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翎到江州的时候,是十六天中的最后两天。
秦绎还没有赶到,大抵是因为那夜顺着溪流,找错了方向。
他看着这车水马龙的江州,一切,都好像还和八年前一样。
繁花似锦,人来人往。
大街上有人卖杏花,也有人吆喝着,“甜豆腐脑要不咯——”
慕子翎走到自己曾经买过糖葫芦的地方,那个巷口依然在那里,只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已经没有那个杵着木棍的小贩了。
“公子公子,要扫晴娘吗?”[*注1]
慕子翎站在街边,一个撑着小伞孩童拉扯他的衣袖,仰头问他。
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没有干。
孩童的伞上挂着许多雪白小人,用稚嫩的手笔画上了眉眼,笨拙地对着每一个人笑。
慕子翎从怀中拿出一锭银两,放在孩童手心:
“要一个。”
孩童便很开心,欣喜地不住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在雪布里面写上等待的人的名字,下次下雨之前,他就会来!”
见到慕子翎的神色,那孩童笑起来:“很灵哦。”
慕子翎看着他,这孩童约莫还不到六七岁,只比慕子翎的膝盖高出一点点。
他不由问:“你这样小,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爹生病啦。”
小孩笑着说:“他从前在这里卖糖葫芦,但是去年腰痛得厉害,就不能来了。我来卖扫晴娘,替我娘补贴家用。”
慕子翎怔神看着他,突然有种奇妙的光阴回溯感。
在好多年前,他也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也曾经站在这里,警惕又好奇看着巷口。
他问那个卖糖人的小贩,“西湖怎么走”。
而今时光漫漶,他再一次回到江州,一切仿佛还都在这里,一切又仿佛早已改变。
他看着这卖扫晴娘的孩童把东西递给他,而后背着小伞,哼哼着童谣走开,接着去询问下一个游人。
在慕子翎周遭,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尘世众生。
长街上,有刚开笼的包子香甜蒸气;有汤面上撒着一把桂花干的汤圆米酒;有下了学,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孩童。
这真是很好的世间,慕子翎想。
他笑了笑,接着往长街前头走去。
在城头,种着两棵高大参天的树,抬起头,就能看见满城飘舞着的繁花。
秦绎还没有来,慕子翎决定等一等他。
他在一间客栈打尖儿住下,进去的时候,掌柜的笑问他:
“公子,来看花灯呀?”
慕子翎不知道那是什么,摇摇头。
掌柜说:“我们盛泱每年二月二十三,都要办灯展。就是今日。有许多游人特地赶来,就为了这一天。您晚饭吃完,得了空,去看看?”
慕子翎没想到一生末了,还能赶上这样一天。
安顿下来后,他便站在窗前,打开窗,也算瞧瞧热闹。
星辰初显之时,果然街边开始挂起华灯。
而每一盏花灯上都还写着名字,似乎带着表达倾慕与祈愿的意味。少年少女们成双结对,在街面上携手同游。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注2]
盛泱的江州,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莺飞草长,烂漫如春的城池。
每一个在这样的江州相遇的情人,都是一种幸运。
“公子,下来买一个花灯呀。”
瞧见在楼上的慕子翎,对面街上的小贩笑着招呼他:“我给您打折!”
慕子翎一怔,有点犹豫,但迟疑片刻后,他还是走下了楼去。
“这个多少钱?”
慕子翎指着一盏画着荷花的藕色灯笼,轻声问。
“五个铜钱!”
小贩比了个手势,笑着说:“您真有眼光,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盏灯。”
慕子翎付了钱,小贩又问:“您要写字吗?”
“有什么愿望,写在灯上,放出去,神如果看见,就会帮您实现的。”
慕子翎一笑,觉得盛泱真是一个充满着祈愿和幻想的国家。
他接过摊边的毛笔,在上头写了他娘的名字。
他想,当初他娘亲来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赶上这样的“灯展”。
如果赶上了,她大抵不会写他父王的名字,而是祈愿,来生与那位琴师再结良缘。
慕子翎拎着灯盏,顺着街巷慢慢往前走。
除了挂灯,街边还放着许多竹伞。
绚丽鲜艳的,每一个看上去都极漂亮。
他路过花楼,里头有甜腻脂粉的香气,隔着珠帘,有倾城之色的小妓娘弹着琵琶,一面笑,一面讲盛泱的神话。
软糯的江州小调,令人忘却烦恼的吴侬软语。
慕子翎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听见她们说:
在千年之前,世间曾有过神。
其中一位,与无间的冥帝交好……[*注3]
而就在这么静站了一会儿的功夫,一枝白玉兰突然从阁楼上轻飘飘落下,正砸在慕子翎额头。
慕子翎一怔,抬头,只见阁楼上有一个轻扇掩面的青衫女子正看着他,露出一双眼睛里水波莹动,仿佛含着说不出的笑意。
她旁侧还有几个同伴,一见慕子翎真的抬头,不由登时嘻嘻哈哈闹作一团,越发要将她推出去,好叫慕子翎看到她。
花展这一天,有情人的少年少女们结伴而游;没有的,则站在阁楼上,等街边哪位公子路过。
看见合眼缘的,就可以将手中花枝抛下,如果砸中,对方也有意,就将花枝捡起,别在前襟上,结一段良缘。
而慕子翎今年十七,正是最好的年纪。
他站在那里,纵使乌发成霜,却依旧有着举世无双的风华。
清幽冷淡,矜傲明亮。
后来,慕子翎自然没有将那枝白玉兰别在前襟上。
他把白色的清幽小花拾起,好好地放在一颗圆润干净的石头上了。
逛到深夜,慕子翎原路走回,在客栈歇下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倒数第二天。
第二日,秦绎还是没有来。
慕子翎只能再等他最后一天了。
他并不着急,但秦绎未免太慢了一些。
吃过早饭,慕子翎去了茶楼。
还没有到初夏,江州今年的莲蓬尚未出来。
慕子翎便去奇珍市,花高价买了几只从别地运过来的。坐在茶楼的桌案边慢慢地剥。
阳光从放下的卷帘里照进来,斑驳地落在他的案面上。
慕子翎搁在上头的手指伶仃而细长,每一个骨节都漂亮分明,单只是瞧着这双手,就有种缠绵多情的意思。慕子翎剥着剥着,有点走神。
如果来得及,他是想“再见”秦绎一面的。
只是不知道秦绎赶不赶得上。
从早上坐到下午,接近黄昏了,才终于有了些动静。
进城的城门口处起了很大的骚动,似乎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发了疯似的挨个找人。
他们将街边的每个人捉住,看他的脸,不是,再换下一个。
有人被吓着了,要去报官。
慕子翎看着那些朝衙门跑去的人,想,秦绎不应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太张扬了。
——但秦绎循着痕迹,当他终于发现慕子翎是要来江州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了种极其可怕的感应。
哪里还顾忌得上什么。
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怕自己来不及阻止。
在慕子翎走出那一步之前,他豁出命也要将他拦下来。
慕子翎站在楼台上,远远地望着秦绎。
许久未见,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大抵是奔波千里的缘故,面颊上有难以掩饰的风霜和困顿,衣衫微皱,眼睛里满是血丝。
但放在人群里,依然打眼得很,一看就不同于凡人,有种王孙贵族的气质。
他始终和当初救慕子翎的那个少年很像,有着当初十五岁时的影子。
他那么光彩夺目,矜贵非凡,和慕子翎见过的每一个云燕王族少年都不一样。
借着这么一副好皮囊,将慕子翎诱入深渊。
慕子翎静静注视了他半晌,此时接近傍晚。
夕阳的余晖已经要散尽了。
天空变得朦朦胧胧,有一点蓝,但是又还未完全入夜。
将暗不暗的,天边挂着一轮弯弯的新月。
秦绎沿来路找了半条街,在某一个瞬间,他却犹如心电感应般,骤然抬起了头,往城内最高的一处酒楼望去——
那里的二楼,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慕子翎!!
那一刻,秦绎心中无声地说出。
他几乎可以确认,那就是慕子翎。
白袍人站在二楼的楼阁上,见秦绎注意到他了,却不仅没有躲,反而唇角还勾起一个笑。
他对秦绎招了招手——
似乎在无声地说。
秦绎,且来。
且来。
将我们错误开始的一切,都亲自终结。
秦绎脑内“哐啷”一响,发了疯似的狂奔而去。
慕子翎一笑,退出楼阁,入室了。
他们将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慕子翎想。
掩在珠帘后的小花娘仍在唱,明月夜,月如钩。
繁丽香甜的脂粉气里——
公子白衣下西楼。
此时正值傍晚,无数劳作的人们要归家,是一天中江州最热闹的时候。
秦绎竭力拨开面前的人流,朝慕子翎所在的那个方向赶去。
但是等他赶到了,二楼已经空无一人。
“慕子翎——”
“慕子翎……!!”
“凤凰儿——”
秦绎奔进跑出,将密密麻麻的桌椅碰得“当啷”作响。
最后,他在临窗的那个方向站住,那是慕子翎白天坐过的位置。
上头还留着几个剥完了的莲蓬皮。
秦绎静静喘息片刻,推开窗,朝窗外看去。
街上有许多人,挑着扁担的,提着竹篮的,带着斗笠的……
这是一个安宁的傍晚。
但是当他视线逡巡过一圈,最后看到西湖那里的时候,秦绎蓦然整个人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乘着船,往湖中心而去。
在下一刻,他停下船桨,站起了身。
“这世间不好,但我护着你。你愿意为我而活下去吗?”
愿意,这八年来,我一直在为你而活。
“……孤是爱你的。孤愿与你……重新开始。”
好啊,那我们便从这里重新开始。
——但这一次,你不要再来救我了。
那一年,我打碎了哥哥的长命锁,心里怕的要死,哭着来到江州,想去西湖找我娘。
她在西湖的湖底里。
你救了我,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只说是因为采莲蓬才落水。
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为你活第二次了。
我们就在于此,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秦绎有一个瞬间,是不相信慕子翎会就这样跳下去寻死的。
他那么爱他,喜欢他,等了他整整八年。
而今他终于也喜欢他了,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秦绎静望着湖面,“扑通”的那一响落水声,他隔了很久才听到。
他们隔得那样远,又有熙熙攘攘的街边吵闹声,或许那一下也只是秦绎耳中的幻音。
但这一声“咕咚”入水的声音,从此成了秦绎的魔魇,令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走出来过。
他亲眼看着慕子翎跳了进去,而后湖心一荡,泛起了一圈很淡的涟漪。
……
再见到慕子翎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全身都是冰凉的了。
秦绎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他,他全身都湿淋淋的,眼眸紧闭着,不会动,也不会呼吸。
秦绎碰了碰他的脸,仍是柔软的,但是冷得彻骨。
慕子翎什么也没有留给他,只在岸边放了一捧莲子。
二十七颗,和当初秦绎剥给他的数量一模一样。
秦绎知道他的意思的——
他和他两清了。
他给过慕子翎的,慕子翎都还给他了。
再也不欠他什么。
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和期冀曾经都来自秦绎。
他见识短浅,心不由己,误将眷念当爱恋,给秦绎徒增许多烦恼,真是对不起。
但他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又为什么不肯等秦绎,为他活下去。
“凤凰儿。”
秦绎彷徨地望着他,问:“你怎么不等孤带你回梁成了。”
慕子翎不说话,也不睁眼。他的头发苍白如雪,几乎叫秦绎认不出来。
“王上……”
旁侧围着许多随从,都欲言又止又担忧地望着秦绎。
秦绎想将慕子翎抱起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腿用力了数下,一直没有站起来。
慕子翎躺在他的怀里,容色苍白,躯体冰冷。
无知无觉地靠着他。
“孤带你回梁成。”
秦绎又说了一遍。
“过几天,宫门前的白山茶花就要开了……”
“还有莲子蒸。”
“孤亲手给你做。”
秦绎踉踉跄跄,把慕子翎的尸身搂着,跌跌撞撞就往回走。
他一面走,一面亲吻慕子翎苍白的脸颊。
他的眼睫上还有水珠,随着秦绎的动作,微微轻晃,一下就滚下来了。
秦绎吻得发抖,全身都在颤,没走两步,突然呕出一口血,溅在地上。
血从秦绎的口鼻淌出来,他发着抖去擦溅在慕子翎脸颊上的一滴,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泪水将血迹都冲得化开了。
在这江州美人如云,慕子翎半点也没有被比下去。
他的眉目依然那样缠绵艳丽,好像一捧冰雪化在三月,冷淡,又多情决绝。
曾经白衣乌发的小少年,长大后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秦绎终于伏在慕子翎身上,哭出了声来。
他嚎啕啜泣,在众人目光之下,如一头绝望至极的兽。
这一天,恰巧是二月二十四。
离慕子翎年满十八岁,只差九天。
[*注1]扫晴娘:就是晴天娃娃。
[*注2]诗句来自:《正月十五夜》唐苏味道。
[*注3]还记得咫尺城吗,朋友们。
它离堕神阙和赤枫关都很近。因为曾经主CP里的受,那位神君在堕神阙堕天,兵器落入赤枫关,而那时,主CP里的攻恰恰好只赶到了“咫尺城”。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
所以那里,叫做“咫尺城”。