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视线皆落在此处,雅阁里的公子哥儿们也半晌没说话。
过了片刻,其中一个才咂摸着嘴,好似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捏着下颌评价道:
“是个美人儿。此趟来得不亏。”
和其他的姑娘不同,这最后一人瞧上去,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他的身上充满了一种矛盾感,仿佛艳丽无双,又冷清寡淡。
举手投足中透着矜贵,犹如待人高高在上,又冷淡疏离。
折辱起来肯定特别痛快。
只教人这么看着,就有种逼良为娼的快意。
“看身段不错。”
一名纨绔道:“只是不知道脸怎么样……要是能看清容貌就好了。”
“你去将他买下来不就得了?”
另一位同伴打趣他道:“带上来,面具取了,还能摸个够!”
“去去去。”
赵云升登时推他,嬉笑着去看银止川:“这说不定就是待会儿的花魁了!是银哥儿的人,要摸也只能银哥儿摸……!”
银止川一笑,倒是不在乎,随口道:
“那我也得先看看脸,瞧瞧是什么货色。”
这群纨绔的口气轻浮而佻薄,好像下头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给钱就能到手的货物。
不会情愿或不情愿,只能等待着被挑选。
“去把人带上来吧。”
一人说道:“我看这个就不错,今晚银哥儿带回去的人,就定他了。”
然而话才刚说出口,下头就起了变故。
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倏然挤到了众人前,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往那“姑娘”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下贱胚子,敢惹你朱公子,老子今天收拾你!——”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用力推开众人,指着摔在地上的人大声叫骂道。
那人已经被打得踉跄摔倒,跪坐在了地上。脸上的面具也被掴得飞了出去,甚至在额角上刮蹭得留下了一道深深血印。
他微微抿着唇,略微偏着脸,一声不吭。
雪白的脸上如同覆着寒冷冰雪。
“哟呵。”
这下二楼的纨绔们意外了:“是个带把儿的。”
这是一名小倌。
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疏朗,像养在好人家的少年郎。
面容是养尊处优着长大才有的瓷白色,眼瞳漆黑沉默。
好像从小都被众星捧月着长大,见过的也只有风花雪月。
气质冷清淡漠,大抵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落入尘埃中的一天。
“……哎,你!”
见有人闹事,龟公赶忙赶了过来,却在见到来人的面孔那一刹那,又变了脸,显出一种讨好的神色,笑道:
“嗳……朱公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对不住您了!”
“朱世丰?”
看清那人的面貌,雅阁的纨绔们也微顿了一下,登时大叫道:“银哥儿,是朱世丰那孙子……!”
朱世丰,也算是星野之都的大族公子。
只不过他和银止川的同党们不一样,出身不是世家,而是地方商贾。靠他父亲捐官,才捐出了这么个一官半职。
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们从来都不大看得上他,他也我行我素,把“地方土坤”诠释到了极致。
“当初上书,要陛下将银哥儿清府抄家,以平民愤的是不是就是这家伙?”
殷夜寒道:“这孙子,落井下石一把好手,也不看看没有镇国公府,盛泱的江山还守不守得住!……银哥儿,干不干他!”
银止川没有别的底线,只有任何辱没了他父兄的人都得死,这是众所周知的。
只见少年将军轻佻恣意的眼梢略微一挑,而后将护腕护手都解下来,搁在桌子上。道:
“打呗。”
……
“横竖就是个出来卖的东西,拿什么乔!”
只见楼下,闹剧一般的一场纷争正上演到高潮部分。
朱世丰叉腰大骂道:“还没上春宴怎么啦,还没挂牌怎么啦,老子睡你还得挑时候吗!?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净玩意儿了?”
粗鄙的叫骂接二连三从男人口中蹦出来,周围站着一圈人,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视线落在那名青衣小倌身上。
他的容色寂静又冷清,脖子和手腕上都拴着银链子。分明是寒澈得如山间泓泉一般的少年公子,但卑贱的身份又摆在那里——
任谁给了钱,都能将他带走,折辱一番。
这种巨大反差的矛盾感,看得所有人心中都在蠢蠢欲动。
“带走带走。”
朱世丰挥手拧眉道:“今天小爷就教教你什么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就一边伸手,要去拉那少年锁链的末端,扯得他站起来——
然而,下一刻,一声高亮的声音就从另一头传来——
“慢着。”
众人回头,只见扶梯的台阶上,十余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正迈步走下来,为首的,正是礼部尚书赵家的公子。
“今天赴云楼已经被本公子包圆儿了。”
赵云升挡在朱世丰面前道:“所有的‘点芳仙’未经本公子允许,都不能被带走。”
朱世丰略微转眼,看向候在旁边的龟公。龟公不住地擦着汗,朝着两边点头哈腰说:
“是是是是……”
“我当是谁。”
朱世丰却反而一笑,道:“原来是礼部赵尚书的公子。”
“怎么,你爹从户部那儿要到钱了?——那你又知不知道,今年星野之都的赋税百分之六十都是我家商铺缴的……你拿着本公子的税钱,倒跑到这儿来和本公子抢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赵云升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我我我”了一阵儿,却又口才不如人,一生气就说不顺溜话,犯结巴。
反倒更惹得周遭不少人掩嘴偷笑。
“话是说给人听的,跟一头畜生说话,云升,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然而此时,所有人身后,反倒响起另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公子哥儿们一顿,而后都自觉地让出道来,从他们身后,二楼的雅间里,走出了最后一个穿着银袍常服的身影。
银止川手上拿着一把挂坠小扇,轻轻抵在脸侧,停在众人面前,歪头道:
“朱公子,又见面了。”
朱世丰从知道自己被银止川盯上开始,就日日出门带着随从。
就怕被他报复。
唯有今日逛窑子,本来就是一项不宜被太多人知道的举动,只带了数名小厮。
当即不由有些慌了,磕磕巴巴道: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盯着银止川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指着赴云楼的招牌:
“这可是大庭广众!你还想为非作歹不成!……我跟你讲,在盛泱可是要讲律法的!”
银止川把玩着折扇——只是他身上纨绔气和杀伐气太重,所谓捧着本书也装不成秀才。
这么拿着把轻扇在指间转,也看的叫人毛骨悚然。
“行啊,我自然是跟你讲道理的。”
银止川道:“你抖得真厉害做什么,朱公子,我不吃人啊。”
朱世丰勉强站直,所谓输人不输阵,也竭力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叉腰瞪了回去。
“朱公子想买花魁是罢?”
银止川说:“只是花魁是要竞价最高者得,不知朱公子知道不知道?”
“……废,废话。”
朱世丰道:“在场的难道还有比我更更……”
最后一个“富”字没说出来,因为银止川将折扇拈开了,素白底的扇面上,有用墨水写的六个大字:
“天生我财没命花。”
朱世丰:“……”
“……你敢威胁本公子!”
朱世丰瞪大了眼:“银止川,你不要太过分!!”
银止川身后站着满王都最跋扈的纨绔公子,他温和地看着朱世丰,慈善道:
“没有啊。朱公子出多少银两买花魁,我们照付就是了——情娘,朱公子进楼前压了多少钱?”
见银止川亲自开口,一个貌美绝伦的女子娉婷而来,媚然道:
“银公子,朱少爷压了四十颗金株的‘点芳金’。”
“好。”
银止川道:“我双倍照付。”
“你照付?”
朱世丰一声嗤笑,道:“银止川,你今日敢在赴云楼花八十颗金株买一个小倌,明日我就上朝弹劾你铺张奢靡!”
“上奏。”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却微微一笑,低声道:“朱公子知不知道,奏折,是要当朝递给王上才有用的?”
“那是自然。”
“所以折了腿的人不行。”
朱世丰一呆,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旁侧围着的一圈公子哥儿们倏然都朝他靠近了过来,捉住他的手足,高高抬起。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朱世丰略微惊呆了,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银止川敢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他。
“方才朱公子说睡小倌不用挑日子。”
银止川以一把匕首轻轻拍他的脸,笑道:“我心里不痛快,找人泄愤的时候,也通常不挑日子。”
“——朱世丰,你勾结党羽,弹劾我银家谋逆。害得我父兄耽搁九十余天无法入土下葬的事,咱们还没有清算呢。”
直到这时,朱世丰才真的惊慌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起来,小厮想来救,却被一脚踢开,不由开口大骂道:
“姓银的……姓银的!!你不要乱来,我爹可也是当朝大员!!你想干什么!”
然而银止川一声不吭,他只略微示意,就与狐朋狗友们往外退去。
“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窝囊废,公子哥儿!!”
朱世丰在众人的目光中被越抬越远,他恐惧地大叫起来,疯狂哭喊咒骂:
“你个废物东西,爹亲兄弟的尸体都在沧澜被狗啃烂了,扒穿了,骨头渣滓都被人扬了!你怎么没和你爹一起死在沧澜啊,啊?!一家七口各个是短命鬼,你六哥死时十八岁都还没到吧?哈哈哈,小小年纪,就去挨了燕启人的刀!死无全尸,尸首分离!!——呕。”
那是银止川终于一拳头揍到他身上去了。
再接着,便是拳拳到肉的打法,只听见朱世丰哭爹喊娘的惨叫,遥遥的越来越远。
旁侧的人都被惊呆了,听着外头那令人胆寒的动静,良久才迟钝地咽下一口口水,问道:
“这……这位银少将军的脾气,也太暴躁了一些……谁若以后当他的身边人,岂不是得天天被他折磨死?”
于是说着,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挪到了方才好不容易才从朱世丰手下逃脱的小倌身上——
大有一种“才脱狼窝,又入虎穴”的悲悯感。
稍时,朱世丰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如死猪一般一动不动了,银止川才冷冷停下手。
他银白的靴子上沾溅了血迹,银止川略微嫌恶地瞥过一眼,伸脚,将靴子在朱世丰肥肉满满的衣衫上狠狠地蹭了蹭。
“下次再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知道吗?”
“知知知道了……”
银止川靴尖一松,被抬着的朱世丰鼻青脸肿的胖脸就登时摔在了地上。
银止川转身就走,朱世丰松下一口气。
然而还未将一口气完全松玩,银止川倏然停步,又折了回来——
颤颤抖抖爬起到一半的朱公子,登时“噗通”一声,又跌了回去。
“别动。”
见朱世丰不住往后退,银止川一脚踩住他的袍子,而后纡尊降贵弯身,从朱世丰怀里摸出所有的钱袋。
“这是你今天吓着人家小倌的赔偿费。”
他一笑,冷然嘲道:“八十颗金株。”
朱世丰哪敢说什么,登时道:
“是是是……”
银止川冷瞥他一眼,这下真的走了。
朱世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松下口气来,擦了擦满脸的血,喃喃骂道:
“疯狗银止川……欠狗日的叶逐颜。”[*注1]
其余的公子哥儿们都早打累了,去赴云楼里头喝茶歇着了。
见银止川进来,照例还没说话,就是银止川先道:
“所有罪名都是我的。你们有人问,往我头上推就是了。”
纨绔们嘻嘻哈哈,说“那哪儿好意思啊银哥儿”,但其实这也是他们喜欢和银止川玩的原因——
银家的后台太他妈硬了。
也不知道朝廷究竟有什么把柄在银家手里,跟着银止川,简直他娘的在星野之都横着走都行。
这换谁能不可着劲儿巴结他!
“银公子揍人揍累了罢,喝酒,喝酒!”
情娘也亲自带着人过来了,银止川付了她一千二百颗金株,貌美的老板娘娇然笑了一声,立刻道:
“那儿用得着这么多呀银公子,我们这儿最高的花魁一夜也不过八十金株呢。”
“——您把他直接带回去得了,这价钱,人就归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