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盛泱王宫——惊华宫内。
和绝大多数望亭宴后还把酒行乐好几天,玩够了再归府的大臣不同,新帝沉宴倒是第二日宴一结束,就赶回了宫。
假山庭院,宫殿门前栽着两棵挺拔的松树。
再往里走,是一片竹林,气氛幽寂而安谧。来往的宫人手脚都轻轻的,统一穿着素净的白衣。
与惊华宫整体朱红庄重的格调不同,这里偏僻宁定,是作粉墙黛瓦的雕饰。合着一扇纸门前,甚至还摆着一座计时的竹漏刻。
如果不是水珠“滴滴答答”的从漏刻中落下来,记录时间的变化,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他今日醒来过吗?”
沉宴负手,站于纸推门前,问道:“药喝过没有。”
在他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素衫的小童。小童发顶戴着一个细窄的桃木发冠,眉间点了朱砂,垂眉顺眼答道:
“少阁主辰时醒来过一次,言师兄给师父送药喝下了,而后和九九玩了会儿,就一直睡到现在。”
沉宴皱着的眉头略微缓了缓,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童颔首:“是。”
——这里正是方才在望亭宴上,让沉宴为之发怒,甚至重惩了莫必欢父子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的宫殿。
他原本应与沉宴同去望亭宴,但因久病不愈,仍缠绵于病榻,未能出席。
……也万幸他没有去,否则那些循规守旧的老臣子恐怕又要被活活气死。
——他参宴,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宴?
从朝堂的角度来讲,观星阁只属于君王一人,没有君令绝不可私自参与政事。自然也不没有参加朝臣们的望亭宴的道理。
从礼法的角度来讲,楚渊已是先帝废过的神侍,应当终身不可踏入星野之都一步。
而今他不仅踏进来了,住进了惊华宫里,还和新帝一同参加望亭宴——
那是什么道理……!?
岂不是将新帝想将他重新立为观星神侍的打算昭告天下?
礼法伦常全成了笑话!?
大臣们一直极力反对此事,却一直与沉宴僵持不下。
他对继承自己父亲的观星神侍有一种奇异的执念,如何也不肯退让。
此刻,连夜赶回来的新帝风尘仆仆,但他却不肯回去休息。
他守在楚渊的房门外,想趁他待会儿醒来喝药时,见一见他。
“陛下要不进去等罢。”
连掌灯的小童也禁不住说:“夜里风大,您莫受了凉。”
然而沉宴摇摇头:“不用。”
“朕一拉门,风就灌进去了。羡鱼仍在病中,对他养病不好。”
小童张了张嘴,想劝他那要不去一个书房等。怎么也比站在这门口吹风好。
但是想来沉宴也不会愿意错过楚渊醒来后的第一个瞬间,便又将话咽下去了。
四月的盛泱,日落后夜风还是有些寒冷的。
新帝的手在风中吹得凉浸浸的,像生冷的铁。
“言晋。”
稍时,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很轻,但一下拨到了沉宴心上。
“羡鱼。”
他道:“我在这儿。”
走廊的拐角处,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少年端着托盘,原本准备如往常一般走过来。他手里小心翼翼捧着温好的药,但在见到沉宴的一瞬间,略微顿了顿。
“……陛下。”
他低哑地打了声招呼,但是声线中听不出什么遵崇敬仰的意思。只是礼节上的问候。
“交给朕吧。”
沉宴一颔首,意欲从银面具少年的手上接过托盘:“朕来喂羡鱼服药。”
银面具的少年却略微躲了一下,避开了,征询地朝房间的方向望过去:
“师父的意思呢?”
房内白衣人静了静,而后道:“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宫里去吧。”
“呈药这种小事,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应当亲自动手。”
“……羡鱼!”
沉宴低咤出声。
他们二人静了静,隔着一扇纸门,半晌后,沉宴问:
“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楚渊不吭声,沉宴缓了缓,哑声道:
“即便……即便你不愿做我的观星神侍,我们也还是知己。”
“楚渊是废弃之身。”
楚渊道:“没有做陛下观星神侍的资格……也没有做陛下知己的资格。”
“我不在乎!”
沉宴怒喝道。
然而,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没办法再聊下去了。
楚渊轻予溪疃对叹了一声,像一片云倏然被风吹动了,他叹息道:
“晋儿,你先下去罢。”
戴着银面具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冷郁而危险的小狼崽。但当楚渊一叫到他的名字,他身上的那种尖锐的敌意就很快缓和下来,悄无声息地掩藏了。
“嗯。”
他道:“师父记得喝药。”
求瑕台上方的夜空被云微微遮住了,月光撒不下来,显得有些暗。
沉宴站在夜风中,漆黑的发被吹的微微凌乱。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隔着一扇门,各自沉默着。
若放在数十年前,储君沉宴和观星阁少阁主还是挚交好友的时候,他们大抵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天。
那时沉宴还是在东宫如履薄冰,并不得宠的太子;楚渊还是灵力充沛,被誉为可“堪国运,定生死”的观星阁最负盛名少阁主。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他们以为会与彼此做一世最好的挚友,直到那件事发生——
“不管你说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都不会介意。”
沉宴说:“楚渊……我在意的,只有你。”
然而楚渊却没有吭声。
我在意的,只有你。
大抵彼此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苍白,楚羡鱼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
“你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良久,楚渊道:“还有千千万万朝臣在意,我不是配再踏入星野之都的人,我已经……”
他已经被人触碰了。
身为帝王的观星神侍,需要和君王有身体之交,以更能够准确地勘测天命。
然而楚渊十二岁起被定为先帝的观星神侍,在眉间点了以证“忠贞”的十字朱砂印,应当直到弱冠之后,再被先帝亲手破除。
只是没有想到,在楚渊十九岁的时候,他眉间的朱砂印就散去了——
他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所触碰,并至今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先帝因此而废去了楚渊预作“观星神侍”的身份,而今沉宴想再钦点他为自己观星时,这也是来自朝堂的最大压力。
——已经与他人有鱼水之欢的观星神侍,灵力不再充沛,他们就像受到凡人染指的谪仙一样,不再有为帝王观星的资格。
沉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想逼楚渊告诉自己,他只是真挚地将楚渊放在心上,尊重他……也倾慕他。
求瑕台再次安静下去了。
沉宴久久没有等到楚渊的回应。他捧着手上的药,端立在寒风中。
良久,沉宴低低叹息了一声,将门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侧身撇了进去。
——观星推命极耗人心力,楚渊本就极慧,能看到甚至一个国家的气运。
沉宴的印象中,总是觉得他病恹恹的,被人破身,灵气外泄之后,就更是长病。
现今已经说不到一会儿话,就时常昏睡过去。
沉宴静视着眼前人。
他还保持着沉睡过去之前,倚坐在软塌中的姿势。面容略微带些病气,容色苍白,但是看上去沉静而安宁。
仿佛身处权势中心的王宫,也犹如隐于深山。
有一种与世无争的静与清隽。
他的头发长而黑,一直垂到了塌上。
沉宴走过去,慢慢将那乌发拾起。
“要睡……”他叹息:“也要将药喝完再睡啊……”
托盘搁到一旁,沉宴取了瓷碗,亲手拥住楚渊的肩。慢慢将他托起,小心翼翼把药汁喂进去。
大概是药汁太苦了的缘故,楚渊的手指搁在地面上,略微按住了一点新帝的衣袖。
尝到药汁味道的时候,他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也将玄黑龙袍松松地揪住了。
“朕已经派人去将城外的流民安置好。”
沉宴道:“上次听巫人说,是他们的哭嚎和怨气影响了你的灵力。若出于安宁的氛围之中,将对你的病大有助益。”
楚渊无知无觉闭着眼,他的睫毛蜷长漆黑,阴影搭在瓷白的面颊上,就像一柄小扇子。
方才说话的时候,沉宴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但是仅听他的声音,沉宴也能想象得出他在门内的模样。
大抵又是拥被坐着,眼睫微微低垂着。
虚弱又淡漠。
他缓缓俯身,有一瞬间,新帝有一种想趁楚渊沉睡亲吻他的冲动——
但是随即,他又忍住了,直起身,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楚渊好好放回软塌。掖好被角。
“陛下。”
沉宴将药汤尽数给楚渊喂下,然后带好门,出去的时候,守着的宫人却立刻道:“……外头,有事禀告。”
“怎么了?”
沉宴皱眉,隐约有些不悦:“什么事。”“是朱大人。”
宫人道:“您散宴后派他去遣散城外流民的,刚才朱大人过来,坐在宫门前嚎啕……说是,给人打了。”
“……”
沉宴顿了顿,迈步朝殿外走去:“怎样一回事。”
……
这件事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前,朱世丰去城外驱散流民。
沧澜城破后,许多城内百姓都死在了那个城破的夜晚。
但是也有极少一部分人侥幸逃了出来。他们一路南下,逃到星野之都,要为亲人的枉死讨个说法。
朝廷和稀泥,两头装聋作哑,不仅不理会银止川的上奏,也不许这群流民入城。
铁了心不肯调查此事。
然而即便如此,这群流民也不肯离开,就日日宿在这城墙底下,白天击鼓喊冤,夜里就合衣躺下。
有不少人放弃,回了老家,或另寻小镇重新过活了。
但更多的沧澜人仍魇在亲眼看着血亲遭受屠杀,痛苦死去的那一晚,迟迟无法走出来。
他们愿意用这侥幸存活的余生,为所爱之人讨一个说法。
长久以往这么下去,城外的怨恨之气就非常浓烈,早前有一个巫人禀告,说楚渊的病长久不好,就是灵力受了这怨气影响。
沉宴也因此下定决心,令朱世丰去将这些流民安置妥当。
然而好巧不巧,没有想到,朱世丰去城外的那一会儿,正碰上银止川从行宫回来。
“都让开让开——”
朱世丰带着一众家丁,骑马列队至城头,嚣张跋扈地巡视了一圈:“从今日起,城内外就不许集结流民了!”
流民们衣衫褴褛,或蹲或站地蜷在墙角下,呆望着这群提刀之人,目光微滞。
“什么味儿啊。”
朱世丰捏着鼻子:“酸臭死了。眼看这夏天就要到,天子脚下,王都之外,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流民们都无固定居所,又无处沐浴,集结过的地方,自然气味不佳。
“这都是哪儿来的粥棚?”
朱世丰审视了一圈,望着城头立着的几顶帐篷,道:“给我砸了。”
“哎——哎,使不得啊,大人!”
见他要动手,旁侧知情的商贩赶忙赶了上来:“这都是太傅府林大人设得粥棚,每半月施一次粥的,砸不得的。”
“怎么砸不得了。”
朱世丰道:“我这是给陛下办事,有什么人敢阻挡?”
“现在都传,少阁主久病不愈,是灵散气虚,受了恶邪染污圣体。”
他在粥棚旁边来回转着,神情中一副满满的傲慢之态:
“这流民整日在城外哭嚎,着实不吉利。此举此行,皆是为了陛下和少阁主。林大人这样又是给他们送冬衣,又是施粥的,他们怎么肯走?回头少阁主出了事……谁耽搁得起呀……!”
银止川在望亭宴上被西淮下过药后,半夜无眠。
今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吃过早饭之后就立刻乘了马车下山回府。
一路上都还算得上顺利,虽说在轿中与西淮两厢静对多少有些尴尬,但总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唯独走到城头的时候,马车倏然停了,车夫回过头来,说道:
“不好意思啊少将军,公子,前头有人在闹事……劳烦您等一等。”
银止川没想到在这盛泱的王都竟也有人会闹事,登时挑开了门帘,准备看看这思路清奇的人是谁。
——结果一掀帘子,就听老熟人朱世丰正骂道:
“即便有流民冻死饿死又怎么啦?那和陛下有何关系?”
“——总归是那镇国公府银家做的孽,银止川那小子都没有烂穿心肝,当街被马车撞死,小爷我怕什么善恶报应?!这粥棚,我非砸不可!”
此时朱世丰心里,满是对上次在赴云楼被银止川痛打的愤懑。
恨他让自己当众出丑,又恨他扭折了自己的胳膊。害得他连一年一度望亭宴也错过。
他不知道银止川正在离他不到五十米的城门口,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银止川都听在耳里。
骂起人来,就尤为阴阳怪气。大有叉着腰要骂个滔滔不绝的架势。
围观的众人一听他这么说,却登时都呆了。
只因银止川是出了名的谁辱没他亡故父兄,他就定要让谁好看。
朱世丰竟这样将话当街讲出来,他们呆愣之余,一时间都恨不得换一副没听过这话的耳朵,回头被他连累。
“怎么,还不敢说了?”
朱世丰见旁侧一众人都是怂儿吧唧,一副孬得不行的模样,恨道:
“你们还有没有点骨气——今日之事,我是为陛下分忧!”
“在下走到此处,看到这样多的流民离家失所,无处可归……我朱某虽不才,却也知道心痛懊悔……!”
朱世丰道:“银家那小子,却仗着自己跋扈放浪,父兄做的亏心事,提也不让人提!哪里还有一点天理!?”
周围的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朱世丰接着道:“要是我,本公子下回见到他,必定当众骂个痛快!”
“他那狗娘养的短命鬼哥哥,死在沧澜也就罢了,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就应该跪下来,天天在这城头磕响头忏悔!……目无王法,不讲道理的东西!”
要非说朱世丰有什么毛病,他只有一个问题——
他这一辈子,不是正在作死,就是在作死的路上。
银止川原没想在刚进星野之都第一脚就惹事,但朱世丰当真是个活宝,总是上赶着给他找乐子。
他昨晚本就没睡好,憋着一肚子气,当即一笑,将手中挂坠放到西淮手心。
走下车了去。
他慢悠悠走到粥棚下,一脚踩上镇城大石,朝那即将“求揍得揍”的朱世丰和煦问道:
“听闻有人在念本公子的名字。特地快快赶来,不知朱公子有何要事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