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席宴开始前,差不多就都是大臣们互相交际寒暄的时间。
他们平日里分明每天上朝都能见面,现在说起话来,倒好像十百八年都未见过了。恨不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出来诉衷肠。
并且越是靠前的席位,推杯换盏的人也愈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地看着,稍时,倒是倏然有人提议,来组一场诗会。
“我们每人作诗一首,交由众人传看。评选出其中文思最佳,最受好评的一首,再呈给陛下评看。”
那人道:“当然,评选时自然是将名字遮住的,为不记名评选。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
银止川哼笑了一声,道:“这种话只怕骗鬼也没人相信吧。”
原因无他,只因提议这场诗会的人,就是莫必欢那多年应试不中的草包儿子。
他在这样一个档口提议诗会,又声明要将最好的呈给君上评看,打得无非就是要趁机讨好君王,给自己留个好印象的主意。
“但是……他既然说了要不记名,又如何确保评中的人是自己呢?”
西淮问道:“若按照你所说,他诗词不佳,应当很难评中才对。”
“也许是串通好的吧。”
银止川不甚在意,对他们文官中的这些勾勾绕绕也十分厌烦:“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西淮却默了默,眉头略微蹙起,仿佛在细细思索着一般。
这场诗会原本没多少人感兴趣,但因为是莫必欢的儿子提起,许多想要巴结他的文臣便纷纷响应。
仆从们端着木盘,上来给每一个席位上送了纸墨。
待词写好后,再统一收起。
银止川原本没准备参与,宣纸一落他的桌案,他就准备随手画一只王八扔上去——
莫必欢父子提议的诗会,能让他提笔落一滴墨,被嘲讽也应该是一种荣幸。
然而,奇异的是,西淮却神情略微犹豫了一下,极轻声地朝他请求道:
“我可以试试吗?……”
“你?”
银止川微顿,道:“……这样的诗会,有什么好参与的。”
但他随即一停,想到这似乎还是这小倌被自己带回府后,第一次朝他求什么事。当即又转过话头,道:
“……好罢,你想试就试试。没什么关系。”
西淮接过宣纸,提起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
银止川看着他,才发现这人铺纸落笔的姿势相当端正,完全像经过天长日久的教导和练习之后,形成的习惯和坐姿。
和那些在春楼里,简单学几个字,描诗作赋以讨好恩客的表面功夫完全不一样。
这才想起来,西淮曾经说过的,他父亲也是文人,曾小有成就。
西淮人瘦,略一提笔后,手腕就从衣袖中露了出来。
袖口很宽大,随着西淮的动作,一下滑到了他的手肘处。
露出来的小臂干净白皙,映在日光下,像一截莹润的玉。
银止川坐在一旁,撑着头看他,不知怎么,脑海中就浮现起了方才上山的时候,同赵云升说的“玩小倌有什么难,不就是扒光了,压在身子底下亲么?”
他的手臂就看上去这样莹润干净,若是真的扒光了……
银止川一顿,突然像回过神来一般,止住了想将这一截玉,握在手中的念头。
将目光转到别处去了。
西淮不知道写了什么,银止川没问,他也没主动拿给银止川看。
倒是有些不怀好意的零言碎语飘了过来,是周遭不知哪些官员在低声私语着:
“哟,这回银七那纨绔带过来的人还会写诗作词?”
“看皮相还不错,舞文弄墨也会几笔?”
“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能带到望亭宴上来?出了赴云楼的门儿,还真以为自己不是婊子了。”
那些声音不大,却可以清清楚楚地传进西淮的耳朵里。
银止川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西淮容色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落笔极稳地写着自己的词。
仆从过来收起宣纸的时候,他才略微笑了一下,道:
“戏玩之作,不值一提。”
在宴席正中央,仆从挂起了一个白帆布。一人誊抄着送上来的诗词,另一人再挂到白帆布上。
全部挂好后,再由一人唱诵出来。
“你说莫必欢会想什么样的法子确保自己的儿子一定能得魁首?”
看着那宴席中央匆匆忙忙的身影,银止川略微挑起了眉,问道:“这老这小子在歪门邪道上总是聪明得很。”
西淮神情平淡,很端秀地坐着,冷清得依然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聪明是聪明。”
西淮淡淡道:“只不过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山中风景不堪怜,天上人间万事颠。谁知道,此生缘,无限情怀似旧年……!”
一人高唱道:“——莫必欢莫大人留!”
因为不参与诗会评选,莫必欢留了名姓,且作为诗会的开篇。
他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朝四面拱手,满面春风道:“承让,承让。”
“莫大人天赐之笔,文思精巧,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不愧是御史台长史,如此一支笔,不为陛下效力,可不是糟蹋莫大人如此才华?”
“莫大人一首词,真是令我等折颜啊……!!”
不出意外,周遭一片溜须拍马之声。各个想巴结他的文官都只怕自己说迟了,说得声音不够响亮,没有叫莫大人注意到。
西淮静默地听着,脸上一片平静——
这是他父亲的词。
不过是改动了几个字,甚至连词首的词牌名也未变。
只可笑他父亲当初写这首词是尚且年少时,与他娘亲有了分歧,二人不欢而散,他写来向西淮娘亲求和的。
谁知道今日,会被莫必欢当做望亭宴上祝礼的词,真是滑稽至极。
“你写了什么?”
银止川听场上平平无奇的诗稿,一面叠着纸蛙玩,一面问西淮道。
西淮面容沉静,他摇了摇头,答道:
“我作得不好,不值一提。”
“噢,是么?”
银止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挑起眉梢来,显然不信。
“是啊。”
西淮却不动声色,他只垂着眼笑:“待会儿念出来,也不会如何引人注意。能博场上诸君一笑,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从侧面看上去,西淮面容冰冷而白皙,就像一块瓷白的玉。他眼睫如一把小蒲扇似的,扫在眼睑上,投出一小片青色的阴影。
看上去又淡漠,又隐秘。
他身形端秀地坐在那里,银止川却突然觉得他好像藏了一肚子的坏水儿。
“山色迷离,水光摇曳,东风不管吹花坠,依稀记得旧游时,相逢又是春归计。
燕子双栖,莺儿半醉,一声啼鸟催人起,天涯芳草梦难寻,落红满地望无际。”
“山鬼门,佛狸祠下村。望断云迷烟景。碧天昏,独倚危栏凝睇。眼中人,万事都休说,画图新。 ”
……
又念了数首,都是平平无奇的诗作。
不少人都听得哈欠连天,想这宴席怎么还不开始。
直到念至最后——
“第三十九篇!”
一名念诗的仆从唱道:“——‘五云朝入帝王台,万寿千年此地开。
世间无谓可远游,千里天边一雁来。
君恩阔阔无报报,臣恨心忧至山海。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
坐满文官的列席上,原本百无聊赖的众人均是一顿,打着哈欠的朝臣也定住了,场上猛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一人喃喃道:“这诗……这诗好啊……”
“这诗好啊……!”
他缓缓鼓起掌来,而后,席作上众人才仿若大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一阵掌声。
“能在望亭宴上作出这样诗作的人,不一般。”
连银止川听了,也略微眯起眼,他将指尖的纸蛙轻轻一按,令纸蛙跃了出去,道:“想不到现今朝野上下,还有这样有才有勇的人。”
西淮淡淡倒了盏酒,笑道:“也不过平凡之作,当不起少将军如此谬赞。”
“这不是谬赞。”
然而银止川却正色道:“想不到今日的朝堂之上还有作得出这样诗作的人。”
他一向是吊儿郎当,纨绔不羁的人,几乎没有这样正经地夸过人。
“你不知道。”
银止川道:“这首诗如果放在别处,尚只有气蕴开阔,文笔绝佳的优点。但在今日这样的望亭宴上,就绝不止如此了……!”
——盛泱在建国之初,曾有八个世家大族。
他们立下汗马功劳,从盛泱先祖那里得到丰厚的封赏。
但是到了新帝沉宴这一代,世家势力嚣张,君王与世家历来不和。
这样一首词,称八个世家大族为“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既巧妙表达了忠心,行至天涯海角也不忘君恩,渴求报答;又坦诚诉说了对君王不信任自己的伤心。在这样为增进君臣关系而举办的望亭宴上提出,实在是显得文思巧妙,又勇气可见。
登时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众人议论纷纷,银止川道:
“不知道是哪个文臣作出的。往后从他家府前路过时,可以上去打个招呼。”
他吊儿郎当地屈起只膝,手搁在膝盖上。真是一副十成十的混世魔王模样。
说是去“打个招呼”,但是想来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被他“打招呼”。
场上窃窃私语了一阵儿,然而奇异的是,过去了许久,这篇获得一致好评的诗作,竟依然孤零零地悬在那里,无人来认领。
“难不成是因为我们这场诗会并未设置彩头。”
有人疑惑道:“才令拿了魁首之人,不屑于站出来承认?”
“也有可能是怕得罪莫氏父子,不敢承认。”
银止川听着场上众多猜疑之声,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偏头,朝身侧的西淮望过去,问道:
“你写了什么?……这首诗不会是你作的罢?”
西淮正静静看着宴席,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见银止川突然转向自己,顿了顿,道:
“不是。”
银止川有些狐疑,但是待他再望向场上时,竟已有一人站出来道:
“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承认了——”
“这首潦草之作,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所写……!”
众人目光朝那出声处望过去,只见莫必欢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上站起身,做出一副腼腆之态,拱手笑道:
“承让,承让。”
“……”
银止川道:“怎么会是他?”
这名站出来认领最佳诗作的人,正是莫必欢烂泥也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莫辰庭。
他一贯以学问奇差扬名天下,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诗作?
——那除非是脑袋瓜子被人开了瓢,直接灌了墨进去。
席上一片沉默,但也只短暂地安静了一晌。随即,更多的是莫必欢的党羽,反应过来了,互相捧场地叫好。
给莫必欢的草包儿子一通乱吹。
“笑话。”
银止川拈着酒杯,冷笑道:“这等诗作,要是莫辰庭能写出来,他老子也不至于到处去抄别人的词。让他自己儿子给他当枪手不就行了?”
“但是如果不是他所作。”
西淮慢慢道:“为什么这首诗没有人出来认领?”
“那必然是他用权势强压人。”
银止川道:“谁写得最好,就必将诗作让给他——!”
西淮不回答,但是他唇角略微带着笑,将银止川倒在桌案上的酒一杯饮尽了,轻轻说道:
“噢,是吗?”
然而,在场上的文官之中,显然也有与银止川想得一样的人。
只听在在这满堂的奉承谄媚之言中,有一声微微的冷笑,道:
“街头巷尾的偷儿,扒人钱财,不过窃取三钱五金;诗会场上的贼人,窃人词作,却是窃的无价之才。”
“那是谁?”
宴席上倏然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均转目望过去,西淮也循声偏头,问银止川。
“林昆。”
银止川眯了眯眼:“去年刚进御史台,与莫必欢不太对付的一个新人。”
“他……”
西淮略微停顿,注意到这名年轻人的席位排列并不靠前:“他敢这样和御史台长史说话?”
“他自然敢。”
银止川却弯唇,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嘲讽之意:“你以为他是谁?——他是世代为储君太傅的林家嫡世子!”
盛泱林家,这说出去,大抵在星野之都的书生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若说银止川的出身,镇国公府,是世代为将帅,为武官者的最高点,那么林府则是另一个高峰了——它是盛泱每一个读书人心之所向之处。
“林昆入朝之后,因为不与任何党派结营,才被排挤坐到末席。”
银止川道:“并非他官位不高。否则,依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得罪了那样多的人,早就收拾东西滚蛋了,朝中那些异党也不至于被他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
此时,林昆眸子冰冷,坐在末席,依然恍若一根不肯被折断的刺般扎在文臣列位中。
“你……”
莫必欢压低了声:“林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林昆抬眸,淡淡一笑,道:“随口一言,莫大人不必当真。”
“你这是在讽诗作不是我儿所作!”
“这诗是不是莫公子所作,想必在座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你……!”
莫必欢道:“那你倒说说,这诗是什么人写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所写。”
林昆道:“我只知写出这等诗作之人,必定早已中第,不至于屡次名落孙山。”
莫必欢的脸已然绿了。
宴席上的其余文官都已不太敢说话——
这两个人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一个是御史台长史,一个是世族林家的嫡公子。如此吵起来,惹得其中任何一方不高兴,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银止川放下酒杯,抱臂看戏起来。
“你说他们吵起来,”他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问道:“林昆以诗作骂,莫必欢那老东西听不听得懂?”
西淮坐在他身旁,却目光微冷。
他神色中有些异样,一双漆黑琉璃般的眼珠一直望着场上,好似现今已经吵起来了的局势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陛下……”
他张了张口——
“陛下驾到!!——”
就在此时,林昆与莫必欢之间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的时候,一阵礼乐声倏然响起——
新帝入宴了。
沉重整齐的禁军步伐向两边开道,百匆匆忙忙忙退开,俯首行礼——
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君王由侍从跟随者迈进来,他着明黄衣袍,面如冠玉,眉眼含笑。
看上去尊贵而温和。
一时间,夹道边的众臣都纷纷站起,拜首行礼,高呼:
“吾王万安,盛泱国祚无疆!”
新帝微微弯眼,很平易近人的模样,道了声“平身”。
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各自随意就好。
“我方才听莫大人与林爱卿正在说论什么。”
新帝微微笑道:“不是是为何事?”
莫必欢正愁无处申冤,当即抹了鼻子眼泪,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陛下,您可得为小儿做主啊!”
莫必欢蜷着肥胖的身子,坐在地上,哭道:“他从前是顽劣了些,但近来已知道用功了。未想好不容易有些成绩,却受林大人这样污蔑……”
新帝将目光朝林昆放过去,林昆微微偏过脸,一片冷淡。
“将莫公子所作的诗篇呈上来。”
新帝道:“朕先看一看。”
“哎,哎!”
莫必欢大喜,赶忙催促着身后的仆从:“快拿去呈给陛下……陛下明目如镜,一看便知是不是犬子所作,还犬子一个公道……犬子作此诗文,不为名利。只要能得陛下一句赞赏,就已是修不来的福气……”
——他还是想推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
薄薄的纸张,落在新帝手里。
他从上而下粗略扫过,莫必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同时,西淮也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许久后,他放下纸张,朝莫必欢儿子望过去,分不出喜怒问道:
“莫辰庭,这诗确实是你做所?”
莫辰庭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地发现新帝的神色与方才有些不同了。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犹犹豫豫还是道:
“……是,臣下写了这诗……”
薄薄的宣纸在沉宴手中捏皱,他注视着莫辰庭,倏然笑了起来,却将案上酒盏倏然毫无征兆地向他重重砸去:
“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