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青楼妓馆,会在妓子小倌的身上挂环配等小东西,以求取悦嫖客。
但那种东西十分令人遭罪,许多小雏妓挂上去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得病而死。只有对待那些不听话,无所谓他们死不死去,只想图个一时新鲜的“试验品”,青楼才会这样做。
银止川只是曾听人提起,没想到会在西淮身上碰到。
“他们……怎么会这样对你。”
回去的马车上,银止川在沉默中开口。
西淮目光静然,遥遥地看着马车外,答道:
“少将军后悔了吗?发现自己花高价买回来的,不过是一个被人当做图新鲜的残次品。”
“……”
银止川百口莫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西淮的模样在那天的春宴里,分明就是最出挑的。
而且气质一看,也绝非低贱出身。
要么是家族败落,出了什么变故,被罚进通妓坊充妓;要么是从小被人拐了,由人贩子卖进去的。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被这么对待。
可或者,这世上人本身就有恶趣味。
越是高不可攀的名门世族,失势后就越叫人想恣意折辱;越是冷清矜贵的气质,就越叫人恨不得凌虐毁掉。
偏偏这两头,西淮还都占了。
“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良久,银止川低哑开口,问道:“我还从未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
……家里事。
西淮淡淡地抬了眼,觉得很讽刺。
他想得出和任何人谈起家族败落的场景,却独独想不出和银止川谈起的样子。
要他怎么说?
多亏了你的父兄逃战弃城,所以我的父母姊妹都死在燕启人手上了?
如同冰雪荒原的一般的面颊上,微微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我父亲是个文人。”
良久,西淮还是只没有触及任何敏感区地说:“读了几年的书,小有成绩。”
银止川静静地听着。
西淮接着道:“但是他不会讨好人,得罪了根本不能得罪的人物。被罚罢官,我们全家就都和他一起,被迫远离了家乡了。”
“……再没过多久,后来又遇到别的变故。我和家人走失,被人贩子捡去,就卖进妓馆了。”
很简略的三言两语,大致讲了在遇到银止川之前的经历,以及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银止川听完,却问:
“那你也读过书?”
“读过。”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指:
“四书五经,君子策论,二十四史,都读过记烂。”
“那你……”
银止川顿了顿,道:“那你在妓馆的时候,他们没有因此珍惜你么?”
“珍惜。”
西淮品读这两个字,觉得很可笑一样,反问道:“你知道在妓馆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讨男人喜欢。”
西淮漠然说:“否则读过再多书也没有用。没有男人想上你,照样会挨打。”
“……”
西淮坐在靠窗户的那一侧,视线并没有看银止川。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纤细而脆弱,像他的人一样,有一种天然的冷郁感。
这是本应当用来读书捧卷的一双手。
但是在通妓坊,它学会了很多和提笔完全无关的东西。如何抚慰自己,如何取悦他人……
“说起来,确实很多人喜欢这个。”
良久,仿佛想起了什么,西淮微微一笑,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问道:“你喜欢么,银少将军?”
银止川:“…………”
目光中,这个寒玉一样的年轻人神情中有一种嘲弄与自厌的神情,好像通过掀开自己的伤疤,能得到一种自虐一般的快意。
银止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道:“你为何不将它取下来。”
“现在你已经离开赴云楼了,如果你想,我不介意你把这东西弄掉。”
然而西淮却略一弯唇,淡声说:
“锁死了。这辈子都取不下来的。”
通妓坊给不听话的新人戴上这样的东西,就是为了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
无论你从前是如何的名门公子,冷冽心性。进了这里,都只能是一个苟延残喘的人下之人。
不配再有尊严人格。
这仿佛和刺字黵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毁去一个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银止川不知道再怎么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就一直没有吭声。
外头的街道很吵,但马车里很静。
时不时碾过一颗小石子,会略微的颠一下。西淮的神色冰冷而漠然,从侧面看过去,就好似一个没有早已没有喜怒的白玉雕像。
只那么静静地侧脸望着窗外。
下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个西淮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的缘故,银止川似乎略有歉意,伸手扶了扶西淮。
西淮一顿,随即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受,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谢谢”。
……
见银止川下马车,府里的小厮都赶忙迎了上来。
“公子。”
银止川略微像他们示意了一下买回来的一些东西,吩咐道:“将这些搬去杂物府。”
“过几日,再派人去一趟布庄。那里有订的几套衣裳,望亭宴之前取回来。”
“是,公子。”
“小厨房的饭菜做好了么?”
见他们几个人似有踌躇之意,银止川问道:“怎么了。”
小厮悄悄看了西淮一眼,而后附到银止川耳边,低低地私语了几句,退下了。
银止川倒神情上还没什么变化,仿佛没什么事发生。只对西淮说:
“你先进去吃饭。我有些事……处理好了就来。”
府邸西淮才来了没多久,去正厅的路都还没记住。
当即就由一个仆从领路,带着他过去了。
银止川看着西淮清隽单薄的背影,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他走至转角处,消失不见,才低低对小厮说:
“走吧。”
薄暮铺满了天空,仰头望过去时,是一片暖意的橙色。
银止川跟着一个仆从,在府内七拐八折,往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走。直到没什么人了,他才停下来。
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枯树,两只黑鸦停在上头,眨着黑豆子似的眼睛歪头看着来人。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银止川将仆从留在门外,独自推了门进去。
“无恨兄。”
见到门内的那个身影,银止川顿时笑起来,称呼道。
而那人原本撑首在发呆,听到动静也抬起头,同样笑着说:
“止川。”
银止川关好门,确定无他人跟随了,这才走过去,坐到那人身侧。哑声说:
“许久未见,你从沧澜回来了?”
……
七年前,银止川十五。
“二哥,你看看他,七弟又抢了我的雪缨枪!”
“什么叫抢?那是你输给我的!”
院子内,一群少年们打打闹闹。
镇国公府气势恢宏,每一根柱子都是雕梁画栋,走廊上仆从们来来往往。
庭院的草木长势正好,阳光充沛,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银止川吊着只腿,左腋下夹着一根木拐杖,一眼眯起,偏头,“biu——”地一声,做了一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假装要将朱墙上的一只飞鸟射下来。
“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安分。”
银止川二哥从他身边走过,拍了一拍少年的肩,笑道:“当心以后长成瘸子。”
“长成瘸子也能杀十个燕启人。”
银止川嘻嘻哈哈道:“二哥,你们这次和父亲出去,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半年吧。”
银止戈抬脸,看着院子里金澄澄阳光,似冥想:“回来和你一起过岁宴。”
“好。”银止川笑:“那我在家等你们。”
几个哥哥都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的,一名少年正在攀着另一名少年比身高:
“还差这么一点点,等过完年,我指定就超过四哥了!”
“行行行,超过就超过,下次爹再拿藤条抽你,别哭着赖着要我给你求情。”
他们都嘻嘻哈哈的,稍时,另一名少年走过来,身子往银止川身上一仆,和银止川勾肩搭背地:
“老七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回来,再和你一块儿踢蹴鞠去。”
这是银止川六哥,和他只差一岁,也是很顽皮的少年。
三哥从廊檐下走过,恰巧和银止川与老六擦肩而过,一身黑衣劲装,淡淡道:
“然后再摔成胫骨骨折吗。”
“……”
“哎呀,三哥你嘴不要这么毒嘛!”
老六哈哈大笑:“摔成胫骨骨折你心悦的卿卿姑娘也是喜欢七弟啦哈哈哈哈。”
“……”
一记冷冷的眼刀自银三抛来,刚和银止川六哥比完身高的老四赶紧出现,拖走一方,稳定大局:
“停——不要再引战下去了。谁再说和姑娘有关的话题谁今晚打扫校场!”
“四公子,照月小姐来信了……!”
然而正当此时,一名仆从从院外奔来,手中高举一封绯红信笺,高呼。
银止行(xing)登时道:
“真的吗,拿我看看!”
“噗。”
银止川六哥忍不住笑:“今晚老四打扫校场。”
他们银家有七个儿郎,各个不是安静省心的料子。上房揭瓦掏鸟蛋,下水摸鱼打石漂。
万幸镇国府大,否则凑在一块儿,连房顶也能掀掉了。
“好了,不要吵了。都去小厨房帮大哥做团圆饭吧。”
银止戈将这群闹腾的胞弟们凑到一处,竭尽全力使之保持和平:“明天出征,今天大家收拾好东西,都早点休息。”
“噢——”
儿郎们差差拉拉地回复,拖长了声音,走在末尾的,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是谁在嘀嘀咕咕说:
“七弟,打个商量嘛,雪缨枪还我,我拿二哥的踏浪马驹和你换……”
“等你回来我再给你换。”
这是七年前,银止川父兄出征前的那一天。
家中传统,每一回有人出征,大家都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以防在战场上有什么意外,都没有最后好好在一起,聚一聚。
但是银家将帅向来所向披靡,银止川长到十五岁,还没有遇到过和亲人生死离别的情景。
这一回他们要去的是沧澜,一个盛泱边境的小城。
有许多被流放的大臣官员都在那里,听闻近来时常受到燕启的骚扰。
朝廷不厌其烦,干脆派了银家将士过去,准备给他们个教训。
“这是给小七的。”
宴上,银家长子摸出一枚平安福,红色的丝绸,放在银止川面前,笑道:“下个月你生辰,哥哥们不能在家陪你过了,提前送份礼物给你。”
银止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就听他大哥接着道:
“十五岁了,往后不要再那么顽皮,早日长成为国效力尽忠的好儿郎。”
银止川拆开红绸锦囊一看,里头是玉石,橡木,纸条,香灰等东西,银止晟道:
“都是哥哥们一起给你求的。老三也去了。井禅寺大师亲手开的光。”
向来人冷嘴毒,和银止川不怎么亲近的老三没想到会突然被提起,扭头冷哼一声。
银止川道:“谢谢三哥!”
镇国公银忠安道:“好了,收起来,一起吃饭了。”
“父亲此次还是挂帅么?”
银止川道:“朝廷为何不让别人去。父亲今年都已六十多岁了。”
“食君俸禄,为君守国,应当的。”
镇国公道:“况且武将么,保家卫民,是应尽的本分。”
“老七还是个小孩。”
银止戈道:“不懂事。”
“我怎么不懂事?”
银止川转头朝他二哥抗议:“我是瞧不得你们辛苦!一面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一面还要提防着功高震主,受君上猜忌。既然如此,为何不称病避战,既落个悠闲,又平安无忧。”
“我们都休息了,谁去镇守边关。”
镇国公轻轻用筷尖敲了敲碗,瞥他:“燕启人打来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任性的话。”
银止川微哽,他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小时候父亲兄长们出征,他都跟着跑,轻则替军营看守粮草,重则带一支小队突袭。
他只是看父亲都六十多岁了,还这样替盛泱提起刀一次次出征,心里总有种不详感。
“好了,不要小瞧你父亲。”
镇国公道:“你父亲挂帅到七十岁没什么问题,等介时再将盛泱的关外交给你和兄长们。”
“老爷,街头的刘伯送了红苔菜来。”
门被推开,家丁提着一个菜篮子进来,笑道:“听说您和公子们明日要主出征,街坊们一起凑了蔬菜瓜果来,祝您凯旋而归。”
镇国公和儿郎们一起朝那菜篮望去,家丁道:
“您看,这多新鲜的红苔菜啊,刘伯说半个时辰前才从地里挖出来的。”
“知道了。”
镇国公说:“放到小厨房去吧。替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家丁喜笑颜开:“哎!”
“看见没有。”
门重新关上,镇国公目光从儿子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淡声说:“真心待他们,百姓会感念你的。”
银止川没吭声,但记住了那时的场景。
他和父亲哥哥们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大桌子珍馐佳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团圆饭。
宴上,二哥坐在他身边,帮银止川夹了菜;四哥趁人不注意,偷偷苟着腰摸过来,请他在自己出征时收一收照月小姐的信笺;老六话痨地拉着五哥讲蹴鞠。
但后来没过多久,消息就传来,沧澜失守,银家将士弃城逃战,全军覆没。
沧澜城被燕启人屠了,银止川的父兄都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