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总角之交

走过几间临街的楼房,拐入一条幽幽长长的小巷。长满青苔的院墙,挂满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就像古朴的屏风。院墙的隔窗摆着月季丁香,婆娑摇曳地吐着春的芬芳。

麻色的水泥路上空无一人,一只小猫咪在围墙上伴随着爱珍和小勇踱着方步,偶尔闪着绿光盯着他们“喵,喵,”地叫几声。微茫的月色从头顶上一线寂寥的空中洒落,给四周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两人缓步在小巷中间,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映在院墙上,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爱珍忽然笑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吗?踩影子。”

“怎么会不记得,你、建平、大勇,有时候援朝哥和媛媛姐也跟我们一起玩。”小勇回忆道:“在路灯下你追我赶,打闹嬉笑。唉……真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去。”

“时间倒不回去,不过我们可以重温。”爱珍娇笑道:“石头哥,你来踩我的影子。”

“不,你来踩我的。”小勇让她逗起玩性,仿佛回到儿童时代,兴致颇高地说:“我们就以这条小巷为准,如果在巷内被你踩到,我就实现你一个心愿。反之,你就实现我一个心愿。行不行?”

“行,不过有个条件,我不动你就不能动,否则我哪跑的赢你。”

“没问题,你怎么说怎么是。”

“那好,我们拉钩。”爱珍伸出小手指勾住小勇的手,两人同声立下誓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乌龟。”

“开始。”拉完钩,爱珍猛地娇喝一声,出其不意地朝小勇影子踩去,她想偷袭。

可小勇早有防备,敏捷地躲闪开来,嬉笑道:“你想耍赖!没那么容易。”

静悄悄的小巷顿时充满欢声笑语,爱珍时左时右追逐着那飘忽的长影,宛如轻盈的蝴蝶寻着甜美的花蜜。可那影子像风一样顽皮,每当要踩到时,它却悄然飘走,还惹来一阵得意的笑声。

眼看就要到小巷尽头,爱珍忽然停下脚步。小勇则在原地蹦跳:“快来踩呀,你是不是又想动歪脑筋?”

爱珍对他翻个白眼,娇笑道:“我喘口气不行呀。”

她确实是在搅动花花肠子,小巷的出口有一盏高高的路灯,灯光必会将小勇的影子往自己这边拉的更长。只要自己悄悄地与他拉近几步距离,再突然冲上去,这么短的距离,他就是插翅也逃不出自己的脚掌心。

打好如意算盘,趁着小勇不注意又往前轻挪几步。深吸一口气,卯足劲来,突然一声不响地冲过去。

小勇怪叫一声,转身要跑。忽见巷口冲进一辆自行车,他本能地返回身,迎着爱珍紧跑几步,迅速把她抱在怀里闪到墙边。

自行车擦着小勇背心急驶而过,留下一串骂声:“小赤佬,次女宁,寻西呀。”

爱珍惊魂稍定,冲着远处大骂:“你才找死呢!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

小勇吃吃直笑,拍掉她背心上的墙灰,劝道:“算了,算了,又没伤到哪。”

他原以为爱珍还会说几句狠话解解气,谁知她却拿脚在影子上狠跺几脚,嫣然一笑:“是我赢啦!愿赌服输,不准反悔!”

“行,行,”小勇哭笑不得:“是我输了,你想吃什么?我替你买。”

“你还当我是小姑娘呀,”爱珍坏笑地说:“我现在没那么好骗,这个心愿先留着。你做好思想准备,我非……”

说着说着忽然发起愣来,望着李小勇凄然一笑:“我想起大勇来,上次也是自行车,他也跟你一样奋不顾身的只知道保护我。”

潸然而下的眼泪,让小勇一时手足无措,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搂着爱珍的肩膀,擦去她的眼泪说:“大勇不在还有我,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什么困难,或者有谁敢欺负你,记得跟我说,我一定替你出头摆平。”

爱珍幽幽吁一口气,落暮地说:“小时候你最疼我们,我哥和大勇只知道疯玩,只有你看我们累了就帮我们做,看我们渴了就想方设法去讨水,看我们嘴馋了就偷家里钱去买好吃的。”

“谁让我大你们一岁呢,就凭你们叫我一声石头哥,我也要解决你们所有的难事。”

“是啊,那时候你在我们心中是无所不能,好像没什么事做不到。”爱珍苦笑:“要是现在还跟小时候一样,只要我说一句:石头哥,去把大勇抓回来。你就真能把他抓回来该多好。”

小勇沉默良久,坚定地说:“我抓不回大勇,但我一定能把自己变成大勇,做大勇喜欢做的事,走大勇未走完的路。”

两人如同小时候那般相互偎依,走到宿舍门口才分开。而这一切被在宿舍门口徘徊的汤佳贤看在眼里,他本想等爱珍回来跟她长谈,但看到两人亲密的样子,心里就像是被一根浇了柴油的火把点着,燃起熊熊忌火。一边暗骂爱珍水性杨花,未婚夫才死多久就迫不及待找男人。一边又暗暗责怪自己下手太晚,恨自己瞻前顾后,拖拖拉拉。

忽而又想,这男人肯定是占名义上的便利才捷足先登,只要自己打破这虚幻的假像,那么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

想到这,他追上小勇道:“李小勇同志,我是附属医院的医生。你母亲的检查结果我看了,并和于教授一起进行过探讨。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们可以谈谈下一步的治疗事项。”

小勇上午在医院见过他,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一眼就认出汤佳贤,知道他是爱珍的指导老师。但他对这位汤老师第一印象并不好,觉得他过于高傲,瞧不起人。这印象只能放在心里,又是医生又是老师,千万不能把他得罪。

小勇恭恭敬敬道:“真是万分感谢。”

汤佳贤把手一指:“我们到花园里细谈。”

说完也不礼让,昂着头率先走到石桌边坐下,也不等小勇落座,就开门见山道:“从检查结果来看,患者脑部没有异常突变压迫神经和出血现象。我们分析是选择性失忆,所谓选择性失忆就是只有有一些被大脑自动选择的记忆会消失,导致患者都不知道这种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是大脑的自动保护,避免过分伤心而导致崩溃。产生选择性失忆的原因主要是受到外部刺激或者脑部受到损伤,你母亲属于遭受到重度心理压力,从而在意识、认同和行为协调上突然发生改变,这样容易造成身心崩溃。如果意识发生改变,则记不起重要的事件,便会发生心因性失忆症。我说的这些你能听的懂吗?”

李小勇就凤姣的病情请教过龚丽君,对汤佳贤说的话倒也能听的懂。病因的产生他心里清楚的很,如何治疗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点点头诚恳地问:“怎么样才能让我妈妈恢复到以前的精神状态?”

“治疗方法其实很简单,把她失去的记忆告诉她,再找一些李大勇同志生前的相片、日记、奖状之类的实物予以佐证。”

如果是这种简单的治疗,根本用不着他来说,在家就听龚婶讲过,还用得着到上海来!李小勇摇摇头说:“汤医生,你说过选择性失忆是人脑的自我保护,是为了防止大脑崩溃。如果强行唤醒记忆,导致我妈妈身心混乱,我还不如放弃治疗。”

汤佳贤没想到李小勇会知道治疗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他笑着继续鼓动:“确实,治疗有可能会产生身心混乱。但如果及时进行心理疏导,病人的痛苦将会大大降低,达到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这样产生身心混乱的概率就会减小。放弃治疗也是有弊端的,首先对她本人来讲就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让一位母亲忘记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很悲惨的。何况她的儿子还是为国捐躯的烈士,这对烈士也是不公的。其次对她身边人的生活带有不必要的影响,你难道要以李大勇的身份去生活一辈子?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要走的路。逝者已去,但活着的人要创造更好的生活质量。你这样年轻,难道要一辈子活在影子里?”

李小勇笑道:“不必考虑我,我只关心我妈妈的身体健康。”

“我对你的献身精神很钦佩,但你也要考虑其他人的感受。”汤佳贤见无法打动李小勇,心里有些着急,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放大:“刘爱珍同学也有权利享受自己的人生,她正处在如花朵一般的年龄,人生的路还很长。学校很清楚她的优秀和刻苦,也一直把她列为重点培养对象,所以入校没多久就给她安排助理工作。如果不出意外,读完大学后她可以留校继续深造,还有可能被公派留学。她以后的世界将是缤纷多彩的世界,难道你希望她永远活在死人未婚妻的身份里?希望她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拴住手脚?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对她极大的不公。我也不相瞒,我喜欢爱珍同学。以前她有未婚夫,我只能把爱埋葬在心里,只能去默默祝福她幸福。现在我认为我可以去爱她,也能给予她最美好的生活。所以我希望她能尽快从阴影中,从她前未婚夫的家庭中摆脱出来。”

汤佳贤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一些用词如“死人、阴影、摆脱”等,让李小勇听的极其不顺耳,因为不清楚爱珍对这位汤老师的态度,他才隐忍不发,淡淡地说:“爱珍的事由她自己做主,我相信她能做出最好的决定。治疗的事等明天于教授查完房再说吧,我也要回去跟我爸商量。在我们没有做出决定之前,希望汤老师不要过问!”

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因为大石头只是心善,但绝对不是傻瓜。既不是凤姣的指定医生,又不是负责病房的临床大夫,仅仅在上午有过一面之缘的他跑来鼓吹治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爱珍断绝与大勇家的关系。这绝对不是医者父母心的仁慈,甚至在无视凤姣的身体健康。可这个自以为是的傻蛋,怎么可能让爱珍脱离出来,既使成不了儿媳妇,她还是人家的外甥女呀。

李小勇也不点破,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