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客青衫 03 (下)

银止川挑眉,懒洋洋还未来得及拒绝,老鸨就轻一抚掌,由龟公领着一名少年上楼来了。

方才在楼下看不仔细,而今凑近了,才见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一张没什么血色的面容,也不知道在这赴云楼受了什么调-教,方才衣服遮着看不清,现在才见整个脖颈以下,都是深深浅浅的暧昧红痕。

“叫银公子好。”

情娘斥了他一声:“哑巴了么?!”

少年带着枷锁,双腕上的铁链都看得清。

他静了片刻,才低哑地轻声道:

“银公子好。”

“嘿,这模样倒还不错。”

赵云升气喘吁吁喝着茶,笑嘿嘿道:“这双眼睛生得好看。艳的很,桃花仙似的,哭起来肯定不得了!”

然而这少年其实是寡淡冷清的,莫名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实在令人想象不出来,哭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银止川问。

“西淮。”

他道。

银止川皱眉想了一下,大抵是觉得这名字实在少见,想象不出来是哪两个字,便不由又问道:

“哪个‘西淮’?”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漆黑沉默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银止川,仿佛他曾经见过银止川——

或者该见过银止川,所以要将他这个人的模样从脑海中搜寻出来的一般。

然而银止川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略微扫过一眼,目光就收回了,蹙眉道:

“长得倒不错,但是我要小倌做什么。”

“小倌怎么了,小倌招你惹你了!?”

赵云升登时瞪眼道:“这孩子才多大,和女人一样玩儿的嘛。来,过来,本公子看看。”

银止川想,女人是软的,抱在怀里是香的,小倌,小倌怎么玩?

然而他心里这么想,动作上倒也一点不吃亏,一下将西淮拉住了,漫不经心将赵云升的臭手给挡了回去。

“老子亲自打架抢回来的,轮得着你碰。”

银止川道:“老子拿回去扔到后厨房洗碗,也不给你。”

……

当夜,银止川就带西淮回了府。

倒也没真的扔到后院去洗碗,而是令人备水,好好给这小倌梳洗了一番。

这才意外发现,这人长得不错。

月光下,寒玉一样的少年推门,从房内走出来。

素淡的月光一样的衣裳颜色,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寡淡冷清的意味。

大约是刚沐浴完,乌发还是湿的,整个人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潮湿气息。

柔软黑发笼在皎皎月光中,犹如一个误入尘间的小谪仙。

“哟。”

银止川挑眉,伸手去勾了勾他的下颌,轻浮道:“长得不错——能看。”

然而西淮不说话,只用一双漆黑微凉的眸子看着他。

“走吧。”

银止川道:“带你去熟悉熟悉府邸。”

银府很大,最繁华的时候有数千人进进出出。

只是而今都已经被遣散了。

“这里是内府。”

银止川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介绍说:“有祠堂,书院,闺楼,习武场……再往前,是管家院。”

一路上过去的,都是极致漂亮的楼台小景。

虽然是武将,但是银家宅邸一点也不粗狂野蛮,反倒典雅精致。给人一种柳暗花明,旷达豁然之感。

仿佛这里的主人也是坦荡宽厚,心思通透之人。

“地方挺多,但都空着。”

银止川道:“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自己找个喜欢住的地方住下就行。”

“嗯。”

西淮顺从答。

“但你既然进了我们银府,就得守我们银府的规矩。”

见面前白衣人低眉顺眼的模样,银止川目光从他乌黑蜷长的眼睫,往下,一直扫到线条优美的下颔和脖颈。突然心里就起了恶劣的坏心思,故意捉弄地说道:

“我们银府的规矩是不论男女,一概进了门儿就是府里的人。少爷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得每日抄写《女戒》《夫规》十遍,秀女红,求恩宠。床上浪得像婊子,床下贞得背得起烈女牌坊。来日我厌了你,娶十来个妾室,你也管不着。照样得待我体贴入微,有不得半句怨言。”

银止川说得都快把自己恶心吐了,才终于见西淮乌青眼睫微微一抖,压抑地答了一声:

“嗯”。

于是他登时得逞了,笑起来,嘴角弧度翘得很是邪气浑蛋,轻佻地勾了勾西淮下颌,说:“我骗你的。”

他伸手,拇指从西淮的薄薄淡唇往上,慢慢抚过笔挺的鼻梁,和优美的眼窝。

逼得西淮微微仰着头,供他恣意地逡巡自己的眉眼和五官,才笑着一松手,道:

“看你长得好看,免了。”

“……”

西淮和银止川相处的第一天,就见识到了这位镇国府少将军,风评不佳的恶劣之处。

“《女戒》用不着你抄,女工用不着你学。”

银止川道:“但你会做盐水鸭么?”

西淮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银止川接着道:

“你说你的名字是‘秦淮夜泊’的淮,你是金陵人氏?”

西淮极低地应了一声。

“那你如何不会做盐水鸭。”

银止川蹙眉。

“小时候没有多大,就离开家乡了。”

西淮的声音微微发哑,低声说:“那个时候还不太记事。”

“哦。”

银止川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行吧,回头有金陵的节度使进王都拜会,我让他们给你带一些故乡小食。”

西淮略一颔首,轻声说:

“谢谢少将军。”

他们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靠西边的后院了。

银止川脚步倏然一顿,看着那水榭廊檐尽头的府邸,神情中略微发生了些隐秘的变化。

“今天就逛到这儿吧。”

他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今日你也累了。”

西淮看着他的背影,敏锐地发觉银止川声音和方才变得微微不同了。

他抬眼,朝前望去,能隐隐看到更往前的银家宅邸。

然而那里几乎是一片荒芜,大门上覆满了青苔,铁索上满是斑驳锈迹。

仿佛很久都没有人进去过了。

“前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银止川道:“脏乱得很,等何时心情不好了,还能去找点乐子。”

西淮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银止川为何不肯再往前走,但是他也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破。

银止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只是将他送回卧房,自顾自离开了。

房间内,西淮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从一个角落,扫视到另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途径桌案上的一盏灯的时候,略微停滞了一下,而后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灯上抚了抚。

很熟悉的模样款式,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再次见到。

西淮想,这样的金玉多枝灯,他已经快要有十年没有见过了。

……

金玉多枝灯,样式繁复贵重,从前秦淮一带,富有显赫的家族都会用。

包括西淮家。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最喜欢看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

每次见到都十分欢喜,走到何处都要带着一盏——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金玉多枝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七岁的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整个院子里兵荒马乱,只剩下一片狼藉。

他和姐姐牵在一起,仰头看着父母问。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

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同样十分不舍。

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个时候,年幼的西淮懵懂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有时候,“老实人”做的事也并不是总被人喜欢。

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西淮懵懂地记得,已经是云华十六年。

是先帝在位时最手慌脚乱的一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

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帝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叶清明是著作郎们的主事,他不解问先帝:

“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如何海晏河清?”

先帝一笑,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不识好歹,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如何四海升平?”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迷惑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似仍有不解。

他后来垂首不语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

书房里的案卷都快要被他摸得起了毛边,最终叶清明还是决定,自己宁可想不通这个问题。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他宁可这么糊涂下去。

于是西淮父亲悄悄如实记下了国事,违背先帝所令。

半年后,遭人告发,府邸被抄,举家发配沧澜。

临出发前,西淮父亲好似如释重负,望着自己被贴了封条的宅邸,还说:

“幸好,该守住的,我都守住了。”

——他一介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他守住了。

叶家被发配的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十分美好。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的叶家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文人弱骨。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胸口插着剑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西淮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平凡,每个人都很善良的家会就这样支离破散,被彻彻底底摧毁两次。

第一次动手的是腐朽不堪的盛泱。

第二次是守城不利,懦弱弃战的镇国公银家。

说起来,银止川是他的仇人。

他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恨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