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定位跟踪器再次停滞。齐若雷知道那个微型机是植入在黄河平皮下的,不会被人发现。但地下城凶险叵测,肯定是又遇到了什么意外,不由得担心起来。
齐若雷回想起那天在秘密接头点单独和黄河平的一番谈话,他有些后悔,是不是自己在决策上出了错误,或者是自己真像黄河平说的心肠硬如铁石。从情感上说,他不该再让黄河平去冒这种风险,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可是,以四年忍辱负重的代价换取眼下这起惊天大案的破获,也是值得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样的任务,也非黄河平莫属,可眼下的景况又使齐若雷的心悬吊起来。
…………
齐若雷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黄河平这次遇险,不在地下城险象丛生的通道中,而在于和他同行的小老汉。
黄河平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感到自己是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而且是五花大绑,捆成死刑犯的那种结扣。他不知道小老汉藏东西的那个方洞里,不仅有壁画,还有这么长的绳索,更为可恨的是这小子藏着麻醉剂,把自己迷昏了过去。
小老汉盘腿坐着,看他醒来,露出了一脸的凶相,这还是和小老汉打交道第一次看见他这般模样。
“说吧,留你一口气,临死前也得让你闹个明白。”
“你这个遭天杀的小老汉,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玩意儿,得了宝就想甩了朋友,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良心?哼,你警察就有良心?我哥仨被杀的杀,抓的抓,判的判,你们就有良心?”小老汉拧眉怒目,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我这一辈子就恨小人,恨卧底的暗探,你以为我小老汉白在这道上混,不知道你是干啥吃的?”
“他妈的,我是卧底?!跟着你混得鸡飞蛋打狗添灯,命都快没了,我卧你妈的底了!”
“看来不上刑你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小老汉咬牙切齿,上手勒了一把绳套,痛得黄河平直咧嘴,扭过脸又骂了起来。小老汉停了手说,“看在你救我几次的分上,我也不愿费这个劲,说吧,你到底是哪一路的王八蛋?”
小老汉贴近黄河平的眼前,手中晃动着一件东西,那正是在积沙墓遇险时丢失的那只加密手机。屏幕上面现出了一连串的代码,小老汉根本看不懂,可猜出了八九分。
“从一开始俺就知道你们的主意,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找到壁画我的末日也就到了,岂不知你们那两下子怎蒙得了我小老汉儿。在地面上你们有手枪警车电警棍,牛逼哄哄的,我没法子,就得利用你。可到地底下可是我小老汉的天地,就是再来个千八百十号人也休想抓我一根汗毛。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小老汉得意洋洋,笑得抓耳搔腮,活像一只大马猴。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你可以对我恩将仇报,我不能对你不仁不义。在咱俩交情断绝之前,我得奉劝你两句,把壁画交出去,给自己留条活路。”
“哈哈,交壁画?你骗三岁小孩子去吧。偷一幅画就可以炮敲头,你想让我死几回?想拿我的脑袋当尿罐儿踢,没门儿,老子还要在梁州地下逍遥几十年哩!”
黄河平顿觉一股凉气在全身弥漫开来,自己的身份既已暴露,眼下的情况是他始料不及的:这小老汉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的,惟一的遗憾是壁画没有追到手,自己背着多年的黑锅还没洗清,倒先像老鼠一样死在这黑暗的地下,真令人有些悲哀。死对黄河平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可眼睁睁看着壁画自己却束手无策,他真不甘心。扫了一眼小老汉身后的壁画,绝望中的黄河平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这念头使他兴奋得心膛突突直跳,他镇静了一下自己,冷冷掠了一眼猴子似的小老汉,那对鬼火似的眼睛也正瞅着自己,但分明能看出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那是一种猎物对天敌与生俱来的畏惧感。
黄河平轻蔑地笑了,笑得小老汉一时不知所措。
“我以为光彭彪手里的宝贝是破泥板,闹半天你俩拿的是一路货。”
“嘿嘿。”小老汉咧了嘴,“我手里的要是假货,头朝下叫人当尿罐子踢。”
“你以为你的头值几个钱?拿人家的假货当真货,人家还不能拿你的脑袋当尿罐子踢?!”
“你他妈说啥?”小老汉听出黄河平话里有话,倒认真起来。
“我是说你走假坑别人,你就敢担保别人不会坑你?”
“啥意思?”
“你手里的这些画全是仿品。”
“放你妈的屁,老子从库房里掂出来的,让人仿了一套哄了你们,就连你这‘一把摸’也上了我的当,你现在死到临头还想蒙我。”
“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也配得上让我‘一把摸’?瞎话一出口就漏了底,根本不配在我面前耍花招?”
“得了吧,‘一把摸’?你一把摸到阎王爷的蛋上——找死去吧。”
“你心虚了吧,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你就坐不住了,说明你心里有鬼。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一句也不说,任你杀剐,我要是寒寒脸儿,就不算道上混出来的‘一把摸’。”
昏暗中的小老汉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突然问道:“喂,你真的是‘一把摸’?”
“我有心搭救你,陪你下这十八层地狱,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好吧,你就等着卖你的宝吧,看能不能抵得上一个尿罐子的钱。”黄河平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说。
“你说俺这是假货,有啥凭据?”小老汉看看对方的气势,退了一步说。
“什么都是假的,可功夫是真的,没听说我这手叫‘假货怕’吗?”黄河平睁开眼,一副鄙夷不屑的神色。
“我这是原装地道货,还用你摸?”
“还是怕吧,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怕摸就有假。”
“哼,摸也无妨,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活不了一个时辰了,我能怕你一个活死人不成,不要说摸,看都可以。”说着,小老汉拿过一幅壁画,故意在对方脸前晃了一下,一脸的炫耀。
“你他妈这是在耍我,我不摸了。”黄河平再次闭上了眼。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可不怕你给我玩活,这里反正是咱俩,我一走你也就死定了,东西在这儿,摸吧。”
小老汉用那幅画碰了碰对方的手指,不想黄河平连眼都没睁。
“你是逼我,还是请教我?”黄河平索性背过脸,不再搭理对方。
“咦,俺还怕了你不成?”小老汉把黄河平反剪的右手从绳索中抽出,恐他有诈,小心翼翼将那幅持扇宫女画送到了黄河平的手边,让对方来摸。黄河平闭上眼睛,正反面摸了一遍,突然睁开了眼,露出了满脸的讥讽,连嘴角都翘了起来。他万没有想到,这灵机一动倒歪打正着:这幅壁画果真也是仿品,只不过仿技更高!真是他妈的活见鬼了,想起几天来的地下遭遇和眼前的情景,他真是啼笑皆非,顿感一阵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完了吧你。”小老汉被笑得有点发毛,色厉内荏道。
“我笑你命大,还不至于判死罪,为你庆幸呗。”
“你不要唬我,俺小老汉也是走过天津下过卫,吃过大盘子荆芥辣子的,你说它假,俺倒要你说说根据。”
“把我扶起来!”黄河平命令对方。
小老汉乖乖地把黄河平拖得靠在了洞壁上,托起黄河平的下巴说:“反正你这‘一把摸’也只能摸到我这里就算毕了。”
“小老汉儿,道上人说你精明,我说你是狗屎不是。你是拿着槽木当神供,偷出来的全是烂泥一筐,白给我都嫌沉。”
“你就编吧,我看你怎么能把这方的说成圆的。”小老汉嗤之以鼻,一边冷笑着。
“我刚才摸了一把画面,这叫什么懂吗?这叫问相——汉唐壁画,面相平白光滑,好似小孩的屁股,没有一点沙粒,圆润细腻,手感极佳。你这块儿像什么,简直就是八十老头的脸,像你的这号尊容,整个一副丝瓜瓤子。”
“你就说吧,还有啥?”小老汉嘴上不信,还是把蜡烛凑近了那幅画。
“这第二呢叫侧相,你把壁画立起来,瞪大眼珠子看看侧面的底泥。”
“我看着呢,这有啥呀?”
“你看这画上的颜色,从表皮渗下去,是垂直方向走的,还是斜下方走的?”
“那当然是垂直啊。”小老汉当即答道。
“要是在墓道画壁画,画工是站着画还是趴在地上画呢?”
“那自然是站着画啦。”小老汉听出点味儿,口气不是那么强硬了。
“既然是站着,画笔是从上到下运力的,若颜色是自上而下走的,从底泥侧相看,颜色肯定向斜下方渗进去,你手里的画是垂直渗透的,那只有一个可能……”
“你说是趴在地上画的?!”
“算你聪明。还有这第三,叫合相,你再把这十几幅画拼起来看,画之间会有断头,颜色也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画成。当年的画匠要是这水平,有几个也得拉出去宰了,他只能是一气呵成,一笔下来,哪能一块一块地零叨呢?!”
小老汉听了心里不禁毛骨悚然。不想没等他开口,这边黄河平倒接着追问道:“你老实说,这画你掂出来之后中间有人过手了吗?”
“出手就攥着,这画没有一秒钟离开过我的双眼,连睡觉我都盯着哪。”小老汉这会儿似乎说的全是实话。
“那彭彪呢,他接触过这批画吗?”黄河平帮他回忆。小老汉直摇头,他此时留了一手:他和彭彪倒到境外的壁画,正是自己找人通过郭煌制作的那批仿品,这件事一直背着彭彪,如今在“一把摸”面前,小老汉没有敢露出这个底细。
“这么说,从一开始你偷的就是假货。”
小老汉没做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袋耷得像条蔫瓜。
“你难受个茄子啊,人家这是救你一命,你该磕八个响头谢人家才对哩。”
“你是说我忙乎了半天,是给人家蒸了一锅馍?”小老汉哭丧着脸,模样难死画匠。
“我说你是捡了一条命,你要偷了真品那才叫哭天无泪,呼地不灵,这一回偷瞎了还算有救,法律上有一条叫‘对象错误’,量刑时候起码判不了死罪,立了功还能减刑,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你说的这都是真的吗?老哥哥。”小老汉霎时间又把脸变了过来,皱褶里都堆着笑。
“我只恨自己看走了眼,不该度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玩意儿。”
“那我该咋办?”
“背上假画跟我投案去。”
“可说啥都晚了,我摸不着出去的道哇。”
“你他妈还不快给我解开这绳子,帮你背上这宝贝,顺着炮响的地方朝前走啊。”
“可是得说死了,我这算自首,主动投案,你要是出来使坏,我非杀了你,咱俩一天周年。”小老汉给黄河平解绳子,一边还不放心。黄河平轻蔑地笑道:“我要使坏,早就没了你的活头了,更不要说刚才还救了你这个喂不熟的东西。快把我的胳膊揉一揉,没有我一把摸的这双手,也就不会有你的命,走吧——”
小老汉的内心此时已被黄河平牢牢牵着:手中壁画的真假成了心病,使他不得不依赖对方,一场较量,也让他心悦诚服,变得老实多了。
两人像幽灵一样从积沙墓中钻出来,经过商量,为了防止壁画再次被沙土淹埋,小老汉从藏壁画的洞口中掏出一条床单扯成两半,每人都背了一个布包袱,里边装着壁画。由于负重,在黑暗中走了不到几百米,便一个个气喘吁吁起来。小老汉见黄河平累了,让他坐着休息,自个儿提了棍子到前面探路,不多一会儿,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眉眼儿却闪着光。
“老兄,你往前走几步,看那是什么?”顺着小老汉举着蜡烛的方向,黄河平视线所及,只见是半截城楼,墙上留着圆圆的孔洞,像是炮口。
“这是城墙,咱又到了一个朝代,你看这砖,是用江米汤和着白灰弥缝,炮也炸不动,下边这红夯土,砸得就像铁块,这边上的斜坡是上马道,我估摸着这当年打仗用水当兵,水淹了城门就用木板盖上,板子朽了露出这条救命道,咱们有救了!”
顺着黑漆漆的砖阶道,他们很快来到一处极宽敞的空间,头上是砖砌的拱顶,脚下是扒地的大方砖,原来是处高大的城门洞。黄河平只顾抬头观察,不想脚下被绊了一下,发现是一块方方正正凸起的石头。
“这是关城门的门挡!”小老汉叫起来,他举着烛光的手一晃,蜡油从手中流到胳膊上,在最后一线光明熄灭的一瞬间,黄河平看到四周竟全是森然狼藉的白骨。可以想见,这里曾爆发过一场惨烈的肉搏战,盾牌和刀剑早已腐朽,盔甲战旗化成了粉末,交战双方敌我莫辨。
就在这时,前边的小老汉又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喊叫,因为城门洞向前的通道全被横七竖八的巨大木料堵死了,根本没有路径。
“都怪我引错了路,也说不准到了哪座皇城,咱还是歇歇脚,攒点儿气力,看能不能从哪里钻出去。”小老汉像是扎泄了气的轮胎,刚才的那股兴奋劲儿荡然无存,把包袱放在一边,一屁股要坐了下来,黄河平又把他拽起身拉着往前走。
这些日子,黄河平已记不清在地下的时间了。这里没有白昼,只有黑夜,他觉得不仅慢慢适应了黑暗。而且最初由陌生产生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失。看来这梁州地下城像古代大多数国都一样,都建在河网密布的水运发达之地,黄河决口荡平了城市的表层,却给地下留下了无数暗河和孔洞。随着地下河流的冲刷,淤土的陷落,逐渐形成了交错纵横的峡峪和谷地。由于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宫殿互为支撑,残留的市井竟像凝固的化石一样保持着旧时的风貌。特别是一些街道两厢的门阶石柱处,还能触摸到当年的拴马桩和石槽,依稀可以感受到昔日的繁华盛景。黄河平真没想到,千年的历史还以这样的形态完好地封存着,他一定要活着出去,把这一切告诉世人。
又走了一段时间,两人终于精疲力尽,躺在一个坑凹处喘息。这里大概是一处祭坛,石壁处隐约可见一些雕镂的图案,看来是水患到来时的避难所,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黄河平和小老汉就躺在一片白骨之上,每个人枕着一具头颅,小老汉见他沉思不语,便安慰道:“你放心老哥,我不能让你死在前头。经你的点拨,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对天对地发誓,跟着你背这证据出去,争取多活一回,要是能再活这命都是你的。”
“少说没用的话,节省点体力,能走多远是多远。”黄河平喘息着回答,他知道带的一盒饼干只剩下一些残渣,水早就没了,只有用破瓦罐接自己的尿喝。那副加密手机也早已没了电,和外界失去了任何联系。在这像巨大棺材一样的地下城中,如果能活着出去,肯定也会被人说成是鬼了。
“从前有三个人合伙盗墓,粮食吃光了,还没有找到出去的道儿,三个人却只剩下一口气,就商量着抽签先吃谁,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吃那个先睡着的,因为那个人体力不好,吃了他另外两个答应把盗出来的财宝去养他的家小……”小老汉怕黄河平提不起神,就瞎讲一气。
黄河平听着,装着睡熟了,倒把小老汉吓了一跳,摇着他说:“大哥,你可不要吓我,你就是睡了我也不吃你,你的皮糙肉厚,要吃吃我的一身瘦肉,肉丝软骨头小,好消化。要说我也不想死,我还想听大哥开导教诲我,出去后脱胎换骨呢。”
“你不偷了,你不说几辈子就是要端这墓坑里的饭碗吗,靠水吃水,靠墓吃墓吗?”
“我实在是偷上瘾了。”小老汉见黄河平揶揄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咱俩到这一步,也是离黄泉不远的人啦,俺啥话现在都给你说了吧,我大哥是这一代盗墓的头一号,临枪毙前一天,让人捎话来,说是有啥遗嘱,叫我找公安局的一个人,说要俺听他谈谈话,你说我是活腻歪了,敢往阎王爷蛋上碰,躲都躲不及哩,我就没去找。”
“他叫你找谁?”
“一个姓黄的,说要是他自己早认识姓黄的,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不想让我和他一样。”
“你哥比你壮,右臂上刺了一头辟邪。”
“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还不打不相识哩。”
“你是谁?”小老汉惊觉起来。
“我就是那个姓黄的。”
“你不是被公安局开除,后来吃文物的‘一把摸’吗?”
“既然咱俩交到了这分儿上,我也给你说了实话吧。我的任务是做你的工作,把你争取过来,搞清这案子。”
小老汉一惊,瞪圆了一双眼睛,“你该不会骗我吧,我这样的人还有救?”
“命都快没了,我给你说什么瞎话,你能归了正,给国家立了功,法律会从宽处理你。因为这案子只有你说得清,我的意思是你身轻路熟,能活着出去,给外边的人送个信儿,给我恢复个警察身份就知足了。你小老汉这辈子算是死过一次,打从这里出去,投胎从头来,多做善事,不能祖祖辈辈再做这卖祖先家当的事儿了。”
“黄大哥,冲你这话跟咱俩的交情,我认你,死也挺头了。这案子说起来,彭彪是天下第一号大傻蛋,我也是,叫人当枪使了,这叫人家偷驴,俺俩拔桩,真正的玩儿家现在还没出场呢……”
小老汉越发压低了声音,惹得黄河平骂了起来:“这儿除了有鬼,还有谁呀,你大声点,我这儿有一个录音机,你就对着它讲,而后再带出去,交给一个人,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说,你记住……”
“俺他娘的不记!”小老汉一摆手竟把录音机碰得飞了出去,“你是骂我吧,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了?我小老汉个头低,在道上也是个人物,既然认你这个老兄,我就不能不仁不义。说实在话,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底细,可我佩服你的为人,你这一路开导我,叫我心里一点儿点儿豁亮起来。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过去俺瞎胡混,今后要跟着你走个正道,要死死一堆儿,要活一块走。你他妈那么能算卦,咋不算算自己能大难不死?”
“我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就说这走背运被开除的球事儿。”
小老汉在黑暗中摸录音机,一边说道:“医不自治,一会儿我替你掐掐指,再问问镇墓神,它可是灵验。”
小老汉在尸骨堆里横竖摸不到录音机,就划着了一根火柴。由于长久不见光亮,两人霎时间都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无意间看到对面的石壁上那些精美的图案,正中位置是一对男女,他们的身体正快乐地扭在一起。两人的上半身是人面人身,下半身是蛇尾,并且像麻花一样缠绕在一起。
火柴熄灭了,又是一片大黑暗。小老汉嘴里嘟囔着,说这古人真不要脸。黄河平说,你敢骂祖宗,那是伏羲女娲交媾图,没有他们哪有咱们呢。小老汉说,古人都兴这个,我这辈子是白活了。黄河平听他话音凄楚,便逗他说,弯刀对着瓢切菜,丑男自有女人爱,出去了我帮你找。小老汉不以为然道,别拿我寻开心,谁能看上俺这地哧溜。说着,他装作摸到了录音机,煞有介事地吹了吹上边的土,做了个递给黄河平的动作,黄河平伸手去接,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掌,攥着手指肚,给他掐起卦来。
“你这个人桃花运不错,可这官运不到,太犯小人,你走背运时遇上了啥事呢?”
“时间长了,想不起来了。”黄河平不想重提当年事,可小老汉却死缠不放。
“你那个时候应该是个坎,可你没过去,到底遇上了啥倒霉事,你还不放心你这个傻兄弟吗?”
“正在竞聘副队长。”黄河平不知道怎的竟脱口而出。说起当时队里有几个人条件都旗鼓相当,他则是最有希望的。
“你是给人绊了一下,这个人害你不浅,还是你最亲最近的人,你想想是谁?”
见黄河平半晌未搭话,小老汉得意起来,接着又道:
“像你这把材料,不犯小人才怪哩。”
“为啥?”黄河平终于开了口。
“你想啊,别人犯了小人,有人罩住,你犯了小人,却没有贵人相助,那不等于吃家伙倒霉呗。”小老汉断言道。
黄河平哑然不语,他真有点儿恨起一个人来。
“你仕途上的事儿我不问,那时候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呢?嘻嘻……”
“……”
“她漂亮吗?唔,一准正点儿,俺黄老兄的眼光应该是不错的。”
“这关你屁事儿!”黄河平被戳到了烦心事儿,不想再多说。
“那一定还有一个人追她……行了,我明白了,是有人想害你……”
“哈哈,哈……”黄河平大笑起来,想用这大笑来排遣掉多年积郁胸中的愤懑,可由于缺氧,他陡然觉得心口发闷,眼前冒出了无数个金星……
就在黄河平和小老汉昏昏欲睡的时候,又一声剧烈沉闷的震动使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小老汉的耳朵灵,他突然冲黄河平耳边喊:“黄大哥,你快醒醒,咱有救了!”
黄河平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他听到了有一股水流的声音,那水声似远又近,淅淅沥沥,又若断若续。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可仔细听,果然是潺潺的水响!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爬过去,那声音又转瞬消逝了。
“人说地下有九泉,是不是咱真到了阴曹地府了,还是咱耳朵出了毛病?”
“不会,我可知道这黄河里的淤土,它可是神土哇。听我爷说,飞沙走石扬尘土,这黄土是大风把它卷到天上,又刮到黄土高坡的,一千年一万年,黄河背着它走,水里有泥,泥里还有水,水和泥混在了一起,成了条泥河,舀碗水就是半碗泥汤汤。虽说这地底下叫淤土盖住了,可下边肯定还有河,说不定还有湖,湖里还有鱼呢。”小老汉说得眉眼都挤到一起,兴奋异常。
那股水声又出现了,两个人一起竖起耳朵,两臂支撑交替着朝前爬,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扒开那些堵在面前的巨大木块,不料手指摸到的地方,那些梁檩木料竟像棉花一样松软,顷刻之间被折断,化成了粉末。
两人跌跌撞撞穿越了这段朽木的孔道,那水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但看不到任何水光的闪动。原来,那水是从身下看不见的孔洞里流淌,或许就是地下的一条汹涌暗河。黄河平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一件圆乎乎的东西,他揣摸着它的形状,竟然是一把洗衣服的棒槌,这肯定是当年洗衣妇在灾难临头的恐慌之中丢弃的。同样,当这把棒槌握在手中时,也像酥糖一样变成了斑斑碎块。与此同时,他发现身下竟是一块块整齐排列的石板。
“这是一座桥!”小老汉叫起来,因为他正搂着一块石碑,石碑中间刻有“漕运”二字的字样。碑中腰还有一道凹槽,大概是供拴船用的。小老汉说得不错,不一会儿他们的手指就触到了近乎腐朽的船帮、桅杆,摸到了冰冷锈蚀的铁锚。
“说不定这就是古梁州有名的那个御街桥吧。”黄河平少气无力地说道。黑漆一般的四周,没有人回答他们,如果真是御街桥,那应当是宋代的建筑,沿着这座桥可以通向雕梁画栋的内皇城。当年的宋城已在战火中化为废墟,只余这坚硬的石头建筑,在深深的地下做无声的见证。
他突然记起,十多年前,市政部门在市中心中山路一带铺设大型下水管道时,在七八米深的地下挖掘出这处古桥的桥面,曾经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有专家论证,要在此处修建一座竖井博物馆,馆上建明月楼,与当年的“御桥明月”盛景相合,以供游客上下电梯观光。
“喂……”由于肺内吸进了氧气,黄河平大喊了一声,可四周一片黑暗,竟连回声也不曾听到。他让小老汉举着蜡烛,他蹲伏下身子去摸,只见大块的条状青石上,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印痕,他想起当年的开掘者曾在报端披露:这座千年名桥采取了筑筏为基的建桥法,先在松软的河底挖一个基槽,在基槽上放置纵横交叉的长木作桥基,然后在此基础上砌上桥墩……
“小老汉,拿你的绳子来!”黄河平想起小老汉口袋里捆绑自己的那根绳子,让对方再次把自己拦腰捆上,小老汉以为黄河平又在耍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黄河平顿时急了:
“你他妈的正事儿不会干啦?把我放到桥下去,快!”
小老汉把绳子的一头拴在碑的凹槽上,一边松下绳子,垂下去好半天黄河平的脚才沾了地面。
这里果然是雄浑壮观的御街桥,黄河平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运河的故道上。他擎起蜡烛,只见石桥青石券顶,条石砌壁,桥洞宽阔,足可容纳数百人。看来,当年的开掘者为后人做了精心的准备,清除了桥边沿的泥污,也给眼下两个不速之客提供了一处极佳的避难所。
小老汉也攀着绳索下到了河底,他用手在地上摸,抓出几块瓦罐残片和蚌壳来。
“咱们有出路了!”黄河平高兴起来,他清楚记得,当年御街桥开掘时,由于市里财力不够,打好了竖井之后又用盖板封住井口,上边竖了块“御桥遗址”的牌子以示保护。
“这可是离地面一二十米深,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上去。”小老汉一听上去就发憷。
“这里就是梁州市中心,离公安局最近,当年考古队开掘时修了竖井供人上下,肯定有脚窝子攀登,你又会掏洞,我托着你咱爬上去准能找到出口!”
“我不能去,上去就是死路,你是警察的线人你不怕,我算哪块料?万一这东西是真的,小命上去就交代了,到时候你也没辙。算了,要上还是你上去,我留在这里等你。”小老汉执拗起来。
黄河平没料到费了半天口舌也没用,只好让步,让小老汉帮助掏洞,而后在桥底下守着,由他先带那幅持扇宫女图上去,一来求救,二来鉴定一下文物真假,也算为小老汉投石问路。
黄河平怕他反卦,两人在桥洞里立了誓,这才顺着竖井攀爬。大概用了两个时辰的光景,黄河平终于听到了头顶轧轧的车辆声,他知道,自己已接近“御桥遗址”的那块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