰下到又一层台阶上,轻轻喘着气,说道:“据考古学、地质学的研究,严格说地下有五座城池,其中有三座都城。咱们脚下就是明城,附近就是周王府,那年开掘出地下三米,发现有完整的台阶、走道和房屋,房间内压扁的桌子上,摆放着人们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杯盏碗盘,桌下还有狗的尸骨。”
乘大家喘息之机,秦伯翰继续说:“再往下,就是金代皇城压在宋城上,不仅是城摞城,还是路摞路,城墙压在城墙上,连城市的中轴线都不变,这难道不是奇迹吗?当初这大都市百万生灵就在这阳光下呼吸生活,可一夜之间就成了地下的死城。更奇怪的是,这宋城之下又像叠罗汉一样压着唐城,唐城下边就是有名的战国时期的大梁城。当初秦军统帅王翦决鸿沟之水破城,把梁苑美景夷为一片平地,现在就埋在地下二十多米深的地方。这梁州城说来令人称奇,怪就怪在它像生了根,生生灭灭死也不肯离开这块故土啊。”秦伯翰如数家珍,慨叹连连。
此时,他们到了白云塔通往地宫的入口,打开盖板,只见石砌的地宫体积并不大,向一侧开凿的洞窟却很长,平向在黑暗里走了一二百米,来到两扇密闭的青石墓门,墓门的门环处,还交叉贴有案发时现场勘查的封条。何雨揭去封条,英杰上前推石门,竟然推不动,才想起曾听秦伯翰介绍过,为抢救壁画时初开石门的艰难,便示意对方开门。秦伯翰伏下身,不知触动了一处什么暗通机关,再推时,那石门轧轧作响,裂开半人宽的通道。顿时,一股阴森森的寒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腐烂味道。
何雨举起勘察灯入洞,只见墓葬内部的空间还不算小,四壁砌着巨大的砖石,由于潮湿,石壁上有的地方还结着一层像疥癣似的青苔。地宫的尽头便是修复后通往唐墓的甬道,只见两边的拱形墓壁上,皆用白灰砌了墙皮,上边零零星星绘有花鸟草虫,大概由于泥水浸蚀的缘故,已显得晦暗斑驳。再向斜下方走二十几米,这才看到一处四周方正,头上穹顶的墓室,墙壁一侧置放石桌石龛,当年的葬品已荡然无存。另一面墓壁则像被人揭了皮肤,露出嶙峋骨骼似的岩石,留下了壁画切割后的不规则痕迹。
“老秦,你再说一遍这壁画揭取的工序。”英杰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好,我再报告一下。”秦伯翰用手指着黑乎乎的墙壁说,“先是整体拍照,而后做保全性的临摹制作仿品,最后确定每一块切割壁画的位置和大小,做好材料准备,就开始揭取。”
只见洞壁之上,留下的只有略显凹凸不平的崖壁。看得出,这里是依山势开凿而成的,用作壁画衬底的麦草泥是工匠一层层砌上去的,揭取时留有明显的铲切痕迹。
“揭下来的壁画用两板加固,几天后,清除掉表面的杂物,再刷上环氧树脂作背板,最后清洗画面,涂上固色剂,安上装饰边入库。”秦伯翰一说起专业就滔滔不绝,容不上别人插嘴。
“好,老秦,”英杰打住对方,“你再说说这仿品是怎么回事。”
“是为了珍品上交后,留作本馆展览用,也是实物资料备份。”
“这仿品由谁来做?”
“我本人。”秦伯翰不假思索。
“为什么不请外人呢?”
“这批壁画属于国宝级,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没有雇用一个外工。从仿画到入库,全都是馆内人员参与,你说这怕啥偏是有啥……”
“你临摹了多少张?”
“三十幅,每幅都做了详细记录,上次何警官已经录了像,这些仿品纹丝没动,全都保持原状留在这里。”
英杰看着何雨,见她点了点头。
“为啥不入库保存?”英杰怀疑地问。
“这些仿品制作期短,还未风干,怕拿上去变形,先放在这里阴干,不料想就发案了。”
顺着秦伯翰手电筒的圆柱,英杰远远看到靠近东边壁角的地方,整齐放着两排壁画板,皆用一对壁画相互搭靠成“人”字形。
英杰让展馆人员把三十块仿品组合拼接,果然就是那幅贵妃梁州出行图的全图,正中就是那幅光彩照人的持扇宫女图。英杰拿起这幅画仔细观察,暗自为秦伯翰的临摹功夫叹服,同时感到手中壁画的分量明显轻于被盗的赃品,厚薄程度也不一样。
“秦馆长,你这做仿品的底泥用的是哪里的土?”英杰把一双犀利的眼睛扫向对方,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游移。
“就是这崖壁上原有的麦草泥,喏。”秦伯翰让人把灯光再次照向揭取壁画的崖壁,上边的泥灰明显地有铲切痕迹,但地下残留的泥屑却荡然无存。
“揭取壁画的泥屑都存在什么地方?”
“一部分用来复制仿品,一部分放入了库房。”
“你制仿品的地方在哪里?”
“就在这里,做完后把剩余的泥灰也收起来,这里没有再留。”
英杰注意地面上,果然有制作土坯的痕迹,还有斑驳的颜料和残存的烛油。
“当时谁负责清理,有登记吗?”细心的何雨穷追不舍道。
“这属于我的管理失责,当时任务紧,大家一齐下手,泥灰的数量没有再计算。谁能想到以后会出现这种塌天的事情呢。现在说啥都晚了,对这些我已经在辞呈中做了说明,随时接受审查和处分。”
“说这样的话还为时过早吧。”英杰走过来冷冷地说道,用一种极不信任的目光盯住对方,突然问,“你觉得这被盗壁画现在应该在哪里?”
“那不明摆着在小老汉手里吗,他从仓库把文物连这残土一块儿偷走,然后制成假画以假乱真,之后把真品深藏不露,等风声一过再销赃嘛。”这次秦伯翰的回答十分流利。
“你真会为他设计,”英杰不无揶揄地说,“走吧,咱们再到你的地上库房看看。”
为防止有什么遗漏,何雨用摄像机对地下墓穴进行了全方位的录像。
离开地下墓葬时秦伯翰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边,英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踅回了头,立在墓门开启处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随着秦伯翰抓住门上的石环,两扇门便轧轧地闭合起来,立时严丝合缝。何雨拿起封条正欲重新贴上去,被英杰举手制止了。
“慢!”英杰让秦伯翰退后,伸手去推那门,这次石门竟然毫不费力地被推开了。
“老秦,你究竟耍什么花招?”英杰一双利目直剜着对方,随后低头观察脚下的两扇石门的闭合处。何雨急忙打亮了灯光,英杰注意到:门扇正中有一个凹下的石槽,石槽中并排摆放着五六块长形石条。仔细看去,那些石条的形状前窄后宽,被中间一根轴穿起来。
“唉,瞧我这脑子,怪我没向你们介绍明白。”秦伯翰显得有几分慌乱,连忙凑过来解释。
“这是顶门石,又叫自动顶门器。它利用的是杠杆原理,几块石条前轻后重,关门时,门板把它们压进了槽里,等两扇石门闭合时,石片会自动翘起来,从里边顶紧门板,是古人用来防盗的绝招——这下子别说是人,就连苍蝇蚊子也飞不进去了。”
“秦伯翰——”这次轮到何雨发问了,对这个行为古怪的馆长她不能不顿生疑窦,“刚才你是怎么打开的呢?”
“噢,这怪我的疏忽,你们二位瞧这里。”秦伯翰像在弥补自己的过失,连忙弓腰在石门下端摸索出一块铁片。
“这七块顶门石,数中间这块儿最宽,为了你们现场勘查方便,我把其它几块儿全用木楔固定,只剩中间这块儿起作用。要开门时只须用铁片从门缝里探进去,轻轻压住翘起的前端,门就可以打开了。”
“开掘墓道时,这门是怎么打开的呢?”何雨紧追不舍地问。
“当时地宫进水,墓穴的石门向下塌陷,是从地下掏洞才挖出了顶门石,然后打开的石门。以后重修地下墓葬,用水泥加固了门槽,这下子要是真把顶门石全用起来,那才真叫固若金汤,除非用定向爆破才能破门。”
秦伯翰说着,将铁片嵌入门缝内,只听咔吧一声,顶门石起了作用,两扇门像巨蚌一样合拢。何雨走上前,重又贴上了盖有公安局红印的封条。
地宫和墓穴的现场重勘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忙了整整一天的英杰和何雨筋疲力尽,离开博物馆的时候,梁子那边突然来了电话,说看守所里关押的彭彪有重要情况要向专案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