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从发现了那只脏兮兮的鞋垫,专案组的警察全像注射了兴奋剂,个个精神十足。按照齐若雷的命令,全局警察实行了总动员,根据现场足迹对一高一矮两个作案人的判断分析,要求侦察员在全市“淘干河水找活鱼”,逐门逐户地毯式排查,以尽快锁定作案人。整个公安局此时就像加满了油的发动机在高速运转,一批批侦察员和社区片警走街串巷,一条条的线索收集上来又迅速排除。工夫不负有心人,谁也意想不到,几天之后,案件的第一个重大嫌疑人在女警何雨的视线中浮现出来。

原来,从现场提取的那只鞋垫,被何雨研究透了。她先是设法把渗入垫布中的汗渍做了处理,然后用水洗净了鞋垫上表面的一层泥,垫面上手工绣制的精美花纹顿时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只鞋垫的正面,由黑色绒布做衬底,花纹绣得色彩斑斓:前掌是一朵紫色八角花,用一根藤蔓连接,中间脚弓部位是两个红绣球,后脚跟儿是一个外圆内方的金钱,用黄色的金线绣成。鞋垫做得针脚细密,十分考究。

紧接着,何雨又请教了黄河大学民间艺术系的专家帮助研究,分析这鞋垫花纹可能是满族人的绣品。梁州市郊有一座满城大院,多是旗人后裔。何雨骑摩托车赶过去,通过户籍警找到了附近的居委会,把鞋垫拿给居委会主任。对方是个姓岳的红脸膛老太太,满头银发,身体健朗。她端详着鞋垫,拍了一下大腿,马上说:“这鞋垫是咱们这一片儿人绣的,可不一定就是满族人绣的。”

何雨忙问为什么,老太太指着鞋垫说,这种鞋垫是办事处一家工厂专门为一个外资鞋厂搞加工的,工人中既有满族妇女,也有汉族妇女,慢慢的汉族妇女变通了图案花样,把后跟儿上的吉祥花变成了铜钱,意思是脚踏财源滚滚来。后来厂里改进了工艺,成了机绣,这手绣工艺就传到了各家各户。何雨还要问个究竟,热情的岳老太说,今天上午正好市郊逢集,附近不少群众绣的鞋垫会拿到集市上卖,说不定能找到这种鞋垫的。

岳主任虽然年过七旬,可眼不花耳不聋,走路腿脚一阵风,拉着何雨就到了集市上。这里的街面上果然十分热闹,各色小商品在道路两边摆成长龙,不少骑自行车的、驾倒骑驴三轮车的,还有乘拖拉机来的农民。他们把粮食蔬菜一古脑儿摊在地上,卖衣服的则在两根电线杆儿上扯上一根绳子,挂上各式服装,稍微奢侈一点的则占据一块四五平方米的小地盘,用大块塑料布搭起小棚子,便是一个小型服装店了。还有卖吃食的小贩,拉来汽油桶做的铁炉子,架起一只炸油条的大锅,用两个木凳支起一张面板,再摆上几张小桌小凳,便是一个简易饭店了。整个集市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人们熙熙攘攘显得热闹非凡。

转了不大一会儿,终于来到了卖生活日用品的地方,只见依次摆放的摊位上,果然有不少花花绿绿的绣品,除了花头巾、围裙、肚兜,还发现了鞋垫,可这鞋垫大部分是机绣的,图案都不同于作案人穿的那种,转悠了半条街,还是一无所获。岳主任说,何姑娘这样子找简直是大海捞针,我明儿帮你挨家挨户收样品,就说有供货商专收手工绣鞋垫。

两人正在路边说话,看见一个矮个子妇女背着半袋粮食走过来,头上围了条蓝地的花头巾。何雨眼尖,只见头巾的图案花纹与鞋垫上绣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紫色八角花十分硕大,红绣球变成了四个,头巾的边沿儿是用藤蔓穿起的铜钱。

何雨刚要喊对方,被岳主任一把扯住了,撇了撇干瘪的嘴唇,暗示不要做声。何雨会意,两人就悄悄跟在那个女人后边走。矮女人走得很快,转眼就拐进了村子,远远地看她进了一座农家院儿,院子是用泥土垛的墙,墙顶上种着密密匝匝带刺的仙人掌,院内露出的房脊瓦片脱落,一副破败的模样。

“这家姓金,”岳主任在回居委会的路上介绍道,“一家弟兄三个都倒腾土货,因为哥仨都长得瘦了吧叽,人送绰号叫大老汉、二老汉和小老汉。”

随着岳主任一番介绍,何雨得知,大老汉、二老汉因一起文物案一个被执行死刑,另一个还正在服刑,剩下的小老汉像只没尾巴的鹰,天南海北地在外边飘来荡去。“你们碰上真对手了,要抓这个地哧溜,可没那么容易。”

何雨进一步了解到,金家祖上曾是一个亲王的家奴,由于勤快机敏,甚得宠爱,以后就赐了金姓,世代在白云塔附近守坟。到小老汉的爷爷,由于家境败落,便从八旗兵营驻扎过的里城大院,辗转迁到了这里。小老汉的父亲生性暴戾,常年酗酒,他的两个哥哥从小逃学,混迹在文物道上。小老汉小时更惨,干脆被寄养在白云塔旁的寺庙里,靠吃庙里的斋饭长大。因他自幼无名,还是住持给起了个名字叫庙寄。这金庙寄自幼颖悟,跟寺内大和尚苦练了一身极好的轻功。小小年纪,还可以把大盘鼓擂得震天动地,玩出的花样让人眼花缭乱。当时在附近小学教图画课的秦伯翰,看庙寄聪明,让他免费跟班读书,此后才有了个学名叫金妙计。可好景不长,随着商潮涌动,村子周围的几个大墓被人盗挖,妙计也开始跟着两个哥哥混迹在文物道上。他身材瘦小机灵,有一次遭警察追捕,从四楼上跳下来竟未伤分毫,被道上人称“地哧溜”。他几次作案脱逃,抓获后由于年龄小免于起诉。这些年他一直居无定所,有时间到哥哥家看看嫂子,而后便无踪无影。几天前,白云塔举行开放仪式,有人还看到他在塔前当盘鼓指挥,此后便不知了去向。

何雨知道,单凭这些还无法确定小老汉与本案有关,但有一点,根据这只绣花鞋垫,再加上现场分析一高一矮两人中的矮个子,小老汉算得上是重大嫌疑。正在这时,英杰那边来了电话,说案子有了重要线索。

原来,在这一段时间里,英杰为破案绞尽了脑汁,甚至连歪点子都用上了。他知道什么虫子吃什么木,就吩咐手下的弟兄把所有眼线都撒了出去。又经齐若雷批准,通过司法部门的劳教所放出十几个捞土货的,对他们一通胡萝卜加大棒的训话。声言如果能叼来壁画重要线索的,可以按重大立功表现提前解除劳教。这帮家伙全是文物道上的鬼精灵,手眼神通,勾挂八方,不到几天工夫,上来了近百条线索。其中最像回事的,就是一个叫“大提包”的所提供的信息。

原来,这“大提包”是专门洗货的,有次一个土贼拎了一个青铜鼎来,“大提包”预先用假身份证订了一家宾馆的豪华套间,约来见面时见对方把铜鼎放在塑料编织袋里,埋怨销赃者没经验,顺手扔给他一个大旅行袋严严实实装上。不料门外突然有人敲门,销赃人怕是警察,急忙躲进了厕所,他哪里知道这是“大提包”有意安排服务员来送水,更不知道就在这瞬间“大提包”已经把装铜鼎的旅行袋掉了包,并且让服务员把真货拎了出去。“大提包”得了手托故离开房间,让剩下的洗货人傻等了三个小时,打开旅行袋,只见里面是一副铁丝撑起的架子,架子中间整整齐齐摆着四块沉甸甸的方砖。后来被警察破了案,“大提包”的绰号也被叫了起来。

“大提包”提供说,最近有个道行极深的一个老主顾,向他透露:有人手中有幅宫女壁画,生坑里刚出土的,要卖个大价钱。

“这人在哪?”英杰一阵心跳,凭他的经验,案子要浮出水面了。

“那个鬼精得很,只说三天之后验货,留了个接头地点。”

“在哪儿?”

“惠济河洗浴中心。”

英杰听了有些奇怪,这梁州城为侦破这起文物案子已经掘地三尺了,风声这么紧,谁还敢到市里繁华的中心区来,这一定不是个一般人物。

“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大提包”摇摇头,一副惊恐畏惧的样子,急得英杰拍了桌子。

“领导,若是说了,你可千万不要透出我的口风,今后我还得在道上混,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说完竟兀自哭了起来。

英杰见事有蹊跷,让侦察员出去,给对方端了一杯热茶。

“你说吧,我会负责你的安全。”

“这人叫‘一把摸’,是文物道上的鉴定高手,各类器物上手一摸就知道真假,他不光有手上的神通,还黑白道通吃,连咱的文物缉私队长曾英杰都和他是哥们儿。”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哥们儿?”英杰压住火,未露声色。

“我听说几天前曾队长还私下里叫他验过一批货,玩了一票猛的。”

“他约你什么时间见面?”

“后天晚上。”

这天晚上,英杰随“大提包”进了那家洗浴中心,按对方约定,脱得一丝不挂下了温泉池泡澡。

浴池上方的大滴水珠正从壁顶落下,在迷蒙的蒸气中发出吧嗒的响声,池边横七竖八地斜卧着光着身的人们。惟有对面这个家伙,正把全身浸在池中,一动不动地露出一个脑袋,活像蹲伏在水中的一只鳄鱼。

英杰眼睛近视,平时带博士伦,摘了镜片他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但听得见自己内心的狂跳。随着胯下冲浪的涌动,他周身的血脉偾张,肌肉像绷簧似的绷紧,攥握拳头的骨节也在咔咔作响。他在寻觅着时机,计算着距离,随时准备猛扑上去扼住对方的喉管,像撂生猪一样把他摔个半死,然后把这可恶的东西拿下。

英杰太栽份儿了,而且从未有过地窝火:这“一把摸”着实胆大妄为,竟把他作为打鬼的钟馗,利用他的名声在文物道上为非作歹。更有甚者,根据外线密拍回来的照片,这小子居然留着和自己一样的板寸发型,穿同一款式的紫红夹克。照片是对方与人鬼鬼祟祟交易的照片,只见后背和侧影,一时分辨不出面孔。

但有一点可以证明,“一把摸”对缉私队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英杰为有利侦查起见,从不接受记者采访,也不公开抛头露面,常常深居简出,行踪无定,外人很难知道他的生活细节。另有一件让他感到更为窝囊的事儿,几天前,市局督察队把他找去谈话,说案子拿不下来,他堂堂的文物缉私队长却敢私下收货。英杰当下骂娘,督察员拿出了证据:一张文物私下交易的照片上,是他穿紫红夹克的侧面像,难怪齐若雷一听此情况就跟他拍了桌子。

“我没说你没能耐,可人家敢在‘镇墓兽’嘴上拔毛,证明你文物缉私队就是一窝子菜鸟,你这二级英模也算白当,案件拿不下来,给我的说啥也是白扯。”这镇墓兽是文物贩子给英杰起的绰号,多半由于他的强悍威猛。盗墓贼私下里诅咒时爱说一句话:“谁不仁武让他出门撞见镇墓兽!”

现在,英杰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猎物,但又不能轻举妄动。一是他不知道对方几个人,特别是在这人人赤身裸体一览无余之地,家伙儿也不能带,胜算难料;二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诱出这条大鱼,货还没见到,不可打草惊蛇。

线人“大提包”像蛇一样从身后凑近了他,附耳低语:卖主约在休息室见面,在那里看货。几乎同时,一直蹲伏在水中的对手忽地站起,扭身跨出了池外。这小子长得身材瘦高,随着起身带起的水花,池水也仿佛少了许多。根据对方的个头儿来看,只比自己稍矮一点,这会不会就是博物馆现场那一高一矮中的高个子?英杰的脑子里像电火弧光一样闪过作案足迹的步伐特征,只见那人转瞬之间拐进了一间休息室。

这里光线晦暗,排列着十几排软座沙发,不少人东倒西歪在睡觉,还有的摆弄着手边的液晶电视,或吃点心、品茶。英杰刚在进门的地方坐下,一个服务生急步走来,递上了热毛巾,托盘中还有一把钥匙,附着一张纸条,只见上边写着:

三分钟后,你到贵宾更衣室来,打开锁柜,那儿有你要的东西,只你一人来。

英杰起身,束了束浴衣,化装成服务员的梁子随手掖在他腰间一把七九式手枪。

贵宾室里空无一人,他按图索骥找到号码,开启衣柜,里边竟然是空的,并没有他希冀的物品。他觉得受了骗,用手一摸,发现板壁上放着一张照片,他急忙抽出来看,竟然吓了一跳。

照片中是一幅宫女上半截身子的壁画,宫女手托翡翠玉如意,张着盈盈笑口,着孔雀蓝低胸露乳的服饰,一看便知是被盗的十五幅壁画中的一幅。再仔细看,壁画右侧的切割线处,隐约连接着一角绛红色裙摆,这正是号称“东方维纳斯”的宫女身后编号为第七位的被盗赃物!

他未露声色地翻过照片,只见上边写着一行字:若是识货,白云塔下见,只准你一人。

虽未谋面,对手的老辣刁钻他已领略,这小子今夜是在玩戏法儿,每次只露出一角,引着你跟他走。

白云塔就像一把利剑直刺苍穹,近处,公园的围墙蛇一样地蜿蜒,靠墙边黑黝黝的地方,一辆轿车正蹲伏在那里,听见这边的车响,对方的车灯闪了两下,活像两只怪兽的眼。

车头相向,两个人同时下车,一样都穿着风衣,不同的是,对方戴着墨镜,个子比自己健壮,一时看不清面目。

那人打开车内灯,示意就自己一个人,同时招手让英杰过来,并随手打开了后备厢盖。英杰快步走过去,和车尾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人打亮手电,在强烈的光束下,只见后备厢内放着一个箱子,被绳子牢牢捆扎着。那人后退一步,从背后抽出一把日本长刃刀,挥手一挑,捆扎的绳子齐刷刷断开,再一挑,木箱盖子被打开,随着对方手电筒的灯光,英杰看清楚了,果然是那幅宫女怀抱如意图,但却比照片上的那一幅要小,色彩也没有那幅斑斓。

“什么价?”英杰问道。

“你给个价。”对方压低嗓门,声音有些变形。

“卖主是谁?”英杰上前了一步。

“这你不需要知道。”对方仰起脑袋,有几分不可一世。

“我怎么知道是真货?”曾英杰强按住火气,为的是分辨对方的口音,他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说话总是含混不清。

“老子从来不玩儿假货。”那人不耐烦地跷起了拇指朝着自己的下巴。英杰此时已走至有效距离,趁对方收回手指的一刹那,他的拳头已到了对方的面门,几乎同时,右脚飞起踢掉了那人手中的长刀,那把刀在空中画了个弧形,插在了车边的路基上。说时迟,那时快,英杰的又一拳已击向对方的鼻根,那人向后仰身的时候,肚子又让了出来,被英杰一个提胯,顶在裆下,对方刚一含胸,背后颈部又挨了一个切掌,登时滚落在路边,这一手是英杰的拿手好戏,叫老三招,封面、顶裆、劈颈,对方马上会像一堆烂泥一样束手就擒。

“睁开狗眼,让老子看看,你究竟是谁?”就在英杰躬身去抓倒地的猎物时,孰不知对方是佯败,就在滚落倒地的一刹那,他用一只脚朝着英杰的腿一个倒钩,两人同时翻滚到路基边上去了。

暗夜中一场恶斗,双方的力量和速度棋鼓相当,眼睁睁看着两人你撕我拽,谁也占不了上风。搏斗中的英杰竟被搞得气喘吁吁起来,若在平日,只要听了英杰二字,犯罪嫌疑人马上会下跪服输,可今天的这个家伙,还真有点功夫,有几次差点把自己压在身下。他此时真恨自己的疏懒,四年前那场和文物贩子的生死激战中,他从楼上跳下摔伤了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母亲每天大鱼大肉地煲汤,从那以后身上就只长赘肉,一发不可收拾。

可英杰毕竟是英杰,他借对方抓住自己手腕的一刹那,猛然一个金丝缠腕,叼住了对方一条臂膀,随着咔吧一声响,那人的肩部已经脱了臼。原来是英杰怕对方翻身,把整个躯体像门板一样砸了上去,那人嚎叫一声,墨镜也一下子飞弹出去,甩在了路基上。

“我操你个姥姥曾大毛,你往死里整啊!”

英杰听身下这人的骂声换了腔调,倒吃了一惊:“大毛”是他的乳名,很少有人知道。凑着打亮的灯光,他抹去那人脸上的泥土,一下子看准了那人的脸,竟然使他大吃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倒给对方造成了一个空隙,那人一个就地翻滚,挣脱了英杰,而后飞身跃上了路基,狂奔起来。

迎面就是英杰那台停靠在路边的巡洋舰,黑影眼看就要冲到车边,猛然感到脚下被迎面而来的东西绊了一下,失去重心的身体被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前趴。还没等他愣过神来,就觉得背部一阵酸麻,有人十分利索地给他铐了个“苏秦背剑”。衣领子也被颈后的手拎起来,几乎没让他背过气去。

“何雨,快把人放开,你看看他是谁?”

一直埋伏在车边接应、关键时伸出扫堂腿的何雨听见英杰的喊声,愣了一下神,把那人拽到了车灯前。雪亮的灯光下,对方的五官轮廓显得格外鲜明。

“怎么会是你?!”

何雨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前男友,四年前被警队开除的那个败类黄河平。足足有一两分钟,她怔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蒙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曾被自己爱过、恨过,又思念牵挂过的人,如今突然成了迎面奔逃的涉案人,而且又撞在了自己的手上。在这一瞬间,对方也认出了自己,因此未做任何反抗,两人一时四目相视。

大凡热恋过的男女之间,不用说话,单凭一个眼神,就可以窥见对方的内心。可何雨此时看到的这双眼睛,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那种不期而遇的欣喜转瞬即逝,代之而来的是一脸的无辜和玩世不恭。

在押解黄河平回来的路上,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何雨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闭上了眼睛,竭力在梳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审讯。但她很快觉得自己是徒劳的,因为从感情上说,她从未试图把他当成过叛徒和逃兵。自从那次失手打了他,她一直陷在深深的愧疚中,想找他道歉和解释。可遗憾的是对方一直不给她这个机会:打电话成了空号,找到住处人已经搬走,试着投信杳无回音,仿佛这个人已被这座城市所吞噬,没有了任何踪迹。有几次,她在街上的人流中蓦然看见过他的身影,可倏忽之间又不见了,她只好归咎于是自己的幻觉。时间长了,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变成了抱怨,又由抱怨变得心灰意冷。因为对方的有意回避,说明仍在记恨着自己,修复情感裂痕的可能也变得日渐渺茫。后来,从梁子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才隐隐得知他下了海,靠倒文物为生,像影子一样在文物行中飘忽不定。

如今,他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而且撞在了自己的手中,成了被审讯的对象。

“说吧,不用我交代政策吧。”英杰额头上碰掉了块皮,一脸的怒气。

“如今市场经济除了黑枪毒品,啥都可以买卖,我凭一双手混饭吃,良民一个,你叫我交代什么?”黄河平虽然上着背铐,还是把二郎腿跷了起来,轻轻晃动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为啥造谣说咱俩是哥们儿?”英杰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好使呗,一听说你的大名,道上土的洋的、腿长腿短的都慌着跟我做生意,这叫资源合理利用,你难道能否认咱们曾经是哥们儿吗?只不过我现在没你混得这么好而已。”黄河平说着,悻悻然斜睨了一眼何雨,由于手铐勒在肉里,痛得他汗珠直冒。

“黄河平,真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一把摸’就是你,这次可摸到火炭儿上了吧,你难道不知道全市警察白天黑夜在忙什么吗?”

“我没那么高的觉悟,更不归你英杰管,可我要说明:在没有证据证明我有罪之前,你们这样对待我是变相的逼供,我有权以非法拘禁罪控告你们!”

由于胳膊脱了臼,黄河平有意把背铐晃得出声,而后斜躺在椅子上。

何雨内心一阵抽动,她竭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停下笔,小声向英杰嘀咕了几句,英杰白了她一眼,没想到黄河平在一旁却搭了话。

“何警官,没事儿,这点儿苦还挺得住,能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也是荣幸之至呀。”

看着黄河平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何雨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作为警察,她不能儿女情长,特别是由于英杰对自己明显责备的态度。可是话到嘴边儿,不知怎么就变了味儿。

“黄河平,你不要忘了,你也当过警察,应该主动配合我们才是,不管事大事小,要紧的是你的态度呀,你可不能……”

英杰一扬手,把何雨软不邋遢的话拦了回去:“你不要跟他啰嗦,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别的可以不懂,这‘熬鹰’总该知道吧?”

何雨愣了,她怎么不晓得这“熬鹰”呢。这还是她跟着黄河平当徒弟时领略的一手审讯术,是借用驯鹰的招数,采取连续突审之术,瓦解狡猾罪犯的意志。可今天英杰偏要用这种办法来对付黄河平,她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也充满了担忧。

英杰因为对方的冒名顶替挨过老爷子的一番剋,在刚才那场打斗中又没有占了多少上风,必然要出这口恶气。单看今天这阵势,就够黄河平喝一壶的:室内门窗紧闭,几百瓦的灯泡头顶照着,别的侦察员一个都不在,特别是铐子是自己发狠劲儿扣上去的,这会儿见黄河平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她真怕僵下去会出什么大事。凭女性的直觉,黄河平这种死磕硬扛八成是因为自己在场的缘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先把对方的械具打开。何雨想着,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她刚要说什么,却见英杰在笔录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推了过来。

速去鉴定赃物,这里我来对付。

何雨明白,这是英杰有意支开自己,要单独教练对方的信号,孰不知这也正中了何雨的下怀:在缉私队,黄河平和梁子的关系最好,她本想借故出去喊梁子来参加审讯,以免黄河平的皮肉之苦,不想英杰反倒给了她一个天赐良机。

何雨站起身,拿起桌上缴获的壁画,犹豫着走到门口,又十分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黄河平。对方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可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冷笑。她瞥瞥英杰,只见对方向自己做了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这才轻轻掩上了门,走出屋外。

室外拐角处,何雨停下来,利用墙壁的遮挡向窗内观望。这一看倒使她大吃一惊。原来,随着她的离开,室内的气氛急转直下:英杰从审讯桌边几步走向黄河平,三下五除二打开手铐,十分熟练地帮助对方揉搓臂膀,舒解着血脉,而后从烟盒里弹出一颗烟,还把打火机递了上去。

何雨不禁迷惑起来,几步走到了窗下,伏在窗台处向室内偷看,聚神敛气听他们说些什么。

“既然咱俩是哥们儿,那你就说说这张壁画的来历吧。”英杰也吸着了烟,两柱淡蓝色的烟雾在两个人的头顶升腾,逐渐汇成了一体,“你当然明白,这对你我都很重要。”

“说实在话,我倒真想帮你的忙。”黄河平又喷出了一口烟,很快吐了烟蒂,“只可惜这是我转了三道手收上来的,做活儿的人我不清楚,不过,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可以帮你摸摸。”

“少给我玩里格愣,老实说,你是不是参与了这起案件……”曾英杰紧逼一句,目不转睛盯住对方。何雨知道,这是被曾英杰自称为的“捷尔任斯基的眼睛”,此招曾在贼的面前屡试不爽。足有一两分钟,黄河平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镇墓兽,亏你这么看得起我,我还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么蠢吧,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啥事能干啥事不能干我门儿清得很。我现在不缺钱,犯不着为这事惹上一身腥。”说着,他勾勾食指,又要烟抽。

这次,英杰把满包烟连同打火机都扔给了对方。

此时,见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大为缓和,何雨便放下了一颗悬起的心,蹑手蹑脚离开了窗台,向实验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